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欣喜之色尚未褪去,笑意便猝然凝结在眉梢眼角,像是时间突然静止了一般,南卡仍是笑着的,但眸光却一寸寸凉了下去。
迦罗淡淡的声音在寝阁内响起,那语气轻若鸿毛,却似万箭齐发,顷刻穿破南卡的耳膜,双耳轰鸣之际,她的心被揪起似的生疼。
半晌后,南卡正色道:“朗仕小姐是北边来的贵客,有你近身保护她,我很放心。”
她神色平静,垂眸瞥了迦罗一眼:“明日,我会将原先派去保护朗仕小姐的侍卫撤下来,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她保护得很好。”
这些话说的滴水不露,合情合理,说得南卡险些忘了她喜欢迦罗,喜欢到他只同她多说了一句话,她便乐得开始筹划他们婚后生活的地步。
所以迦罗也是一样的吧,看上去不动神色,其实心里早就因为要见到朗仕珍而激动得不能自抑了吧。
除了喜欢迦罗,南卡还是迦罗的主人,而她自认为自己的确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主人,虽然这种“好”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私心,但她到底还是舍不得为难迦罗。
继任大典意义重大,早在数月前,曲丁便布置好了大典现场的安保设施,安保一词,在曲丁眼里特指贵族的生命安全,他担心现场会出意外状况,因此紧急从侍卫营中挑选出一百名精英侍卫,安排这些人一对一的保护当日莅临的贵宾。
而南卡作为大典上唯一一位主角,她的生命安全自然是头等大事,她很相信刺杀曲丁的工作能力,但带着对他人品的小小质疑,南卡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曲丁要给她安排几个精壮侍卫贴身保护她的提议。
原本身边有锁儿和迦罗,哪怕危险系数突破天际她也有信心能捡条命回来,但南卡忘了,通常她觉得信心满满的事,不会发生的概率就是百分之一百。
搞事的金朶,在认真考虑了三日之后,跑来跟她说,还是觉得留在土司府比较划算。
鉴于大典日期逼近,纵使南卡气得火冒三丈,甚至很想约金朶一对一徒手单挑,奈何她分身乏术。光是背下那本名册,记大典的规矩,就已经让她累得想死了。但再累也要未雨绸缪,否则南卡在大典上讲得唾沫横飞,金朶愉快的在府里搞事,那就不好了。所以那天锁儿会留在土司府里盯住北苑的动静,锁儿办事的靠谱程度取决于南卡给她的酬劳丰不丰厚,好在她要求不高,只是让南卡把大典上收到的贺礼当中能吃的部分,分一半给她。
这些事,南卡没有对迦罗提起过,怕他觉得自己不如金朶好看,还不如她鸡贼,但她没想到身为土司唯一近侍的迦罗,会提出要去保护别人的请求。
如果把这个别人换成是朗仕珍,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让南卡选保护救命恩人还是主人的话,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当然,这个前提是她没有看上自己的主人,所以说迦罗的想法她能理解,只是有些看不开罢了。
至于迦罗怎么会提前知道了朗仕珍的存在,南卡凝眸沉思了片刻,除了老天爷实在不想让南卡,拖了男女主角重逢进度的后腿,给迦罗开了天眼之外,还可能是某个无聊至极的人,抢了老天的差事,顺嘴把事情告诉了迦罗。
目光瞟向身后,撇到那个不知何时自行松了绑的白无络身上时,南卡觉得第二种可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白无络走到南卡面前,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他与你命里无缘,我劝你还是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南卡眯起眼睛:“朗仕珍的事,是你告诉迦罗的吧?”
白无络不置可否:“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我提早告诉他,是为了让你早日清醒,早日脱离苦海。我知道你现在很感动,不过你不必谢我,这是我应该该做的。”
南卡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哦……”
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她实在没法接。
她此时的心情有点复杂,就像捡到一坛陈年佳酿,美滋滋的偷喝了一口,却发现喝到的是勾兑过的假酒,而且勾兑的比例是一比一百,一份的酒比一百份的水!就在她一边想着该叫它假酒还是假水,一边琢磨着退货时能不能顺带要点心理损失费的时候,她猛然想起,捡来的酒是没有任何售后服务的。
总之千言万语融汇贯通成一个字,那就是大写加粗的“惨”!
南卡安慰自己,反正她应对挫折的经验老道,这点小事根本伤不到她。
然而等她蹲下身,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时,两滴清泪便猝然滑出眼眶。
下意识抬手一抹,在看到手背上的泪痕时,南卡神色微怔,良久,她长吁一口气,继而哑然一笑道:“一开始想着,他不喜欢我,我让他喜欢我就行了。后来觉得纵使他不喜欢我,那也没关系,反正他吃饭就坐我对面,我能日日看到他的脸,总体来说也不算亏。再后来,忽然知道他早有了心上人,明知不该再固执下去,我还想搏一搏,尽量阻止他们见面……唉,所以说,你早些把算得的结果告诉我不就行了么?”
白无络无奈的摇了摇头,唇角笑意渐浓:“就算我说,我算出你们无缘,你会信么?南卡,你不会的,你不信我,也不信命,说与不说,你还是会做你要做的事,我又何须废这口舌,凭白惹你生厌。”
那日后,陆续发生了几件事。
霍努土司和朗仕土司提前几日抵达日光城,并携家眷住进了新修的驿馆。
南卡用一顿牦牛宴做报酬,让锁儿夜袭朗仕珍的房间,探点情报。
迦罗突然频频开口说话,说话的对象还是南卡,但南卡觉得,既然在迦罗心里,她的命不及朗仕珍的命重要,那么她也不必对他突然的转变给出回应,虽然她跟布萨家前几任土司之间,差了不止有几万里,但自尊还是有一些的,脸也还是要的。
为了跟迦罗保持距离,南卡在距离大典还有两日的时候,找了迦罗一趟,那时天还未大亮,迦罗正在外间软塌上端坐着闭目眼神。
朦胧间,忽觉衣袍被人扯动,迦罗睁眼仰头,便迎上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迦罗,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近在咫尺的吐息和面前正歪着脑袋浅笑的少女,让他顿时怔住。
“随便说一个就行。”
衣袖又被扯了扯,南卡的动作很轻,却让迦罗有种心跟着她轻扯的动作,慢慢往下陷的错觉。
“蓝色……”
他怔然的神色终于恢复过来,冷冽的眸光在扫到南卡眼底那两团浓重的黑影时,他微微皱眉,神情阴郁。
南卡语重心长的拍着他的肩道:“保护朗仕小姐,功在千秋利在万代,迦罗,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她的语气三分慈祥七分和蔼活像个年过半百的长者,而迦罗只注意到她那不达眼底的笑意。
“为了不让你压力太大,我打算给你放两天假。”
南卡轻描淡写的说着,就像两天后,她还能厚着脸皮喜欢迦罗似的,到时,只怕连他的人都见不到了吧。
她递出手上紧握着的羊皮小册子:“这两日,你辛苦些将上头写的尽量背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迦罗随手一翻,册子里满满当当写的都是跟朗仕珍有关的事,比如朗仕珍一顿能吃几碗饭、最喜欢吃什么菜、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每个问题下方还细心的标注了要点总结和温馨提示……
将目光移至南卡脸上,迦罗没来由得有些心慌。
“那什么……你先站起身来。”
迦罗依言起身,下一刻,有双手从他身后柔柔的环住了他。
看清那双手的确是南卡的手之后,迦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感觉不到,唯余嗅觉仍能嗅到那股熟悉的好闻的香气,继而被这气味牵出了莫名了心悸。
如果就这么转身抱住她的话,会不会被她当做臭流氓胖揍一顿,然后扔出土司府呢……
“腰身量好了,你转过来,咱们再量一下手臂。”
南卡松了手在皮尺上做了个记号,抬头时,却见迦罗神色讶然看着他。
收回目光,南卡生硬的揶揄道:“怎么?你不会以为,我刚才是在占你便宜吧?”
她轻笑着,垂眸专心看着手上的皮尺:“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南卡的语气极轻,稍不留神,便会被忽略过去。
迦罗离她很近,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开始怀疑南卡只是在同他开玩笑,可仔细想了想,她除了开过他嘴角粘了饭粒,他笑一笑的话会很好看这种玩笑之外,最过分的玩笑也就是不久前严肃认真的同他表了场白,再过分点的,像是说他是别人的东西这种事,她是不会拿来开玩笑的,
“不量手臂也行,我记得唐国有段时间还流行过这种无袖装呢,你身材好,不引领西蕃的潮流实在太可惜了。”
迦罗敛神,急忙举高手臂:“奴喜欢带衣袖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南卡收起皮尺,告诉迦罗,司衣房会在这两日内赶制出他的衣裳,又嘱咐他,休假期间不必赶早过来问安,让抓紧时间记下羊皮册子上的内容。
末了,迦罗眸光一暗,神情困惑的张了张嘴,正要问什么,南卡已经疾步离开了。
南卡不傻,以她的性情,绝对做不出那种烂好人常做的,给心有所属的心上人送助攻的事。这么不遗余力的帮迦罗,只是因她太了解自己,知道他日一旦想起,是自己助力撮合迦罗和朗仕珍的,她便不会再对迦罗生出任何念想了。
毕竟,她这个人懒得出奇,放弃不要的,便不会再想费神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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