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黎四九仔细看向郁修锦的神色——


    他少见地怒色外溢,神色沉沉,却并不惊慌,也不意外。


    一道念头飞速在黎四九脑海中闪过,他脱口问道:“难道皇上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郁修锦并没否认黎四九的说法,道:“朕的确知道这事并不会这么顺利进行,却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好在朕早已交代过边防军如何应对。”


    黎四九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字眼。


    “他”。


    “他”是谁?


    没等黎四九问出口,却见郁修锦微微转身,抬手唤过后方的常顺海,沉声:“摆驾靖王府。”


    黎四九细眸睁大,却是怎么都没想到,郁修锦口中的“他”竟然是郁言礼。


    只是他还想不明白其中因果,为什么别国的部队聚集起来反抗大周,就是郁言礼所做?郁修锦不是和郁言礼关系很好吗?郁言礼不是很疼郁修锦吗?


    黎四九震惊中伴随着疑惑,听到郁修锦叫自己:“阿九,走。”


    黎四九下意识道:“臣也跟着去?不太好吧?”


    “无妨。”郁修锦低低道:“……你若不在,朕恐怕要胆怯。”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常顺海就已安排妥当,一辆外观低调、内里却舒适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后门口,黎四九与郁修锦坐进去,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开动了,终于到了密闭的环境,不怕旁人听到谈话,黎四九这才出生询问道:“皇上,敌军集结,难道和靖王殿下有关?”


    郁修锦道:“是。”


    黎四九只觉得自己瞳孔都放大了,他讪讪地问:“……靖王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不能是他一直在觊觎皇位吧?”


    却听郁修锦简短直白地道:“正是如此。”


    郁修锦温和秀逸的面庞浮现在黎四九脑海中,他不敢置信地问:“怎么会?!”


    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郁修锦轻吐一口浊气,下意识伸手握住黎四九的手,直到与黎四九十指扣住,这才觉得安心,他问黎四九:“阿九可还记得朕说过,皇叔的身世?”


    黎四九道:“身世?就是靖王殿下的祖母是聂将军一事?”


    “没错。”郁修锦点头道:“那个独自找到京城来的孩子,因为是皇祖和聂将军所出,又因这算是老来得子,欣喜若狂之下,当场为那孩子赐名承欢。”


    承欢,取自“承欢膝下”之意,足以见得郁修锦的皇祖对那孩子的喜爱程度了,黎四九暗暗摇头,心道这个皇祖还真是偏心。


    却没想到,赐名却是这个皇祖做得最温和的一件事情了。


    聂将军当初从皇宫逃走时身上什么都没带,又因为有孕在身,出宫后的生活几乎称得上艰难,她找了个小村庄住着,开了个小饭馆赚钱。


    聂将军是年轻女子,又生得明艳大气,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她,也有几个人提出愿意娶她,和她一起养孩子的,都被聂将军拒绝了。


    可她这般独立自强,落在别人口中便成了“抛头露面、不知检点”或是“孩子也不知道是和谁偷偷生的”,聂将军并不在意,与郁承欢相同年龄的孩子也许对他并没恶意,可大人们对聂将军有,那些话便透过可这些话却透过孩子们的口中传到了郁承欢耳中。


    聂将军打仗时落下了病,没有好好休养过,更因为有孕时还日日奔波,所以郁承欢出生后,身子很弱,又因为每日听到的都是这些话语,渐渐竟变成了极度自卑的人,他渴望有一日能走出这村子,能远离这些人,也远离自己母亲强大的光环。


    后来,聂将军病逝,她心疼郁承欢年龄小,又怕自己不在,郁承欢没人照顾,便拿出信物,告知了郁承欢他的身世。


    从穷小子变成了皇子,郁承欢只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


    他早已养成了会看眼色的性格,又害怕自己的父皇不喜欢自己,日日陪在父皇身边,甜言蜜语地哄着、撒着娇,郁


    修锦的皇祖四年后仙逝时留下遗诏:幼子承欢继位。


    说到这儿,郁修锦问黎四九:“阿九应该从没听过这件事吧?”


    黎四九点头道:“是,臣还以为是皇上的爷爷、父亲,这么一直顺位顺下来的,从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个别的皇帝。”


    郁修锦道:“那是因为他只在位不到二十天,便被逼宫。”


    一个极度自卑、极度渴望得到肯定的人,在得到了通天的权势后,会做什么?


    这是才十四岁的郁承欢无法掌控的荣华富贵,他做了皇帝,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将自己出身的那个村子屠光,郁承欢在位不足一月,后宫已有五十余人,夜夜笙歌不说,还欲在宴会上强要大臣妻女;


    没人能忍受他的暴.政与荒淫,大皇子将其逼下皇位,却顾忌对方年龄还小,又是手足,将其封了靖王,赐了王府,下令让其一辈子不得从靖王府中踏出一步。


    至于这场不足二十天的闹剧,自然是封锁消息,不让百姓得知。


    郁修锦道:“郁承欢被关在府中二十余年,先是暴躁疯癫,又变得沉默寡言,最终,他和正常人无异,还和一直以来都照顾他的婢女生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男孩儿,就是朕的皇叔。”


    黎四九听得入神,问:“然后呢?”


    郁修锦沉沉道:“皇叔十一岁时,其姐远嫁,郁承欢带着其妻子在靖王府中服毒自尽。”


    黎四九脱口道:“怎么会?”


    “郁承欢在,那道‘永世不得出靖王府’的命令就在,他和皇叔一辈子就出不了靖王府,郁承欢自尽,是为了让皇叔进到皇宫中。”


    郁承欢不在,那道命令自然跟着废除了,先皇那是还没有郁修锦,他疼惜郁言礼年龄小,又无父无母,便隔三差五接到宫中住着,却发现,郁言礼饱读诗书、待人恭谨谦和、聪慧异常。


    郁修锦道:“郁承欢这步棋走得好,可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的目的很明显,他既然做不了皇帝,那就让皇叔来做。”


    “先皇无数次对朕说过皇叔有多聪慧、有多能干,要在防备他的同时,让他为朕所用。”


    郁修锦从小就知道郁言礼想要夺回属于郁承欢的皇位,压在郁言礼身上的,是他父亲的意志,是一座名为郁承欢的大山。


    黎四九问:“那……那靖王殿下知道皇上知道他觊觎皇位吗?”


    郁修锦道:“皇叔何等聪慧,自然知道。”


    黎四九突然记起一事:“可,若靖王殿下真想篡位,为何不早动手?”


    从郁言礼的角度来看,郁修锦还小的那几年不正是他是动手的黄金时期吗?


    郁修锦道:“因为皇叔本性并不坏。”


    郁修锦是郁言礼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作为叔叔,记挂着先皇对他的恩情,是真心待自己的侄子好的;作为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戒备着自己。


    可,对郁言礼来说,亲情总会胜过君臣。


    马车一顿,常顺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皇上,靖王府到了。”


    二人从马车上下来,郁言礼听到消息,正等在门口,他弯着腰,道:“臣拜见皇上。”姿态是毕恭毕敬的,却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郁修锦道:“你们等在外面,朕有话要对皇叔说。”


    常顺海犹豫了一下,黎四九对他做了个口型:“……有我呢,放心吧。”


    常顺海的神色这才放缓。


    郁言礼又是一礼:“让臣为皇上和黎将军带路。”


    黎四九刻板地以为,王府都应该是气派尊贵、仅限皇家气质的,却没想到,郁言礼的靖王府竟如此萧条,道路两旁没有花草,树是光秃秃的,什么水缸啊、奇石啊之类的摆件儿全都没有,走着走着,黎四九只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荒废了足有十来年的植物园中——还是荒废前每一寸空地都被人喷过百草枯的那种。


    p;走了十几分钟,左拐右拐到了一间房子前,应该是正厅,门口只站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下人,郁修锦道:“阿大阿小,你们先下去。”


    那两人便走了。


    走入正厅,屋子内干净明亮,但摆件儿同样少得可怜,没什么居住痕迹。


    三人坐下后,郁修锦直言问道:“东倭、金人、游牧骑兵在边境勾结,可是和皇叔有关?”


    ……这,这问得也太直白了吧?


    却听郁言礼道:“确实是臣唆使的。”


    ……就,就这么承认了?


    郁修锦问:“皇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郁言礼重复了一边郁修锦的话,却笑开了:“因为臣觉得皇上天真,臣与皇上理念不合,臣想要攻占天下,皇上却想要天下统一;”


    一旦开头,郁言礼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他不停地说着,最后,他道:“要说最大的原因,皇上不是知道吗?因为臣想为父亲报仇,臣想坐那把椅子很久了。”


    郁修锦拧着眉,面上闪过受伤。


    可就是这一抹受伤,却好像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郁言礼突然站起身,神色暴怒,竟伸出手指着郁修锦,磨牙冷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不这么做!我早疯了!我每天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看到父亲在我面前一边吐血,一边让我把皇位抢来,可我也能看到先皇慈爱的表情,能记起你每次被太后训斥时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觉得我们是一模一样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可却变得不一样了!”郁言礼用被背叛的目光看着郁修锦:“你现在有什么可怜的?啊?”


    郁言礼咄咄逼人地质问着:“你有了支持你的臣子,太后不再逼你,理解了你,你还有……还有陪在你身边的知心人,我要是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把皇位抢了来!这些好处也轮不到你来占!”


    郁修锦缓缓站起身,紧抿着唇。


    郁言礼仰天“哈”了一声,眼睛已是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我羡慕你啊,皇上,我羡慕得不行,我羡慕你有那把椅子可以做,我羡慕她不再强迫你,羡慕你踌躇满志,羡慕你有能为你挺身挡刀的枕边人啊。”


    说到这里,郁言礼的尾音戛然而止。


    郁修锦满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郁言礼身子晃了晃,后退了一步,突然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便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黎四九,黎四九一把接住郁言礼,甩了甩手——刚刚那一手刀劈得有些用力,手有点儿疼。


    郁修锦不可置信地看着黎四九:“阿九,你这是……”


    黎四九把郁言礼往身上一抗:“走!”


    一片黑暗中,郁言礼看到了很多人。


    看到了吐着血的父亲、母亲,他们把他按在书前,逼他背书到天亮;


    看到了先皇总是用怜爱、可惜、难过看着他的目光;


    看到了攥着他衣角满是信赖叫着他“皇叔”的郁修锦;


    也看到了有人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用弓接下了吴海的刀,背影是那么威风又自由;


    如果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就好了。


    可梦总会醒的,渐渐有了意识时,他感觉到了自己疼到发麻的后颈。


    疼痛消退,郁言礼突然回忆起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情,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这是?”


    看清自己处境的一瞬间,郁言礼哑然失语。


    黎四九在他面前蹲着,细长的眸子眯着,嘴角上扬,连带着下巴上的那颗小痣都跟着染上了盈盈笑意。


    黎四九地拍了拍他手下的扶手:“喏,你梦寐以求的龙椅,坐上去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挺硬挺凉的?”


    郁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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