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的刀横在了她脖子前。
动作迅捷得不像身怀六甲的妇人,甚至有着让习武之人都为之惊讶的凌厉决绝,带起的风吹起温嘉清鬓边的发丝,久久方才落下。
对方被吓傻了。
眼前依旧残存着那刀割开空气,狠狠划来的残影。
“嘉月你快放下刀!有误会我们晚些时候慢慢说,别惊了太子殿下和端王殿下!”
乔氏也没看清嘉月的动作,她的女儿就被刀抵了脖子,再加上厅内的气氛与她想得不同,她自然焦急慌张,起身制止的同时余光又轻轻扫过上首坐着的两个男人,而后看向在他们下首第一个位置坐着的温禾承,眼底涌上无助的泪光。
此刻的嘉月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有理智能思考的正常人,乔氏怎么可能坐得住,先不说她敢不敢杀,万一她手脱了力,刀没握稳,温嘉清便会血溅当场!
那还谈何以后?!
“温嘉清,你说我嫉妒的对吗?”
嘉月摊开满是鲜血的手掌,里面躺着几块流动着凄厉红色的玉,她一双染了血光的桃花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将周围的一切都无视了干净。
握着刀的手抖得厉害,像是下一刻便要猛然往前夺人性命。
嘉月的喉间翻滚着浓重的甜腥,一阵接一阵往上涌,她紧咬牙关将它们都咽了回去。
殊不知她眼前其实已经黑花点点,耳畔嗡鸣,知道是痛伤了心肺,也知道撑不了多久,可在这之前嘉月要让温嘉清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哪怕她所受的不及她此刻的万分之一。
“对,不对!你在说胡话!我什么都没,啊——”
脖颈突如其来的疼痛断了温嘉清下面的话,前一刻还勉强维系的嚣张嘴脸都被可笑的苍白和恐惧笼罩,她一点点向下移着视线,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脖子,却能看见那更进一步的锋锐匕首,上面折射着淡淡的血光。
森森寒意从脖子蔓延开来,温嘉清的头皮像被手撕扯着,又麻又疼,唇瓣哆嗦个不停,甚至都合不拢。
“再问你一遍,我嫉妒的对吗?”
少女的唇角又一次扬起,眼底一片死寂的清澈,却又似无形的深渊沼泽,让落入其中的人挣扎不得,只能忍受被生生吞噬的痛苦和恐惧。
温嘉清甚至连口水都不敢咽,她吓哭了,眼泪鼻涕一把抓,狼狈不堪。
而要上前帮她解围的乔氏被温嘉辰和温嘉誉同时飞过去的石子击中膝盖,跌坐在地上,疼得五官扭曲,险些不顾形象地哀嚎,两个婢女一同用力都没能将她扶起来。
“阿月,莫要惊了两位殿下和各位夫人,带着你妹妹先退下,有事慢慢说。”
终于,温禾承还是开了口,或许与乔氏眼底的泪光无甚关系,因为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温嘉清正在流血的脖子上。
中年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嘉月熟悉的慈和,但她所有的血液在他开口那一刻便都凉透了,从手,到如今整个身子都在颤栗。
十几年了,她竟才听出这语气后面其实是让人心死的淡漠。
一直干涸猩红的眼眸渐渐地,不受控制地有了酸涩脆弱的泪意。
嘉月忘记了吞咽喉中的血腥,有血丝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渗出,顺着唇角在白皙的下颚蜿蜒,滴落。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父亲。
“温太傅,姐妹之间的问话罢了,不必小题大做。”
“不过温二小姐的回答孤也着实好奇。”
秦时礼半掩在袖中的手在看到嘉月唇角血迹的一瞬猛然收紧,凤眸中墨色沉浮,透出让人跪伏的天家威严,下首坐着的其他人更不敢说话了。
只眼观鼻鼻观心,压着心头翻滚的情绪,硬着头皮看眼前这一场绘声绘色的“戏”。
太子的态度已然十分明确,嘉月就算真的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异母妹妹,那也会成为微不足道的秘密,谁多嘴,下场自不必说。
毕竟他是秦绥帝唯一的子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天下将来注定要交在他手上,谁会傻到因为一时的好奇心断了家族前路?
而端王也始终垂眸不言,不知是被温嘉辰整怕了,还是单纯的不想掺和,亦或者有其他心思。
“说!”
气血翻滚,摇摇欲坠的嘉月咬着牙低吼了一声,眼前重影纷纷,手没了原先的控制力,刀有所下滑,又在温嘉清脖子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再深半分她就真要没命。
怕到失禁的少女全然无视拽着她袖子疯狂甩动的乔氏,哽咽着一个劲地点头。
“是,对,你嫉妒的对,呜呜呜……”
“你把刀拿下来,我再也不给你送东西了……”
温嘉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脖颈一直在被划,一再命悬一线,哪还能有清醒,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要死!
“温嘉月我不光要杀他,我还要杀了你这个贱人!”
刀离开脖子的一瞬温嘉清立刻抬起双手将它死死捂住,急促地大口呼吸着没了森冷杀意的空气,渐渐缓过来后,她通红着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眸瞪着嘉月,里面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却,再涌上来的便是狰狞的恨意。
有水自她裙角不停地往下滴,伴着阵阵难闻的异味。
对面的一些妇人用帕子轻轻掩住口鼻,别过脸。
眉眼间都是鄙夷和嘲笑。
这样的女子莫说当王妃,便是去商贾之家做妾怕是都会为人嫌弃。
太傅嫡女的身份也救不了她。
“大哥,她认了。”
直起身,嘉月轻笑一声,踉跄着后退,被温嘉誉及时扶住。
明明该开心的,她此刻却泪如决堤。
去年除夕她许的愿都落了空,今年的这一天,新年到来前,嘉月不仅失去了陆凛的消息,还失去了原本敬爱的父亲。
她只剩腹中的孩子了。
“太子殿下,陆将军是秦国功臣,如今他生死未卜真凶不明,按律需将她们押入大理寺,即刻受审。”
厅内的死寂被温嘉辰打破,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尽收眼底,却并无多少神色变化,只拱手向上方的人请示。
“准。”
秦时礼这一个字铿锵有力,又透着让人胆颤的怒意。
他拂袖起身,走下台阶,而坐在两侧的命妇们也同时站起来,垂首向他行礼。
“乔氏母女有谋害功臣之嫌,陆夫人所言所行皆为套取实情,情之所至,理法所容,孤不想听到任何不当的言辞。”
“是,太子殿下。”
众人异口同声答应。
少年华冠束发,金袍加身,双手负在背后稳步朝嘉月的方向来,但他克制着不曾多看她,只朝温嘉辰点头,在护卫和小厮的簇拥下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全然消失,厅里的人方才抬起头,纷纷告辞,步履匆匆。
“温嘉月你敢屈打成招!”
屋外的婆子和婢女进来要将她拖出去,温嘉清顾不得形象,疯了一般朝嘉月扑来,指着她又叫又跳,发鬓散乱,宛若疯子。
“若你没做过为何要认?温家的女儿是有脊梁骨的。”
将手中沾了温嘉清血的匕首丢在她脚边,嘉月的声音嘶哑,又难掩黯然和落魄。
温嘉清输得彻底,而她也没有赢,甚至比她还可悲几分。
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少女将嵌在掌心的碎玉一块块□□,放在帕子上。
或许正如陆凛所说,她的确不聪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又如何呢?
损与不损,如今都没有人来疼她了。
泪水冲淡了嘉月下颚处的血,她的唇角始终扬着甜软空洞的弧度,只专注地拔掌心的碎片,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疼。
“阿月不要拔了,我们请个大夫,喝碗药,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温嘉誉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他修长的大手想要包住她的手,却又怕弄到她的伤口,便悬在半空时而收紧时而放下,焦灼不已。
“大哥,我只要他活着的消息......”
晕过去前,嘉月看着温嘉辰高大的背影,挤出最后的力气,说了这一句话。
-
大年初一,大街小巷舞龙舞狮,炮竹声声,百姓们沉浸在新年的欢闹气氛中时,温府里却死气沉沉。
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七个士子,如今有三个都在大理寺,还有两个病倒了。
温禾承天不亮便去乔氏的院子看过小儿子,将找不到母亲又发着热又哭又闹的嘉澜哄睡着后,他在院里独自用过早膳便起身离开。
行至岔路口时,中年男人停下脚步。
其中一条通往嘉月院子,另一条则是通向前院,正门。
重新迈开腿,一袭儒雅朴素的青色锦衣的温禾承选定一个方向,径直往前,脊背有了些许微不可见的弯曲,越发沧桑沉重。
嘉月醒过来时已经是大年初二。
守在她床边的温嘉誉正撑着额头打瞌睡,但床上的人儿刚有些细微的动弹,他便立刻睁开眼睛放下手看了过来。
尽管俊美的脸上是少有的疲态,原本风流的桃花眼底蒙着一层阴影,显得憔悴,但温嘉誉眸中的关切和疼惜却清澈精神得让人心里又酸又软。
唤了秋玉和春锦进来伺候她洗漱后,温嘉誉又命小厮去通知小厨房准备清淡些的饭菜。
“二哥,问出来了吗?”
嘉月也顾不上梳洗,男人刚一回屋她便半个身子都探出床,翕动着苍白得没有几分血色的唇瓣,焦急地询问。
饶是眼底遍布着忐忑和无措,但嘉月依旧紧紧地望着温嘉誉。
结果好与不好,她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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