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意欢想起半年前在海边渔村的那盘青团,目光放空片刻,应答的声音有些发虚:“……好吃。”
她是这么回答的。
但苏明绣已经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真正的答案。那时候对方每天在自己的陪伴下,很少有独处的时间,能说服魔族信任、忽悠魔渊配合出那样一出计划已经很不容易,在那么紧张的时候,哪里有时间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所以她也不恼,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芥子袋,变术法似的又摸出一盘青团,因为被放在时间凝固的空间里,这青团还保持着刚从蒸锅里拿出来的样子,散发着热气,混合着海物和艾叶清香相容的独特味道。
岁意欢眨了下眼睛,这次没等她开口,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认命地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几无血色的淡色唇边,张口咬下——
浓郁的香味在舌尖绽开,流淌的汁液甚至是微烫的,让她一刹那眼尾就跟着有些红润。
但不是因为食物太烫,而是因为这迸开的味道……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她咀嚼的速度放慢了很多,不知是在回味什么,等反应过来,已经将手里那个青团吃得干干净净,但面上的失态也已经被整理妥当。
玄衣尊者已经知道了答案,出口的声音很轻,像山间偶尔刮过的风,稍不注意就过了,“你去了羌山派。”
羌山派比起说是培育她的门派,更像是将她抚养长大的家,里面有她的所有亲人、哪怕能陪伴她成长的好友少之又少,但也是她前半生所有的温暖了。
“有些事情,我本想着与你一同回去的时候再做,但那些惨象曝于日光下、我不忍心见到与你血脉相关的亲人们在烈日下等你,便自作主张,为他们收殓了遗物……好在你们岁家祠堂未受波及,所以也勉强为他们制了灵牌。”
“若是我的自作主张让你不喜,你可以亲自过去——”
“不必。”岁意欢应得很快,猩红色眼瞳在最初被提及这事时闪过深重的痛苦后,就很快将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
她声音过于冷硬,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会让苏明绣误会,于是勉强调整了语气,重新说道,“不必,你做得就很好。”
她没有什么可以修改的了。
毕竟那是她至今无法直面的原罪。
“我勘查过门派内的痕迹,在那半年内,尝试着还原出一些真相……或许你不该将自己想得那般不堪,有些悲剧在发生之前,你已经与之抗争过千百次,只是敌人过于邪恶……但那也并不是你的错。”苏明绣很少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去劝解一个人,所以难免显得生疏。
不过倾听者已经明白了她所有要表达的意思,只不过一如既往得出与她不同的结论,“我知道。”
岁意欢早就已经从天魔那里得到了在羌山派的所有真相,连现在这个能控制别人的血咒,都是她亲自从天魔身上夺取过来的能力,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当年天魔侥幸以身体为代价,穿越了隔绝魔渊和九洲的法阵,恰好寻了个倒霉的羌山派弟子寄生,然后回到门派,看到少时的她,觉得她天资不错,很适合被改成人魔,于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羌山派地下刻画阵法——
从四岁开始,岁意欢每天晚上都会被这阵法影响,那些阵法里蕴含的血气都是天魔收集的负面力量,经魔族血脉提升,没有任何凡人能抵抗。哪怕后来,岁意欢被控制着,执行覆灭羌山派的任务时,曾经一次次地抵抗,在院落的每一面墙、每一块地砖留下反抗的痕迹……
可是又如何呢?
她想,难道这样就能原谅自己的罪孽吗?难道这样她就能当作自己没有做过那些弑父杀母、天理不容的错事吗?
不能。
她永远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她已经凝视了魔渊太久,终究也要成为这黑暗世界的一部分,她早就有了此等觉悟,所以也不会为不能挽回的罪孽痛苦太久,因为很快,一切都将结束。
苏明绣看了她好一会儿,抬手将她压到了自己的怀中,“你怎么总想独自扛起一切?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掉你这种坏习惯……如何才能让你明白,无论你选什么道路,要赎罪、要进地狱,我都能陪你。”
这一次,岁意欢难得没有推开她,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
她始终都这么觉得。
苏明绣干干净净,是像月亮一样的存在,明月可以照耀凡尘,可以在夜里短暂地栖息于花田中,也可以俯瞰九洲山河大地……但是,不应当来到这魔渊中,因为这里是日光都舍弃的存在。
岁意欢和魔渊交织的罪孽实在太多,她永远回不到日光下,所以也不该肖想拥抱这些洁白、干净的存在。
“本来确实不是——”
苏明绣想到上一世,她什么都不知道的上一世,因为从未将目光放在这人身上太久,所以根本看不到那颗炽热的真心,只顾着和自己既定的命运抗争。但是,现在她已经知道,在自己行过沼泽时,泥泞里有倒影陪伴,甚至在最后,那个从不曾开口对她言说心意的影子,为了她的生命,付出了所有,连在日光下最后化作泡沫的资格都不剩。
“可是有个傻子,一次又一次,用她的红线缠住我。现在我已经被她绑得严严实实,除了她要走的路,我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道路了。”
上次来到这黑石坞,苏明绣是真的觉得跟这魔尊不熟,而且很不解,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将自己放在眼下,却是以一种离谱的保护姿态,后来问起,对方随口说的话也和这一次差不多,“你和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时候苏明绣在想,这算什么?
凡间帝王与囚在深宫里的金丝雀禁-脔吗?
后来她的计划注定要离开黑石坞,所以苏明绣找了个对方很虚弱的日子,摆脱了岁意欢的控制,打伤了对方,临走时,让她不要做这种懦弱的梦。
上一世的岁意欢是怎么说的?这个面色苍白的人捂着胸口,明明在吐血,唇角笑容却诡异而艳丽,带着那时候的苏明绣看不懂的遗憾,“若是真能做这种梦多好。”如果她真是凡间帝王,执掌一界生杀大权,能够堂而皇之将喜欢的人留在身边,该有多好?
可惜,她只能尸骨无存地消散在这魔渊深处,死前都再见不到一缕金色日光。
而苏明绣,终究要回到那个明媚灿烂的世界。
-
“你在说什么?”岁意欢心虚地将先前用来控制她的那些血线都收回,“谁用红线缠你了?”
苏明绣没有回答。
她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岁意欢抱进怀里,不由她再挣扎,“就这样陪我躺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我被种下了什么。”
这话让本来觉得自己上当好久、准备不管不顾离开这床第的人终于心甘情愿地留下。苏明绣摸到她的指尖,觉得她的体温实在太低太冷,便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衣裳里,主动去给她暖手。
“你!”
岁意欢的面颊突然变红了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又不太敢,最后只能瞪着闭上眼睛的人,低喝这么一声。
“嘘。”苏明绣另一只手伸出去按住她的唇,不让她说话,“困了,我要睡觉。”
骗鬼呢。
岁意欢想到她这随心所欲变化的修为,能信她真像低阶修士那般需要睡眠就怪了。但是想到苏明绣身体里还有个不知名的东西,只能半信半疑地陪着她休息。
魔渊没有白天黑夜的分别,一切时间都靠魔石钟在高塔顶的撞击声音来判断。大约在高塔发出第六次声音的时候,苏明绣睁开了眼睛,看着一宿没睡、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的人,不由笑了一下:
“你这双眼睛,怎么这么像兔子?不会是太多个晚上没睡,生生熬红的吧。”
岁意欢却不理会她的调戏,很执拗地说:“你说过,会告诉我答案。”
“怎么这么一根筋啊?”苏明绣笑得更明显了,凑过去在她的眼旁亲了一口,又自顾自地说,“不过一根筋也好,专一,比较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就不会变。”
“……”
就在魔尊大人忍无可忍要将话语拉回去的时候,苏明绣不紧不慢地拉开了些许距离,“不急,我来到魔渊这么久,什么景色都还没见过,连特产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打算尽一尽地主之谊,带我出去逛逛吗?”
上一世岁意欢就带她出去过的,因为怕她闷在屋里太久,郁郁寡欢,但那时候苏明绣心思都不在上面,自然也没兴趣欣赏这魔渊的魔文特色。
现在不一样了——
她主动提出逛街申请。
但被她三番两次戏弄的岁意欢生气了,语气里的冷冽扑面而来:“苏明绣!你是不是觉得我真拿你没办法?”
“别生气呀。”见到她这么没耐心,苏明绣愈发怀念当初在百花宗时候会为自己打抱不平、随便逗逗就能脸红不已的骄傲小凤凰。
当然,现在的魔尊也很好,反正都是她喜欢的人,怎样都是极好的——青衣修者凑过去,用鼻尖挨了挨冷面魔尊的脸颊,淡笑着说,“你瞒着我的事情那么多,而我只有这么一件,重要的筹码当然要反复利用,我发誓,等逛街回来我就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岁意欢意有所指地警告她,“最后一次。”
-
魔尊既打算带人出门,自然会下意识将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哪怕做计划的时候脸臭的比刚挖出来的黑石矿还难看,但等带苏明绣出门之后,都是往黑石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去带。
而且周遭魔女魔侍成群,好像生怕排场小了,不小心就让苏明绣在哪个角落被人欺负了。
眼见着那些行走于路旁的低等魔族都纷纷低头避让,黑石城的城主也过来笑脸相迎,吃喝提供的魔兽肉都是最高端的,各种九洲偷-渡来的香料不要钱地往上撒,选取的灵植也是水汪汪的,不带任何毒素的。
苏明绣照单全收,往芥子袋里塞了,也不回应黑石城城主那探究的目光,一点不以自己打包的行为为耻,转头就跟岁意欢说,“这里我逛完了,我想去别的地方。”
“你想去哪里?”
魔尊一点不在意下属们八卦的、探究的视线往这边来,只是很认真地问自己身边这个衣着风格、气息都与魔族不同的修者。
既然她没打算走上辈子的路,苏明绣只好凭借自己破碎的记忆,带着一溜人兜兜转转,往黑石城靠近城外的地方走。绕了大半个下午,岁意欢在终于确定她的目的地之后,神色古怪地问:
“你要来这些低阶魔族住的贫民窟?”
“嗯。”
苏明绣看了看后面一眼望不到边的护卫们,让她把这些人都给撤了。岁意欢表情变了又变,还是让这些人都散去,随后跟着苏明绣在面前这条有些坑洼的道上走,目光都落在她干净的靴子上,“这里的路还没来得及让人修,你来这里做什么?”
虽是贫民窟,实际上那些低矮平房都有新休憩出的痕迹,而且路上没有什么肮脏垃圾,往一个城市最贫困的地方走,才能见到城市的底限。上辈子苏明绣一叶障目,这一生再走这条路,她才能感觉到曾经的岁意欢……是想过要得她承认的。
只不过她错过了。
苏明绣想了想,做了个简单的障眼法,将两人的容貌和衣服都隐藏,在这条坑洼的小道上走了很久,直到贫民窟的低阶魔族感知到那些大人物离开,小孩儿朝着这边探头探脑地望。
她径自在路中间坐下,从芥子袋里取出最普通的布铺在地上,然后将自己从城主那里打包的食物全部取出来,诱人的香味登时环绕在这条长街长空,一向吃不饱的魔族们哪里受过这种折磨,家家户户都探出脑袋。
最后是一个瘦小的、漆黑的、脑袋上长着山羊角的小孩儿饿的受不了,磕磕绊绊地朝着她的位置过来,“你……你是要买魔吗?我很便宜的,我可以只吃一小口肉……你拿我炼药也行。”
在他们的认知里,好像只有付出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才配在临死前吃上这么一口肉,而灵植更珍贵,他们看都不敢看这晶莹的光芒。
苏明绣看了这小孩儿半晌,切了一小片肉,并一小碗汤给他。“你应该饿了很久,不能吃太多,所以先垫垫肚子,等过些时辰再来,我继续给你。”
小魔族高兴得不得了,哪怕这点分量不够他果腹,也吃得一点不剩,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周围的其他魔族小孩儿看他半天没死,好像意识到这不是大人物来试毒-药,而是真正做交易,于是也从屋子里蜂拥着跑出来。
每个都竭尽所能地,推销着自己。
苏明绣很有耐心地让他们排队,然后挨个分碗,分汤和肉,根据不同魔族的生长情况,粗略对照人类的小孩,分了许多的食物。
等到最后他们眼巴巴地等她吩咐时,她笑着摆手,“好了,吃的分完了,你们都回家吧,下次如果有空,我会再来的。”
准备好被带走的小魔族们:“?!”
什么意思,难道是什么延迟发作的新毒实验?
岁意欢看他们的神情不太对,为苏明绣解释了一下,顺便随手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力量,以证明如果真的要对他们做什么,早就动手了。
贫民窟的小孩儿们费了老大劲才明白这魔渊真的会有白给的食物。
等苏明绣踏出这黑暗之地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身后那些小魔族们热切期盼的目光,她的心情就突然很好。
“为什么想来这里?”
在旁边耐心、安静地陪伴了她很久的岁意欢,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来。
“因为曾经有人想让我看到。”苏明绣想起上一世,她那么不耐烦,走在路上被一个小魔族给撞了,那小孩儿也在今天之列。当时是她身上的一些人间食物香味吸引对方,那会儿岁意欢怕她对小魔族出手,抬手想把这小东西拎开。
但后来,苏明绣把身上的食物留下了,面对魔尊的目光,随口解释,“我还挺喜欢小崽子的,你倒也不必这样防备我。”
那时候的岁意欢目光很奇怪。
但在经历了某个“干女儿”的副本之后,苏明绣很确定自己这句话给对方造成了什么影响。不过,有个想赔偿她小孩儿的人,应该不会想到,赔给她的母女情,最后变质了吧?
想到这里,她笑得稍夸张了些,成功让旁边的尊者无法挪开目光,“笑什么?”
“笑你——”
“真是全九洲最大的笨蛋。”九洲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呢?明明自己前半生得到的不多,但却把自己所获得的善意,最大限度地回报给这个世界了,不对是对九洲、对魔渊,还是对她,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的付出。
世界以痛吻她,她却报之以歌。
“骂我?”岁意欢听她说自己“笨蛋”很多次了,这次决定不要忍她了,作势张开了掌心,要现出那些红线,让苏明绣重新组织一次语言。
但青衣女修却在这长街的尽头,贫民窟的黑石灯微弱光线照不亮的地段,于黑暗中探过身,将对方抱住,温暖传递到对方身上。
“不是骂你,在骂天道。”
“真是眼瞎,根本不会挑救世主。”苏明绣在想,自己多么自私,永远也不可能为了哪方势力奉献人生,注定只会孤独活着。
可岁意欢不一样啊,这是不论自己境遇如何,哪怕掉进深渊里,在化作白骨之前,都要用最后的力气,把身边同样掉进来的人给托出去的人。
苏明绣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两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得到了这个人的爱吧。
“你是不是又在转移我的注意力,又不想说答案了?”
岁意欢听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由着她抱着,执拗地问着。
“岁意欢,我爱你,我想活在有你的世界里。”
被抱住的魔尊:“!”
她想,这女人过于可恶,竟然这么会转移话题。
那些逼问的话,逼迫的动作,什么都做不出来,她只能像个木头一样,呆呆地被对方抱住。
听见那温柔的声音,胜过九洲所有的蛊,循循在她耳边诱惑道:“让我陪你走接下来的路,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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