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云堆积,深沉到几乎看不到其余色彩。
连绵不绝的雨从高高的云端落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坠落于无边而苍茫的大地。
这片地域已经许久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一根一根,从天际尾端坠落,一根接连一根,织就模糊色彩,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雨幕里,一队鬼魅般的快马切入雨中,疾驰加鞭而来。
为首那人披袯襫油衣,只在脖颈与臂露出来的地方透点精心缝制的料子,垂在宽大斗笠下幕帘下的白发扬起,发尾浸湿,似山巅浮的无垢胜雪,冷漠寒霜。
这队轻骑实在行进得太快,又被瓢盆大雨遮掩了声音,以至于到一个极近的距离显露出端倪。
正在临时军营驻守放风的玄骑方还在巡查,交接班后一回头,登时吓了个肝胆俱裂,忙不迭吹起敌袭的号角。
“敌袭——!”
号角声撕裂茫茫大雨。
军营里的玄骑立马以最快地速度拿起武器,冲进滂沱大雨里。
仅仅只是片刻关头,玄骑的军帐就站满了身披寒甲的士兵。
雨水冲刷一双双如临大敌的睛,守在面的骑兵则迅速放置阻拦马匹行进的尖梨,中提青铜铸就的冷枪,随时准备击落前来的敌军。
穆元龙同样提长剑,从营帐走出。
厚重的雨帘遮挡的绝大多数视野,他只能看见那顶深色的雨笠愈发急促扬起的马蹄。
然而在这一片喧嚣的氛围里,那匹从雨中刺出的神骏白马仍旧速度不减,甚至越发加快了几分。
莫不是在找死?!
看见那队马匹不仅有减速,反倒提速后,饶是穆元龙也不免惊异。
要知道,拦在军营前的,可是高达数尺的尖梨,直接撞上去定然要被刺个头破血流,人仰马翻。
“哒哒哒哒哒”
近了,近了。
刹那间,从雨中冲出的神骏白马一个高高跃起,轻而易举地跳过高高的尖梨,稳稳当当地落到军营内的地面,马蹄在低洼里溅起一片水花。
只要是玄骑的人,就不会对这匹马陌生。
先不说在马厩里欺负其他各种马,全军都还把它当小公主宠,最吃的草饼第一个留给这位。现在还随主人身份的提高水涨船高,走到哪都有人捧场欢迎,神气极了。
照夜白在原地踢踏了一下,迅速跑到遮雨的棚架下。
马上的人拉下自己的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绝伦的脸。
就在所有人睁大睛的时候,高高的通报声随后传来:“太子殿下到!”
穆元龙完全愣住了。
然而下意识的反应快过他的思维,迅速半跪在地,神色喜悦恭敬:“臣参见太子殿下!”
宗洛翻身下马,油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
看见自己的副将后,他一路冷漠的神色终于松:“元龙。”
“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找八殿下的吗?”
惊喜过后,穆元龙仍旧惊魂未定。
方,他是真的以为玄骑行踪暴露,卫国哪队精兵来刺探截杀。到竟然是本应远在皇城的殿下。
白衣太子解下身上的蓑衣,将其递给一旁跟随他前来的暗卫。
他张开掌,展示自己掌心内躺的一半玄骑虎符,淡淡地道:“陛下有令,对卫国一役,玄骑及其正面军团将由我接。”
储君不可掌兵。但虎符无法伪。
面对玄骑,宗洛不需要这块虎符。这块虎符是给其他两个同样参与对战卫国的军团将领看的。
果不其然,即使道理上无法说清为什么渊帝会准许储君出带兵,玄骑副将却有半点质疑,而是高声道:“臣等谨遵军令!”
“卑职谨遵军令!”
对战卫国,是多年来大渊征战天下的最后一役。
一统天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功绩近在前,有一位大渊将领不参与其中。
能够在这样象征荣耀,足以青史留名的时刻,同自己效忠的殿下并肩战,本身就是一件高兴万分的事。
宗洛点了点头。
半晌,他忽而道:“北宁王何在?”
虞北洲此次带兵玄骑,不过只有战时指挥权。
按照军律,他拿了虎符,前一个握指挥权的将领就应该同他进行交接。就算不交接,储君亲临,至少也该出来迎接。
然而那个最大的,矗立在雨中的主将幄帐静悄悄的,丝毫有有人要出现的迹象。
穆元龙走到幄帐面前,轻声通报后,掀起帘帐。
火盆里的柴火还在燃烧,行军图摆在桌上,内里空无一人。
反倒是刚刚整理完军中信件,从后勤营帐走出来的宗瑞辰挠了挠头:“就在方三哥来的时候,北宁王去了趟马厩那边。”
去马厩那边,除了牵马还能干嘛?
自己从皇城快马加鞭,淋雨赶过来,虞北洲倒,看到他来,直接转身走了。宗洛差点被气笑。
“,多谢小八。”
日夜兼程赶路的疲惫彻底消失,垂在身侧的紧紧收起。
白衣太子转身,一言不发地踩上马镫,翻身上马,连斗笠蓑衣都有拿,夹紧马背,就这样冲进暴风骤雨里。
“殿下,您”
等穆元龙反应过来,那抹白已经消失在层层雨幕里,再也不见。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黑云背后,雷声轰鸣响,大地天空都变了昏暗的黑色。不远的地方,因为浩瀚大雨,山体滑坡滚滚而下。
宗洛骑照夜白,在这片苍茫暮色中疾驰,浑身都被冰冷的雨水打到湿透。有一些顺白发淌落,贴在脸颊旁,滴滴答答从下颚滴下。
偶尔有惊雷响起,末端分叉的电光从天际刺向大地,所有深沉的色彩推开,将一切照得恍如白昼。
另一匹马正在不远处疾驰,黑色马背上的红衣被雨水冲刷到艳丽难明,新鲜到像流淌的血。
恍惚间,宗洛以为自己回到了半年前的寒关。
在那片广袤无人,沉默到死寂的雪原上,他们也是这般鲜衣怒马,策马奔腾,快意恩仇,肆意发泄满腔爱恨。
然而如今,不仅是追逐的人,或是心境,都同当初截然不同。
当时宗洛哀莫大于心死,在剧烈冲击下满心痛楚,疲惫无言。只同虞北洲说清楚一切,然后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而如今,宗洛满腔愤怒,一切的苦痛都化被愚弄的讥讽,麻木铸造尖刀怒火,淬一往无前的野烈,不见血不归鞘。
“虞北洲。”
他冷笑,在暴风雨里高声大喊:“我头一回知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敢做不敢当,只知道狼狈逃窜的懦夫。”
宗洛用上了内力,声音清越悠长,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刺开厚重的雨幕,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上回荡。
“轰隆隆隆隆——”
恰在这时,雷电坠入牧野。
刹那皆白里,那匹黑马仍旧在朝远处疾驰。
然而马鞍之上,却早已空无一人。
“——!!!”
下一秒,有丝毫预兆的,千斤般的巨力从黑暗中袭来。
宗洛一时不察,径直被这仿佛要拖他一起坠落到焦油烈火、无间地狱的力道击中,身姿趔趄。
他们一起从马背跌落,滚到满是水洼的草原,溅起洁净水花。
深沉黑夜,瓢盆大雨,浑身湿透的人彼此坠落马上。
在漫天的乌云电闪之下,也说不清这一刻到底谁狼狈。
又或许两个人都一样狼狈。
“懦夫?师兄,竟然说我是懦夫?”
有止境的雨声里,虞北洲胸口起伏,放声大笑。
他的师兄永远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大努力,在离开皇城前,克制住将这个人锁起来肆意侵占的冲。
善恶不过一瞬间,何况虞北洲这样我行我素,肆意妄为的灵魂。
“这不是我们应当留守皇城的太子殿下吗?怎么,红帐春宵,佳人在侧已经满足不了了,还要千里迢迢的追上来,到可怜的师弟这里寻求认同?”
虞北洲一句话还说完,就被劈头盖脸的一拳打断。
这一拳下极重,几乎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跨/坐在身上的人冷笑回敬道:“是啊。沈小姐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同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根本有可比。”
这句话像导火/索,引爆了所有的一切。
紧接便是天旋地转。
两个人的位置瞬间发生颠倒。
一到面前人同旁人卿卿我我的场面,无边妒火像是发了狂,席卷人最后的理智,如同骤然崩断的弦。
红衣青年俯下头来,角红意透癫狂:“师兄不会当真以为,师弟不敢对做什么吧?”
滚烫的臂牢牢地辖制他,
在冰冷雨水里湿透紧贴的身体,也在这妒忌的毒火里狂燃。
虞北洲残忍地笑,仿佛这样就能掩过那些不知为何的恐惧。
他的如同黏腻的毒蛇,在纤细的腰/间上打转。
无人窥见的黑暗角落,烫红的利刃顶在紧绷的防线上。仿佛要在这席地幕天的地方劈进去,叫彼此体会那有丝毫准备的,强制占有的痛楚。
“被赐婚的那位小姐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这样在自己师弟身下婉/转承/欢吗?”
然而下一秒,痛楚便从头皮上传来。
宗洛一只抓红衣青年披散的墨发,强迫后者抬头。
虞北洲眉头也不皱,却不得不因为这股力道而抬头,直视那双温润清澈的睛。
此刻,这双睛里燃烧因他而起的怒火,漂亮到令人惊叹。
静默一瞬后,宗洛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全无往日柔,反而透深入骨髓的讥讽。
电光火石之间。他,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那个近乎强加的身份,血淋淋的话语,那些默默下的一切,不求回报的给予。
“在嫉妒,虞北洲。”
躺倒在地上的白衣太子嘲讽道:“在害怕,在恐惧,在逃避。”
只有小孩子会这样,用伤害别人来掩饰自己的畏惧。
为了平息恐惧,这个从来骄傲肆意,张扬散漫的原书主角,用最拙劣的段,用一根根刺把自己武装起来,掩饰那个最深的事实。
宗洛从不知道,原来疯子,也有恐惧的事。
“在害怕,不敢承认。是因为承认这个事实后,两辈子的恨不过转瞬空,镜花水月,无从谈起。知道为什么么?”
在这一瞬,虞北洲的神情凝固了。
他猛然抬,要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仿佛接下来会有足以噬人的凶兽从那里释放,无路可退,无可转圜。
宗洛撕开了他的,直视那双黝黑的双,嘴角弯起,仿佛宣告胜利般开口:“因为爱上我了,虞北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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