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打着伞,不过靴子、袍服下摆还是难免被雨水打湿,奉天门门口的砖地上潮|湿一片。
今早来了不少人,有文臣也有武将。最稀奇的是官职地位差别非常大,有国公、部堂,也有耿通这样的七品科道官……不过只要有人稍微留心,就能发现,很多官位很高的人却并没有到,在场的列位者与官职高低关系不大。
眼下这些人,才是洪熙朝廷筛选出来的亲信文武。
兵部尚书金忠随便看了一下,就能大概明白,其中大概有四种人。
一是旧燕王府心腹谋士,金忠、袁珙、吕震;包括未到的姚广孝,在太宗立太子时坚定地站在了朱高炽这边。二是东宫官员出身的文官,三杨等人。三是投降了的建文朝重要文官,蹇义、夏元吉。
四是“靖难之役”中的北军武将。
不是所有的靖难武将都在。靖难武将太多,人一多就不可能都一条心!
像公然支持汉王的邱福,便未被准备前来,以及与邱福关系好的武城侯王聪等。除此之外,没来的人还有一些疑似与汉王关系好的侯伯爵,如王宁;毫无建树的几个驸马都尉……
而那些曾留守北平、辅佐过朱高炽守城的武将,隆平侯张信等人,他们立刻得到了重用,大多参加了今日的御前会议。
更多的是一些在“靖难之役”中有军功、但没得到先帝特别厚待的武将们,朱高炽称帝后才给他们升官加爵。
比如谭忠(其父谭渊战死),因为犯了人命案,降爵为伯,被立刻恢复了崇安侯;带着一大票船投降的水师大将陈瑄,只封了伯,立刻被加封为侯;战功赫赫的泾国公陈亨之子陈懋,被降爵世袭了个伯,很快被升为宁阳侯;以及能征善战却没封爵的柳升,也得到了安远侯的爵位。
大家因为高炽登基为帝,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以前的功劳得到了认可,心里都是感激今上的。
所以这些在京的大多数文武,根本不相信汉王说的谋君弑父。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事,在大明朝完全不容于世、极其罕见。一向有仁厚名声的高炽会干此事?实在难以叫人相信。那么多读圣贤书的东宫党|羽,似乎更不可能一起合谋干这种事!
加上京师一大帮文臣、国子监学生、生员文人出示证据供词,以及各种文章的舆情;人们基本认为谋君弑父只是藩王造反的借口。或许东宫故吏确实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但并不影响大伙儿的俸禄以及升官加爵,所以并不重要。
今上登基几个月来,确是干了很多对稳固皇位有益的事……
不过只有一个人例外,不属于这四种人的任何一方,那便是徐辉祖。
此人是武将,却根本不是燕王府一系的人。徐辉祖很受大家关注,毕竟是供奉在城隍庙里神灵的长子!而且他的个子极其高大,魁梧身材超过了奉天门里的所有人。
传言徐辉祖很能打,“靖难之役”因为被文弱的建文皇帝猜忌,才没啥战绩可言。
武将们看见徐辉祖是有点膈应,但一想到汉王如果进京,他们这些被洪熙帝重用、刚刚加官进爵的人,肯定要被打回原形,让位给汉王府一系;于是以前的旧怨也似乎变得稀薄了……毕竟真正出身燕王府护卫的武将,活到现在的并不多;所谓“靖难功臣”,其中不少是投降的建文朝武将,或早或迟罢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朱高炽从奉天门北边的入口进来,走上了上面的宝座。
“臣等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诸臣跪伏齐呼道。
“免礼了。”朱高炽的口气里有点喘,“今日议事,朕想明白诸位爱卿对平叛方略的主张。有两个方略,你们先听听。”他说罢转头看向兵部尚书金忠这边。
金忠展开一份奏章,开始念张辅的言辞,里面诉苦的内容当然不念。念完之后,徐辉祖出列,当众谈起了另一个方略。
御门内渐渐嘈杂起来了,人们议论纷纷,还有交头接耳者。看来今天的两个方略,是不可能让所有人异口同声了;或许只有简单明了的军政之见、才能没有争执,大战方略显然不属于此类。
……金忠只负责念张辅的奏章,念完之后他就一声不吭了。
他现在心里主要想的事、反而不是人们关心的大战方略,却是之前在御门石阶上,徐辉祖说的“交易”。
交易的表面意思,徐辉祖说拿汉王府钱长史、交换被叛军逮住的郭资,如果条件不够,还可以加上别的东西。但金忠当时就感受到,徐辉祖提到的这个交易,不仅仅是指朝廷与汉王府!
若是如此简单,那就太奇怪了!郭资的死活,关徐辉祖何事?他们俩人简直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个文官一个勋贵身份迥异,郭资对徐辉祖毫无价值。
郭资只对金忠、袁珙等人有用,他们不仅在北平相处得很好,在一系列政见和谋略中,也是重要同盟。损失了郭资,金忠感觉四肢的力气也好像小了一大截……
金忠皱眉苦思,再次想了一会儿:这个交易里不仅有郭资,还有汉王府长史钱巽。
钱巽被张辅出卖、被张辅毫不留情地送到了京师,沦为了阶下囚,本来是死定了的人。钱巽如果能回到了汉王府,张辅在汉王府便多了一个死敌仇人!
如果张辅因不满而有丝毫动摇,想与汉王再眉来眼去,这个钱巽恐怕会帮张辅“很多忙”……比如马上把密事透露给京师朝廷之类的忙。
此乃斩断张辅退路。
金忠反复思量:这才是徐辉祖想交易的内容?
……不经意间,金忠又想起了昨天的事,宦官海涛在朝里见面时说:皇后请诸位大臣一心为圣上谋事,不要因私怨而对魏国公有太多成见。
金忠等参与了东宫剧变的官员,当然不是投靠了皇后的人!当今张皇后也参与了那次大事,大家齐心一起为圣上操心,共同有过患难经历,关系当然要比别人要近一点。
还有一点不太重要的原因,皇嫡长子是张皇后所生。所以皇后的话,多少是要考虑的。
就在这时,圣上的声音道:“挨个说,让朕听清楚。”
御门内顿时安静了不少,大伙儿渐渐整齐地站到了自己该站的地方,然后依次出列谈自己的见解。果然支持两种主张的人都有,许多人不太待见徐辉祖这个人,但也并不会立刻否决他提出的方略。
户部尚书夏元吉直接反对张辅的主张:“重兵分割围困两个省,要多少人马,一百万吗?要围多久,数年?臣等从何处凑集到那么多钱粮?!”
而燕王府护卫百户出身、而今是安远侯的大将柳升道:“英国公奉旨征讨安南国,所向披靡战功赫赫,有其父之遗风;英国公还与叛王相处日久,更知其中利害。他提出分割围困方略,圣上不可不察。”
陈亨之子陈懋也拜道:“英国公之方略,甚是稳妥。西南三省既贫瘠又崎岖,若以重兵四面把守要害之处,叛军想东出极其艰难……”
徐辉祖不满地说道:“朝廷坐拥天下兵马,如此会失气势!”
“金尚书。”圣上忽然点名对金忠说道,“你是兵部尚书,有何见识?”
金忠出列躬身一拜,说道:“圣上,臣以为云南必定空虚,若轻易弃掉战机着实可惜。而贵州城坚固,是一座屯兵重镇,镇远侯顾成多年经营,绝非成都一般鱼龙混杂;只要从湖广及时调兵增援,贵州必难以被旬日攻破……”
他换了一口气正色道,“魏国公所言亦不无道理,若是战机当前过于保守、官军以多数兵力仍逡巡不敢前,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咱们真怕了那个叛臣!于王师之军心士气极为不利。”
圣上似乎点了一下头。
金忠又道:“故臣进言,调动大军,在云、贵、川三省对叛军施以泰山压顶之重击,三面大军会战!叛军势单力薄,在朝廷王师雷霆万钧的横扫之下,必是螳螂挡车。叫那些怂|恿叛乱的乱臣贼子死无葬生之地!”
虽然金忠慷慨陈词,但圣上依旧没有马上出声。
上位沉默了许久,整个御门内都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雨声再度袭进了庙堂之内,分外清晰。
“好!”朱高炽的声音忽然发出来了。
这一刻,金忠恍惚想起了宫中剧变那天,今上指着家庙奉先殿的大门,果断下令将士撞开!
朱高炽道:“顾成、张辅二十余万众围攻云南,湖广军先抽调十余万驰援贵州,待湖广军聚集妥善,立刻攻打四川!”他转头看向站在前列的徐辉祖,“魏国公,方略是你出的,你认为谁率军驰援贵州妥当?”
徐辉祖出列抱拳道:“圣上,臣举荐江阴侯吴高,老将持重用兵有章法。成国公朱勇,将门虎子,弱在年纪太小战阵经历不够,可先为副将历练沙场,今后必为圣上肱股之将;安远侯柳升、宁阳侯陈懋最是能征善战,居于吴高左右,可保贵州战场万无一失!”
除了战|争经验丰富的吴高,朱勇、柳升、陈懋都是“靖难功臣”,他们几个却没有统率大军的经验,没法担当超过十万人大军规模的主帅,能分一份军功便是相当好的事情了……而且这几个人刚才是支持张辅的,徐辉祖马上举荐他们,充分表现了其以大局为重、以公心为大的态度!
朱高炽立刻说道:“善!再调兵部尚书金忠去湖广常德府,坐镇中间,调度粮草、联络各军奉旨施行朝廷大略,以保前方无虞。”
众人纷纷拜道:“圣上英明神武!”
……此役,战火将波及至少三个省的地盘!虽然各个战场根本不可能同时开战,但双方陆续将会投入兵力、总共达九十多万人!空前的大会战,在大明皇帝金口玉言的旨意下,已无法避免、无法改变。
皇帝如此决心,已不愿掩饰其心迹了,那便是对叛王的极度憎恨、厌恶,以及隐隐的恐惧。
门外的雨还在下,朱高炽的脸殷红,他在阴沉的天气下、疯狂的沉默中,期盼着巨大胜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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