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匙敲在碗边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裴轻侠的手指点在药碗边上,为其加热。待袅袅白烟升了起来,他将碗再度推到沈叁的面前,“小孩,提问前,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沈叁盯着热气的药碗。
面无表情地闷下。
裴轻侠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挑挑拣拣将其中一块塞进沈叁的手里。
这下被面无表情盯着的就是那颗糖。
“甜的。”
裴轻侠笑着说。
就好像有苦的糖一般。
“你喜欢吃甜。”
沈叁蓦地开口。
裴轻侠手指轻快地拆开一颗糖塞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颔首:“会让人放空。”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习惯他并不流露于人前。
毕竟还要维持为人兄长的尊严。
在陌生人面前就肆无忌惮,不过萍水相逢,涟漪荡开,也就不相识了。
那些糖,是他在路上买的。
摊子晨起,熬了浓浓一锅糖浆,甜腻的味道让整个屋舍都环绕着那股香味,却让路过的裴轻侠驻足不前,愣是站在那里看了半个时辰,最后心满意足地买下了最早的一批。
沈叁慢吞吞拆开糖纸。
甜。
沈叁蹙眉。
甜味侵蚀着舌头,将所有苦涩都驱散,霸道地留下香浓过头的味道。
他总喜欢这种平庸无趣的小东西。
乏善足陈。
沈叁看着裴轻侠也给自己塞了一块。
“你方才的问题……”裴轻侠并没有敷衍沈叁的打算,“量力而行罢了。”
他的腮帮子鼓起一小包,正“喀嚓”咬碎糖块。
“我有一个……朋友。”
沈叁突兀开口。
裴轻侠心道,通常这都意味着自己。
“凡事敢为人先,舍己为人,为大义牺牲自己。”
“是个好人。”
裴轻侠点评。
“不错。”沈叁僵硬点头。
“然后他死了。”
裴轻侠:……
喀嚓,喀嚓。
真是不幸。
裴轻侠起身端起药碗,随手摸了下沈叁的额头,“闲聊到此结束,你该好好休息。”他敏锐感觉到掌心下的身体仍有细微轻.颤,看来还有得养。
沈叁被强行按去休息。
他僵直平躺在床榻上,头颅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裴轻侠出去的背影。
额头滚烫。
热意从触碰到的地方蔓延,几乎搅碎体内每一寸白骨,哪怕疯狂压抑也阻止不了贪婪的怒放。
憎恶与暴怒一闪而过。
沈叁的手指微动,一缕微不足道的血气泄露了出去。
那张美丽的脸变得愈发苍白。
可沈叁无动无衷。
他倾听着裴轻侠的远去。
…
裴轻侠出现在城主府时,正是下午。
谢方城是一座修士与凡人混住的城池,身为城主,这座府邸自然也有修士布下法阵庇护,更有两位元婴、十位结丹修士坐镇,已算是不错。
可依旧挡不住螳蜋女妖。
那是谢长生亲自迎的“神”。
要找到谢长生居住的院落并不难,谢城主极其宠爱这个女儿,她所居住的地方最是精美奢靡。裴轻侠面不改色地走进了正屋,分明外面就站着侍从,却丝毫看不到被推开的门。
直到进了屋,那股奇怪的香味才扩散出来。
裴轻侠看着供奉在屋内的佛像。
正是这股味道。
谢长生长期与这佛像接触,身上也沾染了这种常人嗅闻不到的气味。
然这正是螳蜋产子时会有的气味。
他的手里出现一把木剑,漫不经心地走向佛像。
那是一尊看起来慈善和蔼的佛。
微笑的面容,塑金的身体,隐约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笼罩,那确实是修神道的标志。
刀剑无眼,径直劈向佛像。
在遇到阻碍时的瞬间,剑尖下压,衣服底下白光微闪,依旧无情地劈开。
佛像完美地裂开成两半。
藏于佛像内的无数螳蜋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爬了出来,整个温馨典雅的正屋煞时就被遮去了大半,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爬,又在某个瞬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一齐将头对准了裴轻侠。
裴轻侠准确地看向其中一只螳蜋。
“夫人,该收手了吧?”
裴轻侠微笑着说道。
“丑……”
细细密密的声音。
“丑八怪!”
“不能讲话,会变丑。”
裴轻侠:……
他摸了摸自己变装的脸,只能说是普通,丑就过分了吧?
这些小螳蜋都已经有了神智。
螳蜋女妖窸窣着触须爬了出来,踩在几个崽子的脑袋上傲然看着他,“你是什么东西?”
裴轻侠听得出来螳蜋妖不是在骂他,而是在问他出身。
只是他们那些妖族都这么问习惯,如果是别族来听,还以为是故意恶心人。
“甭管是哪路,祸祸人家女郎的夫君可不大好吧?”
螳蜋女妖嘻嘻笑起来,“原来是个为了谢长生强出头的,可我便是她亲自迎进来的姻缘神。她想要世上最美丽的夫君……
“奈何有下一个比他更美,那他自然得让位。
“我不过是帮她清理了下不需要的东西。”
迎得“真神”,自然得善果。
迎了“邪神”,实现的手段就阴险毒辣得多。
谢长生是谢城主唯一的女儿,谢方城又有百万人口,她的供奉,足以使得螳螂女妖在数年时间内修为暴涨,自然不将一个区区结丹期的修士放在眼里。
她不动城主府的修士,那是因为不想惊动谢城主。
可眼前这修士都打上门来,哪有再放过的道理?
裴轻侠笑了笑。
一刻钟后,守在门口的侍从揉了揉眼。
奇怪,女郎的屋门怎么打开了?
他们着急去看,却没曾想跨过门槛后,那满屋子的惨状差点没逼疯他们。
密密麻麻的卵鞘铺满了毛毯,大小不一的螳蜋尸体掉在地板上堆积如小山,溢散的妖气伴随着洞开的门窗扩散了出去。
待城主府的修士赶到时,只看到了倒塌的佛像上猩红的血,仿佛妖艳的眼。
谢方城外,一抹血气投入了正在心神不安打猎的谢长生身上。
她突然呕出一口血,从骏马背摔落下来,险些被惊慌失控的马匹踩死。
…
沈叁这病养了足三日。
裴轻侠在清晨时背着他走出了谢方城。
谢方城的大乱和闭门锁城对他们而言并无干系,他们离开得悄无声息。
沈叁趴在裴轻侠的背上,他感觉阳光灿烂过头压在背脊。
苍白的手指垂下,毫无半点血色。
他道:“你怀疑我。”
平铺直述,毫无半点转弯。
裴轻侠:“没人和你说过,你这么说话容易被打吗?”
“都死了。”
沈叁说。
凡有人敢言,必先死于座前。
不过裴轻侠似乎理解成另一个意思,他沉默了半晌,说了句“抱歉”。
沈叁总是对他别具一格的慈悲感到愤怒。
那暴怒长久停留在心头,已经习惯到阴鸷逼仄的地步。
裴轻侠掂量了下沈叁的体重,先吐槽了句太轻,然后才说道:“你出现的时间太巧合,我也曾试探过你,确信你真的毫无半点修为。”
不过每天给他灌药当真是最有趣的,先是塞一碗苦药,再硬挤一块糖。
看着沈叁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嫌弃得要命的小表情,足以平复裴轻侠给糖出去的心疼。
沈叁:“……修士都像你这么诚实吗?”
试探的话就这么直接出口。
“或许我比较特殊?”裴轻侠混不在意地说道,“好了,休息罢。”
他的语气轻柔。
“等到了下一处歇息地,我会叫醒你。”
轻柔到沈叁妒恨。
他如此嫉恨“沈叁”这个身份。
脆弱、无趣、贫乏的存在,裴轻侠愿意为这些死去。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