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山顶的指定祭拜地点时,天际隐隐透出一丝亮光,都说了是隐隐,所以能想象四下的能见度并不高,当然,这一点是主要针对天生夜盲的南卡来说的。
上山这一路,她前前后后跌了得有几十次吧,虽说她反应快,每次跌倒没等白无络扭头,便能迅速坚强的爬起来。但她坚强不代表她的衣服也这么坚强,所以当白无络取出经幡旗正要挂上去时,就看到了一团灰蒙蒙的有几分神似土地公的身影,正朝石碑方向龟速移动,吓得他脚一滑,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南卡将随行包裹中的银色酒壶和配套酒杯放在地上,冲着那座写满她看不懂的经文的石碑,磕了三个长头。起身后,她将酒壶里的酒斟入银杯中,然后用手指轻点酒面,朝tian朝地朝石碑各洒了一次,再仰头把剩余的酒喝了干净。
如此斟酒、洒酒、喝酒,往复三次之后,南卡的脸也烫了起来。她不慌不忙,取出来备好的烧鸡一口咬了下去。
白无络嘴角微微上翘,好笑的看着南卡:“有酒有肉的,你这祭祖祭得倒是挺美,就不怕冒犯了先人,夜里他们组团来找你谈心么?”
南卡不以为然,咽下咬进嘴里的烧鸡道:“不是你说祭拜三步走,喝酒磕头挂经幡就完事了么?既然都做完了,我在这里缓一下酒劲儿,吃点东西也是合情合理的嘛。再说了,这里连先祖们的衣冠冢都没有,就剩个集体石碑,我对着石碑吃烤鸡,那是没拿先祖们当外人,他们欣慰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我冒犯了他们呢?”
并不是布萨家的先祖干了什么没良心的事,才会弄得死后集体尸骨无存,只能立个石碑在山顶放着。西蕃贵族死后实行的都是天葬,不会留下尸身。墓、啊冢什么的,根本派不上用场。也许是考虑到,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留,就没法跟子孙后代联络感情,所以干脆立了块石碑将名字刻上去,以供后人瞻仰祭拜。
天葬是西蕃最高的丧葬待遇,过程南卡没详细听人说过,但结果她是知道的。秃鹫来食尸身,吃完了天葬便算结束,总体来说耗时不算长。
但听说也有倒霉一些的,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连秃鹫都不愿食其肉的特例存在,不过,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万一人家秃鹫只是胃口不太好,或是因要吃的刚好是三高人群而挑食呢?这都不好说。
白无络敲了敲南卡的脑袋:“也就只有你,心比锅还大,身处于进行过无数场天葬的地方,不怕便罢,竟还能吃得下烤鸡。”
南卡皱了皱眉,放下烧鸡,扯过白无络玄色的衣角,抹了抹手道:“小伙子,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天葬又不是什么恐怖的事,恐怖的只是人的想象力,和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恐惧罢了。”
白无络含笑道:“之前唐国来使问我,天葬的过程中让秃鹫食人身,是不是因为秃鹫是最接近天空的动物,而西蕃人认为若是被它食了肉,灵魂便能抵达天境。我知他说的不对,却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天葬的意义。要不你将你的理解说来给我听听,让我参考参考?”
南卡沉思片刻,便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
在她看来,西蕃的佛教主修大乘佛法,所以生生死死之类的事,都能从大乘佛法里找到对应的道理。
天葬的过程虽血腥,但其意义却是美好而深刻的,就跟佛祖割肉喂鹰的道理差不多。
“琼嘉土司若是听到你将人同佛祖相提并论,肯定会气得活过来,然后亲自给你上堂佛学课的。”
南卡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回看白无络:“你这种想法就太片面了,这就好比唐国宫中出了一套好看的妆面,大家都知道就算画了同款妆面,也不可能长成像贵妃那么美,难道因此就不画了么?当然不是!有模仿才有进步!人虽无法与佛祖相提并论,但效仿行径,学学精神,总是可以的吧?”
白无络垂眸忍笑道:“你接着说。”
“小乘佛法的中心思想是度已,大乘佛法的中心思想是度人。人已死,徒留躯壳在世上腐烂,不如用它做最后一件好事喂饱秃鹫,在大乘佛法里,大施舍与小施舍并无不同,也就是说,你觉得拿肉身喂秃鹫好像挺诡异的,实际上就跟你在街边给乞丐施舍钱没什么两样。天葬的做法既贯彻了大乘佛法中度人的教导方针,又完成了生命轮回的进程,简直一举两得。”
西蕃人祖祖辈辈生于旷野没于旷野,崇拜的是自然万物,心性豁达;所以他们会在生死之事上看得很那么开,南卡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死亡只是生命进程中必经的一部分,没什么好怕的。
就像一个圆,起点是生,终点就是死,生亦是死死亦是生,生死都象征着新的开始,只有抵达死亡,这一世才算圆满。而身体只是灵魂的载体,死了之后,这个载体便成了无用之物,既是无用之物,能创出哪怕一丁点的新价值,都算是赚的。
以己之身施舍秃鹫,便是新的价值。
看着白无络若有所思的样子,南卡撇了撇嘴说道:“要是这么说你还不懂的话,那我就从环保角度给你解释解释。你想啊,秃鹫不论吃什么都得消化吧,消化后,吃的东西也会重新回到自然界对吧?至于这个回法嘛,你每天吃过饭后的一两个时辰里,肯定是见过的,所以我就不细说了。
总之人源于自然,死后又重归自然,死是死了,还能帮着自然界做点贡献,时不时的参与一下光合作用什么的,何乐而不为呢?万物轮回你总是知道的吧?天葬的意义差不多就是这样,肉身被吃掉,实际上是在完整的将自己交还给自然,而后以自然中的一份子存在于世间,重新参与轮回。”
白无络轻笑道:“想不到你一个连句完整的经文都不会背的人,却能理解这些。”
南卡不悦的挑眉:“哦,这大概是因为我有一种超脱年龄的智慧吧。”顿了顿,她接着说道:“我死后肯定也是要天葬的,若是不知其意便喂了秃鹫,岂不是太傻了?”
白无络神情顿时僵滞,沉吟良久才道:“你不会死的!”
南卡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欸?难道说……你算出来我骨骼清奇,会长生不老?!”
…………
天将将亮,土司府里却人声鼎沸得像个巨型菜市。
坐在铜镜前,被七八个女奴轮番在脑袋和脸上捣鼓着,南卡顿时觉得,这辈子再艰难也不过如此了。
锁儿咧嘴笑道:“适才听她们说,小姐成婚那日得编九九八十一股辫子,比今日还多出六七四十二股呢!”
南卡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嗯,你乘法口诀背的真好。”
编完头发,戴上好几斤重的首饰,南卡在左右两边女奴的搀扶下,艰难移动着笨重的身躯,往门外走去。
继任大典将在鲁宗寺举行,鲁宗寺是西蕃最大的佛寺,占地面积约有六个土司府那么大。南卡觉得,选鲁宗寺作为继任仪式举办地点,主要是因为在里面说话会自带回音效果。
坐落于日光城,是鲁宗寺的地理位置优势,但一个佛寺仅有地理位置优势是远远不足以成为一代名寺的。
历史上出名的佛寺那都是靠着名人坐镇和名气加持才能流芳百世的。尤其在西蕃这种,人人信佛的地方,寺里要是没十几二十个得道的喇嘛高僧,没个几千几万卷的藏经,你都不好意思跟其他佛寺的同行打招呼。
很多年前,在鲁宗寺的占地面积仅有两个土司府那么大的时候,它还不是西蕃第一佛寺,寺里更是从未举行过任何一场土司继任大典。
那么鲁宗寺是如何成为西蕃第一佛寺的呢?
这就得感谢南卡那位一想不开,就跑去以身侍佛的娘亲—融一郡主了。七年前她随便选了个离土司府近的寺院出家,结果就让鲁宗寺在短短几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层楼加盖成十八层楼,僧人从二十个增至六百名,香客更是络绎不绝。一月里来三十回的都有,就是为了瞧一眼这位不辞万里嫁到西蕃和亲,为琼嘉土司生下一双儿女后,就跑去带动西蕃寺院经济发展的融一郡主。
这就是南卡说的,名人坐镇和名气加持的重要性。
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是唐国的说法。西蕃的风吹起来虽然也似刀,却是把一年四季都要开工的杀猪刀。所以才出府门,南卡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临上马车前,明知迦罗已随侍卫队先行去往鲁宗寺,南卡还是下意识的抬眼环顾起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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