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爹,今天娘没打到你吧?”乔氏现在想到吕氏半年多前拿着铁锄头恨不得敲死陈盛信的样子还是很后怕。
陈盛信安抚般拍拍乔氏的手:“娘就踢了我一脚,不碍事。再说了,我又不是傻子,眼看着她都举着铁锄头恨不得往我脑袋上戳了,我还能站那儿不动,任由她打?”
“你知道就好,以后娘再这样,你可别傻不愣登的站那儿让她打。你要是出事了,可让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呀?”
吕氏是知道陈盛信的,两人刚成亲那会儿,他就是个又硬又犟的闷葫芦、烂石头。吕氏骂他打他,他连动都不动,任由她娘往他身上招呼,眼神麻木,心如死灰。
后来,她不断的开导他,白嚯他,才算是一点点改变了陈盛信的性子。
陈盛信自然也是想到了他以前任打任骂的日子。笑了笑,说道:“放心吧。我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你,有叶子,还有书茂、书泽,我怎会抛下你们不管呢?”
乔氏这才松松眉头:“这样才对。你以后做任何事前都得想想我们,不要冲动,不要冒险。有你在,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陈盛信显然听进去了,他喜欢乔氏谈到他们的小家,喜欢乔氏这样温言细语的安慰他,开导他,喜欢妻子和孩子对他的依赖和需要。
***
陈青叶躺在炕上,听到她娘谈到吕氏对她爹无休止的打骂,也不由在心中叹口气。
她之前有一次听到过陈盛信和乔氏讲吕氏第一次打他的场景。那应该是吕氏第一次使用暴力,也从此激发了这个农家女人内心深处隐藏的狠戾和暴虐。
她爹陈盛信不仅出生的情况不好,成长的时机也不妙。
陈盛信只比陈盛智小一岁零两个月,等于说是陈盛智四个月大的时候吕氏就怀上了陈盛信。
五六个月大的小孩,正是又闹又难带的时候。吕氏却要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带孩子;家里的妯娌、婆婆也都不是好相处的;再加上还得忍受怀孕的折磨,孕吐的痛苦......
这让吕氏一度濒临崩溃。
她不会把恨意放在已经出生的陈盛智身上,却从那时起,就颇为厌烦肚子里这个未成形的胎儿。
后来,陈盛信脸上带着胎记出生,更是让厌烦直接升级为厌恶。
再后来,陈贵河去世,李氏继续掌家并且死命拖延分家。
那时,吕氏面对的是更加强势难缠的婆母,各怀心思的妯娌,懦弱不顶事的丈夫,生活一团乱麻,磨难倍增,苦熬至极。
不由地,她把目光放在了陈盛信身上——这个生来脸上带胎记的煞神,这个让她受尽嘲笑的恶种。
在她又一次不给陈盛信饭吃,把陈盛信饿得去陈盛智手里抢东西时,吕氏爆发了,她打了陈盛信。
才开始只是狠狠地拍了他的手,后来却忍不住又扇了他一巴掌,还往他身上踹了两脚。
那一年,陈盛信还不满四岁,常年饥一顿饱一顿,枯瘦如柴。
那一年,吕氏二十五岁,第一次如此不管不顾的打人,打得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她既恨又怕,反应过来后还有些懵。但渐渐地,她看着陈盛信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躯,看着这个灾星、煞星脸上的红肿,突然心生一种发泄过后的畅快。
往日心中的憋屈、委屈、愤怒、无力仿佛都有了出口,这样狠戾的击打一点点侵吞着她心中的乌云,但也为她种下了暴虐的种子。
从此以后,她只要受了气,或者稍有不顺心,就要在陈盛信身上发泄出来。
才开始,陈盛信还会哭、会怕、会躲。后来,随着他渐渐长大,就只剩下麻木和沉默了,对吕氏的打骂麻木了,也对吕氏死心了。
吕氏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反应,反正她只需要一个发泄的工具。
就这样,吕氏对陈盛信越恨越打,越打越恨。
在陈青叶看来,她爹陈盛信就是吕氏暴力行为的一个开关,也是吕氏心理上磨灭不掉的一个阴影。
吕氏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些曾经最恨最苦的日子,就会控制不住的想发泄。
陈盛信让吕氏尝到了暴力的滋味,并让这颗暴种在她心中生根发芽,从此越演越烈。
但对于陈盛信来说,吕氏也未尝不是他的阴影,还是压在他身上的巨石,是碾压光明的暗夜,是遮住阳光的乌云。
是一切黑,是万种苦。
总之,这样无止境的暴力对两人的心理都产生了影响。搁现代来说,就是两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心理疾病。
吕氏是扭曲是暴躁,陈盛信是麻木是抑郁。
不过,大约是老天都看不下去陈盛信泡在黄连里的生活了,给他送来了一抹阳光。
这抹阳光,就是乔氏。
对于吕氏为他娶的媳妇,才开始,陈盛信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刚成亲时,乔氏也一如他想,是个沉默无趣的女人。
但陈盛信还是很庆幸能有这样一个妻子。
夫妻一体,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因为有了乔氏,他在这个陈家大院不再是孤单一人。
乔氏是个很不错的倾听对象,他有时候会和乔氏讲一些积压在他心中的陈年旧事,那些牢骚中带着发泄的话,有关吕氏,有关陈家,也有关他自己。
陈盛信没想从乔氏嘴里得到任何反馈,毕竟他只是压抑太久了,想发泄一下。
乔氏最初也一如他想,每次只是默默听着,从不对他的倾诉发表任何看法。
但渐渐地,乔氏会在他倾诉时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他以支撑;也会安慰他苦难已经过去,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人;还会开导他,说一昧顺从无济于事,只要无愧于心就好;更会鼓励他,说他是他们这个小家的支撑,相信他会给她和孩子们更好的生活。
从此,陈盛信渐渐变了,他仿佛挣脱了一直困着他的枷锁,心中豁然开朗。
少了一些压抑、麻木,多了一些舒朗和神采。
他和乔氏有商有量的开启了新生活。
在家依然做个沉默内敛的人,踏实做事,但不会一昧埋头苦干,只讲究一个无愧于心;在外努力学手艺,多听多思多看,多为以后打算。
随着三个孩子的出生和成长,陈盛信也越来越有担当,越来越有成算,渐渐撑起了三房的一片天。
陈青叶其实并不是非常了解其中内情,但她从陈盛信和乔氏偶尔谈到过往的只言片语,还有两人平时的相处状态中就能看出来,是乔氏完完全全改变了陈盛信,为她自己也为三房挣出了一个未来。
如果陈盛信当初娶得是一个像他当时一样沉默、压抑、懦弱、心无成算的女人,那么两个闷葫芦凑一起,只会将生活越过越糟,三房会被压得越来越弱,迟早会被榨干。
但如果陈盛信娶的是一个强势、厉害、太有成算的女人,迟早会激得他将心中的愤懑、压抑、不平无限放大,从此陈家鸡飞狗跳,永无宁日,三房也会沉浸在一片戾气中,变得尖酸,变得刻薄,变得阴险。
只有乔氏,只有她这样一个聪明平和、心有成算但又眼光长远的女人才能救陈盛信,只有她润物细无声般的理解、包容、安慰、鼓励才能让一个压抑到极点的男人一步步放下负担、挣脱枷锁。
陈青叶前世活了二十五年,从校园到职场,从小县城到大都市,从北到南,见过聪明理性的女科学家、手腕强硬的女企业家、精致高傲的外企女高管还有温和知性的女教授......
前世,在现实中、网络上,陈青叶认识、了解了太多优秀的女性。但乔氏,和她们相比毫不逊色——因为她是如此的勤劳、良善、聪明、有智慧,身上仿佛具有女性的所有优点,是那么温柔却又饱含力量。
她的存在,让人心安。
不过,这样一个女性之光,却有一个不逊于陈盛信的悲惨童年。
这是一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女人,是从峭壁中长出的凌寒花。
***
乔氏,她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因为是家中长女,从小就被“大妞大妞”的叫着。
如果你问她叫什么,她可能会想一想,然后说,就叫“乔大妞”吧。
乔氏四岁时亲娘难产而亡,生下的孩子是个男孩儿,但是是个死胎。
从此,乔氏就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并且,她甚至没有一个同母的兄弟姐妹可以依靠。
五岁不到,她爹就娶了填房,从此,就开始在继母手下讨生活。
那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女人,并且,继母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儿一女。从此,对乔氏就更差了。
六七岁的半大姑娘,洗衣做饭、喂猪养鸡、整治菜地,样样都做。
春天,乔氏能饿得拔了地上的野菜,带着土就往嘴里塞;夏秋天,小小的身子就得整天窝在地里头,晒得全身爆皮,一碰就疼;冬天,衣服薄的透风,冻疮长满双手。
她一年四季,闻不着一点甜味儿,尝不到一点荤腥。
更加不幸的是,十岁不到,她爹又病死了。
虽然乔氏她爹活着的时候,她的日子过得也苦。但那毕竟是亲爹,他走了,她就彻彻底底成了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却还得继续在继母的手下讨生活。
哦,忘了说。她爷,亲的,死了;她奶,继的,还活着。
于是,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变成了在继母和继奶奶手下讨生活。
陈青叶料想,乔氏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姑娘,也曾迷茫过、害怕过、麻木过;甚至痛苦过、怨恨过、绝望过。
但最终,还是看开了,释然了,挣脱了,并且学会了与曾经害怕过、厌恶过的一切战斗、周旋甚至讨价还价。
因为她发现继母和继奶奶极为不对付,她们非常热衷于拿她去攻击对方。
继奶奶说继母磋磨继女;继母说继奶奶面慈心苦。
于是,她学会了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以谋求自己的安稳生活。
她成功了,在两个极难相处的女人手下长大了,并且嫁了个好去处,甚至出嫁时还带有嫁妆,尽管只是三两件家什和几块布头。
是的,好去处,从山上嫁到离镇上不到一时辰脚程的丰柏村,对乔氏来说是个好去处。
因此,虽然嫁进来后发现三房在陈家活在最底层,她也不曾气馁和绝望。
因为她的经历告诉她,日子是人过出来的。
于是,她继续周旋在妯娌和婆母之间,并且一点点改变陈盛信,为三房谋划一个未来。
事在人为,很显然,她又成功了。
她有了一个踏实肯干、温和顾家的男人,还有了三个聪明机灵、听话懂事的孩子。而她自己,也算是彻底脱离了曾经暗无天日的生活。
只要一分家,挣脱了最后的枷锁,她相信,他们三房会有全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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