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意欢果然当晚没能成功入睡,并非是因为手伤痛的,而是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弄坏了百花宗的灵园,按照宗门规矩,她必须去膳房帮忙——
分发膳食这等悠闲的事轮不上她,唯有擦桌、洗碗这等杂事,百花宗的人倒是能心安理得地将她使唤得团团转。
某次因为擦桌子太慢,岁意欢抬头时,听到一道格外积极雀跃的声音:“大师姐,这里!你快些,再慢点,这膳房唯一可以喝的粳米白粥也轮不上我们了。”
基本靠辟谷丹止饥,从来轮不上在膳房用餐的岁意欢确实在这些日子里听见弟子们抱怨百花宗膳食难吃的事情,但她闻过这膳食的味道,知道这些都是大补的灵物,所以在没尝过之前,对这些有时间挑拣的大门派弟子都有那么丁点羡慕。
可她没有抬头,直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钻入她的耳中,“既如此嫌弃,何不干脆用辟谷丹挨过这段日子?”
转过身的岁意欢愣了一下。
……大师姐?
其实这些日子她在百花宗见的人多了,也才反应过来,能像那日执法堂弟子般生得惊艳绝伦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多。但在听见这声称呼之后,她觉得自己又有些意料之中,毕竟那等模样气度的人,也当是天之骄子。
岁意欢没走成。
因为被来人拦住了,那双黑眸此刻带着清澈见底的笑意,如一泓月光,里面的所有善意情绪让人瞧得清清楚楚,“道友原是在膳房帮忙的弟子么?对了,你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岁意欢没吭声,但对方已经将目光挪到她的双手上,发觉伤势确已大好,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又变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瓷瓶,这次是不由分说地放到她的手中,“我后来又想了想,觉得我那天下手实在太重,百花宗弟子们多是木属性灵力,比雷属性温和许多,道友遇上我也算是倒霉,这瓶丹药就当是我的致歉礼,请务必收下。”
说完这些,没等岁意欢的回答,她就到旁边跟一声声“大师姐”地催促的小姑娘一同落了座。
岁意欢本来不想收她的东西,但因为被膳房其他弟子催促,她只能迅速走过去帮忙,只是不经意回头之间,见到那人的身影恰好在日光下被镀上一层金色轮廓,云母般的肌肤光泽柔和不已,明明只穿一身青衣,她却觉得自己在海边沙滩上捡过的所有贝壳都不及对方美丽。
后来她零零碎碎地听百花宗的弟子们提起这人,知晓了这人的姓名,叫做苏明绣。
如其人,明亮灼灼,似揽尽九洲秀丽山河。
岁意欢又想起冬藏阁的药草记录里,看过一种“绣球花”的图样,团团簇簇,哪怕只有单一颜色,只要从绿叶里生出,也给人极其艳丽的感觉,不差半分颜色。
温柔、强大、坚定,哪怕在百花宗的传闻里这人似乎并不受其师父的偏爱,但每次见到苏明绣,岁意欢都不得不承认,对方满足她对高门弟子所有的猜想,似乎民间话本里除恶扬善的修士最终都该是这幅完美模样。
她们虽不相熟,岁意欢却对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甚至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在九洲何地,在大道上走出多远,都会记得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直到……
她开始被噩梦缠绕。
先是某天醒来后发觉院落里跟随自己的家仆们都离奇惨死,而自己一觉醒来,衣衫上却尽是参与了残忍凶杀的血迹,岁意欢发誓自己连逢年过节看爹娘杀鸡杀猪庆祝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色。
她在是否要找百花宗报案之中游移,当夜将自己所学的一切关于禁锢、限制的术法都用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还盖了很厚的被子,还将自己用衣物都捆绑起来。
可是没有用。
次日清早,她再起来的时候,阵法破碎、阻碍都落在床边地上,而院落里那些不堪的、恐怖的血迹,统统消失不见。如果不是因为随她来这院落里的家仆们,都像人间蒸发一样,她会以为之前的那些血都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岁意欢没再出现在学堂上,她用令牌跟百花宗的长老们请了假,借口是自己生病了,然后在休养的期间,一直将自己锁在菡萏居里。
直到三天后,她决定要去找百花宗主动自首,坦白自己好像被操控了身体,又或者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总之,她不能再忍受自己莫名其妙地沾染这些人命罪孽。
可当她准备开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院落外伫立了一道青色身影,衣裳还是一如既往朴素,但那面庞的酆丽却也一如既往在人眼中烙下惊艳,岁意欢怔了片刻,听见门外的人先开口。
“我听长老们说你生病了,想着道友从门派千里迢迢来到此处,身边却无太多家人朋友照拂,故而想来探望你,如今状况可好些了?”
面对那样一双澄澈的、写满关怀的眼眸,岁意欢心中忽然生出怯意。
她不敢对苏明绣说出自己做过的事情,所以只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已经无碍。”
“那便好——”
站在她跟前的人将手中拎着的竹篮递给她,里面尽是水灵灵的果实,岁意欢连认都认不全,只能靠感受到的充沛灵气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她下意识地被对方声音蛊得伸出手接过,听见苏明绣笑眯眯地同她说,“那便祝道友早日恢复健康。”
等她反应过来,苏明绣已经离开了,院落外只有清风吹过,若非原地留了点很淡的花香,她几乎以为赠自己这些瓜果的人又是她的一场梦。
岁意欢将瓜果放在院落的桌上,一颗也没舍得吃,坐着与之相对,看了很久,终于生出无穷的勇气来,决定要去找百花宗的执法堂供出自己的所有罪行。
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再也好不了,永远也不能恢复健康了。
这场噩梦,一做便是一生。
-
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岁意欢陡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竟站在百花宗灵园前的一条山道上。远处、近处都是狂放的火光,而在她的面前,笼罩着一个散发着淡淡银光的罩子,像是什么保护阵法。
但此刻,这阵法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凄惨的破开一个口子,而火光未及的阴影中,她看见了挤挤挨挨深浅不一的黑,直到第一个冒出的犄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怪物?
岁意欢本能地想要拿出法器来防御,却发现这些怪物并不攻击她,甚至在路过她时,还格外客气地……绕过了她。
察觉到自己能感知这些怪物情绪的时候,岁意欢的脸色白了很多。正在这时,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想起来了吗?”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又?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她周围的景致陡然模糊下来,岁意欢发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变成了羌山派的门口。面对那扇少时觉得格外高大、好像仰断脖子都望不见顶的铜门,与门环上狰狞的兽头对视时,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敢伸出手去。
明明是她想回来无数次的家,可是岁意欢根本不敢踏出一步。
她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沉到了美梦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跌入深渊,面对残忍的现实了。
“吱呀。”
这美梦却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偏要将她不肯面对的真相撕开。铜门大开,又一次向她展示了那个恐怖的、她曾经试图逃过千百遍的修罗地狱。
当她的精神疲惫到奄奄一息,被折磨得恨不能拿起武器自戕也绝不能接受自己这恶心的命运时,岁意欢忽然听见了附近的声音,声线令她觉得有些熟悉,但此刻却因沙哑得不像话,让她产生了一点迟疑。
她透过朦胧的火光,朝着附近看去——
她看见了那身被染红的青衣。
如同渴血的、妖异的蝶在春林间穿梭,极致的色差、最不和谐的两种颜色齐齐撞入她的视线里,岁意欢发现自己总能被这个人吸引目光。
她听见对方轻咳着,困惑而又不解地问:“师父……您身为百花宗宗主,为何要做出这等……”
“百花宗算什么东西。”
那道跟岁意欢记忆里很像的声音出现,她曾经被这声音驱赶着,像丧家犬般在羌山派没有一个活人的夜路里逃跑,直到退无可退,被灌以无数魔族的故事,每一次听见这声音时,她就离人类、修士、九洲更远一些,直到今日,她彻底成了不被任何地方接受的魔物。
“你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你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也不记得羌山派灭门是谁做的?”
“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魔族注定无法活在庸碌的人群里,哪怕你想,你也控制不住你嗜血的本能,岁意欢,你生来就要成魔,弑父杀母,屠遍十三门,现在又成了在百花宗策应魔物的叛徒,你没感觉到么?这百花宗的护山大阵,就是你开启的——”
“除了魔渊,从此这九州四海,哪里能容下你呢?在这片土地上,这些正派修士,人人都恨不得除你而后快。来吧,接受你的身份,为魔族的兴盛大业付出一切,这才是你生来的使命。”
相比于对她的循循善诱,此刻这声音在面对苏明绣的时候,却是不屑、又讥讽的:“你也一样。明绣,当初将你捡上山,不过是因为看你根骨可佳,能做我的新容器,故而施舍你一个亲传弟子的位置,你若是还惦记着师父对你的恩德,如今就乖乖将身体交出来,我会比你更认真呵护它的。”
岁意欢不知道苏明绣听见这番话是怎么样的感受,但她却是惊呆了。
在她以为自己落进泥淖,再无法拔出的时候,命运似乎终于看了她一眼,为了安慰她似的,将另一个不幸的人也踢了进来。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这人玲珑眉眼上也要沾上尘污,连那双清澈美丽如星子的双眸,也逐渐黯淡,最终沉淀为漆黑夜空。
“徒儿自然感念师父的恩情,只是……绝不做那助纣为虐之事,还望师父见谅。”说话者不知有无看清自己处境,总之,苏明绣就是这样誓死不从,仿佛连看命运玩笑的时间都无,哪怕被自己的师父打得像是断线的风筝,浑身上下都无一块完好的肉,她也没有屈服。
到后来,本来神情还很冷静的人也变得不那么淡定,禁咒与禁术的黑气铺天盖地,伴随着她气急败坏的声音,“这禁咒并不为意志所撼,为何无法夺舍于你?”
“这光……难道是净境果?”
“罢了,既不能为我所用,本座更不能留你性命。”
听到这句话,本来还在暗处为自己可悲的命运感伤的岁意欢,再也待不住了。明明苏明绣是大门派的弟子,前半生都生活在光鲜亮丽的大道上,可是这一刻,岁意欢却奇妙地跟她同病相怜。
她似乎也从这人身上看到了那些珍贵被一一打破的痛,于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要将这个她认可的“同伴”救下来。
头一次,她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幸运,因为她是与对方伴生的人魔,这个强大的敌人、套着百花宗宗主躯壳的天魔,似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又或者说,对方也懒得将她如何。
只不过冷眼看着她护着苏明绣,像是看到雨天一条丧家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要去另一条同样湿漉漉的野犬旁,给对方舔舐湿润的皮毛。
“你好像很喜欢她。”
那个在荒火灼烧、山头残垣里仍旧一身白衣,连衣袖都没沾上半点灰烬的天魔仍旧惟妙惟肖地披着人间宗主的皮囊,唯有眼瞳的红色昭示了她非同寻常的嗜血天性。
岁意欢听见对方用那种看戏般不嫌事大的语气同她说道:
“可你们并非同路人。”
“我这徒儿天生道骨,是天道的宠儿,今日若不死,假以时日成长起来,必定要当正道的领袖。她生性嫉恶如仇,而你已同寻常魔族那般,沾了满手血腥,你猜他年重逢,她会如何待你?”
红衣覆盖在那片青衫上,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对方身躯上那些更艳丽的鲜红,岁意欢在芥子袋里翻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灵丹妙药都找出来,往苏明绣的嘴里喂。
这时的她狼狈不堪,比街镇上所有垃圾篓里的旧布娃娃还要破,岁意欢觉得自己甚至稍稍用力些,就会将对方碰的支离破碎。
她没有回答天魔的话,只是以脆弱的后背当作唯一能保护“同伴”的盾牌,所有的心神都用来感受苏明绣那虚弱的、随时要停滞的呼吸。
有其他的魔族听从吩咐,在这场碾压式的胜利里,来到后方,想听天魔的指示。期间,注意到岁意欢怀里那个百花宗活口,不由朝着这边露出杀意来,却被改了主意的领袖阻止。
“她要救,就让她救,小孩儿难免任性。”
天魔这般说着,在岁意欢看不到的角落,慢吞吞地给魔下了个新的指示,“打扫战场过后,再找个机会回来,将此人击杀。”
魔领命退下。
火光烧红了夜空,像是一团烙铁,岁意欢一面给苏明绣喂丹药,一面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在天魔的眼皮子底下将这人彻底救下来,她心中装着太多的事情,所以听不见天魔给她立下的审判:
“今日你要救她的命,明日她却要拿你殉她的道——”
“你若不杀她,日后她必定用你的血染这九洲正道战旗,以你的骨祭四海修士魂灵,岁意欢,你是人魔,她是修者,你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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