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梅长得苹果脸杏壳眼,个子中等,性格内向不多言。三年级的时候,她因为学习好,常受老师表扬,被同学们推举为班里的学习委员。
从那时开始,他发现晴梅身上有种女孩子特有的乖巧劲,让人越看越心动,所以每天放学回家,他都爱若即若离跟她一起走。
在教室里学习,也爱向她请教懂装不懂的作业题。他的坐位在晴梅后面,有时看着她的两把马尾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就会产生一些荒诞的想法,连老师讲点什么都忘了听。
学校有一次通考,他和晴梅的数学成绩并列班里第一名。老师表扬他们,同学却为他们的这次并列编排出一个说法,说他们在考前的一个晚上,一定是一起学习的数学,由此又生出一些在娃娃间戏说的话。说他们是一对数学对象,将来会这个哪个的。
对象的内涵在娃娃的认识里,就是指两个人之间的那么回事。一句话点醒了他的情窦,明白自己对晴梅的一份特别的关心,那原来爱呀!从那时候开始,他心里生成了一个秘密,想着将来有一天,真的就找了晴梅当媳妇,那肯定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
晴梅也风闻到一言半语,谁说跟谁恼,与他的关系冷淡到连话也不说了。他想不明白,晚上找了借口去问晴梅语文作业。
一进院门,她家的老黑狗,两眼昏花就扑了过来,吓得他忙合上院门,等屋里出来人,才重新推开。
拦狗的是晴梅爹,他跟进到住人的屋里,满家水汽弥漫着浓浓的水煮蔓菁味道。晴梅出乎他的预料,脸堂被炉火映得红彤彤,高兴地让他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帮她拉风箱。晴梅翻书找到了新学的那一课,不时斜脸对他说了一堆内容。
他当然知道是这个题目,眼睛在灶火光的辉映下,专注地盯着晴梅圆圆的脸,和一双如杏壳的小眼晴。晴梅说完,又翻了几页书就递还给他,腾出手忙着往炉灶里塞了一把柴禾。
他们俩小声交流着,晴梅羡慕他童天海是老师,不会的题在家里都可以问。他说:咱们住得不远,你想问就去他们家呀!就像过去你常去他们家玩一样,现在你是咋了?很少去他们家了。
晴梅的爹在屋外做什么活,这时叫她娘出去帮手,屋里一时就剩下他们俩,和那在个炕上啊、啊学语的小弟弟。炉灶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膛,掩饰了两颗忐忑的少年心。
童天海调到了公社中学,娘当了队里的喂猪员,在假期他有了一份能挣工分的营生,那就是为队里放猪。
猪有三十多口,十多口是母猪,一口公种猪,剩下的还有当年长起来的任务猪,和新生出来的小猪仔。
放猪只要掌握了几口母猪的活动,就能让猪群安安稳稳在一个地方拱草皮睡泥坑。可惜,放猪不比放羊和放毛驴牛马那些大牲口,首先猪不能骑是他心里最大遗憾;
其次放猪是他一个人的任务,责任压身,又没有玩伴,更没有书可读。每天早晨赶猪出栏,中午不到时间不能回来,下午又得赶出去,周而复始,百无聊赖,让人越干越没兴趣。
晴梅在假期里既要看护她的小弟弟,又要到田野里剜猪菜,还要拾柴禾、洗锅、做饭干家务。两方面的原因,他们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上一次面。
他给她出主意说:他放猪有的是闲时间,等他把猪赶到地方了,你送筐子铲子过来,他帮你剜猪菜,帮你捡柴禾,然后咱们就可以有时间一起玩了。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挤出来的时间里,他就与晴梅玩两个吃一个的游戏,玩挑单单,玩跳方块,玩抓羊骨疵。
玩累了,他们就一起躺在沙土上,看天上的流云走动,看几只白色的捞鱼鹳在蓝天上飞来飞去。每当这时候,晴梅会唱新学的歌曲,他则心猿意马,胡思乱想。
说到将来,他们神往进一个似懂非懂的问题里。他说:晴梅,人长大了都要结婚,咱们长大了肯定也要结婚。晴梅的脸红了。
有猪跑进村里的土豆地,他去追赶,回来时给晴梅带了一盘花瓣四绽,如一张大盘子的向日葵。向日葵籽太嫩还不能吃,他别出心裁,从花中间挖了一个小洞,又在晴梅的头上罩了一片葵花叶子,把一个精致的花环戴在了她头上。
晴梅的圆脸一下子效果非凡,她高兴地给他跳舞。他激动的灵感大暴发,自己折了一堆小柳枝,和晴梅一起编了套头的凉帽。
他们在野地里跑着,笑着,你追他赶,跑累了就去捉蜻蜓,晴梅从兜里拿出一根长线,拴了七八个蜻蜓的脚,然后让它们成群而飞。
日头西斜,猪开始不安分起来,这边往东跑,那边往西走,晴梅帮了他几次,突然想起了什么,急着要回家去。
晴梅走了,他把猪群赶到一片水塘处,等着它们重新安静下来,这时一堆后悔生起自己的气来,刚才咋就贪玩的忘了,把好多想好的话没与她说。要说这一切,都是他的一个小阴谋,想着经过一步步的发展,最后向晴梅表达自己十二岁的爱情心声。
今天是多好的机会,结果被自己贪玩丢掉了,只好等明天再说了。可他等不及明天的到来,很快就想好了另一套方案,那便是等晚上回家,一定把晴梅约出来,只有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才不会憋得难受。
他早早赶着猪群到了村边地带,看着时间将近,又找了一个借口,把猪入了圈舍。
当太阳在地平线的沙浪上翻滚时,他来到了晴梅家,远远看见她爹手里拿着一根树条正追着打她。
他一下子愣住了,快走了几步又站住。晴梅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她爹追到他跟前就停了下来,骂着难听的话,让晴梅爱去哪死就去哪死,再不要回家里来。他心里矛盾极了,对晴梅的爹充满了憎恨。
太阳落下去了,天空中有红色的晚霞,红光映照的田野和村庄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在一片玉米地旁边找到了晴梅,他们都不说话地坐在地埂上。晴梅不哭了,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很快,夜幕就把他们掩藏了。他向晴梅靠近,问她是怎么回事?晴梅不说,把头窝到支起的两膝上。他再无二话,静静地陪着她。
天地又渐渐亮了起来,是月亮升起来了,他们都饥肠漉漉。他坚持着,同时动员晴梅到一个好去处,还说要从家里弄一些吃的给她带来。
村子北边,有一块村人多年用磙子压出来的场院,用来堆放各家自留地里收割的各类庄稼,有时也晾晒一些杂物。因为队里扩建了大场院,这里渐渐失去旧日的热闹,但还被一些人家利用着。
场院的四面无墙,周边都是荒草滩,在这个青黄的季节里,堆着不知谁家的几堆经了雨水,颜色有点霉变,泛着灰色的麦秸。他陪着晴梅来到这里,把麦秸表面的一层翻起,两个人躺身在上面,听着蛙声一片,看着满天的星斗,和冰轮一样的月亮。
晴梅已经平静了,他跑回家里问童妇人要吃的。家里正好吃的是蒸玉米面饼子,还给他留着好几块。他撒了个谎,当着童妇人的面吃了一小块,瞅空把剩下的饼子用一张纸包起来揣到衣服里,趁童妇人到另一间屋子取东西,脱身而出,一路小跑来到小场院晴梅的身边。
在月亮的照亮中,晴梅吃着他看着,那情景真的别提有多美了。晴梅站起来就走,还甩脱了他拉她的手。他跟在她身后,一个劲自责,晴梅只管往村子里走。快到她家时他止住了脚步,因为晴梅娘正站在大门口焦急地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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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炎热的太阳照着绿色的田野,也照着黄色的沙丘,热风吹得人身上汗湿。他光了膀子,赤了双脚,赶着猪群要去村东南阮家河边上的一片水地,那里有树有水,既是一个偏僻的去处,又是各种牲畜常常汇聚的放牧地方,说不定还能遇到放牲畜的别人,大家就可以聚在一起玩了。
谁知到了目的地却一片寂静,除了他赶的这一群猪外,没有任何牲畜的影子,自然也没有放牧的人了。他只能在沮丧中自寻快乐,让猪在一片浅水地里洗澡避暑,他一丝不挂到就近的深水处游泳。
水被太阳晒热了,泡得人浑身舒坦,再带着一身水珠子跑到热沙土上,就能沾一身的沙粒,那感觉真是太好了。
他变着花样耍水,可是一个人很快就没了兴致,躺在沙土上瞌睡起来,不经意就丢了一个盹,睁开眼自己吓了一跳,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见天蓝风清云白,暑热也消退了不少。他翻身而起,看见猪群还在泥水里哼哼着,一颗心才落回肚里。
只是过了一会,再粗略地一感觉,心又揪紧了,左找右找,发现还是有两头刚被村里人捉了猪仔的母猪不见了。
这一急让他完全清醒了,跑到几十亩高粱地边上,攀上一棵大杨树往四处查找踪迹。果不出他的所料,在高粱地的深处,有一片乱动的高粱。
他当时的判断,毫无疑问是两口母猪在那里发疯。他定好方位,边骂边下了树,循着地埂,深入进已经开始成穗的高粱地里。
他的个子那时还没有窜长,瘦小轻便,在高粱垅之间穿插游刃有余。接近那片有动静的地方时,他听到了隐隐约约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这就奇了,难道有社员在这片地里劳动,要是再让人知道母猪祸害庄稼,他可就惹下大麻烦了。
他站着定了一下神,决心还是找猪当紧,心想只有把猪赶出地,不让人知道就不会有事的。他小心翼翼屏声敛气往那片有响声的地方前进,一边认真地听着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高梁林里的说话声却半天再无一言半语,高粱倒伏摇动,响声唰啦啦如下急雨一般。
放猪也是有学问的,猪也知错对廉耻,它跑进不该去的地方,心态也会自然地紧张,你如果猛喊,猛追,猛打,猪就会和你撕破脸皮周旋。
如果你小心去赶,多数时候它们会顺顺当当地服从你的吆喝。这块高粱地片太大了,如果猪跟人在里边捉开迷藏,人自然是吃苦头的一方,他知道这一点,越是接近高粱响的地方越小心不带出响声。
他听得一清二楚,透过密密的高粱,影影绰绰地看到两个人影子。他担心着水塘里的猪,和那两头还不知去向的母猪,又不敢动弹,心知在这种要命的时刻,真要是让两个人看见了,他们说不定会要了自己的小命。他越想越害怕,身体紧贴地面爬着,听了他们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
他正处在他们的南面,头轰地一下子大了,差点就要爬起来逃跑。幸好那女人往南走了两步,转身向西走了。那男人一根根扶起睡倒的高粱,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北去了。
他一口气跑出了高粱地,重新爬到那棵树上望眼,看见那女人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小筐子,边走边抟弄着头发。那男人背着双手,顺着一道地埂走着。他骂了一句老流氓,换了方向往南寻找,就看见那两头跑丢了的母猪,正在一堆沙丘上的白茨堆里吃酸榴榴呢。
那天晚上,他怀揣着白日看到听到的秘密,先到了阮五子家,借口问他借一本小人书。此时的阮五子已上了初三,能跟同学借到一些他梦寐以求的大人书和小人书。可是那天晚上,他要借的书他借给了别人。
他表现的很失望,和他闲谝了两句,瞟了两眼躺在炕上抽旱烟的雷公嘴阮老四,又刻意地看了看盘着腿,闭眼养神的阮婆婆,觉得阮家有种凝重的气氛。他在心里冷笑着。
从阮家出来,他又去了阮鹏家。阮鹏正蹲在地上削山药皮,眉眼歪斜,鼻子邋遢,萎靡不振,那样子看起来确实像个病殃子。
他的傻儿子是个大头宝宝,在炕上脚步不稳地走来走去。黑娥腰上戴着围裙,双手沾满了白面,在锅台前忙着做晚饭。那个阮姓的小女娃坐在炉灶前烧火,锅里已开始冒出了水汽。
他拿着一只烂手套,说是在他们家门口捡到的,就送进来了。黑娥奇怪地盯着他看了两眼,眉头还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他紧张了,心想这个女人太鬼了,她是不是看穿了他的来意。黑娥说话了,说手套不是她家的,可能是别人丢的吧。
转而又问他们家吃晚饭了吗?他心里踏实了一些,据实回答说吃过了。黑娥说今天家务忙得,把晚饭也给做迟了。
走出阮鹏家,他心里一如在阮家一样冷笑着,为大人的这种虚伪而不齿。
晚上,他被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搞得难以安静,和村里的一帮同龄男娃子们玩捉迷藏游戏。他和两个一派的孩子由于藏得太隐蔽,以至于寻找他们的那几个孩子最后偷偷跑回家睡觉去了。
他们等不上被找到,只能自己走出来在村子里招摇而过,还唱着歌,最后百无聊赖各自散去,把算后账约在了明天。
路过阮小亮家,他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影在阮家的院门口处,天空中有半弯月亮,星星稀稀落落,村子沉浸在一片静寂而又蒙蒙的亮中,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晚,从那人的影子判断出是阮小亮和她老婆。
玩兴未失的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绕道趋近了偷听偷看。
哭泣的是黑玉英,似乎有什么委屈被压抑着,双手爬在院墙上抽噎。阮小亮像一根树桩立在边上,一会上前想拉老婆回家,一会又气咻咻地走来走去。
回到家里,童天海没有从学校回来,童妇人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弟弟妹妹一个挨一个都睡着了。童妇人埋怨他贪玩,说要不是等他,她也早睡了。他喝了一肚子冷水,躺进被窝里,心想今天是怎么了,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一些不能言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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