第31章 如此信任 [V]
谢灵殊一回到正清山上,便引得山中多少女弟子心思浮动,她们上不得玄女峰去,便只能每日在群玉高台上望上一望,说不定那日就会遇上从山下归来的谢公子,再一股脑儿地涌上去说一两句话。
“这以往啊,能有这般排场的,也就只有月臣师兄了,自从谢公子来了之后,这些师姐师妹们一个个的,倒是更了不得了。”任君尧将最后一瓣橘子塞给站在自己身旁的辛婵,看着群玉台上被诸多女弟子包围在其中的谢灵殊,不由感叹。
辛婵吃着橘子,也在看那倚靠在山石上,穿着一身绛紫衣袍的谢灵殊,周围有许多女子在同他说话,而他手中攥着一只酒壶,像是漫不经心似的听着她们的声音,面上始终含笑。
今夜是除夕,正清山难得少了些规矩束缚,那些年轻的女弟子一瞧见浮空烟火洒下一片又一片绚烂的影子,便难掩少女心性,个个欢欣雀跃。
山上燃起了诸多的灯火,在或浓或疏的枝叶间就如同星子一般,点缀在整座正清山的周围。
“辛婵。”正在看烟花的辛婵忽然听见身旁的任君尧在唤她的名字,于是她转头看向他。
也是此刻,他将一颗橘皮灯放到了她的手掌里,那其中的燃烧的火焰是他施展的术法,那火焰就如同正清山夏日里盛放的水浮菱般,瓣瓣燃烧。
橘皮的清香,暖色的灯影,此刻都停在她的手里。
“好看吗?”任君尧得意地一扬下巴,双手插在腰间,“咱们山上不食荤腥,所以每年除夕也只能这么过一过。”
辛婵捧着那颗小橘灯,“也挺好的。”
彼时谢灵殊那双眼睛终于越过人群,看见了那个捧着小橘灯的姑娘,于是他稍稍坐直身体,唤了一声,“小蝉。”
辛婵下意识地抬首,便正见那身着将紫衣袍的年轻公子正朝她招手,“过来。”
一时间,诸多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从辛婵与谢灵殊初来正清的那一日开始,有关于她和他之间的猜测就从未停止过,许多人都很在意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始终也没能弄清楚过。
辛婵走过去时,当着那么多双眼睛,还有些不大自在,“怎么了?”
谢灵殊将那只酒壶随手搁在一旁,然后便极其自然地朝她伸手,宽大的袖袍瞬间往后稍移,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扶我回去罢。”
他半睁着一双眼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迷蒙醉态。
辛婵无法,上前两步,却又转身将橘皮灯递给了才与封月臣一同过来的程非蕴,随后才去扶起谢灵殊。
他宽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肩头,倚靠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人群,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都在看她的侧脸。
程非蕴手里握着橘皮灯,“稍后还有三清宴,辛婵你们这便要回了?”
三清宴辛婵也是吃过一次的,虽然毫无荤腥,甚至都是不用生活烹煮的寒食,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她便道,“他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再过来……”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灵殊伸手捏住了下巴。
无论是程非蕴还是封月臣,亦或是那些一直在注意着他们二人的正清弟子此刻都有些怔愣,他们只听得谢灵殊忽而道,“三清宴你怕是吃不上了,给我煮上一盏解酒茶才是要紧。”
说罢,他便带着辛婵在众目睽睽之下迈下长阶。
“小蝉可是在怪我?”
辛婵原本在专心地看着脚下的每一级阶梯,生怕一步不稳,便将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醉鬼摔了下去。
此刻她却又忽然听见他出声道。
他的声音清冽,丝毫没有方才的慵懒醉态,辛婵偏头望他时,便见他那双眸子也是清亮分明。
“谢灵殊你又骗我?”辛婵想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甩开。
却反被他一用力,整个人就靠进了他的怀里,也是此刻,他揽着她一跃而起,瞬间便已穿行在云霄之间。
凛冽的寒风未曾拂过她的面颊半分,因为从始至终她都被他按在他的怀里,被挡去了所有的呼啸冷风。
望仙镇上的除夕夜比正清山要热闹得多,人们燃放了烟花爆竹,戴着各式各样的年兽面具,还有许多孩童成群结队地从街头跑到街尾。
谢灵殊牵着辛婵的手走进了林丰住着的小院子,那个少年撑着下巴早在那儿等了好久,一见他们,便立即站起身跑过来,满眼欢欣,“辛姐姐,谢公子!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谢灵殊终于松开了辛婵的手,“有酒吗?”
“有!我早给公子您备着了!”林丰连忙将谢灵殊和辛婵迎进屋子里。
屋内烧了炭火,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但见林丰要替他斟上一杯风炉上热着的酒,谢灵殊便摆了摆手,“不必温酒,直接拿一坛冷的来就是。”
“可是这夜里太凉,公子您……”
林丰话还没有说罢,谢灵殊便摇头,“不碍事。”
见此,林丰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去抱了一坛未曾煮过的酒来替谢灵殊斟满一杯。
“是三清宴好,还是这百味荤好?”也许是见辛婵已经在动筷,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莞尔一笑。
辛婵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装醉了。
“肉好吃。”她诚实地回答。
听了她的话,谢灵殊当即又轻笑一声,摇摇头,再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个除夕夜什么都好,只是少了一个卷毛小道姑。
林丰陪着谢灵殊喝酒,也没喝几杯便已经有些醉了,后来他捧着脸嘟囔,“也不知道小卷毛过得好不好……”
辛婵转头在看院子里临着灯火寸寸下落的晶莹雪色,也不由想起聂青遥来。
半晌,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萤石环。
又是一年冬,
她的弟弟辛黎仍然睡在这枚萤石环里。
再回到正清山的玄女峰上,辛婵却仍未有睡意,她沐浴过后就坐在殿外的阶梯上,裹着一件厚披风,就坐在那儿看不远处溶溶月色下的华棠花林。
谢灵殊踏出殿门时,便见坐在阶梯上的姑娘仍在抚摸手腕上的萤石环,于是他走到她的身旁,一撩衣袍坐下来,“你弟弟的神魂比之从前,已经要稳固得多了。”
辛婵闻言望向他,“真的吗?”
谢灵殊点头,又伸手轻抚她的发顶,“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替你弟弟重塑身躯。”
辛婵看着他半晌,才轻轻道,“谢谢。”
事实上,除了这两个字,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再说些什么好了,好像心头明明装着许多的话要同他讲,可是一看他的眼睛,她又都什么都忘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谢灵殊却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垂眼看她,“小蝉也知道,你欠我的每一桩事,日后都是要还的。”
辛婵想挣脱开他的手臂,她并不习惯他如此亲昵靠近的举动,却也到底没能挣脱开,她只能匆匆说,“我知道……”
末了又添一句,“我一定会还你的。”
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在那开满藕花的湖水里给了她重新活过的机会,也是他终让她挣脱了烈云城那座牢笼,从此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只为自己而活。
“但愿到那时,小蝉不会后悔。”他却伸手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颊,嗓音悠然缓慢,隐含笑意。
“我为什么会后悔?”辛婵看着他,“反正你又不会让我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灵殊却弯起双眸,“原来,小蝉这么相信我啊……”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渺然。
也许是在林丰那儿喝的那坛酒仍有醉意残留在他的眼眉,此刻他神情稍显迷离,伸手轻触她的脸庞,“你啊,怎么总让人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渐轻,微不可闻,再教人听不清。
第32章 一座死城 [V]
先是雁山,再是平城,年关一过,九州之内便更有怪事频发,搅扰得人间百姓不得安宁。
妖物魔化之事增多,而长生渊的封印也日渐衰弱。
即便正清掌门程砚亭同其他几宗的宗主用了小半年的时间来加固封印,可仍旧阻挡不了从长生渊内缕缕漫出的魔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绝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程砚亭因为长生渊的封印而损耗了不少真气,闭关了几日脸色才有些好转,只是他才一出关,便有消息说,烈云城那位年幼的城主予明炀被杀,烈云城大乱。
彼时谢灵殊并不在正清山中,辛婵只得跟随程砚亭他们启程前往烈云城。
天色微暗时分,正清派众人乘着玄鹤船方至禹州码头,程砚亭命众人暂且在禹州城的客栈里住上一夜,明日再赶路。
暮春时节的禹州仍旧绿树成荫,连这夜风都好像要比其他地方要柔软得多。
辛婵从烈云城里走出来,第一眼望见这世间的一隅角落,便是这禹州。
程非蕴他们都歇在了客栈里,辛婵却回到了她初到禹州时,同谢灵殊他们一起住过的小院子里。
“辛姐姐,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这里了。”林丰背着小包袱,站在辛婵身旁同她一样在看眼前这道漆黑木门。
辛婵没有说话,却也点了点头。
林丰煮了鸡丝面,辛婵坐在廊下的凉亭里足足吃了一大碗,夜渐深时才去洗漱,再在她曾睡了一年的那张床榻上躺下来。
辛婵这辈子,也唯有在禹州的这座小院子里,才睡得踏实。
可她拥着被子沉沉睡去时,好像梦里有银铃声响,穿着鲜艳红衣的姑娘赤着一双脚走到她的床前来,俯身看她时,辛婵就在半梦半醒间嗅到了一种隐秘的香。
“姐姐,你和林丰最好不要去烈云城,”
少女的嗓音娇柔甜美,一声声地如同梦魇般萦绕在辛婵的耳侧,“你和他们在一起,我很不高兴。”
“但谁让我,喜欢和你做朋友呢?”
她轻轻地喟叹带着几分好似真实的气息迎面而来,就如同毒蛇那冰冷的蛇信舔舐过辛婵的侧脸一般。
辛婵猛地惊醒,骤然坐起身来,可她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在这间光影昏暗的屋子里看到那少女的身影。
莲若。
辛婵想起来她曾在禹州城里遇见过的那个红衣少女的名字。
她身上处处彰显诡秘,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到底从何而来。
后半夜辛婵再睡不安稳,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外天色渐白,辛婵索性下了床,穿上衣服后便匆匆洗漱,再走出门外去敲响林丰的房门,唤他起身。
当辛婵和林丰去到客栈时,正清派一行人也都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码头再登玄鹤船,一路向碧晴海而去。
再回烈云城时,辛婵亲眼见到那座被收拢在冰雪深处的城池再不是曾经的模样。
便连曾经那在辛婵看来幽深阔大的城主府,如今也已经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主院里停放着那位年仅十二三岁便殒命的城主予明炀的棺椁,辛婵跟随众人走进去时,便见一身素白衣裙的予明娇正站在那棺椁旁,一双漂亮的眼眸早已经红肿得不像话,脸色也十分苍白。
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早在烈云城出事后便立即赶了过来,如今正握着予明娇的手,低声宽慰。
“程掌门,封兄,你们来了。”
一见正清派一行人走进来,赵景颜便出声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辛婵身上,便也颔首,轻道,“辛姑娘。”
这大堂内早已站了不少人,其他几宗的宗主也都有过来,就连十方殿的佛子明昙也来了,此刻正立在一旁同身后的慧明还有其他几位僧人低声诵经,也算是替那早逝的小城主超度。
明昙一袭玄金袈裟,上头有金线勾勒出的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在此间的灯火之间,便更是熠熠生辉。
姗姗来迟的,是赤阳门的门主葛秋嵩同他的首徒晏重阳。
葛秋嵩的脸色并不好,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又时有咳嗽,“南华世兄这才去了多久?怎么连他唯一的儿子……也遭此横祸?”
他一副悲戚之色,又转头去问予明娇,“明娇啊,究竟是何人所为?”
予明娇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即便她曾经因为父亲对于予明炀的过分偏爱而心生嫉妒,但说到底,予明炀也到底还是她的亲弟弟。
“我不知道,不知道……”予明娇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转瞬间一双眼睛便又被泪水浸染。
“又是魔化的妖物,这些妖物沾染了魔气便失了心智,变得更加残戾嗜血,”在一旁许久都不曾言语的赵锦毓忽然道,“烈云城数百年来都是靠着血祭的法子镇压娑罗星,所以烈云地宫底下的冤魂妖物并不少,他们沾染了魔气,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适逢予明娇还未从业灵宗回归烈云城,也算是躲过了一劫,而这城中所有的百姓,甚至是那些修为低弱的外门弟子都无一幸免。
曾经光耀的烈云城,算是彻底毁了。
予明娇是亲眼看过她的弟弟予明炀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副单薄骨架的模样的,这便是她这些天来最深的噩梦,她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安睡一刻。
这些天来又哭又闹,精神都已经失了常。
赵景阳只得悉心照顾着她,哄着她。
正值极夜的烈云城见不到属于白昼的天光,这残破的城中只剩下四处点燃的纸灯笼,几宗的弟子正在城中搜寻魔化的鬼魂妖物,几乎是片刻不敢有怠。
辛婵连着两日未曾休息,只因烈云地宫里的鬼魂妖物四散,又引得其他地方的妖魔来此作祟,根本不给他们丝毫的喘息之机。
这座城,早已成了鬼气森森的死城。
“林丰,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来,如今他们拿了不少捉妖的法器来搜寻城中的妖物鬼魂,我怕他们误伤了你。”
辛婵抽空将林丰安置在她父母还曾安在时,她和弟弟辛黎住过的小院里,又在院中设了一道结界。
“谢公子在我身上施了术法,他们应该看不出来罢?”林丰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辛婵知道谢灵殊在他身上施加了术法,但仙门识妖的法器众多,现在他们又都一股脑儿地拿出来用了,辛婵只怕这术法挡不住那些法器。
“是呀臭稻草,你可要乖乖听话,要是被发现了,我和辛婵姐姐都救不了你!”也是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
辛婵和林丰回头时,便见到了那个穿着一身青色衣裙,一头卷毛的小道姑。
“小卷毛!”林丰一见她,就兴奋地唤了一声。
聂青遥走进门来,看见林丰那副开心的模样,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但还是绷住了表情,扬着下巴不理他。
她伸手抱住辛婵,“辛婵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啦!”
“青遥。”辛婵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由地笑,“你师父终于让你出来了?”
提到她的师父,聂青遥却神情一僵,她站直身体,声音小了许多,“我现在可没什么师父了。”
“你师父死啦?”林丰惊呼。
聂青遥闻言就瞪他,“你师父才死了!”
“我十八岁了,这不就被我师父逐出师门了嘛……”说着,她还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她老人家还真是说到做到。”
“那你怎么还到烈云城来了?”林丰问。
聂青遥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和辛婵姐姐肯定会来,所以我就来了。”
辛婵也没来得及同聂青遥再多说几句话,外头的情况仍不明朗,她还要去找封月臣他们去烈云地宫探一探。
于是便只剩聂青遥和林丰留在了那座院子里。
当辛婵赶到地宫入口时,那里便已聚集着不少人,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在他们手里凝聚成明亮的火光。
“辛婵。”程非蕴一见她,便唤了一声,招手让她过去。
予明娇虽是烈云城的大小姐,但她也只是在予南华死后才去过几次地宫,里头九曲回肠,她每回都是需要引路的弟子的,如今烈云城的弟子几乎死绝,自然也没有什么引路人了。
辛婵在地宫里待了几年,她应该是在场的人里,最为熟悉底下的地形的了。
接过程非蕴递过来的灯笼,辛婵便同封月臣一起,率先往地宫下头去。
“……我能不去吗?”底下的血腥味道太浓厚,姜宜春站在洞口,迟迟不肯迈出一步。
“少宫主,宫主他这回可也在这烈云城呢,你可不能丢了咱幻蟾宫的脸面。”那胖胖的左护法沉戟低声说道。
姜宜春用巾帕捂住口鼻,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模糊,“可是真的太臭了……”
他那张秀气的面庞都皱起来,“让你把我那鲛纱制的衣袍带上你也忘了,父亲他若追究,那便全是你的罪责。”
眼见着前头的人都在那漆黑的洞里没了影儿,姜宜春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往前迈了两步,又烦躁地回头瞪了沉戟一眼,“你走前面,掌灯!”
第33章 有意无意 [V]
烈云城的地宫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血腥味道,还带着几分不见天日的潮湿气息,这里常年燃着晶石灯,照得地宫中一片明亮暖黄。
踩着石阶再往下,辛婵手里的灯笼就无端熄了火光,细如丝的烟从中散出来,转瞬消失。
地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辛婵干脆将灯笼随手搁下,她在原地站定,施了术在地宫中探查了一番,却并未感受到有丝毫的妖魔气息浮动,“看来他们都不在这儿了。”
“之前这里鬼气森森的,现在却是平静得很。”封月臣蹙起眉,“看来这些家伙都已经全都四散在烈云城内了,也难怪城内的百姓伤亡如此惨重……”
“烈云地宫有七十二道石门阵法,不论是妖物还是鬼魂,要跑出去也绝非易事。”这正是辛婵所疑惑的,她曾经在这里待过不少时日,作为一个凡人而言,要从这里出逃也要远比那些妖物鬼魂容易些,毕竟这里头的阵法还有石头上刻着的符纹都是针对他们的,若非如此,当初辛婵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地宫。
这里对于妖魔鬼魂的压制,远比对凡人的束缚要厉害得多,而作为最不起眼的凡人奴隶,倒是最容易被忽视。
但那时候的她,也仅仅只能跑到地宫入口处,却也逃不出那偌大幽深的城主府。
这里一重又一重的门,都是锁住当年那个她的沉重枷锁。
“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他们出去?”封月臣立即懂了辛婵的意思。
“予小姐不懂阵法,这整个城主府最懂阵法的,应该就是予南华先城主的心腹予少明了罢?”赵锦毓垂头思索片刻,“可这予少明为何要这么做?”
“现今无论是城主府还是城内的那些尸体,几乎每一具尸体的血肉都被啃噬干净,连衣料都不曾剩下多少……我们也不知,这予少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任君尧摸着下巴说道。
众人眼前都好似拢着一团迷雾,那一具又一具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的尸体并不能告诉他们多少有用的线索,而今这烈云地宫底下,除了往日残留的斑驳血迹,还有空气里经久未散的血腥味道之外,就再不剩下什么了。
但辛婵细细地再将周遭看了好几遍,也许是石壁上镶嵌的晶石灯太亮,照得地面上有一抹痕迹闪闪发光。
辛婵俯身去捡时,适逢晏重阳也低下身子探出手。
她偏头看他时,晏重阳手一僵,对她点了点头,便又收回手,站直了身体。
于是辛婵伸手捻起那一枚圆片似的东西,细微的鱼腥味刹那袭来,借着灯火,她看清那该是一枚鳞片,但又好像要比普通鱼类的鳞片坚硬许多。
“这是……”
封月臣伸手接过那枚鳞片,借着光细看许久,才终于整肃神色,“这应该是水泽山石庙里那个妖物的鳞片。”
说着,他便伸出另一只手,于是刹那间,他的手掌里光芒乍现,随后便已有一枚同样的鳞片显现。
同样的银色,其间还隐隐有暗红的细纹,泛着寸寸诡秘的光泽。
“那妖物逃出平城,竟是来了烈云城?”程非蕴道。
“这回别又是辛婵将他吓跑的罢?”任君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
姜宜春一直用一方巾帕挡着口鼻,听了任君尧这话,他才开口,“你还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辛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地宫里也发现多少线索,于是他们便出了地宫,留了些弟子在底下继续清理搜寻。
封月臣去见程砚亭了,辛婵他们还在站在地宫入口处,那姜宜春随手将帕子扔给了一旁的沉戟,然后就走到辛婵身旁来,“辛姑娘,我还没问你,那位谢公子呢?”
“对啊辛姑娘,谢公子怎么没来?”赵锦毓闻言,便也附和着问了一句。
辛婵还没开口,程非蕴便先道,“谢公子自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我们出发前,他就不在正清山了。”
“这位谢公子还真是神秘,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姜宜春始终觉得,那位时常身着殷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的秘密。
那样一个时常笑脸相迎,看似温润的公子,这天下宗门万千,却始终无人能查得出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不仅仅是幻蟾宫,怕是另外几大宗门,也都暗自调查过这位谢公子。
但却始终没有人能查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而越是神秘的人,也就自然越发引人注目。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人家谢公子就是来自什么隐世宗门也说不一定。”任君尧可没他们想得那么多,但是谢灵殊的剑术,便足以令他心生崇敬。
“任兄说得有理,辛姑娘剑术是谢公子所授,辛姑娘已然如此了得,谢公子的剑术也定然越发出神入化……若有机会,我还真想再见识见识。”赵锦毓也不过只是在试炼大会上匆匆瞥过谢灵殊的几招剑术,单单是那几招,就已经令他觉得神乎其技。
作为有名的剑痴,赵锦毓自然是十分渴望能够亲自领教谢灵殊的剑术,但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却连见都没见过谢灵殊几面。
这也算是他的一大遗憾。
“好了赵锦毓,你果然满脑子都只有剑!”姜宜春双手抱臂笑话他一句,却又转头对辛婵道,“不过谢公子对辛姑娘还真是好得很,他也算是辛姑娘你半个师父了罢?”
“什么半个师父,”
任君尧凑上来,笑嘻嘻地说,“你看谢公子和辛婵哪里像是师徒?”
姜宜春十分上道,点头笑,“哦,既然不像师徒,那就是道侣了罢?”
辛婵一听“道侣”二字,便忙道,“不是……”
这话便像是兜头浇下来的沸水一般,烫得她神思不清。
“好了你们别说了,”
程非蕴见这几人还有要继续打趣辛婵的意思,便伸手去牵住辛婵的手腕,“辛婵,我们走罢,不听他们瞎说。”
在程非蕴看来,辛婵同谢灵殊是不太可能的。
谢灵殊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几乎对所有人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正清山的女弟子,哪个不为他神魂颠倒?
可他却到底也没让谁沾到一片衣角。
谢灵殊看着平易近人,却实则高远难触。
看他出入那烟花巷陌,夜里总是伴着凡尘里的鼓瑟笙歌入睡,如此浪荡风流之人,怎会真心待一个辛婵?
可程非蕴却也始终想不明白,谢灵殊既对辛婵无意,又为什么要处处帮她,甚至在试炼大会上公然挑战赤阳门主葛秋嵩,只为给辛婵处一口气。
极夜笼罩下,这城主府中光影昏暗,程非蕴同辛婵提着灯笼走在寂静无人的鹅卵石小径上,终是忍不住开口,“辛婵。”
“嗯?”辛婵听到她的声音,便望向她。
程非蕴适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借着这灯笼里透出的火光,来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辛婵在她面前站定。
程非蕴看着她的脸,轻声道,“你对谢公子,究竟有意无意?”
辛婵不防她要问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手里的灯笼险些掉落,于是她慌忙捧住,再一次迎上程非蕴的目光,“你怎么会这么问?”
“有些事,我想不通,”
程非蕴倒也说得坦荡,“这原本该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该过问,但你我既是朋友,所以我便忍不住想提醒你……”
“我早同你说过,虽然谢公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辛婵,他会对你笑,也会对旁人笑,他待你好,也会待旁人好,”程非蕴说着,便伸手轻扶她的肩膀,“你在他身旁这么久,可曾真的看清他?”
辛婵捧着灯笼,一言不发。
“我只是怕你为情所累,万一你真的喜欢了他,那他又……”程非蕴顿了顿,再开口道,“辛婵,我是怕你受苦。”
辛婵垂眼,她似乎是在看绢纱灯笼里透出的溶溶火光,也许她的脑海里此刻正有一抹殷红的影子晃荡。
那人唤她小蝉。
用的是最轻佻暧昧的细语低言。
“非蕴,”
她开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嗓子竟然有些泛干,她还在盯着灯笼看,像是还没从恍惚中回神,“你不用担心我。”
她轻声说,“我的心,我能自己说了算。”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襟,仿佛是在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自己。
一直以来,
她都做得很好。
记得他的恩情,也不要去好奇他的一切,无论他是去做什么,她都告诉自己不要过问。
她只需要,在他终于要向她索要回报的时候,
把欠他的,都还给他就好了。
她明明,最讨厌他故作暧昧缠绵的低声逗弄,还有他那双时常望着她时,好像深情款款的眼。
捧着灯笼的手指稍稍收紧,辛婵垂眼时,眼睫忍不住颤动。
她怎么可能会……动心呢?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小蝉:我才不会喜欢他:)
后来的小蝉:好吧真香:)
第34章 故人生魂 [V]
回到永新巷,辛婵推开院门时,院内一片寂静。
院中的冰雪似乎是被清理了一遍,此刻覆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融化了些许,在灯笼与月辉的光影下泛着粼粼的光泽。
门窗紧闭,少却人声,这实在有些诡秘。
辛婵连着唤了好几声林丰和聂青遥,却始终无人应答,这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她伸手召出千叠雪。
霜尘自剑锋抖落,辛婵一步步走上阶梯。
剑尖挑开双推门,吱呀声绵长,月光灯火洒进门槛内,铺散一地婆娑的影。
但当辛婵入内,那房门便又骤然紧合。
她回头只来得及看那最后的月影灯火被合紧的门缝割裂消失,于是她当即拂袖,好似萤火般的莹光从她的衣袖里散出,漂浮在半空之间。
星星点点的光芒照见这漆黑的屋内,也照见了流苏细帘里直愣愣地站着的一双人,隔着轻微晃动的流苏帘,辛婵隐约看见他们脖颈间好似被青黑色的藤蔓紧紧束缚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辛婵持剑挑开帘子走进去,“小丰,青遥?”
可无论她怎么唤,他们两人都还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身后好似氤氲了极浓的黑气。
那黑气缭绕着在她眼前却又好像在一瞬间着了火,那火焰晃过她眼睛的刹那,四周所有的陈设都已经被隐在漆黑的烟云里。
她晃神的一霎,连林丰和聂青遥都不见了身影。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辛婵警惕回身,却骤然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眼睑稍颤,连带着握着千叠雪的那只手也松了些,她静静看着来人走近,仿佛是不敢置信般。
“辛婵。”当那人开口唤她,便更是她记忆里熟悉的嗓音。
辛婵几乎是是盯着她看了好久,才轻轻出声,“沅霜姑姑?”
她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迷离。
沅霜似乎仍是曾经她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不曾比从前老却一分,连眼尾轻微的细纹都与从前别无二致。
她一步步走近辛婵时,手腕上那枚刻着“奴”字的铃铛也还在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声响。
沅霜是城主府的奴,大半生都耗在了城主府里。
她到死,都未能解下那枚铃铛。
“你原来还记得我。”沅霜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缓慢幽怨,“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当初我是为你而死的。”
辛婵只顾摇头,可此刻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她只能重复地唤她,“姑姑……”
那日刺穿沅霜腰腹的长剑,还有迸溅在她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痕,都是辛婵此生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
在那偌大的城主府里,沅霜是唯一待她好的人。
沅霜待她从来都是那么温柔慈爱,从不像是今夜里这般冷眼看她那双微红的眼眸,“既然不曾忘了我,那你又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沅霜盯着她,一步步靠近,“我辛苦照顾小姐十余年,最终却死在她的剑下……辛婵,你难道不该让她血债血偿?”
当她不再笑,那张辛婵原本熟悉的脸,便在刹那间多了些难以跨越的疏离感,“你难道就忍心看我,便是死,也要困在这烈云城里,做他予家的奴?”
“不是……”辛婵不断摇头,“姑姑,我没有……”
沅霜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又适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垂眸轻叹,“辛婵,你一定要杀了予明娇,替我报仇。”
“哪怕来生做了那无根的浮萍也好,飘去天涯海角,也再不必回到这座孤城。”
她的声音好似是在辛婵的耳畔,又似乎是从辛婵心底的某个角落钻出来的,一声声一阵阵,如同蛊惑诱哄般,妄图令她屈从。
头脑一阵晕眩,胸口有无端的钝痛传来,她并不知此刻自己眉心那一抹银蓝双色的火焰痕迹在不断闪烁。
那一瞬,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沅霜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对中年夫妇却凭空出现,衣衫褴褛,相互扶持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们都是这座城里最为普通的百姓。
父亲天生是一张严肃的面容,母亲也从来只会对她说些尖酸刻薄的话。
但此刻,他们却是如此温柔地在看她。
“婵儿,爹不该把你送到城主府去,是爹的错……”那个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的中年男人却在这一刻,泪眼朦胧,几近哽咽地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婵儿,阿娘也很后悔,阿娘已经在攒钱,本想把你的死契赎出来……可到底也没来得及……”女人哭得更厉害,辛婵还从来没见过这位生于穷困,大半辈子都在操劳的母亲哭成这副模样过。
无论辛婵多么怨恨他们,但说到底,他们也是生她养她十几年的亲生父母,从幼时到少年,辛婵无法否认的是,她对他们始终都留有期盼。
辛婵眼眶里已经有了水雾,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此刻紧抿着嘴唇,却又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开口,“你们……”
她的嘴唇有些发颤,“你们真的,后悔过吗?”
声音越来越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再将眼前的这两个人看不真切,但她却分明听到母亲的声音:
“婵儿,你也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阿娘……很爱你。”
明明……明明母亲待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她也从来没有听母亲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曾经的辛婵,有多么渴望能够得到与弟弟辛黎一般同等的爱。
也是此刻,
辛婵好像从自己的心底听到了一抹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自己的嗓音。
她说,“辛婵,你阿爹阿娘都是因你而死,你难道不该为他们报仇吗?”
“予家的人都该死,去罢,去杀了予明娇。”
这样的声音重复不断地萦绕在她的脑海,辛婵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一双眼睛变得空洞起来,她迈开双腿时,在她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
那些声音不断缠绕着她的神思,她提着剑几乎是无知无觉地往前走。
也许是额间那道印记愈见滚烫,令她在刹那间找回些许神志,辛婵握紧剑柄,剑锋朝下嵌进地砖里,剑身震颤铮鸣,更引得地砖陷裂。
她半跪在地上,晃了晃脑袋,尖锐的耳鸣几乎让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
一时有沅霜的声音,或是父母的声音在耳侧来回盘旋,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说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那些声音和画面都在不断地勾起埋藏在她心底的,某些血淋淋的记忆,引诱她心中的怨愤不断放大。
在诸多嘈杂的声音在她耳畔越发尖锐急促的时候,辛婵终于提剑转身,强大的剑气便震荡四散。
尖利的惨叫声传来,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也是这一刹,周遭所有笼罩在她眼前的黑暗都随着那些声音渐渐隐没消散,辛婵提着剑站在那儿,剧烈地喘息间,她抬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黑气俱散,只留下几缕被削断的长发被冷风吹得挂在了树梢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飘散。
冷风吹得辛婵终于越发清醒,也越发头疼欲裂,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却无端撞进一人的怀里。
辛婵仓皇回头,
正好撞见这朗月之下,如此潋滟动人的一张脸。
“你……”她嘴唇微动,嗓音发干。
他扶住她的手臂,又伸手轻触她冰凉的面庞,垂眼静静地看她片刻,才道,“小蝉离了我,就成了这般可怜的模样……”
他在轻叹着,又捏了捏她的脸,“这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辛婵挣脱开他的手,目光再停驻在院中的那棵枯树时,她便立即提着剑去挑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
后来她干脆用手去挖。
谢灵殊就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用那样白净的一双手去挖开一捧又一捧的泥土,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看着她从泥土里挖出来一只木盒,也看着她摸了那盒子好半晌,才缓缓打开。
那是辛婵的母亲藏银钱用的盒子,她总爱埋在这棵树下。
这还是从前弟弟辛黎偷偷告诉辛婵的。
此刻临着院中灯火,辛婵看清了那盒子里有一个又一个的布包,每一个布包里都装着些零散的银子,而布包上头还用毛笔简单地写着一行又一行的字:
“辛黎娶妻之用”
“辛黎学画之用”
“辛黎远行之用”
……
布包大大小小有很多,但每一个上头都只歪歪扭扭地写着“辛黎”的名字,仿佛辛婵从来不曾存在于他们的人生里。
方至此时,辛婵才终于没忍住掉了眼泪。
“谢灵殊,”
当他蹲下身来,辛婵是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望向他时,她的那双眼睛里已经盈满泪花,“我方才……明明听见我阿娘说,她在攒钱,要赎我的死契,”
她眼眶里又有一颗眼泪掉下来,“我明明听见阿娘说,她很后悔,她……她很想我的……”
她仿佛喃喃自语般,捧着那只木盒子的指节越收越紧。
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轻轻地叹息一声,用指腹轻柔地擦去眼前这个姑娘脸上的泪痕,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嗓音清晰,“你阿娘也许到死,都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这话有些残忍,却也是辛婵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他从来如此清醒,也在逼着她保持清醒。
“小蝉,既然有些东西求不来,那么你就放下罢。”他的嗓音越发轻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抚慰她的脆弱,“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会辜负你的满心期盼。”
辛婵仰头望他,几乎就要开口问他,他口中的人是谁,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却又迟迟未曾开口。
他大约是在等着她开口,却又见她始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不哭了?”最终,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辛婵只摇头,并不说话。
他垂眼对她笑,又摸了摸她的发,凑近她的耳畔,“小蝉要做当世侠义之首,而非是躲在我怀里哭的可怜虫。”
辛婵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仿佛还在耳侧,令她一时心头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但下一刻,她却又被他攥住手腕,拉回了他的怀里。
他似乎总喜欢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就在她背靠着他的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侧脸。
“你还有我,”
他的双眸与声音都好似浸润了无尽的柔色,犹含笑意,近在咫尺,“我也想陪着小蝉……很久很久。”
这像是一种承诺罢?
却又好像是他最深的盼望。
这一刹,辛婵的手指不由收紧,她未敢回头,眼睫却在发颤。
此前她才在另一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好好守着的那颗心,此刻正在她的胸腔里不听话地疾跳不止。
他最是能这般轻易地突破她的心防,
知晓她心中切盼,
再若有似无地拨乱她的心弦。
第35章 心乱如麻 [V]
“这幻阵之所以能困住你,扰乱你的心神,应该是因为被用作引子的生魂曾于你有过交集。”
谢灵殊不必细想,便能知道那生魂该是何人,于是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姑娘,欲言又止。
辛婵父母的魂灵早已被炼化消散,辛黎则至今睡在她手腕上的萤石环里,唯有死在予明娇剑下的沅霜……生魂无依,困于城中。
而今,沅霜便连魂魄也被祭了幻阵。
她再也没有来生,再不能如她所想,哪怕只做一尾浮萍。
“我讨厌那一双双躲在黑夜里的眼睛,”
辛婵抬首,静默地将整间荒凉的院子来回打量,似乎是想看清在这极夜笼罩下的墙瓦间的云波诡谲,“他们要杀我,却总是不能磊落些。”
“小蝉啊,”
谢灵殊站直身体,理了理袖袍的褶皱,再看她,“这世上多得是阳光照不见的地方,而有些人心,比之这烈云城的极夜,还要黑。”
“可是这幻阵背后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杀了予明娇?”化为沅霜模样的幻影从一开始就执着于让辛婵杀了予明娇。
那幻阵戾气极强,足以勾起人心中最为阴暗的部分,而事实上,辛婵也分明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什么如老树的根茎般再蔓延颤动。
如果不是娑罗星在不断得提醒她,也许她就真的失了心智。
“杀了予明娇,你就从试炼魁首沦为宗门之敌,即便其他几宗不愿与你刀剑相向,那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怕是定然不会放过你……如此一来,他们日后再要杀你,便更顺理成章。”
谢灵殊说着便摇头笑叹,“这仙宗之人行宵小之事,却偏要先费尽心机找一个看似顺当的理由,如此方能全了他们所在乎的名声。”
“你的意思是说,这烈云城中之事,是仙宗之人做的?”辛婵蹙起眉,也许是想到了地宫里的那枚鳞片,“可那妖物……”
“宗门与妖物勾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灵殊收敛笑意,眉峰未动,“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灭烈云城,也要夺你的娑罗星。”
聂青遥醒来时便干呕不止,她一壁哭一壁喊,“呜呜呜辛婵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是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长得还丑死了!一双幽绿的眼,还生着极其尖利的牙齿……他一张嘴,我就被臭晕了……”
可林丰被聂青遥哭叫的声音吵醒,整个人却显得很平静,他看着辛婵与谢灵殊,半晌都没说话。
“看来这幻阵便是那从水泽山石庙里逃来的鱼妖设下的。”辛婵垂眸片刻,又问聂青遥,“你身上真没哪里疼痛?”
聂青遥跟个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啊!”
谢灵殊只看他们一眼,“他们二人都没有受伤,你放心罢。”
“诶,这鱼妖为什么没杀我们啊?”聂青遥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是他肚子刚好不饿?”
这也是辛婵最奇怪的地方。
谢灵殊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林丰,却也到底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也许这夜本就不平静,外头灯笼被寒风吹得胡乱晃荡,火光几乎就要熄灭,也是此刻,急促的敲门声却传来。
辛婵打开院门时,便见外头站着一大群人,他们许多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
“辛婵,你怎么样?”程非蕴几乎是在院门打开的瞬间便抬步走了进来,伸手去扶她的肩。
“非蕴,这是怎么了?”辛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程非蕴方才想开口说话,却见辛婵身后不远处自台阶上走下一人来,那人身着殷红锦袍,仍是那般风流明艳之姿。
她柳叶般的眉微蹙,骤然收了声。
“辛姑娘。”正清掌门程砚亭率先走进院子里来,他身后还有其他几宗的宗主也跟着走了进来,还有各宗的一些弟子陆陆续续地迈进门槛,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一整个院子。
“程掌门,发生什么事了?”辛婵无论是看封月臣,亦或是他身旁的赵锦毓,他们的神情皆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于是她只好再问程砚亭。
“看来这鱼妖是从你这儿跑出去的。”程砚亭看清了那枯枝上缠裹的一缕断发,他自然也能感应得到这里残留的妖气。
“是,他用我故人的生魂做引,妄图迷我心智。”辛婵倒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
程砚亭颔首,却又在看那隐在昏暗光影间的谢灵殊,“谢公子是何时来的?”
彼时少陵站在程砚亭的身侧,他的脸色并不好,眼见着谢灵殊走来时,那双眼睛里还隐隐流露出几分焦急。
“刚到。”谢灵殊只淡声吐露两字。
“是吗?”
那赤阳门主葛秋嵩冷哼一声,“谢公子究竟是刚到,还是一直都在?”
“葛门主这话倒是有趣,”
谢灵殊弯唇轻笑,“看来葛门主比我,更了解我的行踪?”
“封师兄,到底怎么了?”看着院子里这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辛婵心头便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封月臣看了一眼程非蕴,才缓缓道,“辛婵,方才我们寻到了鱼妖的踪迹,虽未抓到他,却也在他手底下救回了一条人命……那姑娘从鱼妖身上拽下来一件东西。”
“什么?”辛婵问。
封月臣沉默地从腰间取出一枚白玉来,当着众人的面递到辛婵的眼前,“这枚白玉满携妖魔之气,被那鱼妖奉做圣物。”
而辛婵在看到那枚白玉的瞬间,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束腰。
那里原本好好地放着一枚玉,但不知道何时,那玉便已经没了踪影。
“谢公子可识得此物?”
葛秋嵩忽然开口,“公子可莫要想抵赖,那上头刻着你的名姓,更残留着你的术法。”
方至此时,辛婵忽觉耳畔像是有道道雷电炸响,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猛地回头去看谢灵殊。
但好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仍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眼眉含笑的模样,就像此刻,他竟还有闲情看她。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烈云城的这局棋最终的目标,竟是他。
“谢公子,此前雁山之行,平城之乱,你皆不在其中,原来你便是那与妖魔勾结之人!”梵天谷主叶司苍冷哼一声,“难怪无人能查得出你的来历。”
在这些面露警惕,紧握手中刀剑的人中,唯有任君尧迟疑良久,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去唤少陵,“师父,我看谢公子并不像是那样的人……会不会,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少陵此时是有苦难言,这满院子的人,谁都有可能是与妖魔勾结之人,但谢灵殊是绝无可能的。
可这样的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但眼下这般境况,对谢灵殊是极其不利的,所以少陵还是忍不住动了动嘴唇,“掌门师兄,我……”
他方才开口,便被谢灵殊打断,“仅凭一枚玉,诸位便要定我的罪,这未免太草率。”
“好,”
葛秋嵩手指摩挲着火元杖的边缘,“我且问你,那玉可是你的?”
“是。”谢灵殊没有丝毫犹豫,答得坦荡。
葛秋嵩冷笑,“既是如此,那么谢公子就理当被收押审问,你究竟是否清白,之后自有公断。”
“不可以。”
辛婵却在此时当着众人,挡在了谢灵殊的身前,“那玉,其实是……”
“小蝉。”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灵殊攥住了手腕。
她回头时,便见他正在垂眼看她,他朝她轻轻摇头,却是再未多说些什么,又倏忽松了她的手腕。
也是此刻,程非蕴立即便将辛婵拉至身侧,“辛婵……”
她只唤了辛婵一声,可看向谢灵殊的目光却是警惕怀疑的。
谢灵殊不再笑,他也没有理会程非蕴到底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他,或许他也从不曾在乎过这院子里除却辛婵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不喜欢被关着的感觉。”
“那看来谢公子是不想配合了?”葛秋嵩已经按捺不住,他掌中真气聚集操控着火元杖腾空而起,“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那叶司苍也提起长刀飞身朝谢灵殊而去。
各宗弟子摆开阵型,辛婵被动地被程非蕴拉到一旁去,她想挣脱,却被程非蕴紧紧地攥着手腕,“辛婵,你不要过去。”
“非蕴,他没有勾结妖魔……”辛婵想同她解释,却抬首对上了程非蕴那样的一双眼睛。
辛婵忽然停滞。
那少陵此刻已经是心急如焚,但当他迈开一步去,却见身旁的程砚亭偏头瞥他一眼,少陵身形微僵,脚步停顿。
彼时辛婵眼见他们将谢灵殊团团围住,阵法荡起罡风阵阵,那是比这寒夜凉风还要刺骨的冷。
看不清谢灵殊的身影,便更令她心乱如麻。
她再也没办法忍受,当即召出千叠雪,于是凝着霜雪的剑气微荡,震得攥着她手腕的程非蕴虎口一痛,骤然松手。
“辛婵!”程非蕴只来得及唤一声,便见辛婵已飞身落入阵法中心,将那锦衣公子挡在身后。
无论是叶司苍还是葛秋嵩,他们皆被辛婵周身四散的气流震得踉跄着后退几步,更不提外围的那些宗门弟子,更是险些摔倒在地。
“辛姑娘,”
葛秋嵩微眯双眼,握紧了手里的火元杖,“你这是做什么?”
“辛姑娘可是想包庇这有罪之人?”叶司苍亦是不忘逼问。
辛婵站直身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怎么叶谷主和葛门主就一口咬定谢灵殊有罪?”
“谢灵殊是我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辛婵,所以,”
辛婵握紧了剑柄,当她举起剑,簌簌的霜雪便自剑锋不断落下,照在这灯火影子里,更是细如盐粒般,“我不能任由你们把他当做一个罪人关进牢里。”
世间仙宗多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高傲之气,俗世凡物入不得他们的眼,凡人也自然不可与他们相较,而他们却也并非不会用凡间刑罚。
尤其是这葛秋嵩与叶司苍,若放任他们将谢灵殊收押进牢狱之中,谢灵殊便少不了会受些酷刑。
也是此刻,众人只见辛婵回头攥住了谢灵殊的手腕,当她带着他飞身而起的瞬间,她手中长剑骤然被她狠狠扔下,剑身嵌在地砖裂缝深处,激荡出强大的气流,形成短暂的结界,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其间。
少陵看着那一深一浅的两抹身影消失在枝影碧瓦间时,也总算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烈云城的极夜从来如此浓深。
辛婵一路都紧绷着脑内的那根弦,紧紧地攥着身边人的手腕,努力地带着他穿云追雾般漫无目的地往前。
夜色笼罩下的冰湖里再不是曾经那夜藕花层叠的模样,那只孤舟也被冰层封冻在了岸边。
辛婵将谢灵殊扶上船时,点燃那盏摇晃的渔火,才发现他的脸色竟不知何时变得尤为苍白。
“谢灵殊?”眼见他半合着眼,像是意识都有些不太清晰,辛婵便捧着他的脸,连着唤了好几声,“谢灵殊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他纤长的眼睫颤动,终于舍得轻抬眼帘,再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脸。
“小蝉啊……”
他开口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本绯红的唇都已经没了血色,“你何苦为我这么做。”
“我不让你说出那玉的来历,便是不想让你被他们牵扯到我的这桩事里来,你啊,”他似是无奈般地轻笑一声,“将我的苦心都当做了什么?”
“玉是我弄丢的,”
辛婵抱着双膝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睛时,就好像是一个顽固的孩童,“而你和我,也根本没办法分得那么清楚。”
他是她的恩人,她辛婵能走到今日,全因一个谢灵殊,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世人的眼前被分割得清楚。
至少,她也不愿。
“小蝉,”谢灵殊就躺在小船上,一如那日把着一只酒壶在这遥遥水波间等着一个小水鬼出现的他,“今日这局,原本就是为我而来。”
“也许是嫌我在你身边太碍事,”
他不笑时,那双眸子便显得更为深沉了些,“而我不在,你的处境,便更为艰难了。”
方才话罢,他胸口的伏灵印几乎在碾碎他的血脉一般,令他气血上涌,陡然吐了血。
“谢灵殊!”辛婵忽见他吐血,便惊慌失措。
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却仍摇头,只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柔声道,“不必担心,没什么大碍。”
辛婵匆匆用巾帕替他擦去脸上残留的血色,再一股脑儿地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在正清山内存下来的各种丹药全都交给了他,“这些都给你留着用,以后不论是受了伤,还是生了病,你都……别忍着不说。”
值此繁星灿烂的夜,好似极光都已投注在这冰湖之上,更将这旧船上的他衬得不似真人般。
辛婵看着他,轻轻道,“千叠雪还在那儿,青遥和林丰也都还被你锁在门内,我必须留下来。”
“小蝉,你其实……可以不必管我。”谢灵殊大约是读懂了她的意思,他眼睫颤动了一下,也许是欣喜先至,却又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他收紧指节,“你如今,不是正像你曾经憧憬的那般活着么?你可知,你这么做,会舍弃些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辛婵看着却好像没有丝毫挣扎犹豫,她似乎永远是这样倔强又一根筋的姑娘,从来万事由心,从不左右思量,瞻前顾后。
“我想怎么活着,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临了,还看了他一眼,“你总是自顾自地去猜测我的想法,既然你那么了解我,就不该同我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翻身下了船,就那么伫立在岸边,伸手施术时,冰蓝的光芒从她指间释出,击碎了这湖中层层的冰。
破冰的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里,清晰可闻。
渔火晃啊晃,照得那姑娘的轮廓在他的那双眼瞳里,成了朦胧的剪影。
“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依譁
她用术法推着小船往湖水更深处去,也眼见着他殷红的衣袖一如那个永夜里,半浸在冰冷湖水里,恍若凝聚的红。
当年,
衣袖殷红的年轻公子从这里的层层水波间,拽出了一个小水鬼。
而今,
却是这小水鬼,
亲手推着那公子的船,守在岸上,看着他走。
第36章 还她旧恩 [V]
辛婵再回到永新巷的那间院子里时,结界也正好应声碎裂,于是那柄衔霜凝雪的长剑便在顷刻间回到她的手里。
众人以袖遮面,抵御住那裹挟着霜雪的寒风,方才抬首,便见辛婵已立在房檐之上。
“辛姑娘竟还敢回来?”葛秋嵩一见她,先是一怔,随即便冷哼一声,好似嘲讽。
她的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所系飘带也随风不断摇晃,浅发时而贴着她的脸颊,一张面容明净秀致,那双眼眸仍然清澈坦荡。
“我为什么不敢?”
她身形看着仍旧单薄,却秀骨纤直,此刻面对底下那一众人时,也未曾露出半分怯懦之色。
“辛姑娘,你身为试炼魁首,却私放了那与妖魔有勾结之嫌的谢灵殊……你说你,该当何罪?”叶司苍将他那长刀扛在肩上,仰头看着檐上的少女。
“那我大可以卸下这魁首之名,”
辛婵却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想必诸位也都很清楚,我辛婵当初不过是这烈云城的奴,如果没有谢灵殊救我,如果不是娑罗星选择了我,我也许早就死了。”
“我做不得那忘恩负义之辈,所以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各位就这么轻易将他定罪。”
话至此处,辛婵垂眼看向那位一直立在人群中,却几乎未曾开口言语过的正清掌门程砚亭,她略微停顿片刻,便收剑拱手,“程掌门,在正清山的日子,还要多谢您,多谢封师兄和非蕴的照拂,日后辛婵必会回报。”
程砚亭还未开口,程非蕴却先按捺不住,“辛婵!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程砚亭叫住,“非蕴。”
程非蕴只能将满腔的心绪压下,只是看着檐上的少女,不再说话。
也是此时,程砚亭方才往前走了几步,他抬首看向辛婵时,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辛姑娘是娑罗星主,我早说过,你究竟是来是去,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但末了,他却又添上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辛姑娘日后若是想起了今日的抉择,会不会有悔?”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辛婵在面对程砚亭这位生得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正清掌门时,一向是愿意实话实说,“至少我现在不会。”
“辛婵,你要不再考虑……”任君尧还想说些什么,却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渐渐近了。
“少君!”来人正是业灵宗的弟子,他穿过人群来到那一直坐在轮椅上,静默屋檐的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身前来,急忙禀告,“予小姐她出事了!”
赵景颜那张温润面庞骤然阴沉了些,他握紧了轮椅扶手,“你说什么?”
予明娇被鱼妖掳走的消息一出,这院子里的人便都鱼贯而出,唯有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和她的大弟子瑞玉留在后头。
见辛婵飞身下来,善微便对她轻轻颔首,“辛姑娘。”
随后她似若无意般轻瞥一眼那被术法封住的房门,又道,“辛姑娘,青遥如今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我盼她能过上平凡人家的生活,有些事,还望辛姑娘多劝劝她,不要让她再纠缠到这些事情里来。”
她应当是发现了聂青遥就在那扇门后,却也到底只同辛婵说了这样一番话,随后便转身,由瑞玉扶着离开了。
聂青遥常说她的师父待她不够亲厚,可此刻辛婵却不知为何,竟察觉到了这位善微观主待聂青遥的些许不同。
辛婵转身走上阶梯,撤下了术法推开门时,便见聂青遥仍在昏睡,而林丰却直愣愣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林丰,带上青遥,我们离开这儿。”辛婵开口道。
林丰听清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般,抬眼看向辛婵,声似喃喃,“辛姐姐……”
他又倏忽垂下眼,就那么盯着自己的衣角,“我,”
“我好像看到莲若了。”
辛婵乍一听“莲若”这两个字,原本还在看聂青遥的她猛地望向他,“什么?”
“是莲若……”
记忆实在有些模糊,但他好似是在半睡半醒间,恍惚见到了曾经于稻田之间将他唤醒的那名红衣少女。
“敢吸食他的精魂,你是想死吗?”少女的声音仍如记忆里那般空灵动听,却无端浸润着几分阴测测的意味。
她将一支木簪扎在了那鱼妖的手臂,明明动作轻缓,可簪子扔下来,那鱼妖手臂中间便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血洞。
“莲若大人,我不敢了,不敢了……”那鱼妖声音浑浊,听着便是粗犷的,那语气里更是藏着深深的恐惧。
“不准动他,也不准伤到我姐姐。”
后来,林丰耳畔只余下这么一抹模糊的声音,他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便望见了辛婵和谢灵殊。
因着那段画面实在模糊,他一时也分不太清到底是真是假,于是踌躇了这么久,他才慢吞吞地说给了辛婵听。
辛婵听罢,沉默片刻,便做了决定,“林丰,你先带青遥走。”
“辛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林丰忙问。
“如果莲若真在这里,依照她的修为,我怕非蕴他们应付不过来。”
如今程砚亭和其他几宗的宗主因为夜以继日修补长生渊封印而消耗了太多灵气,而莲若的修为深不可测,当初她早已领教过。
除却莲若,还有鱼妖,也许这烈云城中还藏着不少旁的妖魔,她怕他们一时应付不暇。
辛婵匆匆嘱咐了林丰几句,便提剑转身出了门。
当她走出院门时,便见任君尧、姜宜春甚至是晏重阳都等在门外。
“辛婵……”任君尧原本还懒懒地靠在墙上,一见她走出来,便开了口。
辛婵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予明娇有什么重要,本少宫主才懒得去管她,还是你这儿的热闹好看。”姜宜春笑吟吟地看她。
“辛婵,我也不相信谢公子会勾结妖魔,我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要不你就留下罢?留下来,这事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任君尧是想劝辛婵不要走。
辛婵却平静道,“他的清白,我会替他证明。”
就好像他当初当着众人的面,凭一己之力帮她洗脱偷盗,杀人的罪名一般。
晏重阳虽等在这里,但他此刻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辛婵,并未多说一句,还是任君尧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道,“晏重阳,我方才教你怎么说的,你说两句啊!”
晏重阳身姿笔挺,却也只是低声道,“她的事,她自己决定。”
“……”任君尧简直同他无话可说。
“封师兄他们呢?”辛婵问。
任君尧蔫蔫地答,“他们去追那只鱼妖了,他把予明娇掳走了。”
“走罢。”辛婵颔首,率先飞身而起。
“……她这是走哪儿去?”任君尧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却也没等到个人回答他,原来晏重阳和姜宜春竟也都相继施术离开。
任君尧手忙脚乱地施展术法,飞身前去,“等等我!”
幸而业灵宗少君赵景颜送给予明娇的同心玉有感知行踪之效,辛婵等人赶到烈云城外的冰谷时,便见那鱼妖的身躯已如鲲鹏般巨大,好似能遮天蔽日一般,周身散发着缕缕的黑气,银鳞更是寸寸灼眼。
赵锦毓被打落在雪地里时忍不住吐了血,驯龙剑嵌在雪地里震颤不断,当他被封月臣扶起,他才喘息着道,“不对劲,他……”
话还没说罢,他便咳嗽不止。
“月臣,这鱼妖像是服食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东西。”程砚亭远远地瞧着,便传音至封月臣耳畔。
“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东西?”站在程砚亭身旁的少陵垂眸沉思片刻,又皱起眉,“难道是烈云城的娑罗丹?”
“娑罗丹都在小姐的身上,他……莫非他已经将小姐吃了?”那侍女惊春闻言便惊叫一声,双眸中有泪花乍涌。
赵景颜的脸色愈发苍白,手指紧握着轮椅的扶手,“这鱼妖,也是为娑罗丹而来?”
“程掌门。”彼时,那叶司苍唤了程砚亭一声。
程砚亭当即领会,于是便飞身跃上悬崖之巅,同诸位宗主一齐施术。
幻蟾宫的宫主姜允瞥了那胖护法沉戟一眼,那沉戟便当即领会,搬了把太师椅来放在悬崖边儿上,于是姜允这才理了理衣袍,往上头一坐,就那么坐着施法。
“……你跟你爹还真像。”任君尧来时,便正好瞧见这一幕,于是他便回身对姜宜春道。
姜宜春双手抱臂,横他一眼,并不愿同他讲话。
几位宗主合力施法,再加上封月臣等人一直在底下同那鱼妖周旋,而那鱼妖不过百年修为,即便它服食了娑罗丹,众人合力也应该能将其制服。
但辛婵仰头时,便亲眼瞧见一缕又一缕的生魂被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一点又一点地浸入了那鱼妖的身体。
“他在吞噬烈云城里所有凡人鬼魂和妖魔的精魄!”任君尧脸色骤变。
这样的吞天之力,绝非这化形百年的妖物可以做到,这该是来自魔域的力量。
也是这一刹,
程砚亭眉峰一蹙,心头一凛,下一刻便见那鱼妖摇晃尾巴,强大的气流铺散开来,那一霎便有不知名的诡秘力量裹挟而来,震得他胸口发疼,双手脱力的瞬间,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再看叶司苍和葛秋嵩他们,几乎都吐了血。
“这哪里是妖物,方才那分明是魔气!”幻蟾宫主姜允的太师椅都被震碎,他所坐在一堆木屑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
姜宜春早已上前去扶他,“爹,你没事罢?”
“这魔气……实在令人生惧。”丹砂观主善微被瑞玉扶着时,仍在望向底下那一尾飘忽在半空之中的鱼妖,声似喃喃。
少陵敛眉,“这魔气不该是这妖物能有的。”
程砚亭这位时常笑容温和的老者此刻神情却是越发肃冷复杂。
这魔气之强,莫说妖物,便是一般的魔修也不可能有此能力。
“辛姑娘。”
赵景颜已再坐不住,可他到底却也只能在那轮椅上端端地坐着,于是他便看向辛婵,“还望你能救明娇一命。”
辛婵站在崖上,她也的确能在那鱼妖周身笼罩的黑气里,看清予明娇的身形,但此刻她按着剑柄,却并未有所动作。
“辛姑娘,也许在你看来,明娇骄横跋扈,一无是处……可在这世上,也唯有她从未将我当做是一个废人来看,她真心待我,我亦如是,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赵景颜仰着一张苍白隽秀的面容,望着辛婵,“辛姑娘若能救她,来日你要我业灵宗做什么,我赵景颜绝不推诿。”
也许喜欢,便是这世上最没道理的事。
纵然世间之人看她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也总有人愿意将一颗真心都捧给她。
也许是久久等不到辛婵的回应,赵景颜终究还是再等不得,他这般残损的身子,这些年也只能在阵法上头下足了功夫。
但他仍旧一掌拍在轮椅扶手上,腾空而起,挑起千根金线来回相缠,将那鱼妖牵连其中。
“赵景颜!你做什么?”赵锦毓回身望向崖上那好似立在半空一般的身影,怒道,“你如今的灵力哪里支撑得起这样的阵法?!”
赵景颜却满心满眼皆是那团黑气中的身影,他就好像是根本听不到赵锦毓的声音般,自顾自地施展阵法。
封月臣见此,便也只得强令众人,“不得分神!”
金线灼伤了那鱼妖的麟甲,引得那鱼妖晃动鱼鳍,发出刺耳的叫声,但赵景颜此刻却已经口吐鲜血,他强撑着悬在半空,指尖动作仍未停歇。
封月臣抓住机会,提着化雨剑飞身往上跃入黑气中时,化雨剑便在刹那化为如簇的雨滴般刺在了鱼妖的身上。
程非蕴便立即施术,用指腹轻触剑刃,再将长剑挥出,却始终未能破除那鱼妖的术法。
眼见着程非蕴要被鱼妖身上的黑气包裹,辛婵便直接施术,冰蓝的光芒自她指尖流窜而出,瞬间破除了鱼妖的术法。
于是予明娇便在刹那间从鱼妖背上滚落下来。
赵景颜见此,便立即飞身跃下冰谷。
鱼妖吸食了足够多的精魂,此刻也已经被众人彻底激怒,他周身黑气涌动着犹如团团火焰一般,鳞片如刀一般从他身上剥脱下来,如雨洒落。
程非蕴被鱼尾扫下,辛婵便当即飞身下去,再召出千叠雪抬手一挡,便有冰蓝的气流形成隔膜一般,阻挡了那些鳞片的坠落。
而彼时清醒过来的予明娇正见鳞片袭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便翻身将赵景颜按在了雪地里,她却生生受了几道鳞片刺入血肉的痛。
“明娇!”赵景颜那双向来温柔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添了些许慌乱。
辛婵回身看了予明娇一眼,便将手中的千叠雪抛入半空,于是冰蓝的光芒便将他们二人也收拢其间,再设了结界包裹住他们,挡住了那鱼妖的阵阵攻击。
鳞片再度回到鱼妖身上,辛婵将程非蕴扶到一旁。
“辛婵,你……”程非蕴动了动嘴唇,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辛婵却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便腾空而起,升入半空再将千叠雪握进手里。
她看着那丑陋鱼妖,而那鱼妖那双幽绿的眼也在看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他们分明察觉到那鱼妖在面对辛婵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便是你用我沅霜姑姑的生魂祭了幻阵?”辛婵悬在半空,开口问他。
鱼妖张张嘴,尖利的牙齿露出来,他也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却又转而闭紧了嘴巴。
辛婵也懒得再等他的回答,剑锋直指鱼妖而去。
无论是封月臣,亦或是赵锦毓都看得很清楚,那鱼妖在面对辛婵的每一招每一式时,都在刻意地躲避。
“这……”葛秋嵩也露出怪异的神情。
晏重阳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看着半空中的辛婵与鱼妖,他那张冷漠的面容下,几乎看不清任何情绪。
“辛姑娘,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能杀你……”那鱼妖浑厚的声音避开了其他所有人的耳目,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辛婵却径自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放过你。”
面对辛婵凌厉的招式,鱼妖无法,只能仓皇应对。
但见她丝毫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而他也渐渐地再有些招架不住,他便破罐子破摔,也对辛婵动了杀心。
此间一战,便是震颤山河的动乱。
冰谷里不断有乱石冰块滚下,地面颤动不止,因为辛婵设下的结界,无论是赵景颜和予明娇,还是其他人都免于被砸中的风险。
只是仿佛方才那引得几宗宗主灵力受损的魔气便如昙花一现般,众人也再未见过那鱼妖身上再有什么魔气涌现。
辛婵是娑罗星的主人,如今更是修为非凡,而鱼妖说到底也不过只是靠着娑罗丹才有了能力吸食烈云城中所有凡人鬼魂,甚至是妖怪精魄。
但这些能量,也都已经被她消耗得差不多。
“大人,大人帮帮我,大人……”鱼妖张开嘴,近乎狰狞在呼唤着一人,渴望再度得到此人的帮助。
却是此刻,
他听到一抹女声在耳畔轻轻地笑,“我说过了,你不能动她。”
鱼妖一壁仓惶应对辛婵,一壁道,“可是大人,这辛姑娘要杀我啊!我不想死!我都是按您说的做,从未违背,我此般忠心,难道大人你还看不到吗?”
“可你不该对她动杀心。”
女声却轻轻地叹息,如此轻缓的语调,却是拢着刺骨的寒凉,“既然她想要你死,那你就去死罢……”
这话音放落,鱼妖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无法动弹,他已然不能自己操控。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辛婵的剑锋袭来,深深地刺进他的身体里,再将他额心的神识都挑破。
灰飞烟灭,不留余地。
缕缕的黑气散尽只在一瞬,郁郁沉沉的天色里都再找不见丝毫的痕迹。
雪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晶莹颜色,那些被辛婵护在结界里的人也都还好好地活着。
辛婵落在地上,剑锋还在滴血。
彼时,被赵景颜抱在怀里的予明娇正在看她。
而辛婵偏头,对上她的目光。
“你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予明娇盯着她,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话,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容上还沾着些许血迹。
“明娇……”赵景颜无奈地叹了一声。
予明娇却仍固执地在看辛婵,“不论外头的人怎么看你,在我予明娇这里,你辛婵曾经是我烈云城的贱奴,你就永远都是。”
“予明娇!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姜宜春简直听不下去。
程非蕴扶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也蹙起了柳眉,“予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辛婵她救了你!”
辛婵却显得十分平静,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予明娇所说的话而有半分气恼,她只是立在那儿看着她,道,“我没有要你感激我。”
她走到予明娇的身前,也许是这一生第一次向这位自己曾经服侍过的小姐袒露心声,也许这也就是最后一次,“小姐,不论当初你救我时,究竟是将我当做了什么,但有个人曾告诉过我,你救我是不争的事实,我永远无法回避这件事,也不该回避。”
“我这辈子唯一想做好的事,就是活着,所以当初小姐你要我替你去死,以此为报,我……没有答应。”
“也许在你看来,我跳湖自杀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挣扎,但是小姐,那时的我活着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我的死,我想自己说了算。”
不为任何人牺牲,只为自己。
“今日我救你,也权当是还了你当初救我的那份恩情,”
辛婵低首,“但我不会忘记沅霜姑姑的死,你也不该忘了她,她在城主府的那些年,待你是真心的。”
“可你在乎过吗?在你心里,她只是个死了也无关紧要的奴隶。”
“今日我还你旧恩,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辛婵看着予明娇时,一双眼眸清亮冷静,仿佛她在此刻对予明娇说完这些话,清算完这些旧账以后,她在这座烈云城里,就真的不再剩下些什么了。
予明娇生生受了那鱼妖的鱼鳞割骨,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内丹碎裂,从此与修炼便无缘了。
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辛婵,却从曾经那个不起眼又寡言木讷的奴婢,成了今日这样好似高不可攀的冰霜傲雪般。
她们两人之间,
仿佛一朝一夕,辛婵飘渺如云,而她已委身如泥。
天差地别。
第37章 我相信他 [V]
“辛婵,你一定要走?”
这烈云城的极夜太浓太黑,夜风吹拂下,檐角的灯笼乱摆着,火光变得越发微弱,根本照不见这寒雾尽头的天地。
程非蕴手里握着一柄剑,就站在阶下看向那浅衣姑娘。
“非蕴,抱歉。”辛婵迎上她的双目,“我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你的理由,就是谢灵殊吗?”程非蕴不肯放过她那张面容是行所流露出来的任何丝毫的情绪,“那玉是他的玉,那上头残留的控制妖物的术法也的确是他所留下的,此前在雁山时,你不觉得他出现得太巧合了吗?”
辛婵无法解释那上头究竟为何会残留着那样的术法,还的确是谢灵殊所持术法的痕迹,但此刻,她还是开口道,“非蕴,那昆山玉的确是他的没错,但他早将昆山玉赠给了我,玉是从我这里弄丢的,”
她看着程非蕴,“若要怀疑,也该怀疑我才是。”
谢灵殊不让她说出这件事,便是要替她在宗门这里留些后路,但辛婵却并没有要隐瞒的打算。
“昆山玉绝非凡物,即便他赠给了你,那上头也的确留有他的痕迹,辛婵,你真的了解他吗?”程非蕴此刻看向辛婵的目光多添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
辛婵初听程非蕴此言,便是一怔,抿唇片刻,才道,“我的确不够了解他。”
也许曾经,辛婵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去了解他,但她却一直没有那么做。
她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也在克制着,从不去过问他的任何事。
他从一开始就是神秘的。
但辛婵也不会忘了河畔古树下,也是他用一个孩童的幻象,来教她将那些因怨愤而生的恶劣想法抛下,教她向善,教她不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此刻临着风雪,辛婵静静地在看落在程非蕴鬓发间的晶莹细雪,“但是非蕴,我相信他。”
“辛婵,”
当程非蕴眼见她转身,便立即道,“你那日明明说过,你的心能由你自己说了算,可是如今,你又在做些什么?”
辛婵步履稍顿,未曾回头。
她握着千叠雪的手指却不由收紧,一颗心仿佛也因程非蕴的这句话而稍有慌乱。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无关其他。”辛婵的声音轻缓,她再回头看了程非蕴一眼,“非蕴,保重。”
一个人一生要做很多的选择,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如果今日的选择是错的,那么辛婵也愿意在日后承担这种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辛婵?”
辛婵方才往前走了片刻,出了巷子便遇见了归来的封月臣,他一见提着灯笼,只一身单薄衣裙的辛婵,便唤了她一声。
辛婵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除却数名正清山的弟子之外,还有一位穿着粗布麻衣,脸色苍白,神情木讷的少女。
“你这……便要走?”封月臣看到了她肩上的包袱。
辛婵颔首,“封师兄,无论是在正清山,还是在外头的这些日子,我都十分感激你的照拂。”
封月臣倒也没有像程非蕴那般情绪激动,仿佛他从来都是此般温润的模样,此刻他也仅仅只是徐徐一叹,“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与师父都不好再强留你。”
“只是如今谢公子的处境尴尬,你若是去寻他,可要再小心些才好。”
即便是正清山不出手,这其他宗门也总有不会放过谢灵殊的人,封月臣这一句也算是很隐晦地提点了辛婵。
辛婵果然明了,当即拱手,“我明白。”
也许是见辛婵在打量他身畔的姑娘,封月臣便笑了笑,道,“这位便是之前我们从鱼妖手里救出的姑娘。”
辛婵再看她,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辛婵对上她那双怯生生的眼,却始终觉得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天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封月臣适时再道一声。
怪不得她从头至尾都安安静静,瑟缩着纤瘦单薄的身躯,从来没有发出过半点儿声响。
辛婵深深看她一眼,她也在看辛婵。
“既然要走,那便快走罢,走得晚了,身后的尾巴怕是只会多,不会少。”封月臣从衣袖间取出来一枚玄铁钥匙,递到辛婵的手里,“将此物交给守在碧晴海的人,乘着玄鹤船离开,路程也能短些。”
“多谢封师兄。”辛婵握着那枚玄铁钥匙,轻声道。
封月臣的眉眼浸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他伸手轻拍辛婵的肩,“师父说你是有大勇的姑娘,正清山留不住你,这天下也没有任何宗门能够留住你,你的路,你要自己走。”
辛婵骑马出了烈云城,她握紧手里的缰绳,也许是下意识地再回头看了身后那半隐在浓深夜色里的城门一眼。
也许这一去,
她这辈子,就真的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里了。
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几乎已经身化亡魂,残破的旧城阙再留不住她那些有关于这座城的过往烟云。
马蹄扬起的烟尘有一瞬迷了她的眼,辛婵闭了闭眼,骑马掠入更深的漆黑夜色里。
寒风拂面是刺骨的冷,马蹄骤然停顿,前肢扬起,声声嘶鸣。
绯红的光芒如丝线一般缀夜而出,辛婵蹬了马背一脚,借力旋身而起,风声擦着她的衣角散出猎猎之声。
辛婵立于树梢之上,她衣袖间散落的犹如月辉般粼粼的莹光照亮了一抹娇小绯红的身影,在那密林中缓步而来,越发清晰。
“姐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烈云城,可是你真的很不听话。”少女娇柔的嗓音轻缓慵懒,拖着尾音,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每走一步,脚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莲若。”辛婵一见她,便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你果然在这里。”
辛婵想起林丰说过的话,又想起今日那鱼妖后来像是被什么诡秘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一动不动地停滞在那里,由着她将剑锋刺入他的命门。
“那鱼妖是受你指使,”
辛婵召出千叠雪,居高临下般垂眸看她,“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莲若就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她,她一笑,那张漂亮的面容便显得越发生动,“目的?”
“我的目的,便是为了姐姐你啊。”
她用手指轻挑起自己的一缕乌发,“予南华将你当做血祭的人奴,予明娇逼迫你替她去死,姐姐你生在这座城,却从来没被善待过……”
莲若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再抬眸看她时,情绪也淡了不少,“他们待你不好,我自然要毁了他们。”
明明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十六七的明艳少女,可这轻言细语间透露出的阴冷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仅仅只是因为一个辛婵,她便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出这么多的事端,灭了烈云城?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辛婵紧盯她片刻,又道,“那昆山玉,是你从我这里偷走的吗?”
莲若含笑望她,“不错。”
辛婵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一个旋身,从树梢枝头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就站在莲若的眼前。
她举剑对准莲若,“你为什么要陷害谢灵殊?”
莲若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剑尖,脸上的笑意少了些,她也许是有些愠怒,且也未曾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姐姐,我不喜欢你为了他而用剑指着我。”
红丝般的光线一闪,拍打在剑身上,震得辛婵手腕生疼,剑锋便偏离了几寸。
“要陷害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莲若侧身,一双眼眸似乎是在看不远处仍泛着灯影的烈云城,“但是若能让他因此而离开你,那也是极好。”
此间极浓的夜色,将浸润在这缕缕莹光中的这少女容颜衬得更秾丽诡秘了些,她回头望着辛婵时,轻轻地笑,“不过姐姐你放心,那些家伙想要除掉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她的目光下移,似乎是在看辛婵的胸口,“姐姐你既然有我,便不用他来护着你,我说过,会对你很好的,这世上无论是谁想杀你,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姐姐,我说过,我们才是一路人,他们那些宗门人,都是些虚情假意之辈,根本不值得姐姐你多看他们一眼……”
明明她们才不过见了几面,辛婵甚至都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可她待辛婵的态度,却是这般亲昵的态度,却是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但我很确定,我们不会一路人。”辛婵见她走近,便后退了两步。
发生在禹州城西的剥皮灭门惨案,再到这烈云城的尸横遍野,全是眼前这神秘少女所为,辛婵始终记得她手段的残忍。
莲若脚下一顿,也不再靠近辛婵,她那张面庞上似乎有一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却又弯唇浅笑,那双漂亮的眼眸仍在盯着辛婵的胸口看,“我不着急,姐姐,你现在想去哪里我都不管你,想找什么人我也不管你,反正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话,都是对的。”
她话音方落,便有红色的光线撩起阵阵风沙,辛婵回神匆忙与之交手,剑锋抵在莲若双腕的金钏上,擦出数道火星子。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莲若便腾空而起,细丝不知何时早已勾连住辛婵手腕上的萤石环,刹那便将其震碎,再全都收拢到了她的手里。
“莲若!你做什么?”辛婵摸着空空的腕骨,仰头去望半空中的红衣少女。
“姐姐,我才不想和你打架,”
她将那碎掉的萤石环握在手里,再向辛婵露出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容,“这东西我先替姐姐保管,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话罢,辛婵便眼睁睁地看见那少女已身化流光,消散在了密林深处。
辛婵灰头土脸地追了莲若整整几日,却仍未寻到她的丝毫踪影,就如同上一次在禹州一般,她好似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莲若没有找到,萤石环也暂时拿不回来,倒是那些偷偷跟踪辛婵的宗门子弟跟着她一直在来回兜圈子,被戏弄得满肚子火。
辛婵甩掉了一批人,又不得不出手打趴下一批人,才匆匆赶往碧晴海,将玄铁钥匙交给了守船人。
未料她上船时,却在甲板上发现了披着斗篷的少陵。
“辛姑娘。”彼时少陵面色凝重,并不似平日里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少陵长老怎么会在这里?”辛婵问道。
少陵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在此等着辛姑娘已有两日,姑娘身后的那些尾巴,便交给我罢,你快些离开。”
他说着,也许是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你最好快些找到谢公子。”
这话说罢,少陵便径自转身下了玄鹤船,再用术法催动船身,使其偏离岸边,往更深的水波间去。
他如今是脱不开身,自然没有办法去找到谢灵殊,如此也只能指望辛婵了。
辛婵站在甲板上,看着少陵的影子渐渐模糊臣一团越来越小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少陵和谢灵殊之间,并非只是那么浅显的一层关联。
为避免宗门的人寻着玄鹤船的踪迹找到她,辛婵在半道上便将玄鹤船交还给了那正清山的守船人,换了老妇人的装扮,再将脸涂成蜡黄发皱的模样,如此便从锦城一路到了禹州。
暮春已过,正如她曾经才来到禹州时一般,这里又是炽热的夏。
没有人知道辛婵和谢灵殊当初在禹州住过的那座小院,便是当初去平城,路过禹州时,辛婵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住过的那个地方。
如今院门上锁,仿佛从未有人回来过。
辛婵拄着拐立在那木门前良久,明明顶着一张满携风霜的脸,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未见分毫浑浊。
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远都不曾变过,
值此薄雾朦胧的清晨,这巷子里的秦楼楚馆个个关门闭户,不似夜里的繁华热闹。
昨夜下了小雨,路面还有些湿润,在这般寂静的地方,辛婵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她那根拐杖触碰地面发出的咚咚声。
红漆栏杆里浅色的纱幔被晨风吹得飘忽乱晃,辛婵仰头时,那样柔绿的颜色刚好遮挡了朝阳的光,如蝶翅一般摇曳着,轻抚着栏杆轩窗。
辛婵一步步地踩着木楼梯上了楼,在那绿幔晃荡的内里隐约瞥见一抹殷红的身影。
她伸手掀开纱幔,
便见那人锦袍殷红,乌发未束,便那么躺在并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后脑枕着一把描红绘绿的琵琶,双眼轻闭着,几乎听不到什么呼吸声。
乌发半遮着他冷白的侧脸,辛婵望见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只玉盏,她盯着他指节里的玉盏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脑子里空空的,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过了好半晌,辛婵才终于走近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也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眼睫颤动,倏而睁了眼。
当他望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穿得灰扑扑的,脸色蜡黄又满是褶皱的小老太婆时,那些朦胧的睡意仿佛便在顷刻散尽,他清醒了些,接着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小蝉若再用黔树汁生生地粘出这些皱纹来,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他总是这样,
轻易地就能认出她原本的模样。
“你怎么还敢回这里来?”辛婵却是望着他。
谢灵殊一手撑着后脑,他笑盈盈地对上她的目光,“那么小蝉呢?你不是也来这里找我了吗?”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里那只玉盏随手丢下,再走到辛婵的面前来,他垂首看她时,便伸手蹭着她的脸,将那蜡黄的颜色蹭下来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这一声,好似喃喃自语般,辛婵虽听清了,却一时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仰头望他,“什么?”
谢灵殊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婵那灰扑扑的衣衫上,他敛眸轻笑着,“我还以为小蝉是后悔为我放弃在宗门里得到的一切了。”
辛婵总算明白过来,她动了动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门里跟踪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们费了些时间。”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释,但这个姑娘总是这样,连解释都是这样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样。
谢灵殊看在眼里,似乎她这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面庞,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净的模样,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温柔缠绵。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小蝉当真不后悔?”
从辛婵成为试炼魁首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拥有了许多她曾经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从仙宗到平凡的百姓,无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仙宗年轻一辈间的第一人。
她原本还能拥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却在烈云城,因为谢灵殊而全都放弃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辛婵也没有同他多讲些什么,只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了一句。
谢灵殊却忽然俯身抱她,下颌就抵在她的发顶,他似乎是在隔着那飘忽不定的绿幔在看红漆栏杆外的天色,殷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
隐秘的香在他怀里,也在她的鼻间。
她的手指还触摸到了他柔顺微凉的一缕乌发。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场好长好长的笙歌曼舞熬红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此刻她并看不到他在笑,只能听见他深深地喟叹:
“小蝉,我们……回家罢。”
第38章 总愿成全 [V]
说是回家,但辛婵和谢灵殊到底也还是没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识得他们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谢灵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风流美名,而辛婵早些时候又在城中客栈里做过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们曾居住过的那间院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所以辛婵和谢灵殊只得离开禹州,一路辗转往西,入得边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开始辛婵还未曾发现谢灵殊有什么异样。
可这片沙漠太辽阔,辛婵同谢灵殊一开始是跟随着西域商队一同走的,夜里总是露天席地,还时不时地会被风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谢灵殊总是在喝酒,辛婵都没见过他吃过多少食物,却总是一坛又一坛地将那西域人酿的烈酒往嘴里灌。
许是那夜他醉得太厉害,故而天方亮,商队所有人收拾行装要走时,他仍不省人事。
商队的骆驼都驮着不少东西,不好再承担一个人的重量,辛婵也不想再多麻烦他们,便只能让他们先走。
商队里有个胡人姑娘康兰絮一路上都对谢灵殊这位中原来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干粮,她也并不想就此丢下他们二人,但商队是她父亲的商队,他们也必须要赶着日期将东西都送回去。
最后无法,康兰絮只得命人给他们多留些水和干粮,又将羊皮地图交到辛婵的手里,嘱咐她,“你们一定要按照这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走,我们在沙逢春,等着你们。”
沙逢春,是屹立在这大漠里的,最为古老繁华的一座城,也是一处绿洲。
古往今来,商客不断。
谢灵殊转醒时,他一睁眼便望见的是这浓黑天廓里,稀疏点缀的星子。
近前燃烧的一堆柴火时不时地炸出些火星来,明明这沙漠的夜冷得钻人骨髓,可他临着这火光,却更觉得胸口灼烫难忍。
他抬手想施术灭了那柴火,余光却瞥见那个姑娘披着一件毛绒披风缩成一团的模样。
她抱着双膝,下巴就抵在膝盖上,此刻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火光照得她的侧脸,落在他的眼瞳里,也带着些柔光。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惊醒了那原本就睡得不沉的姑娘,她陡然抬头,僵直脊背,睁着一双迷茫的眼,最先望见那烧得一团红火的干柴。
她那副懵懂警醒的模样令谢灵殊咳嗽还未止,便又忍不住低声轻笑起来。
辛婵偏头看他,秀气的眉蹙了蹙,那张白皙的面庞上看着情绪并不好,“你还知道醒。”
少女好似故作平静,可他却偏偏听出了几分怒意。
“抱歉小蝉,是我睡得沉了些,耽误赶路了。”他好容易不再笑,一手扶着胸口平复半晌,就那么望着她。
辛婵将干木柴扔进火堆里,没有再看他,“你之前明明会腾云之术,可日行千里,但这一路上,我却没见你用过。”
谢灵殊靠着石头坐起来,在听到辛婵这句话的瞬间,他的神情似乎有所凝滞。
紧接着,他便又听到她开口道,“你睡着的时候我探过你的脉门,灵力衰竭,气血瘀滞……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辛婵终于看向他。
谢灵殊迎着她的目光片刻,才扯了扯稍显苍白的唇,仍有几分漫不经心,“不过旧疾复发罢了。”
他只轻飘飘一句,再不肯多说其他,辛婵看着他片刻,握着手里的一根枯枝半晌,到底也憋着一口气,不再开口问他。
两人在沙漠里又走了几日,终于到了那羊皮卷上所画的沙逢春。
康兰絮从回到沙逢春那日起,便总会站在城门口往外头张望,她也到底没有白等,这日午后便见到了那位红衣公子,还有总跟在他身侧的姑娘。
胡人姑娘大抵如此热情外放,喜欢或是厌恶都摆在明面儿上,从不遮遮掩掩。
康兰絮一再邀请谢灵殊与辛婵去她家中暂住,却被谢灵殊拒绝,最终他们还是歇在了城中的客栈里。
作为城中最大的客栈,这里总是汇集这八方商客,而这里比之中原也少却了那许多规矩,白日夜晚都热闹非凡。
客栈的掌柜每晚都会在院中燃起柴火,也总有客人围坐在火堆前喝酒吃肉,高谈阔论。
辛婵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风春城的烤肉总比中原的还要美味,或是因为独属于这里的香料罢?
这里少有果蔬,多的是荤腥。
坐在她身侧的大胡子为了给众人讲述他这半生跑江湖所遇到的新鲜事,已经连着好几日留着没走了,到今夜还端着一碗酒,扯着嗓子说得是绘声绘色。
辛婵听得入神,忽然被大胡子递过来的酒碗碰了碰碗壁,她差点儿没端稳,碗里的酒洒了一半。
“小姑娘,连着三日了,你每晚都端着一碗酒,倒也没见你喝啊。”大胡子笑得爽朗,“既入了这沙逢春,也就学着痛快些罢?”
辛婵端着半碗酒,抿唇笑了一下,也是此刻,她方才看清那大胡子腰间鞶带里绑着的羊皮袋里探出来一抹柔绿微黄的颜色,她怔了怔,立即伸手指着他的羊皮袋子,“裘大哥,你袋子里的,可是黎黄草?”
经辛婵一提醒,那大胡子方才垂眼去看自己腰间的袋子,他撇了撇嘴,胡子上还有酒水残留,“这东西叫黎黄草?唉我路上肉干儿吃得发腻,随便抓了几把叶子,这东西还挺甜……”
旁边一个胡人大叔听了觉得好笑,“裘里,你倒是什么都敢乱吃啊?就不怕吃了一觉睡过去,再醒不过来?”
裘里笑得憨厚,“死了就死了,老子孑然一身,有一天算一天!”
话罢,他又去看辛婵,“你想要?”
辛婵点头,“您可以卖给我吗?”
她说着就去掏自己布兜里的银子,可她掏出来递到裘里眼前的时候,他却没伸手来接,反而是摇了摇头,“逐日山上随便抓的一把杂草罢了,也不值你这些钱。”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又用下巴指了指那被她放在木桩上的半碗酒,“你要是能喝两碗,我就把这一袋子都送给你!”
两碗?
辛婵看了看那土瓷碗,里头的半碗酒还映照着晴空里的一轮弯月,浅浅的一抹痕迹,仿佛是荡漾在烟波里的光。
她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将银子重新收回布兜里去,应声说,“好。”
裘里没料到她还真答应了,他愣了一下,才摆手,“这沙逢春里的酒可同中原的酒不一样,这里的酒烈得很,你哪里喝得了两大碗,我啊,逗你的。”
他笑着,伸手便将绑在鞶带间的皮袋子扯下来,扔到她怀里,“给你了。”
辛婵抓着那一大袋子的黎黄草,抬头看了看裘里,到底还是端起了那木桩上的半碗酒,也没像前几晚那样小口地抿两下便罢,竟直接仰头一口就将那半碗酒饮下。
那烈酒的滋味比之当初辛婵在烈云城的湖水里,被谢灵殊强按着灌进嘴里的酒还要辛辣割喉,她一口喝光,那种灼烧刺痛的感觉便从喉头一直蔓延到了胃里,呛得她红了眼,她放下土瓷碗,看着裘里,“多谢裘大哥。”
辛婵说罢又俯身倒了一碗,再是毫不犹豫地闭紧眼睛大口喝下。
围坐在火堆旁的其他人见此都不由笑起来,那方才喝了一口酒的胡人大叔也笑,“裘里,这姑娘哪里不是个痛快人了?”
裘里在看见辛婵灌下那半碗酒时便有些惊诧,此刻又听见身旁人的声音,他也不由大笑起来,自己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对辛婵道,“你这姑娘,是个有趣的!”
“行了行了,可别再喝了,这酒啊劲儿大着呢。”他拿了她手里的碗。
康兰絮来时,本是要去见谢灵殊的,自辛婵和谢灵殊在这里住下,她便常来探望,但今夜却到底也没能敲开谢灵殊的房门。
她走到院子里便见辛婵痛快地喝了两碗酒,她一时也馋,上来喝了些,随后又捧着脸在认真地打量辛婵。
也许是那酒的后劲真有些上来了,辛婵坐在那儿时,坐得端端真正,看着却有些迷迷瞪瞪的。
“辛婵。”康兰絮忽然唤她一声。
辛婵听到自己的名字,反应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她。
“你和谢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康兰絮也学不会拐弯抹角那一套,她一向是好奇什么,便问什么。
“你问过了。”辛婵像是变得迟钝了许多,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说。
的确,此前在大漠之中,康兰絮便已经问过辛婵了。
“可我觉得,他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救命恩人,和朋友那么简单罢?”康兰絮说道。
旁边裘里用匕首割了烤羊肉递给辛婵,她也乖乖地接过,闻了闻就本能地往嘴巴里喂,她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那不然,是什么?”
醉了酒,她的思绪都变得缓慢,连思考也做不到。
康兰絮凑到她的面前,“你不喜欢他吗?”
当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便见眼前这个脸颊微红的姑娘吃肉的动作一顿,她也许是反应了好久,才呐呐地重复,“喜欢?”
康兰絮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因为眼前的辛婵确乎是醉了,但她却在想,从中原到大漠这一路,这姑娘对谢公子从来无微不至。
她永远带着一套茶具,无论在那儿都不忘替那公子煮茶,夜里冷了也总先将披风给那公子,便是后来谢公子贪杯醉酒,醉上一日又一日,耽误了赶路,康兰絮也没见辛婵红过脸,生过气。
康兰絮初见谢灵殊,便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而心生爱慕,爱美之心人皆有,她理所当然地被他的好模样迷了眼。
但她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更何况这一路上相处下来,她也知道辛婵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谢灵殊而与辛婵交恶。
可她也察觉得到,对于谢灵殊而言,辛婵是绝不一样的。
那样一位风华动人的年轻公子,好似对谁都是满眼笑意,但在谈笑间,他却又好像已筑起一道高墙。
他并非是表面那般好接近的人。
康兰絮看着辛婵片刻,心中思绪千转,便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她便抓起辛婵的手,带着她往客栈外跑。
“康兰絮,去哪儿?”辛婵还不忘抱紧怀里的那一袋子黎黄草。
“带你去看沙逢春的夜市!”
说是带辛婵去看夜市,康兰絮却先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从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出来一套殷红的衣裙帮辛婵换上。
“为什么要换衣服啊?”辛婵像个小孩子似的,好奇地摸着腰间束起的金色腰链,上头还坠着一颗又一颗的小铃铛。
“打扮好了,再去夜市。”康兰絮说着,又按着辛婵在铜镜前坐下来。
辛婵迷迷糊糊的,直到在铜镜里瞧见康兰絮将在炭火盆里烧了好久的细铁棍举起来,她被吓得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康兰絮没说话,只伸手将辛婵头上的簪子取下,随后又撩起她的一缕长发,凑近那细铁棍。
在屋子中微妙的烧焦味道弥漫时,辛婵看到自己的长发一缕又一缕地被康兰絮烫成了卷曲的弧度。
后来康兰絮又从桌上的盒子里舀了什么味道沁人的香膏似的东西在掌中搓热,在一点一点地擦在她的头发上。
“不用担心你的头发会被我烫坏,用了这东西,保管你的头发又黑又亮。”康兰絮说着,便将那盒东西塞到辛婵随身搭着的布兜里,“送你了。”
她想将辛婵额间的金质抹额摘下,却被她按着不肯摘,她嘴里还在念,“谢灵殊说不能摘……”
康兰絮听到她迷糊念叨出那个人的名字,她的手指一顿,也没再摘,最后给她唤了一副耳珰,再略微涂了些脂粉,点了口脂。
少女经过浓烈的颜色点染,容色比之平日里便更添几分惊艳。
康兰絮看着铜镜里这个肌肤细腻白皙,五官生得极好的姑娘,又忍不住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常年生活在大漠,肌肤略黑,轮廓深,不同于中原女子的白皙柔美,她也自有一种惹眼的明艳。
在这沙逢春里,她早已是公认的美人。
即便此时,她也不认为自己比辛婵差在哪里。
夜市里来来回回的男女很多,康兰絮拖着一个小醉鬼走在街上,也许是因为辛婵那一身殷红的衣裙太惹眼,她的肤色也白得像是他们这些人从未见过的雪,街上有太多的男子将目光都停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人表达好感都很直接,手边有什么,便送什么。
每当有人上来递给辛婵东西时,康兰絮都要扶着辛婵的脑袋,让她盯着看那个男子的脸,再问一句,“你喜欢他吗?”
辛婵歪着脑袋反应一会儿,然后摇头。
康兰絮便拉着辛婵往前走,也并不替辛婵接受那人的东西。
如此遇了不少人,辛婵看到了那个矮胖矮胖的男子手里攥着一把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沫,康兰絮算是看明白了,谁手里拿着的东西是好吃的,辛婵就会走不动道。
“梨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儿定亲了!”康兰絮重重地踢了那男子腿弯一下,拽着辛婵便走。
也不管后头那男子如何鬼哭狼嚎。
这么一路下来,康兰絮不但没给辛婵相看到喜欢的人,还给她买了一堆的零嘴儿,后来两个人坐在酒棚里,康兰絮甩出鞭子吓退了一些还要往前来送东西的男子,有点烦躁地灌了一碗酒。
康兰絮是沙逢春里最美的姑娘,但同时,人们也都知晓她泼辣的性子,惯是惹不起的。
“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辛婵,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康兰絮将酒碗搁下,看向坐在对面的辛婵。
辛婵大约半是清醒半是醉,她盯着康兰絮半晌,似乎也是在认真地想要思考这个问题。
康兰絮没那么好的耐心,“你不可能一个都看不上罢?我们沙逢春的男子那也不差……”
话还没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来这一路上遇到的男子,脑子里又浮现出谢灵殊的模样,片刻后她悻悻地开口,“当然,比起谢公子……今晚这些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毕竟是她爱慕的公子,她没办法说违心的话。
“你怎么老抱着那一袋子的杂草?”也许是看辛婵始终攥着一只皮袋子,康兰絮便问了一声。
辛婵垂着脑袋看了自己怀里的皮袋子半晌,才说,“给谢灵殊的。”
“……”
康兰絮有些挫败,她再坐不下去,起身便拉着辛婵起来,面上情绪不大好,“算了,我送你回去。”
她也许是存了些期盼,期望着辛婵对于谢灵殊应该是真的没有那种男女之情,所以她才来带辛婵去看这长街上的男子,想要知道她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可是好像,
事实也许并不是她所盼望的那样。
将辛婵送回客栈时,康兰絮将辛婵扶着走上台阶,也不进门,只忽然道,“辛婵,你喜欢他的,对吗?”
辛婵握着皮袋子的手指紧了紧,但她的反应还是很慢。
康兰絮也没有那个耐心再等她反应,“你怎么这么笨,连自己喜不喜欢他,你都不知道吗?”
说罢,康兰絮便松了扶着辛婵的手,转身下了台阶就走。
她心中不是没有不甘,不是没有愤怒,却又到底只能这般无可奈何。
因为人心,
从来是不由人掌控的东西。
她是后来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迟了。
辛婵自己慢吞吞地上了楼,却打不开自己的房门,她软绵绵的没有多少力气,下巴抵在门窗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儿做什么。
谢灵殊也许是听到了响动,推开门探身出来时,便正见她这样一副模样。
灯笼的光影下,她穿着殷红的衣裙,腰链上坠着的铃铛还在发出清脆的响声,白皙的脸颊泛着红,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涂了唇脂的嘴唇颜色红润。
谢灵殊双眸微动,他仅穿着一件殷红的织锦单袍,适才沐浴过,他那一头乌发犹浸水泽,脸色却比之前还要更苍白了些。
“谢灵殊。”辛婵看见了他,便站直身体,去指自己的房门,“为什么不打不开?”
也不等他开口,她就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面前来,将一直捧在怀里的那只皮袋子递到他的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黎黄草。”辛婵说着便转头四处张望。
“在找什么?”谢灵殊看着那袋子里露出的绿黄叶片,半晌后轻轻道。
辛婵慢吞吞地答,“找炉子,我要帮你煮了这草药。”
黎黄草对于普通凡人而言,不过是一味甘草,但对于修行之人而言,却是增补灵气的药草。
谢灵殊喉结微动,半晌未言。
“裘大哥说,这草药是甜的……”说着也许是怕他不信,她干脆从里头抓了一片叶子来喂进嘴里,然后她亮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真的是甜的,你不用怕苦。”
她浑身酒气,说话也慢慢的,还傻乎乎的。
可是谢灵殊看着这样的她,却忍不住看了又看。
“小蝉,”
他伸手轻抚她的耳发,“喝了多少酒?”
“两碗。”辛婵老老实实地答。
谢灵殊微叹一声,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备着解酒的丸药,自己却不常吃,此时却找了一颗来喂进她的嘴里,“吃了这药,酒醒得快些,也免得你明日头疼。”
辛婵方才吃了药,还未见效,她见他湿着头发,便硬要替他擦头发。
屋子里静悄悄的,谢灵殊坐在案前闭着眼睛,直到身后那人的手渐渐停滞,竟抵着他的后背,就那么睡着了。
谢灵殊没有睁眼,却也没动。
可是后来,他胸口的伏灵印开始作祟,那种绵密的疼痛于灼烧感逐渐变得越发厉害起来,令他再也强忍不住,整个人脱力倒在地上。
辛婵也因此而摔在地上,她骤然惊醒,睁开眼便看见谢灵殊躺在地上,已经蜷缩起来。
他的脸色尤其苍白,此刻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襟,那脖颈间的青筋微显,他绷紧下颌,仍忍不住低声呻/吟。
“谢灵殊!”辛婵一见他这副模样,便立即俯身去扶他,“谢灵殊你怎么了?”
谢灵殊却痛得无暇听清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连她的模样在他眼里都变得很模糊。
他的额头、脖颈间全是薄薄的细汗,辛婵抓着他的手时,他便本能地攥住了她的手,攥得她骨肉生疼,却也因此让她能够多少感知到一些,他此刻到底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
辛婵扣住他的脉门,发现他体内的灵气似乎正在四处冲撞,她便当即握紧他的手腕施术,输送自己的灵气给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
辛婵的脸色都已经有些泛白。
那种折磨了谢灵殊好多年的疼痛每次发作仍不能令他习惯,但今夜却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娑罗星的力量不同,这一次谢灵殊的痛苦要平复得早一些。
他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正枕着辛婵的双膝。
“小蝉,”
他看到了她的脸色,握着她的手便更收紧了些,“日后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你将你的灵气输送给我,也不会有多少效用,反会令你自身亏损。”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回身望她,勉强扯着苍白的唇,“看来是酒醒了啊。”
“我有件东西给你。”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在她眼前伸手,便有一只长方木盒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
“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什么?”他笑着看她时,仿佛永远是这般温柔认真,“深海的龙筋草,西楚的长生木,是可以锻造出血肉般的躯体的东西。”
只听他这样一句话,辛婵不必去打开那只盒子看一眼,便知道了那里头到底放着些什么东西。
她定定地盯着他良久,酒意消散后的那双眼眸格外清透,后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一个人出去的那些日子,便是去找这些了?”
龙筋草难得,要锻造出一副堪比血肉之躯的躯壳所需要的龙筋草数量消耗极大,更不提那长在西楚鬼魅之地的长生木到底有多难取得。
没片海域有龙筋草的地方,必定有海妖守护。
而西楚鬼魅众多,那里也并非是常人得以进入的地方,要从那里带出长生木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从雁山到平城,在有中间她身在正清山而他却不在的那些日子,他原来,是去找这些东西了。
“我答应过小蝉的事,我总要办到。”谢灵殊将那盒子递到她的手里,说这话时仍是风淡云轻。
辛婵却垂眸盯着那乌木盒良久,
再抬眸,她紧紧地望着他,“为什么?”
“谢灵殊,这原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却不声不响地替我做了那么多,”辛婵的指节扣紧了盒子的边角,“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那么多人都在怀疑谢灵殊不在正清山,不在雁山和平城的时候,是否与魔域有所勾结。
可事实却是,
他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在为了一个辛婵的愿望,而奔忙。
“你总说,有一定要我做的事,那是只有我才可以帮你做的事,所以你才会去烈云城救我,才会一路帮我,守我……”
辛婵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究竟为什么会泛酸,此刻她的心绪很乱,也许是那些一直被她刻意压下的好奇心,那些一直被她收拢在心头的所有疑问都在她看到他递过来这只木盒子时,再也收拾不住,“以前我是半信半疑,现在我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她看着这个对她而言从来都神秘的男人,“谢灵殊,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一个人,你有什么忙,是非我不可,而你又为了这个忙,不辞辛苦,几乎不顾生死般,一定要护我帮我。”
她的眼泪掉下来时,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你不觉得,你做的是一桩亏本的生意吗?”
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她却扯唇,“你说,到底是我比较像傻子,还是你才是那个傻子?”
谢灵殊怔怔然看着她良久,
他只是沉默地伸手想要替她去擦脸上的泪痕,可她却偏头躲开他的手,不愿他触碰她一下。
谢灵殊只得放下手,垂着眼帘在看地毯上微暗的剪影,“小蝉,你是终于开始愿意好奇我这个人了,是吗?”
从来,她对他的抗拒,对他的刻意躲避,他都能感受得到。
她不愿意自己好奇他的任何事,他也就三缄其口,从不对她多提一句。
他总是在默默地成全着,她所有有关于他的选择。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她,就没有任何期盼。
那才是压在他心底,最缠绵也最疼痛的伤口,数千年来,也都没有愈合过。
她的话,就好像是一根手指按在那伤口上,撕扯得鲜血直流,却也让他忍不住偷偷欢喜。
“谢灵殊,我要知道那个理由,我要知道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辛婵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现在的我,难道还没有资格帮你的忙吗?”
谢灵殊看着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明明是在笑,却不知为何,眼尾竟有些细微的泛红,辛婵听见他倏而轻轻地笑起来。
半晌,她才听见他说,“小蝉担过试炼魁首的名头,又做过天下人仰慕的仙子,如今的小蝉,自然已非往日可比。”
他终于舍得再看她的脸,目光却是复杂的,“可我要小蝉帮我的,也许对如今的你来说,仍旧是很难的一件事。”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难不难?”辛婵是近乎确信般,赌他要她帮的那一个忙,不过是子虚乌有。
可是,
如果真的是子虚乌有,
那么他又到底为什么要救她?
却是此刻,他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反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抵在桌案上。
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几乎让辛婵在顷刻间就停止了思考。
当她迎上他的那双漂亮的眼眸,更险些迷失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
“小蝉一定要知道?”他再一次问她。
他披散的乌发有几缕落到身前来,擦着她的脸颊有些微痒,辛婵却无暇顾及。
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没有退缩的道理。
“是。”她倔强地对上他的眼。
谢灵殊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都隐藏得极好,他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但他此生做过所有不太理智的事,也全是为她。
她总是有这样的力量,令他终归有些难以自持。
可是这些年,他也理智得太过,离她太远,错过她太久,才让她生生地受了好多年的苦。
他眸光闪动,此刻这般静静地看着她的脸时,眼眶竟也更红了些。
只此刹那,
他轻闭上眼,一手扣着她的下巴,终于俯身亲吻她的嘴唇。
这吻,不算温柔。
他咬着她的唇瓣,抵开她的唇齿,带着某种凶狠的意味。
辛婵整个人都僵硬了,面如火烧般,却又在下一刻忽然被他伸手捂住了眼睛,那一瞬,她仿佛察觉到有什么温热湿润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颈间。
他终于松开她,
辛婵望见了那一盏在绢纱灯笼里摇曳模糊的烛火。
她的眼睛里映出他的面容来,
而她愣愣地在盯着他原本没有多少血色,此刻却偏偏变得绯红了些的唇。
那上头,染着她唇瓣的口脂。
终为他多添几分颓靡的美感。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她唇角晕染开的口脂痕迹,稍哑的嗓音也是在这一刻传至辛婵的耳畔:“我说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帮我的忙,那不是在骗你,”
“小蝉,我要你帮我的,”
他俯身,额头轻抵她的额头,呼吸都很近,他的长发也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他缓缓闭起眼睛:“是爱我。”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朝露蟪蛄 [V]
辛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谢灵殊曾经说过的,这世上只有她能够帮他的,竟是这个。
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刻意地不让自己去好奇他的一切,但她也不是没有暗暗地猜测过,该是怎样的理由,才能让谢灵殊甘愿为她不顾生死,甚至是为她的心愿而奔忙。
可是她始终想不明白。
他既然不要她的命,又不要娑罗星,那么她身上,又还有什么是可以利用的?
此刻,辛婵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那日她信誓旦旦地对程非蕴说,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
可他的鼻息近在咫尺,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眸里还盛着她的影子。
他没有笑,好像终于撕破了平日里那般漫不经心的伪装,他扣着她的肩,将她压在桌案上。
唇瓣泛着刺疼,辛婵傻傻地望他,满脸呆滞,似乎是已经不会思考,也忘了该如何反应。
她真的,
守得住自己的心吗?
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的声音仿佛都令她耳畔鼓膜震颤,每一声,都好似是在嘲讽她的当日所言。
明明,她该讨厌他的。
讨厌他的轻佻,讨厌他时常的言语调笑,还有那双笑眼里藏着的戏谑。
讨厌他在烈云城那夜,握着她的手强逼着她用剑锋刺穿了那个孩童的幻象,吓得她嚎啕大哭,再也不敢说要做一个坏人的话。
他是她作恶路上的绊脚石,却又陪她路过烈云城外的所有风景,看过烟火尘嚣,也站在世间最高的仙门里,俯瞰众生。
好像她什么都有了,曾经期望过的,或是不敢奢望的,她都拥有过了。
还有了那么多的朋友。
她终于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辛婵这辈子,从没觉得这么快乐过。
而这些,都是他给的。
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湿润,辛婵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她本能地撑着桌角,眼睫一直颤啊颤,连呼吸也不敢。
他却总是很了解她的情绪,扣着她下巴的手指再稍稍用力,逼迫她重新看他。
“是你先问我的。”
他强调着,又在看她的脸,苍白的唇瓣微弯,“小蝉,这个时候缩进壳子里可不行。”
也许是他等了好多年,
那许多原本被他收藏在心底,沉沉地压着的心绪,终于在今夜忍不住泛滥喧嚣,他有好多的话,想说给她听。
可是看着她那双无措又可怜的眼,他喉结稍动,最终却轻轻叹了一声,松了她,低身枕在她的双膝,轻合眼眸,“小蝉,我困了。”
他闭着眼,不消片刻,呼吸声便趋于平缓,仿佛真的沉沉睡去一般。
辛婵却还在盯着他看。
看着他的脸,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复着问自己,他是不是在骗她?又或是他又喝了酒,随口说的胡话?
言语可以不由心,那么……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怔怔地望着那扇绘了烟柳画桥,涓涓细水的绢纱屏风好久。
“今夜喝醉的是小蝉,不是我。”
闭着双眼的男人冷不丁开口,语气又是那般轻缓悠然,他又弯唇,忍不住睁开那双清亮的眸,温柔地望她,“但小蝉即便是喝醉了,也还不忘要替我煮那黎黄草。”
他就枕在她的双膝,看着她因为他直白的言语而惊惶无措的模样,伸出手指去触了触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变得越发柔情满溢,“小蝉爱我,是吗?”
他的声音里应该藏了蜜,那样甜的味道让他的眼睛都弯成了月亮。
“我没有……”辛婵下意识地反驳,舌头却有些打结。
谢灵殊挑眉,却仍然在笑,“那小蝉说出十个讨厌我的理由。”
辛婵果然垂着脑袋掰手指,“轻佻浪荡,爱花钱,酒鬼,话多,爱捉弄人……”
她还没数落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他稍稍蹙眉,叹了一口气,“小蝉再说下去,可要伤我的心了。”
辛婵闭紧嘴巴。
他松了手,盯着她,“说话。”
“你不是不让我说吗?”辛婵觉得他这个人好奇怪。
谢灵殊又笑起来,“原来小蝉这么听话啊……”
他忽而直起身,
却像是没什么骨头似的,就身体前倾靠在她的身上,下巴抵在她的肩,说话时气息都在她的耳畔萦绕,“那我让你为我做什么你都愿意吗?”
他的嗓音刻意压得有些低,是只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在这深夜,显得更是如此暧昧缠绵。
辛婵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她迅速挣脱开谢灵殊,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却因双腿麻木而摔在了地上。
她的下巴磕在了地板上,疼得她皱起脸。
但她也顾不上去抓谢灵殊伸过来的那只手,硬生生地咬牙站起来,腿脚虽还不甚灵便,她还是强撑着跑掉了。
谢灵殊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忍不住低笑。
半晌后他又在看自己的手。
窗棂外有月光洒进来,落在他手上,是虚虚的一捧银辉。
如此冷淡的光,照得他侧脸肌肤更为苍白,也照得那双眼睛,泛红的痕迹淡了许多。
这一夜,辛婵梦到了程非蕴,也梦到了才带她到沙逢春的夜市里穿梭过的康兰絮。
“你怎么这么笨,连你自己喜不喜欢他,你都不知道吗?”康兰絮又在梦里说了这样的话。
令辛婵从睡梦中陡然清醒。
值此长夜,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榻上,下巴抵在膝盖上,把头发都揉乱了。
当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现出方才在谢灵殊房里的种种,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个吻,还有那句话。
不好了,
她失神地想。
这后半夜再没睡着过,第一缕晨光撕破天幕时,辛婵坐在铜镜前,看到自己那一头缠成鸡窝似的头发,便犯了难。
昨天夜里康兰絮将她的头发烫成了卷卷的模样,又在上头绑了金线,可后半夜她实在忘了这事,也没注意,就将头发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谢灵殊敲响她房门时,她还在梳头发。
当他推开门时,她手里的那把木梳正巧“嘣”的一声断成了两截,上头还残留了不少被她蛮横地拽下来的断发。
辛婵咬着牙一副“狰狞”的模样,梳子断裂的时候,她人还是懵的。
然后她就听到了他的轻笑声,辛婵一时羞窘,却见他只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辛婵抿着嘴唇,干脆用手指继续和难缠的头发作斗争。
谢灵殊再回来时,辛婵正要狠心拽掉自己打结的乱发,他适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小蝉若再这么下去,你这头发便也不剩多少了。”
他握住她手腕的瞬间,她便已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卸了力道。
似乎因为昨夜的事,她变得更别扭了。
他用着特地让人买来的顺发的花油和木梳替她一点一点地梳开打结的头发时,她却是垂着脑袋,一句话都不肯同他说。
“小蝉,你果然帮不了我。”
他没有在看她,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是在专注地替她梳发,连这忽然的一句话,都说得平淡。
辛婵一开始还在神游天外,他一开口,却令她骤然回神。
他的动作忽然停住,像是在笑,“这似乎是比要你的命,还要更难的事,是吗?”
辛婵看见镜子里的他,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句玩笑话。”
“你当初说你帮我是有你自己的目的,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辛婵很难相信,他为她做这么多,最后要向她索取的,竟然是这个?
“是你不会做生意,还是我看起来好骗?”辛婵说。
谢灵殊也在看镜子里的她,“小蝉为什么不信?”
半夜未眠让她显得有些疲累,此刻胸中也莫名多了几分气恼,她回过身,正对着他,“这说不通的,谢灵殊。”
“在你来烈云城之前,我们之前并不相识。”
所以她要怎么相信他昨夜的话?
谢灵殊放下木梳,淡声道,“我记得我救你时,我说过不要你的性命,也不要娑罗星,那你说,你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图谋的?”
他轻笑一声,那双眼睛里笑意褪尽,便显得有些莫名冷淡,“我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我自有我的办法,假他人之手是多没意思的事,我何必多此一举?”
“你相信我有一个一定要利用你的理由,为什么就不肯信我对你,实则从来不曾有过利用之心?”
他的话,一定要这样直截了当地剖开给她听。
手指轻抚她的鬓发,“小蝉,我自以为我当初留给你的这个理由,已经够拙劣了,可你却偏偏要去相信……”
他摇头叹息。
她只以为他从来神秘,什么都不同她多讲,实则他早早地就在她心里埋了一只又一只的钩子,譬如当初说给她听的,所谓一定要救她这个陌生人的拙劣理由。
他只盼那些浅显的,看起来分毫不可信的话,能勾得她心痒难耐,逼得她自己愿意一步又一步的,离他更近些才好。
可是这个倔强的姑娘,却装了好久好久的糊涂。
“可是,为什么?”
仿佛是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他轻而易举地挑破,她望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灵殊笑起来,在满室晨光,他沾染了花油味道的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小蝉说得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所以啊,”
“我和你的缘故,太深了。”
她问他,“是什么时候?”
他想也不想地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的话说得模糊,却不知道为什么,却是那么的动人心旌。
辛婵的那双眸子里光影闪动,她唇口微张,明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偏偏又开不了口。
她以为他所说的,是她还曾在烈云城里,又或是还没进入城主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看着她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比她以为的,还要冗长的年岁。
长到,可以用一个人的好几辈子来衡量。
“小蝉,”
他有好多的心事想说给她听,可是他却不能,因为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前尘过往里,他不过只是渺渺一粟,而她的人生,终归是苦痛良多。
那些都是他拼命地想要为她隐藏住的往事,他已经为她努力了好多年。
“这辈子我想给你的有很多,”
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只是极轻地触碰,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希望我还来得及。”
遗憾的是,她注定做不了普通的姑娘。
但也没关系,
朝露蟪蛄,难得糊涂。
她的过去由他来背负,而他希望,他还能陪她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要或不要 [V]
他明明是时常会笑的人。
那双漂亮的眼眸好似无论是看一个人,还是一件东西,都是同样的漫不经心,笑意盈盈。
谁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除非他终于肯亲口说出来。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无缘无故,那好多她想不通的事情,在他口中都有了一个唯一的答案。
他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清亮动人,没有调侃,没有玩笑,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认真过。
一颗心仿佛被抛到了沸水里熬煎,辛婵本能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却始终被他稳稳地捧着脸,不好挣扎。
看着他慢慢低首凑近,她都能感觉到他气息的贴近,她不知所措,后腰却已经抵在了梳妆台的边缘,无法再退。
她紧紧闭起眼睛,没由来的紧张。
可片刻后,她却听到了他的笑声。
他是忍俊不禁,惊得他眼前的姑娘疑惑地睁开眼睛。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仿佛是才这样认真地打量着她,她穿着异域红衣,腰间的金质腰链偶尔碰撞下,流泻出几声铃铛的脆响。
她的长发被烫得有了些卷卷的弧度,此刻梳顺后也不再像之前那副乱糟糟的样子。
“你……看什么?”他退开一些,却还在看她,辛婵便更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总觉得这室内有些闷热。
“小蝉这么穿,”
谢灵殊将木梳随手收进那梳妆台上的盒子里,“很好看。”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如同半开的窗棂外钻进来的风,也许在这沙逢春,只有这清晨时分的风是稍带些湿润气息的。
他说得认真,她听得耳畔发烫。
谢灵殊千辛万苦替辛婵找来的龙筋草和长生木到底也还是没有派上用场,她那藏着辛黎魂魄的萤石环,早在烈云城外就落入了莲若的手里。
“莲若?”谢灵殊方才接过辛婵递给他的药碗,听得她此言,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便骤然肃冷了些。
“她的修为我实在估算不出,”
辛婵不自觉地摸了摸空空的手腕,“我的确打不过她。”
谢灵殊垂着眼帘,纤长的眼睫遮掩了他的神情,在辛婵催促他趁热喝药时,他才抬首看她,“她拿了你的东西,我合该让她还回来才是。”
辛婵一顿,盯着他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庞片刻,“你现在这样,要怎么帮我拿回来?”
“有很多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辛婵说着,又抿了一下嘴唇,“你不要总想着我,该多顾一顾你自己。”
她说完,抬眼却见他正定定地盯着她,她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伸手又将他握着药碗的那只手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喝,凉了的话,药效不好。”
谢灵殊忽然弯了弯唇,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黎黄草熬的药连着喝了好些天,可辛婵却并未见谢灵殊有多少起色,他的脸色常常是苍白的,还时常咳嗽,夜里总是会热得不能安眠。
康兰絮来看了几回,每次都见谢灵殊躺在榻上半垂眼帘,连话都极少说,似乎精神很是不好。
“真是怪了,这沙逢春最有名的大夫都看不好谢公子这病……”康兰絮拿来的那些上好的药材补品,竟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见辛婵还在风炉前忙着熬药,康兰絮便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辛婵,你熬的这草药,真的有用吗?”
“现在……已经是作用甚微。”辛婵用抹布裹着药罐,手腕微偏,浓黑的药汁倒进了碗里,令人难以忽视的苦涩味道弥漫出来。
谢灵殊的身体像是个无底洞,黎黄草一开始还能替他增补一些灵气,但喝得多了,效用也没有之前那么好了。
“我看谢公子的脸色是越来越差了。”康兰絮这些天都没见他下过榻,她不免有些焦躁,“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
待辛婵端了药碗上楼,康兰絮便也跟着进了门。
这里温差极大,此时正是冷的时候,但康兰絮进门后却发现屋内并未燃炭火,枯黄纱幔底下坠着同色的流苏,推门之际,便有风盈了那纱幔满怀,勾连着流苏来回飘荡。
纱幔后那张榻上侧卧着一人,浅薄的颜色并遮挡不住他的身形轮廓,他没有束冠,长发披散在圆枕上,却教人看不清此刻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睡了。
“谢灵殊。”辛婵掀了帘子走进去,一开始还是在轻声唤他,后来见他仍闭着眼,便又大着声音多唤了几声。
康兰絮一手撑着纱幔,终于看清了那男人。
他朦朦胧胧地一睁眼,瞧见站在他面前端着药碗的姑娘,那双眸子里分明还是混沌的,却先下意识地弯唇。
“喝了药再睡罢?”辛婵蹲下身,一手撑在他的床沿。
男人没有说话,他只兀自撑着坐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碗,直接一饮而尽。
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们二人更连说话也很少。
但康兰絮却看得很清楚,除了喝药时他垂着眼睛外,其他的时间总是在认真地看他面前的姑娘。
看她的每一个表情,也看她的模样。
捏着纱幔的手指收紧了些,适逢辛婵路过她身旁,匆匆出门要去将忘了从风炉上拿下来的药罐取下,这屋内便只剩下康兰絮和谢灵殊二人。
“谢公子可有好些?”康兰絮松了抓着纱幔的手,往里走了两步。
谢灵殊靠在床柱上,轻应一声,“原本就没什么大碍,多谢康姑娘关心。”
康兰絮却在打量他那张苍白的面庞,听了他的话,又半晌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他是如此寒暄客套,明明也是温柔守礼的,却偏偏同他看辛婵时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一样。
“谢公子。”
康兰絮的手指屈起,紧握又松开。
她看向谢灵殊,“你喜欢辛婵吗?”
谢灵殊从她口中听到“辛婵”这两个字时,终于再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室内有一瞬寂静,但康兰絮并没有等得太久,她见他先是弯唇轻轻地笑,也没有丝毫犹豫,便颔首轻应,“是。”
明明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康兰絮还是忍不住问他。
但听他如此坦荡直接地应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好受。
“是……从什么时候?”可她还是想问。
谢灵殊将后脑靠在床柱上,盯着那素色承尘,咳嗽了两声,“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比她喜欢你,还要久吗?”康兰絮明明眼睛都有点发红了。
他却在听到她的这句话时,那双眼睛里便像是又添了细如星辉般的光彩,他偏头看她,“康姑娘怎知,小蝉喜欢我?”
康兰絮吸了吸鼻子,想起那夜醉酒的辛婵,从夜市的街头走到结尾,即便是坐在街边喝酒,她都还是抱着怀里的皮袋子不放。
又呆又傻,还有点倔。
康兰絮没绷住笑了一声,她垂下眼睫,“她的心意她自己看不出来,谢公子你也看不出来吗?”
“你们两个人真有趣,我这辈子还没看过你们这么别扭的人,明明有情,一个不自知,另一个则要藏着掖着。”
康兰絮懒得再待,她也不是那么放不下的姑娘。
对谢灵殊的这份好感,也还没有到多么深刻的地步,她当然也不可能去强求些什么。
辛婵回来时,正逢康兰絮走到了楼梯旁。
“康姑娘……”辛婵端着一碗酱牛肉,那是裘里给她的,她正要问康兰絮要不要吃,却见她眼眶稍红,于是她到嘴边的话便又生生地转成了另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康兰絮起初没说话,就那么扶着木栏杆看她片刻,最后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辛婵的脑门儿,“我真想不明白谢公子为什么会喜欢你这么木愣的姑娘!”
辛婵还没反应过来,康兰絮便已绕过她,径自下楼走了。
她端着酱牛肉回到谢灵殊的房内时,便正见他雪白的衣襟上已染了斑驳的血点,此刻他仰躺着,唇畔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谢灵殊!”辛婵忙将那碗酱牛肉搁在桌上,匆匆跑到他面前,慌张地拿了一张锦帕出来,替他擦拭。
见她扣着自己的脉门,便要施术,谢灵殊便将她的手收拢到自己的手掌里握紧。
他摇了摇头,明明这几日他时常在睡,可眼下却仍染着浅淡的青,“小蝉,我说过了,不必再为我浪费你的灵力,这于我不过是杯水车薪,对你却是不好。”
“那也能缓解你的一时疼痛啊。”辛婵可管不了那许多,她想要挣脱他温柔干燥的手掌。
“小蝉,他们迟早会找到你我,你若是因我而损耗了灵力,那么他们要夺你的娑罗星,便是更容易了。”谢灵殊仍紧握着她的手。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如此温柔,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小蝉是不是想离开我?”
辛婵脊背一僵,抬首对上他的眼。
“小蝉想自己去找莲若要回萤石环,是吗?”他是如此平静地说出了她放在心里好多天的秘密。
辛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这漫漫无边的寂静里,开了口,“萤石环里装着我弟弟的魂灵,我不能不管他,但我也不能让你再为我去做些什么了。”
她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谢灵殊,我这个人可能是不太聪明,但是我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好,”
“正是因为这样,我更没办法让你再为我涉险……”
辛婵望着他,“我会等你好些了,我再走。”
一边是辛黎,一边是他,谢灵殊可以想象这个姑娘每天在心里纠结难受了多少次,于是他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沙逢春吗?”
辛婵仍有些不习惯他的触碰,但此刻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忘了要躲开,还傻傻地摇头。
“再等些时候,沙逢春的蜃楼现世,只要能取得其中镜海幻花所结的一粒朱果,便能缓我竭灵之苦。”
这大漠深处是最能掩埋人声息的地方,也藏着还能令他多成些时日的生机。
辛婵一听,眼睛便亮了些,她当即道,“那到时我便替你去取!”
谢灵殊含笑看她,轻轻应,“好。”
当他如此含情地望她,辛婵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挠了挠后脖颈,还记挂着桌上的酱牛肉,便想站起来转身去拿。
也是这一刹那,她的手腕被他握着。
他一用力,她就摔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还带着不知名的香。
好像再冷的夜,都驱散不去他手心里的暖。
“谢,谢灵殊?”辛婵有些慌乱地抬头,对上他的那双眼。
谢灵殊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一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酱牛肉,又侧身回眸笑她,“小蝉不是才用过晚饭?”
辛婵红了脸,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的长发有几缕轻拂她的脸颊,勾起微痒的感觉,令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更加迅疾无度。
她眼见他一点点地低下头来,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他的唇。
预想的亲吻没有到来。
他只是额头轻抵她的额头,闭上眼睛唤,“小蝉。”
辛婵连呼吸都没敢,应声时才后知后觉地吸了口气,“什么?”
“那夜我说的话,你可以当真,也可以作假,”
他说,“我什么都由你。”
辛婵听懂了他的话,便在他抬头时,愣愣地看他。
他弯起眼睛,又俯身凑到她的耳畔,“要我,还是不要,我都由着你。”
他柔软的唇瓣好似不小心擦到了她的耳尖,顿时令她再次僵硬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
又是如此暧昧缠绵的情话,他说得更蛊惑人心。
直至她听到他又是一声长长地叹息,便要起身离开似的,辛婵也不知道是怎么,竟也没松他的衣袖。
反倒抓得紧紧的。
谢灵殊似乎是愣了一下,他弯起唇角垂眸看她紧抓着他的那截衣袖,“小蝉?”
辛婵抿紧嘴唇,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但他瞧见她磨蹭半晌,嘴唇似乎是嗫喏了什么,于是他耐心俯身,也不说话,只静静等她。
那一个“要”字,要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是千难万难。
但谢灵殊还是听到了。
那一刹那,他面前的姑娘早已红透了脸,手指还没松开他的衣袖。
仿佛春风忽至,是江南最柔软湿润的气息吹进了这大漠深处,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笑意渐深,潋滟动人。
他似脱力,又好似是故意靠在她的身上。
他如此费尽心机,终于让她承认。
“小蝉,我真的很高兴……”
她看不到此刻的他究竟是什么神情,她也绝看不到他那双微红的眼。
她只能感受得到他握着她腕骨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
曾经他和她相处的时光太短,短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怀念起来时,才发现他还有好多的事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互表心意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以后小蝉记得要多说给我听。”他草草将诸多心绪收捡起来,又开始笑意盈盈地凑到她耳边说,“我很爱听你说这些话。”
辛婵气恼地想打他,可顾忌着他现在旧疾复发,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他却得寸禁止,将她的手握进手掌里,就那么侧躺着把她锁进自己的怀里,“小蝉今夜,便与我同睡罢?”
“我不……”辛婵甫一开口,他便低首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停地颤啊颤,霎时便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我很疼。”
谢灵殊似是疲累一般地闭上眼睛,再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小蝉不要闹我了,好不好?”
他总擅长倒打一耙。
辛婵气鼓鼓的,但临着灯火,看着他眼下浅浅的一片青痕,她又把要骂他的话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不吃那碗酱牛肉,小蝉便不会消停?”也许是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辛婵搅扰了他的睡意,谢灵殊索性睁开眼,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辛婵还没说些什么,却见他又状似无奈地叹气,“你若想吃,那便吃了再睡。”
“只有一点,”
他松开她的下巴,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吃完一定要漱口。”
“我不太喜欢那荤腥味道。”
辛婵没明白,“又没让你吃……”
他不喜欢关她什么事?
下一瞬,她却见他忽然笑了一声,那隽秀动人的眉眼便更添了惑人的风情,他的指腹似是随意摩挲了一下她的唇,清泠的嗓音也稍低了些,“我是不会吃,可我……”
他凑近她,那是只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会亲你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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