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栗似的雪下了足有一丈厚,南卡坐在厅中央的椅上,姿态端凝。
一旁的白无络始终沉着一张脸,在南卡的催促声中,极不情愿的挥笔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货物售出,概不退换!”
“纠正一下,迦罗不是货物。”
南卡说着就从白无络手中抽走了那张签了字的卖身契,并将它撕了粉碎。
迦罗立于一旁,冷冽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若非货物,那你这会儿花钱买的是鬼么?”
“我不过是照着你能接受的方式,合情合理的带走他罢了。钱都在这里了,你不点点?”
命人抬进箱子耗时不到半刻,箱内的黄金满满当当,一望便知,这数量远超出白无络给她开的价。
“不必!”难得见白无络生回气,南卡忍笑走过去扯了扯他宽大的衣袖。
“七年不见,送份欢迎礼给我总可以吧?”
不愧是布萨家的女儿,这么快就学会用恩威并施这一套对付他了,若真是什么欢迎礼,又何须抬出这箱黄金来。
白无络明知南卡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都是做给他看的,但他还是心软了。
“回来整两月都不肯见我一面,如今倒肯为个奴隶同我提起往日的情分了。”
白无络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眼神却不太友善的瞥向迦罗。
“他这身皮囊倒真是不错,只是不知他颈上那道一寸长的疤,是不是也这么招人喜欢。对了!日后他若被你退了货再转卖给下家,那他手臂上的家纹烙印就刚好能凑成一桌麻将了。”
迦罗闻言便跪倒在地,一双手无措的按扯着衣领,惨白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奴隶身上烙下主人家族的家纹是西蕃的规矩,身上的家纹越多这个奴隶便越不值钱。
“几道疤而已,这有什么的。”
定了定神,南卡走过去将迦罗扶了起来。
“迦罗的话,有疤我也喜欢。”
大抵是雏鸟情节作祟,给迦罗赐名还不到两个时辰,南卡心中便油然而生了一种想要保护他的责任感。
“真的么?”
南卡的话犹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迦罗心上荡开一层细密的水纹。
当他讷然抬起头,深邃的眸光直直凝在她脸上的时候,却听她柔声对他说,“当然是真的,布萨家的人从不说谎。”
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期待,对这个与他全然处在两个世界的新主人,他所知的就只有她的名字而已。
可她却拿家族的名义同他保证,同他一个下等的奴隶保证,即便他有瑕疵她也不会在意。
迦罗记得,他的第一任主人用火钳烫伤他后曾对他说,“别以为会张口说几句话,识得几个字,你就不是奴隶了!农奴若是等同于牲畜,你就是连牲畜都不如的东西!你哭什么?虫一样低贱的东西也会难过么?”
他也记得在日光城的集市上,那些因他容貌而驻足的贵族,又都因他颈上难看的疤而相继离开。他们离开时,脸上都带着如出一撤的嫌恶,那神情就好像在说,适才因他停留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是白无络什么也不问,就将他带回了府中,可是白无络买下他,却只只因他是个残次品……残次品的价格要比其他奴隶便宜得多。
只有她肯顾及他的情绪,哪怕她在只是在怜悯他,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恩赐……
有那么一瞬间,迦罗突然觉得南卡那双清澈的眼,像极了那个给过他希望,也让他万念俱灰的少女。
不可能的吧,怎么可能呢?那个陪着他躺在草地上数星星,千方百计给他带吃的,还帮他躲过责罚的少女,怎么可能是南卡呢?
若是布萨家的小姐,要个奴隶不过一句话的事,又怎么会丢下他不管,连句再见也没有的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呢?
“你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现在我可以带他走了吧?”
南卡说这话的时候白无络正背对着她,他眼里稍纵即逝的失落,没有被南卡看到。
再转过身来时,等待白无络的只有南卡逐渐远去的背影。
府外的马车旁,不住跺脚的锁儿明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刚要一鼓作气踹开白府大门,南卡就走了出来。
“看样子,这事儿是成了!”锁儿小步跑上前,激动的一把勾住南卡的胳膊。
紧随其后的迦罗着实怔了一下,这不是前日跟在主人身边的那个侍女么?她怎么敢如此同主人说话!还有她的手!她的手居然直接勾住了主人的胳膊!
可为什么主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还会对她笑呢?
“白无络这家伙就没有对钱说不的时候,倒是你,外头这么冷怎么不在马车里等呢?”
“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你出来,还以为里头出什么事了。”
锁儿边说边拉着南卡上了马车,而迦罗的脚步却止于车前。
奴隶不得与主人同乘,这是规矩。
“你怎么了?”车帘掀起一角,南卡探出脑袋看着迦罗。
“奴不能……”他话没说完,南卡就已跳下马车。
“有什么话上来说吧,外头怪冷的。”
等迦罗反应过来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马车里了。
他不该进来的,可当南卡伸手将他拉上马车的时候,除了能感觉到手心里有股暖意流窜之外,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锁儿是我的贴身侍女,她是唐国人,对西蕃的规矩还不太熟悉,以后就要辛苦你多教教她了。”
“是,主人!”
未免马车晃动时不慎碰到南卡,迦罗僵着身子,双手牢牢抓住膝盖。
还是太近了,哪怕竭力垂下眼眸避免与南卡直视,他仍能从余光中看到她的脸。
敏锐的鼻尖捉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他不懂香,只觉得那气味出奇的好闻。像是大雨过后,林中弥漫的泥土混合松香的气味,而这片林中一定有个人正在偷吃沾了蜂蜜的薄荷,所以这气味里才会带了几丝甜。
“迦罗,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察觉迦罗坐姿局促,南卡定睛细看过去,发现他两耳烧的通红。
“该不会是发烧了吧?”她低声问着,伸手到迦罗额前探了探,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不烫啊……”
生怕迦罗误会自家小姐的意图,锁儿急忙解释道,“小姐她待人一向温和,平日里对我也是如此。我听说这儿的主子,一般不会像我家小姐这样善待奴隶,不过时日一长你就会习惯了,总之,小姐她对你没有恶意。”
南卡的眉微微蹙起,不着痕迹的退回原处,拉开了与迦罗过近的距离。
“奴知道,主人和他们不一样。”迦罗垂下眼帘,一字一句说的格外认真。
但南卡很清楚,即便她从未苛待过任何奴隶,可她所食所用,也都是从奴隶的血汗中压榨出来的。
一面怜悯着奴隶,一面佯装不知的继续粉饰太平,仔细想想,她甚至比迦罗口中的“他们”都还不如。
就这么沉默着回到土司府后,南卡让锁儿先领着迦罗过去换件厚衣裳的间隙,管家曲丁就找了过来。
进门行过礼后,曲丁毫不客气的切入了正题。
“老奴听说,土司大人今日用一箱黄金,买了个奴隶回来?”
南卡点头粲然一笑,“是个三手货,身上有疤,有前两任家主的家纹……管家是想见他一面开开眼界么?不过不巧,他这会儿正在我房内换衣服呢。”
暧昧的措辞和少女无邪的笑容形成巨大的反差,令曲丁不由皱起了眉。
“恕老奴直言,土司大人此举实在有失布萨家族的颜面。”
作为服侍过布萨家三代土司的肱骨之臣,通常曲丁直言不讳的时候,南卡只能选择生气的保持微笑。
西蕃的管家相当于唐国皇帝身边的内务总管,通常负责管理府内的奴隶和日常事宜,这权利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曲丁虽是奴隶出身,但他的立场却几十年不动摇的倒向贵族这边,所以用何种态度对待曲丁这个问题,一直让南卡很头疼。
“管家的意思是说,我买来的人不值这个价么?”
“劣等奴隶的确不值这个价。”
“烦请管家帮我算算,我未来的夫君能值多少钱?”
“土司大人的正夫有资格继任下一任土司之位,所以是无价。”
“如果我说,我要嫁给这个我买来的奴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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