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进了山坡、房屋、树梢等物下面,周遭的事物仍然看得见,只是慢慢地变得稍微模糊了。朱高煦挪步走到了土木修建的青瓦楼阁上。
四川布政使司是盆地地形,不过平原面积似乎不大,迄今为止朱高煦还没上,能看到园子外面、那种极有特色的街巷……旧石板铺就的狭窄山坡路,两边全是小商铺,却让人觉得很幽静而寂寥。
有一些大房子,房顶盖着大片的青瓦,显得又小又密,有密集恐惧的人、看了怕是会不舒服。那么大的屋顶、那么小那么多青瓦,总让人担心会塌掉;然而那些房子看起来很旧了,显然还算牢固。
妙锦告辞了,留朱高煦独自站在木栏杆后面。周围有许多军士在慢慢地走动、观察,不过他们干他们的事,朱高煦想自己的事,互不干涉。
刚才妙锦说的话有点玄乎、却有几分道理,朱高煦也认为在这世上之事,不全是实物能解释的。如同他忽然变成了明朝人、这事就没法想通。
但那些抽象的东西,似乎要深入到某种层面才能显现;比如人心里的恶、带来的动不动就杀失败者全|家这类事,根本毫无道理可言。而在更表面的层次上,朱高煦大致还是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有逻辑道理的事物。
所以很多事、便有法子思考了。
瞿能推测、薛禄几乎必定要去雅州,这种概率非常大。朱高煦的应对策略,有两条路走。
一是尾随薛禄去雅州,大战在雅州决出胜负。不过这条路、有些抽象的迷雾在前方:朱高煦放弃了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而且雅州那地方,总是让朱高煦毫无道理地想到、皇宫里的文楼。
二是“围魏救赵”,改道沱江一线,直接攻成都府,以此迫使薛禄回援。这条路乍看很高明,攻其必救之处;但也经不得细想,细思极恐。
薛禄一定会改道去成都?这事朱高煦真不能替薛禄决定,毕竟脑袋长在别人的脖子上。
成都是大城,城防工事绝非西南山里那些普通州县、卫城所能比拟;况从战术上看,防守本来就比攻城占便宜。
四川布政使郭资虽然是个文官,但对城防颇有心得,他可能现在就在成都。当初高炽坐镇北平,城防上听了许多郭资的建议。郭资只要手里能有两万正规军,再发动一些军余民壮助防,应该就能勉强维持住成都城的城防。
而朱高煦此时的问题、并非能不能攻下成都,却是甚么攻下!时间很重要。朱高煦记住此时心里的这一句话。
薛禄本来在行军时间和路程上,大概就比朱高煦早五天。如果给了薛禄充分的时间,薛禄会不会选择先在雅州灭掉沐晟,然后再掉头去成都?
朱高煦现在军中连像样的重武器也没有,究竟多久能拿下成都?
他有点犹豫,偶尔想来,似乎去雅州反而更稳妥。至少与沐晟联手之后,对薛禄摆开决战,兵力上并不吃亏。可是?
文楼!皇宫那文楼里,那群老油条究竟布置了甚么东西?
……朱高煦尽量去想一些好的方面。比如自己这边猜到了薛禄之目的地,以此争取到了选择的时间。
虽然只有一晚上,但总比战阵之上那些临时的决断、要稳当得多。
这种方略性的东西,决定的时候可以稍微慢一点。不过坏处是一旦决策错了,改变起来也会相当慢,或者根本没法子改变;只能无助地眼睁睁看着、事情往它该去的地方去,一如看着江水东流。
毕竟子弹也要“飞一会儿”,眼睛看得见的、有逻辑道理的任何事,或长或短总会有个演进的过程;事情参与的人越多,演进得越慢……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南园里到处都挂上了灯笼,显得有些奢侈。古色古香的园林建筑,在灯火之下,又有了另一番风情;许多东西着实奇妙,看不清的时候反而更美。
天黑了,不过距离明日五更还早,朱高煦可以再多想想。
官军主帅薛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朱高煦完全没有印象,“靖难之役”时,朱高煦打了不少仗,但似乎都巧妙地避开了与薛禄合作的机会。这个人在“靖难之役”时好像立了些战功的,但先帝大封功臣时,薛禄连个侯爵也没捞到;亦不知是何缘故。
不过有些逸闻倒是听过。薛禄与纪纲争抢过一个美人道士,本来是捷足先登的事,他却没争赢纪纲,脑袋还被纪纲打了一瓜差点一命呜呼。这世道就是那么怪,薛禄怎么打仗、怎么立功的,很少有人提起;反而是如此一般有美女掺和的破事,人们津津乐道,很容易就听到了。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在抽象的世界里,他仿佛穿越成了薛禄,开始品味薛禄被人抢了女人、差点被打死的感受,以及与纪纲争执时的心态。
他琢磨了很久,一开始清醒有序的思维渐渐混乱起来,脑子里闪现的东西越来越杂。好像人的感官是相互抑制的,此时光线暗淡、视觉不清,反倒是想法越来越多了。
除夕的井、泥捏的猪……朱高煦闭上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万权!
他混沌的思绪开始聚拢,在安南国过的那个除夕,军士靳石头送了只泥捏的猪,捏得惟妙惟肖。后来一个叫万权的武将进来了,万权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只泥猪,为年夜饭时酒后失言请罪。
万权还说了一件事,朱高煦当时就没怎么重视,几乎已经忘了。此时才从记忆的重重尘埃里,把它翻了出来。
万权是蜀王府的一个护卫指挥,他的一个甚么亲戚巴结朱高煦的堂弟、蜀王的庶长子;朱高煦那堂弟叫甚么名字记不得了,他的堂弟实在太多,反正封的是华阳郡王。
华阳郡王身份尴尬,似乎想做蜀王世子、将来继承家业;擅自提拔了万权的亲戚做千户。结果很严重,华阳郡王脱了一层皮,万权也受了牵连。
朱高煦把背着的手拿到了前面,下意识搓起手来。这件事可以做文章!
文章能做到甚么地方,不好确定。华阳郡王和万权会怎么抉择,脑袋还是长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而且这俩人究竟有多大能耐?
不过朱高煦需要这样的希望、以及可能性,来帮助他在两条迷路之间,下决心选择一条!
……朱高煦一夜没睡,根本睡不着。可能这次的抉择,直接关系生死存亡。造反便是如此,根本败不起、特别是初期败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五更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鼓声和号角声,惊醒了这座古老而寂寥的酒城。
诸将、文官等一众人陆续来到了阁楼外,将佩刀佩剑整齐地放在外面的桌案上,走了进来。朱高煦正坐在正面的一把椅子上,脸色似乎有点憔悴。妙锦亦已早起,给朱高煦泡了一杯浓茶端上来,她整晚没出现,但似乎知道朱高煦一夜未眠。
众人见礼罢,大伙儿见朱高煦没吭声,便很快开始议论起来。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开口道:“去成都!”
议论声渐渐消停。瞿能走上前,抱拳道:“汉王三思!若薛禄不回援成都,沐晟危也;而我部若不能立刻拿下成都城,在城下必将陷入官军内外夹击的困境。”
别人的建议都不会太影响朱高煦,但瞿能善战,且熟悉四川,朱高煦很认真地听了这番话。不过此时此刻,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决心不应该被任何人的建议影响。毕竟是思考了一整夜的决定,必须相信自己!
刘瑛道:“雅州山川交错,地形复杂,我部后至,只怕被敌军算计。四川军多王爷、瞿将军之旧部,或能找到内应攻占成都!薛禄也怕此事,焉能不救?”
韦达也随后道:“我部近七万众、与沐晟军在雅州合击薛禄,战力并未有下风,末将觉得,可以堂堂之阵击败薛禄!”
朱高煦招了招手,众人走进前来。朱高煦便指着图道:“瞿将军率骑兵八千,轻装简行为前锋,走沱江道路,速进直|逼成都。我率大军主力,随后进军。”
他已经开始部署兵力了,于是众将都不再提出建议。瞿能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本王决意已定,概不反悔!不管是善果还是恶果,本王都会咽下去,一力承担定不怪罪诸位。”
这句话一说出来,妙锦马上转头看向朱高煦,她的目光有点怪异,仿佛带着某种审视、又仿佛第一次认识朱高煦似的。
众将也是神情一凛,纷纷抱拳道:“末将等愿为王爷前驱!”“末将定为王爷死战……”
朱高煦端起桌案上的浓茶,咕噜大喝了一口,一掌按在桌案上,人便敏捷地站了起来,挥手道:“整军,日出拔营!”
“得令!”
朱高煦大步走出阁楼,远近的战鼓和号角声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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