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已至除夕。
因为辛婵伤了手,所以这些天的饭菜都是林丰做的。
聂青遥原本也是要帮忙的,但因为她和林丰在一起便少不得吵闹,那日辛婵在饭菜里吃到被炒碎的火符纸的时候,她就不让聂青遥再去厨房了。
聂青遥贴完红色的剪纸花,手指上还沾着浆糊,怎么搓也搓不掉,索性就去池塘边,用指节敲碎薄薄的冰层,掬了一捧冰凉的水来洗手。
辛婵拿了布巾来递给她,聂青遥蹲在池边,接过来对她笑,“谢谢辛婵姐姐!”
“姐姐你的手还疼吗?”看辛婵搬着小凳子坐在旁边,在咬牛皮纸包里的酱牛肉吃,她也伸手去拿了一块喂进嘴里,还不忘问她一句。
“涂了药之后,不动也就不怎么疼了。”辛婵吃着牛肉,想起来这两天难熬的夜晚,又不由耷拉下脑袋,“就是屋里不能燃炭火,温度热一些,我的手就疼,可夜里又很冷。”
“那今晚我跟姐姐一起睡罢?我给你暖被,你就不会觉得冷了!”聂青遥不假思索,笑着说道。
“暖被”这两字从她口中说出,便令辛婵顿时僵了僵,好像嘴里的酱牛肉也没了味道,她不由想起那日他靠在她的肩头,所说的那些话。
那日她还没跑出屋子,便被他用术法捆了回去,他直接将赤着脚的她打横抱起,扔回了床榻上,然后便俯身将之前替她摘下的抹额重新替她绑在额头。
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垂,满室灯影之间,她唯见他低下头,那双眼眸里神色认真,“不要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摘下你的抹额,知道吗小蝉,”
他朝她笑,眼睛微弯起来,眼尾那颗小痣仍然红得令人无法忽视,“这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又是如此模糊不清的暧昧言语,他说得坦荡而平淡,却仍不可避免地会引人遐思。
辛婵晃了晃脑袋,将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干净。
院子里落了雪,这大抵是辛婵第一次如此清晰直观的,看了一场属于禹州城的雪。
烈云城连冰雪都是粗犷的,冷冷一片砸下来,寒凉又刺骨,厚厚的冰雪堆积起来,若一两日不扫,踩进去便会没过双膝。
这里的雪却不一样,这里的四季都是温柔的,连冬日的雪都柔和的像是飘摇的一层纱,薄薄的一层压在飞檐上,坠着下头的铜铃,随风晃动时,又洒下如盐的细粒。
落在地上也是浅薄的一层,午后便会融化成水,嵌在地砖的缝隙里。
“辛婵姐姐,我问你哦……”身旁的姑娘在看雪,而聂青遥却无知无觉,凑她更近,小声道,“谢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啊?他修为高深,可我观他剑招术法,却也找不出他究竟师承何派……”
辛婵一顿,终于将目光从檐上,移到了聂青遥的身上,她又低头咬了一口肉,摇头道:“我不知道。”
“姐姐你也不知道吗?”
撑着下巴正望着辛婵的聂青遥有些惊诧,随后又好奇地问她,“那姐姐你都不问他的吗?你不好奇?”
好奇心人人都有,辛婵也不例外。
可谢灵殊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似的,从来如此神秘,明明很多的时候,他离她很近很近,但她却始终触碰不到他隐藏在那张笑颜下的秘密。
“之前好奇过,”辛婵沉默了片刻,才对上聂青遥的目光,她显得很平静坦然,“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不想她知道的事情,她也决定不再好奇。
如此相安无事,便会一切都好。
“辛姐姐,你看这个灯笼,挂在这里好吗?”忽的,身后传来林丰清澈的声音。
辛婵和聂青遥同时回头,就见林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了靠近凉亭的树上,少年的衣袍是月白的颜色,厚厚的一层绒毛从衣袍的边角露出,他的脸就在树梢掩映间,灿烂的笑容比他手里的灯还要暖。
辛婵还未开口,便见身旁的聂青遥从池子里捞了一块薄冰,就砸向了树上的林丰,他躲闪不及,小小的一寸冰落入衣襟,冰得他“嘶”了一声,灯笼仍在树上高高地挂着,在此间黄昏时的混沌天色里,像是一颗殷红的星子,可他却脚下不稳,从树上掉了下去。
聂青遥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却被外头的鞭炮声淹没。
谢灵殊推门出来时,便正见辛婵立在回廊底下的池塘边,看着那满院子来回打闹的少年少女,弯起眼睛笑。
他看她在笑,于是他也不由地微弯唇角。
院子里拢着红色绢纱的灯笼满挂,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间,这样殷红的光影铺满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再凛冽的寒风,也驱散不了此间灯影的暖。
“谢公子!”林丰一见谢灵殊从屋里走出来,便也懒得跟聂青遥计较,连忙跑到他的面前去,“公子,您起了啊。”
谢灵殊昨夜又在明巷的临月楼听了半夜的曲子,早晨回来时便是满身酒气,辛婵直接把他往床上一扔,随后走出来关上房门,任由他就这么睡了一天。
“公子您应该饿了罢?我熬着香菇鸡丁粥,我这就去给您盛一碗来!”林丰因得谢灵殊指点,这段时日修炼也渐渐得了要领,便也对他由衷崇敬起来。
“多谢。”谢灵殊也不拒绝,颔首笑道。
“这臭稻草对谢公子倒真是殷勤……”聂青遥走到辛婵的身旁,小声嘟囔。
辛婵看着林丰兴冲冲地往廊后跑,再将目光移到谢灵殊身上时,便见他也正瞧着她,此间两人目光相触,她便见他忽而抬首,朝她勾了勾手指。
辛婵低头吃了一口酱牛肉,想假装没看到。
“小蝉,过来。”谢灵殊却扬声唤她。
辛婵还在吃着肉,听见他的声音,有点不大情愿,但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怎么又在吃?”他看清她手里的牛皮纸包裹的几块肉。
辛婵吃得脸颊鼓鼓的,也不理他。
谢灵殊或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样别扭的性子,他仍然笑盈盈的,伸手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一个约莫只比一块铜板大一些的红木盒子,塞到了她的手里。
辛婵展开手掌,看清自己手里的小盒子,她抬头望他,“这是什么?”
谢灵殊弯唇,在就要抬步迈下阶梯的时候,稍稍俯身,凑到她的耳畔,“昨夜弹琵琶的歌姬用的便是这样的唇脂,我见其色泽新红,闻着还有果木香,便要了一盒新的来,你留着用罢。”
“你怎么知道有果木香?”辛婵觉得手里的木盒子是烫手山芋,她想塞回他手里,却被他攥住手腕,距离骤近。
她忽然见他笑起来,一双眼里也添了树梢、檐上灯火的光,融在他的眼底时,又好像还映着一个小小的,她的影子。
“小蝉以为呢?”
他离她越发地近,唇齿间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语速刻意放缓,“自然是打开盖子,闻到的。”
他屈起指节,毫无预兆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地轻叹,“小蝉啊,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辛婵摸着脑袋,看着他慢悠悠地步下阶梯,往凉亭里走去,她攥着那个小盒子,站在那儿,心知自己又被他戏耍,她气得抿紧嘴唇,瞪了一眼他的背影。
此时聂青遥早已在凉亭里偷吃林丰跟乔大娘学做的糕点,并未注意到方才辛婵与谢灵殊在廊上的事情,她只惦记着多吃些爱吃的东西,等林丰来了,她便一口都不再吃了。
这是辛婵在离开烈云城后的第一个除夕夜。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与自己同坐在一桌过除夕的,是这样的三个人。
曾经在烈云城的那些日日夜夜,若非是还有一个沅霜姑姑,她或许早就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哑巴。
那座城主府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人情味道。
便是连除夕夜,也是奢靡尽处,烟火繁华遮掩下的空洞冰冷。
可今夜却不一样,一个稻草人,一个卷毛小道姑,还有一个……数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他们同她一起坐在这亭子里,看着高檐上那一簇又一簇绽开的烟火,临着满院子的红纱灯,辛婵从未觉得如此踏实轻松过。
谢灵殊买来的两坛酒摆在桌上,他独喝一坛,剩下一坛便由辛婵三人分着喝,至此岁末良辰之夜,大家说说笑笑,便已是最快乐的一件事。
聂青遥和林丰都得了谢灵殊买给他们的东西,都开心得笑没了眼睛,辛婵也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送聂青遥的是一支玉簪,上头还嵌了一颗珍珠,那是她用在客栈帮工赚的钱买来的,也自然值不了多少钱,于是她有些羞赧,“不是什么好玉,你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我很喜欢的!”聂青遥直接就把自己头上的那根木簪摘了下来,兴冲冲地将辛婵送的玉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里。
而辛婵送给林丰的,则是一只陶埙,“你爷爷留的陶埙碎了,我就去找人给你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林丰小心地捧过那只陶埙,他初开灵识便已经生而为妖,情绪也自然控制得没有常人好,这会儿他便已经红了眼睛,“谢谢,谢谢辛姐姐……”
“真是个哭包……唔?”聂青遥嘲笑他一句,却被他反手塞了一块糕点堵住了嘴巴。
辛婵瞥了谢灵殊一眼,见他握着酒坛子,又灌了自己一口酒,酒液如水一般从他的下巴滑下来,沿着他的喉结没入衣襟。
她垂下眼帘,还是将怀里的一样东西取出来,递到他的面前,“给你的。”
谢灵殊看清她推到他面前的那本书,那是他曾让她去书肆买,却并没有买到的一本游记,其中有山水之景,也有风月之叙,故名《山川风月录》。
他将手里的那一小坛酒放在桌上,伸手拿起那本《山川风月录》,他望向她时,眼底好像已经有了几分朦胧醉意,他笑着说,“小蝉不是没买到吗?”
“我多去了几家书肆,便买到了。”辛婵躲开他的目光,简短地答了一句。
事实上,她为了找到这本书,已经寻遍了禹州城内所有的书肆,最后却是在一家卖杂书的小摊子上找到的,那摊主卖给她时,还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了她许久,然后还委婉小心地提醒道:“你小姑娘家……不好看这些书的。”
辛婵虽然没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内容,但听摊主那话,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所以这会儿书送出去,她憋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你也还是少看些不正经的书。”
“不正经?”谢灵殊一听她这话,便笑个不停,笑得他鬓间两缕龙须发随风微荡。
而此刻林丰与聂青遥早已一前一后地跑出院门去看外头那一场更盛大的烟火去了,院内便只有辛婵与谢灵殊两人。
他索性将书放在桌上,也不多做解释,站起身来便攥住她的手腕,拉她走下石阶。
“你做什么?”辛婵被动地跟着他出了凉亭。
在此间烟火与灯影明灭不定的光线里,他回身望她,“小蝉送了我礼物,我也该回礼才是。”
“你不是……已经给了吗?”辛婵懵懂地看他。
她指的是那盒唇脂。
谢灵殊却摇头,“那不算什么。”
当他松开她的手,辛婵便看见他手中有冰蓝的光芒显现,逐渐凝结成了一柄半透明的长剑,剑锋划破空气,其音铮鸣。
簌簌霜雪细如盐粒一般从剑身抖落下来,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消融不见。
冰蓝的光照着他的侧脸,他玉冠乌发,殷红的发带被风吹到了身前来,而他伸手,手腕一转,便将剑柄递到她的眼前,“此剑名为千叠雪,今日我将它赠你。”
也许是见她迟迟未动,他便走到她的身后,将剑柄塞入她的手里,再握紧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腰身,放慢招式,带着她将他交给她的那套勾月剑法连贯起来。
千叠雪在她的手里时,便颤动铮鸣,好似多少年来,它都不曾如此激动过,道道剑气拂开,院中草木摧折。
一套剑法,辛婵没有忘记一招一式,经他指点,她除了一开始被他揽住腰身时,有些神思晃荡之外,后来回神,很快便能脱开他的手,握紧手中的那柄千叠雪,将招式连贯得越来越顺畅。
谢灵殊只是站在那儿,眼眉含笑地望着她。
当她停下来,剑锋有霜雪簌簌抖落,她回身看他时,便撞进他那双温柔多情的眸子,她听见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小蝉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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