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淅沥沥,宝珍提着食盒走进里间,一眼便瞥见立在窗前的人影,短短几日,小姐越加消瘦了。
“小姐,您好歹吃点东西吧,身子是自个儿的,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奴婢们可怎么办呐。”
秦漪木然地倚在那儿,屋外细雨连绵,时不时响起几道闷雷,从房檐上流下来的水珠随风飘进屋内落在她身上,总算拂去些许燥意。
“我并无胃口,宝画,东西可准备妥当了?”她轻声问。
“都备好了,可周夫人遣婢子来说,今日雨天路滑,又搭上上回三姑娘那事儿,怕您出了什么差错,不如等姑爷下了早朝陪您同去。”宝画答道。
秦漪勾出一抹苦笑没有言语,自那晚不欢而散之后,她已整整三日未见着周子濯。
宝画宝珍怕她难过,有关念月的事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可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她还是听到了,如今念月母凭子贵,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地位低下的通房丫头。
她还得知,周子濯亲自向魏氏言明,要将念月抬为姨娘,但最后遭到周常明的反对。
心口又浮起阵阵绞痛,她紧紧抓着窗棂,纤长细指泛白。
“不了,收拾收拾出发吧。”她淡淡道。
宝画有些迟疑,自打出了那事后,她明显觉出周夫人对她们小姐有些冷淡了,况且……
“小姐,您与姑爷这般僵着也不是办法,不若就听周夫人的,待姑爷回来一同前去,借着这机会缓和缓和。”
秦漪脸色稍冷,回眸看着她:“你也觉得,此事是我不够大度?”
昨晚歇息前,魏氏遣了侍女前来请她过去商量念月一事,可说是商量,魏氏却并没有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魏氏起初还算温和,可见她油盐不进不听劝便开始大讲三纲五常那一套。
“绾梅,咱们为人妻子的就要宽宏大量,要懂得为夫君排忧解难,子濯身在朝堂操心的事够多了,便不能再被后宅之事绊住脚。
“如今你岁数还小,再加上本就娇弱,不如先好好养几年身子,到时候再要孩子也不迟,不管怎么说,念月腹中孩儿是咱们周家血脉,到时候生下来也得叫你一声母亲,你也不必担忧,那丫头再怎么着也爬不到你头上去。”
无人知道她听了这番话是何滋味,她死咬着唇,直到喉间满是血腥味才苦笑回道:“娘给儿媳的交代属实让人意外。”
也正是这么一句话,魏氏的脸色登时变了。
“你这性子倒真有几分忆连年轻时候的样子。”
魏氏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便将她打发走了,从头到尾不曾安抚她半句。
以至于昨晚一夜她都陷入沉思中,不断责问自己,她,当真错了吗?
见她神色凝重,宝画忙躬身回道:“小姐别气,是奴婢说错话了。”
思绪被打断,秦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脚走到梳妆镜前,“罢了,梳妆吧。”
……
路上,宝画撑着烟青色油纸伞,秦漪神游物外一路不语,身侧宝珍提着竹筐,里头是提前备好的祭奠物什。
原本依照礼制,秦漪身为出嫁女是不该去祭拜娘家人的,可她是独女并无兄弟,况且,秦家已无人记着先夫人,若她这个女儿也不去,那娘亲坟前便杂草丛生了。
府门口,下人搁置好踩脚凳挑起帘子,秦漪才欲上马车,自府院中传来一道低沉声音。
“你要去哪?”
秦漪回身,看见来人时心头微动,话语却堵在嗓子眼,什么也说不出。
“姑爷,今日是先秦夫人祭日。”宝画简短表明。
周子濯盯着秦漪看了片刻,她今日着一袭白色裙衫,发髻朴素无华,衬得浑身略显清冷,姣好面容未施粉黛,遮不住满目憔悴,往日那双澄亮眸子已看不见半点光彩,就如珍珠蒙了一层灰尘。
适才虽只短暂一眼,他明显察觉出,她在有意疏离,意识到这点,他心底掠过几分说不出意味的情绪。
“走吧,我随你同去。”
秦漪怔然回望,而他仍是那副淡漠神情,想必之所以这般做也非自己情愿。
她垂下眼帘,语气波澜不兴:“不必了,夫君公务繁忙,妾身自己去就是。”
说罢她转身上马车,突然间,手腕被他一把攥住。
“你可是还在怪我?”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忍不住瑟缩一下,下意识便想挣脱开,周子濯微愣,转而加重手下力气,声音也不自觉冷下来。
“绾梅,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一句话让她所有感受全部泯灭,她渐渐不再挣扎,无力地笑了笑:“那便有劳夫君了。”
周子濯心口有些沉闷,挑起帘子自先上了马车。
先秦夫人柳氏葬在四清山半山腰坡下,距城中约莫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但近几日接连下雨,郊外土路泥泞不大好走,是以比往日多花了不少时间。
马车内,二人相对而坐皆未言语,秦漪缩在角落里两眼微阖,余光中瞥见他眉头紧皱,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迟疑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周子濯抬手按按眉心,淡淡道:“无事。”
一问一答,两人又都沉默下来。
马车悠悠晃晃在林中行驶,直到午时才抵达,软帘挑起,秦漪被周子濯搀着走下马车,他从宝画手中接过油纸伞撑在她头顶,不知情者看见这一幕,定会以为这是对恩爱小夫妻。
石台下布满青苔,秦漪脚下打滑险些跌倒,周子濯及时抬手将她捞住,又叮咛道:“小心些。”
她被他紧紧揽着,除却大婚夜,这是她第二回离他这般亲近。
心底涌上一抹淡淡的忧伤,又掺杂着些许委屈,她无措地攥紧手指,连呼吸也放慢了点,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周子濯覆在她肩头的指尖微微发烫,待走到平坦小路时将她松开,沉吟片刻开口道:“绾梅,念月只是府中一个丫头,你不必因她与我置气,至于抬为姨娘也只是我一时气话。”
闻言,秦漪有些晃神,她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求和。
“下月府中摆宴,我不想这等日子全府上下因你我二人这般沉闷,这段时间你操劳诸事辛苦了,待忙完这阵子,我带你出去走走。”
秦漪垂首不语,心底忍不住苦笑,原以为他当真觉出有愧,所以主动哄她,可原来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安抚她也不过是想让府中回归安宁,让宴席不出差错。
良久,她点点头,“好。”
柳氏墓前果然长了不少枯草,秦漪心头酸楚,待宝珍将蒲团放好后便跪了下去,娘亲已去世多年,可她没有一日不思念。
若娘还在,她定不会如今日这般,受了委屈只能活生生咽进肚里。
周子濯撑着伞,目光凝在她白净的脸上,本以为她会痛哭一场,可她只那样跪着一言不发,好似一具被夺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他恍然想起秦夫人祭礼那日,秦漪也是这般,只不过彼时的她更怯懦许多,瘦小玲珑的一个小姑娘,一身丧服跪在灵堂里,可面对失母之痛却没有掉半点眼泪。
也是这个故作坚强的小丫头,看见他时瞬间哭成泪人,那隐忍绝望模样让他心疼,便忍不住生出呵护她往后余生的念头。
那时,他心里还未曾留下另一个人。
喉头忽的有些滞涩,他情不自禁蹲下去,伸手将她轻轻揽住,如那年一样轻声哄慰:“想哭便哭出来吧。”
秦漪目光涣散地看着墓碑,声音有些缥缈:“阿濯,娘亲曾告诉我,若哪天她撒手人寰了,九泉之下她也会安息,你可知为何。”
周子濯垂着眼睛,盯着她右手手背上的一抹细小疤痕有些失神。
两年半前,月遥缠着他去西郊打马狩猎,那时他被父亲关禁闭不许外出,月遥的来信一封紧接着一封,最后以“若是不来日后莫再相见”的话威胁他,最终迫不得已,他只好叫周福去秦家请秦漪上门,欺瞒她说要带她出去转转。
秦漪得知后喜不自胜,盛装打扮来到周府,替他央求父亲放他出府,后来,父亲看在她的面子上便解了他的禁,两人出去后,他借口有别的事要忙,让她自先回府,走时却被她紧紧拽住,纠缠中一不留意将她手背弄伤。
许是女子向来细皮嫩肉,那伤口出了血,秦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只觉得烦躁,甚至在想,月遥打马上掉下来时都没掉一滴眼泪。
到底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娇女,当真娇气。
回忆至此,他心底忽然涌现一股莫大的愧疚,彼时还说要好生照顾她,可最后,他还是食言了。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指不觉收紧几分,出口声音有些沙哑:“为何?”
秦漪淡淡笑了笑,从袖中取出帕子,在墓碑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我娘说,她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可我自小许配给你,你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待我及笄嫁与你,定能平安长乐,一生无虞。”
听了这番话,周子濯心头仿佛压了块巨大的石头,他动了动嘴唇,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秦漪回首望向他,眸中划过几分伤痛,最终全部归于平静,不知为何,见她这般模样,周子濯忽的有些慌神,下一瞬,她温软而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濯,我知你心里没我,既如此,我们和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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