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被控制住了。


    一场烈火烧烬了花团,花园里一片狼藉,一些怪物的残肢坠落在地,不时抽动两下。


    躲在花坛后面的选手和守卫完好无损。


    原本位于核心位置的“人”不见了踪影,半空中异常的空间波动也已消失无影,阴云散去,天空万里无云,仍是晴朗的白日。


    前面的人在处理现场,陆流风在结界外面,城墙的背面发现了陆辞夜。


    陆辞夜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被划破了衣袖。


    他脸上有几分意外和茫然,转头对上陆流风的脸的时候,还闪过一瞬间的无措。


    易星移说陆辞夜长得更像他的母亲,但是当他和陆流风站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人去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陆辞夜已经在小陆的记忆里无数次见过陆流风的模样。


    只是在那些记忆里,做父亲的那个总是不善于表达,大多数面对儿子的时候,总是难以抹去一些局促,聊不到几句就会冷场。


    在小陆的视角里,父亲或许并不是不爱他,只是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自己总是让他失望。


    直到小陆经历过“未来”,亲眼看着父亲为了救他而死,才让那些固有的刻板印象有了些改变。


    陆辞夜并不比小陆更有经验。


    但人的本能反应是做不了假的。


    陆流风看到陆辞夜好端端地站在不远处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随后才去打量他,一边向他靠近。


    “辞夜——你刚刚去哪儿了?”陆流风像是想说别的话,但一出口就变成了一句疑问。


    他看起来有些懊恼,在走近陆辞夜的时候脚步就慢下来,最后迟疑着停在原处。


    “你没事吧?”第二句才是说出口的关心。


    陆辞夜摇了摇头,回过神来之后也在反过去打量陆流风。


    血缘的联系或许也会作用于生理反应。


    即便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见过面,但看到陆流风的刹那,陆辞夜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亲切感。


    陆流风没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换了个意识,只当他还在为离校出走之前的争吵闹别扭。


    “抱歉,我……我之前不应该跟你发脾气。”陆流风低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需要跟我好好谈一谈——不过,这件事等回去我再跟你慢慢说好吗?”


    陆辞夜没动。


    陆流风的声音放得更轻了:“现在这里出了一点状况,我必须要去确认清楚,你等等我,可以吗?”


    他并不是在哀声乞求,有些不自知的忐忑与疲惫,不安时他似乎更偏于沉默,而曾经的小陆将这当做不满和冷淡。


    一场双向的误解。


    陆辞夜点了点头,低声回了个“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陆流风也不确定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直到这时候他也不能肯定在看台上时听到的那些话是不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毕竟陆辞夜总是回避和冷眼的时候更多。


    他只能移开视线,看到附近的守卫朝他招了招手。


    “拜托你带他去找医疗师检查一下。”陆流风说道,“还有结界里那几位小朋友,务必做个检查。”


    “是!”守卫连忙应下来。


    “辞夜——”陆流风看向儿子,看到他低着头没说话,迟疑片刻也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守卫,说,“那就麻烦你了,所有的人报告我都要亲自过目。”


    守卫忙不迭地点头。


    “我要先去中心控制室看看情况,等……等忙完我去看你。”这句终于是对陆辞夜说的了。


    但一句话飞快地说完,陆流风便有些仓促地转过身。


    没走两步,陆辞夜追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陆流风的身子在那瞬间都僵住了。


    先是无意识的警惕,但在防备摆出来之前,他就已经认出来那是他的儿子。


    “对不起……爸爸。”


    身后传来的是有些哽咽的声音,带着清晰的颤抖。


    陆流风的手也僵在半空。


    “那些话,是真心话。”陆辞夜轻声说道,“对不起。”


    大起大落,陆流风的心落下去,有些欣慰有些无奈地转身。


    “我怎么会怪你。”陆流风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乖。你先去做个检查,我这边忙完就去看你。”


    然后再顺便聊聊。


    陆辞夜明白这个暗示,依依不舍地又抱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手,主动退开两步,却是扭过了头。


    “你去忙吧,我、我先回去。”陆辞夜又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在这儿给你们拖后腿。”


    陆流风闻言一怔,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前面有人叫他,说是有了新的发现。


    再转回头,陆辞夜已经跟着引路的守卫走过了拐角。


    陆流风停驻片刻,只得扭回头,往叫住他的人那里走去。


    拐角的另一端,“陆辞夜”靠在墙边,停住脚步,脑袋抵在墙壁上,眼眶通红。


    这是小陆。


    守卫有些担忧地看他一眼,问:“你没事吧?不会是哪里受伤了?还是赶紧回去——”


    这可是陆少爷,陆指挥官亲自交给他的任务,要是出了差错他可担待不起。


    不过这小少爷也太娇气了……


    守卫内心泛着嘀咕,一边自语着认命,拼命思索着合适的理由把这小少爷哄回去。


    小陆摇了摇头,眼睛一闭,眼角的热泪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够了。」他低语道。


    没有回音,只有一声无奈的轻叹。


    守卫在后面拍了一下陆辞夜的肩,还没来得及把苦思冥想的借口说出半个字,就见眼前的人忽然闭着眼睛,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


    守卫半张着嘴,手僵在半空,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颤抖着蹲下去,伸手探了探陆少爷的脉搏,仍然还在顽强地跳动着,他才稍稍松一口气,勉强能发出声音。


    “救、救命啊——”——


    医疗院。


    苏海楼断断续续做了一些梦。


    一个个小片段如同碎裂的玻璃,连不成一个完整的面。


    年少时在林间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对方先是朝他甜甜的笑,下一秒便是穿着漂亮的红裙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心脏被刺穿,血流成河。


    还有在学院时,即将毕业的年份,在门口偶遇了一个病弱苍白的少年,朝他笑得明媚。


    「云生啊,那是我妹妹,你认识她吗?」


    「海楼哥哥,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云生啊。」


    「海楼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答应过我要保护我的。」


    ——保护。


    对,他答应过的,他要保护他的。


    不对,是她。


    交错的声音一阵阵在苏海楼耳边响起,初时此起彼伏地相错,而后便加速交叠在一处,分辨不清楚内容。


    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弦在虚空之中越绷越紧,越绷越紧……然后在某一刻,“啪”。


    弦断了。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脑海。


    年少时随出差的父母一同出门,偶遇了那个年幼的小女孩,阴差阳错成了朋友,拉着勾说以后一定要保护她。


    但是当看到女孩儿被另一个人推下坡时,他脚下像是生了根,怎么也不敢往前一步,上去拉一把。


    他腿脚发软,越发清晰的只有恐惧带来的颤抖。


    女孩儿滚落坡下,尖锐的长条刺穿她的心脏,她整个人挂上去,脑袋被迫倒着仰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渐渐失神,却始终死死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恐惧突破了临界值。


    他眼瞳剧烈地颤抖着,疯狂地摇着脑袋后腿,蹒跚的脚步被灌木藤蔓绊倒,他顾不上面前的那一圈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回去之后他就发了一场高烧。


    母亲守在床边,有些奇怪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房梁,良久才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没多久,有人来邀请他们一家参加女孩儿的葬礼。


    他的父亲一向不愿意让儿子跟那些“下等人”过多接触,闻言没有直接把人赶出去,是因为母亲坚持询问他自己的看法。


    他听着传话的人说着说着哭出来,无动于衷地站着,抵着脑袋数着地板上的纹路。


    听到了最后,他只有一句回应。


    「我不认识叫云生的。」


    父母结束工作,带着他回到主城,他将那里发生的事彻底抛到了脑后。


    直到几年后,他遇到了一个叫云生的男孩子,与死去的小女孩儿来自同一个地方,住一样的房子、有一样的父母。


    他仍然不记得她,但巨大的负罪感铺天盖地,将他彻底淹没。


    他要保护他。


    一句话如同烙印一般牢牢地刻在他的大脑之中。


    从此他就成了“云生”的提线木偶。


    记忆翻涌而来的同时,还有让他更不愿去面对的真相——


    当年那个推下小女孩儿的人,正是年幼时的“云生”。


    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是一群孩童玩伴里面如幽灵一般的存在。


    将女孩儿推下去的时候,“云生”的脸上是挂着笑容的。


    苏海楼从一阵战栗之中惊醒过来,冷汗打湿了被子和枕头。


    他剧烈地心悸,如同被按进深海里,即将溺亡的前一刻,终于可以探出头呼吸。


    窗户外面一片漆黑,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单人间的病房里一片死寂。


    苏海楼不敢再去回忆噩梦,只依稀记得考核开始前发生了一些混乱。


    除了叫人惊慌的噩梦以外,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苏海楼死死按着眉心,随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水壶,也不顾冷热,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入口一片冰凉,也让他的意识稍稍镇定了一些。


    他恍恍惚惚地下床,扶着柜子好一会儿才站稳身子,推开门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他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或者找个熟人聊聊——至少要离开那个让他反复着噩梦的空间。


    走向楼道尽头时,拐角处的病房里透出一点光亮,苏海楼下意识朝门缝里看了一眼。


    陆辞夜坐在病床上。


    同样是单人病房,房间里并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陆辞夜脑袋上方的一团悬浮的光团。


    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却看不到第二个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样会让你负担这么大。”一边是愧疚忐忑。


    “是我自愿,跟你没关系。”一边是轻松淡然。


    “下次不要这样了,能见到他,我已经很满足了,不值得再让你承受更多了。”


    “就当是你将身份借给我的回礼。”


    苏海楼微微瞪大了眼睛——


    一模一样的声音。


    像是陆辞夜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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