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月上枝头。


    客堂内灯火通明,侍女们皆垂首立在各处,大气不敢出一声,不多时,魏氏由着丫鬟搀扶而来,入门时忧虑不止,轻声问了句:“少夫人可醒来了?”


    半跪坐在榻前的宝珍闻声赶忙抹了把眼泪,起身出去相迎,回道:“还未醒来。”


    这下魏氏眉头皱得更深了,抚着心口唤道:“真是作孽啊。”转而又朝外间问道,“派去山下请大夫的人可回来了?”


    “回夫人,还未回来。”


    魏氏坐也不宁站也不宁,频频朝门口张望,半晌又问:“子濯怎的还没来?”


    “去请少爷的人还没信,夫人再等等吧。”


    侍奉魏氏的大丫鬟低声安抚道:“夫人莫要焦急,适才释空小师父说,观南大师快回寺院了,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归来了。”


    话音才落,站在门口的侍女欣喜出声:“来了来了,大师来了!”


    魏氏忙走出去,就见那佛子被宝画引着赶来,身上袈裟还未褪去,步履匆匆却不失稳重,她不禁念道:“阿弥陀佛,可算是来了。”


    侍女们自发让开路来,半悬着的心也随着他的到来而落了地,待他走进屋内时免不得都想多看两眼,半奇半叹,这和尚长得这般俊俏,缘何如此想不开,竟削发为僧了。


    魏氏不再耽搁,忙说道:“真是有劳大师了,我这儿媳被贼人所伤,几个时辰过去还未醒来。”


    观南垂眸合掌,声音温和平缓:“来时路上这位施主已将事情经过讲明,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贫僧先行把脉再说。”


    魏氏听罢连道几声“好”。


    这厢,宝画取出细绢帕子垫在秦漪腕上,观南抬手,修长细指落在那方绢帕上,余光瞥见枕上昏睡之人时微愣住。


    怪不得看刚才那位侍女如此眼熟,原来,竟是这位姑娘。


    只是,不过半月未见,缘何消瘦至此?


    他这般想着,又立时敛神聚气,闭目切脉。


    片刻后,他收回手,起身合掌:“从脉象来看,这位施主长久以往忧思过重致使心气郁结,今日又受了内伤,心脾受损,这才昏迷不醒。”


    “这可如何是好!”魏氏眉头紧皱连连哀叹道。


    正说着话,外间又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夫人,少爷来了!”


    随着话音,周子濯自外头赶来,身上风尘仆仆面含忧色,进门便问:“娘,子莹可有事?”


    观南垂眸退至一旁立于窗下,原以为这女施主名唤子莹,又听周夫人嗔怪道:“子莹无事,就是受了些惊吓,绾梅被伤着了,昏迷许久,现下都还未醒来。”


    那二字入耳时他微愣一瞬,猛想起此前在桃林所捡的那方帕子,上头绣着的娟丽字迹,正是绾梅这一名讳,想到这一时竟有些慌神,原以为那物无主,又觉上头的梅花栩栩如生,恐遭泥土污垢玷染,这才将它捡回,怎料到,这世上还有这般巧合……


    听了这番话,周子濯舒展的眉头又蹙起,不解道:“怎会如此?”


    站在榻边的宝珍气闷不已,这姑爷一进门不先关心小姐的生死,反倒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简直可恼可恨!心直口快的她登时撇过脸幽幽道:


    “莫不是给姑爷送信的人未言明?我们小姐为了救三姑娘迫不得已以身犯险,被那贼人重重劈了一掌,适才观南大师说,小姐长久忧思过重,如今又受了重伤,可不昏迷至此。”


    她语气生硬,埋怨讨伐之意不言而喻,魏氏听后本有些不满,可她说的话的确句句属实,今日确是子濯的不对。


    而周子濯神色微变,动了动嘴唇却终未说什么,抬眼看向床榻时才留意到案前站着一佛子,便问道:“这位是?”


    宝画回道:“这是寺里的观南大师,大夫迟迟未来,奴婢便去请了大师过来。”


    京城孰人不晓观南法师的名号,素闻当今圣上信崇佛道,每月定期来这寺中听他诵读经文讲佛法,本以为这等佛子该是高高在上之辈,断没料到竟这般平和可亲,且瞧那模样不过二十四五,竟已有这般作为。


    周子濯敛眸:“原来如此,早就听闻观南法师医术精湛,今日内子得师父救治实属有幸。”


    案几上烛火明亮,将观南的身影拉得削长,映在木窗之上有几分模糊,他捻动佛珠,垂眸回答:“施主不必客气,贫僧先开一剂药方稍加调理。今日之事确属凶险,不过,这位女施主的症结归根到底当属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想来施主定然明了这位女施主的症结所在。”


    闻言,周子濯眸色深沉,目光凝向他侧影,而又转向昏睡在榻上的秦漪,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如今毫无血色,往日的娇艳不复存在,只剩一副孱弱病态。


    这几日他有意避着她,却也时常从下人口中得知,她日日毕恭毕敬,操劳府中诸事,为娘亲分忧不少。


    曾几何时,这小丫头也与子莹那般,整日跟在他后头打转,虽说两家早已为他二人定下亲事,可他总觉得不大真实,在他眼里,绾梅就如同妹妹一样。


    他大她六岁,无论如何都没法像对月遥那般对她,不料光阴飞逝,如今这小丫头也已长成曼妙女子,是个大姑娘了。


    而后,他又恍然想起,她已然是与他拜过天地入了宗谱的妻。


    低垂眼帘,他缓缓开口:“多谢师父。”


    观南面无波澜,合掌淡淡道:“施主客气。”


    送走观南,安抚好母亲,周子濯屏退一众侍女,掩门踱至榻前,看着那张姣好面庞,又倏忽想起陪秦漪回门那日她委屈落泪的模样。


    心头莫名有些滞涩,他将她放在衾被外头的手轻轻攥住,良久,微叹口气:“绾梅,是我亏欠你的。”


    他垂着头,自言自语:“你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你不住。”


    她是何心病他自是知晓,可连他自己也是“患病”之人,又该如何做她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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