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


    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地照在身上,灿金色的光斑像是某种温暖的碎片,洒在他的身上,将身上的白衬衫都烘得暖洋洋。


    伏在他胸前的那个脑袋也是。白色的发梢像是午睡在阳光下的猫咪般被晒得蓬松,头顶树荫被灼热的夏风吹动,一闪一闪的光斑在他身上流离着,满含体温的沉重与呼吸声在夏日焦躁的蝉鸣里隔绝出一方独属于夏油杰的宁静来。


    夏油杰动了动没有被压住的左手。


    衬衫的袖子被撸起,小臂皮肤没有遮挡地扎在茂盛的草坪上,有些发痒。


    鼻端都是被两人的身体压出的草汁的清新味道,空气的温度在盛夏都有些燥热。夏油杰却舍不得推开与他紧紧贴在一起、枕着他发麻的右臂的那个人。


    他低眼看着那微微颤动着的雪白睫毛,听着久违的、近在咫尺的均匀呼吸声,陷入了沉默。


    五条悟的胸膛紧密地贴着他的身体,鲜活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隔着胸骨和血肉撞击在夏油杰的心里,让他心脏的某个隐秘角落酸软起来。


    夏油杰轻轻默数着。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数到一百七十三时,五条悟终于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悠悠醒转。


    雪白的睫羽挣扎地颤动着,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了那双眼瞳。五条悟轻哼着,脑袋在夏油杰的胸口拱了拱,翻了个身将脸全部埋在朋友的身上,试图以此来逃避穿透眼皮的午后阳光。


    温热潮湿的吐息和猫一样的动作将夏油杰胸口的白衬衫揉皱了不少,夏油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抬起方才解放的右手,笑着用手掌去揉那个撒娇一样的雪白脑袋,轻轻推他。


    “悟。”他唤他名字,声音里含着的笑意初时有些生涩,却很快变得了无痕迹,自然得就像是曾经明亮过头的年少时光,“醒醒。”


    五条悟不情愿地再次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衬衫纽扣,才自他胸前抬起脸来,一双湛蓝色的眼瞳自下而上地瞪着他,看起来有点不愉快,像是睡烦了的某种毛绒绒的生物。


    “干什么啊,杰。”白发少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那儿含糊不清地说,“好不容易才逃课出来,当然要玩个够本啦!”


    夏油杰知道他天气热懒得动,干脆就在树荫下的草坪上睡觉。


    但他也熟知如何逗弄起五条悟的兴致的办法,于是半是故意地笑着提议道:


    “只是睡觉吗,冰棍和汽水不要?我记得宿舍冰箱里还有喜久福吧。”


    五条悟停止了在他颈窝处蹭来蹭去试图再次入眠的行为,抬起脸来,湛蓝色的眼眸噌一下亮了:“要!”


    其实夏油杰根本不知道宿舍冰箱里还有什么。他胡诌的,但八九不离十就是这样。过了十年,在高专读书的那三年,点点滴滴都还很是清晰地印刻在记忆里。


    一边说着现在回宿舍很可能被夜蛾老师抓到,夏油杰也懒得走动,和五条悟一起坐起来,靠着树干放出去了一只登记过的、不会在高专内部触发结界警报的咒灵去自贩机跑腿,就跟白发的好友一同靠在一起。


    五条悟现在看起来总算是清醒了,不是之前那副睡意朦胧的样子。


    他伸手将扔在旁边草地上的墨镜再次戴上,遮住了那双在阳光下蓝得透亮的眸子,肩膀靠着夏油杰,手臂紧贴着他也不嫌热,脑袋上被睡得发炸乱翘的白毛也不管,侧脸看他,凝视了好几秒,喃喃起来:


    “杰,今天看起来好像有些不一样啊。”


    夏油杰心里莫名一跳,却还是伸出手揉他后脑勺,笑了出来:


    “悟今天睡太久了吧?最近任务确实很多,辛苦了。”


    就算是反转术式也无法消除疲惫。五条悟最近的任务实在太多了,他仗着自己有反转术式连轴转,连觉都不怎么睡。当然,夏油杰也是一样,自从评级上了特级后,只有他们能处理的任务纷至沓来,今年夏天咒灵数量暴增,其中的辛苦不足以道出。


    当然,非要说的话,更累的应该还是五条悟。


    他更强,所以需要他处理的任务更多。


    今天算是难得的休息日,夜蛾停了派发任务,让他们留在学校上理论课。夏油杰和五条悟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趁机就逃课了,来这个很难找到的僻静处清闲一天。


    “哼,杰不也是。”五条悟盯着他一瞬,推了推墨镜遮住那双苍天之瞳,伸手去拿咒灵带回来的波子汽水,然后孩子气地伸出舌头去起来,杰有考虑过毕业后干什么吗?回家,还是留校?”


    “……”


    夏油杰沉默下来。


    五条悟能问出这样正经的问题还是很难得的,但夏油杰的心里却感觉出了一丝违和。


    五条悟也不在意他没回答,继续近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不管家里的那群老橘子怎么反对,我肯定要留校的。当老师好像也不错……杰会跟我一起吗?”


    杰会跟我一起吗?


    眼前五条悟的笑脸近在咫尺,却好像变得模糊了。像是隔着一块刮花了的玻璃看出去,眼前的景象变得不甚真实。


    盛夏不存在了。拂在脸上的炙热夏风,零碎的灿金色的阳光,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


    包括那个从未在记忆里出现的、理所当然地问他要不要一起的那个人。


    夏油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安静地手握冰镇过的波子汽水,冰凉的温度贴着掌心,本该是舒适的凉意,却让夏油杰联想起了一些东西。蓝盈盈的在玻璃瓶内部的汽水,像极了曾见过的满是幽蓝的水族馆,也像是阳光下冲绳的海面。


    他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看向多么遥远的地方,声音轻轻地落下,近乎自言自语:


    “不。这段路,悟要自己走。”


    ——这不是我的道路。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好像有一瓣樱花错觉般地从夏油杰的眼前飘落而下。


    他闭上眼睛,周身的一切顿时如虚像般破碎开来。


    再次睁开眼睛时,夏油杰发现,自己站在新宿的街头。


    五条悟低着头在等他。在熙攘的人群中,高挑的白发少年是那么显眼。他连遮挡六眼的墨镜都忘记戴上,一双异于常人的湛蓝色眼眸露了出来,可是落下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神情,夏油杰看不清楚,但似乎可以想象出来他的眼神。


    从没看过的那个眼神。


    “杰,给我解释一下。”


    目眦欲裂的神情。透亮的蓝色虹膜错觉般地有些发红,眼白里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隐晦地道出了五条悟的煎熬。


    就算是为了护卫天内理子维持术式连续几天没睡觉,五条悟都没有露出过那么狼狈的表情。


    至少夏油杰没有见过。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自嘲。


    但是他还是跟记忆中一样,说出了完全相同的话。看着他着急,想要挽回和质问掺杂中露出些微的不知所措,夏油杰的心脏依旧在平静稳定地跳动着。


    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


    但无论如何都要来见悟最后一面。


    “想杀就杀吧。”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五条悟一眼,转身走进人群,冷酷的决绝不知道是对着那人还是对着自己,“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想象中的杀意和攻击没有到来。但夏油杰依旧没有回头,他已经无所谓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背后的五条悟缓慢地收回茈的起手式。


    白发少年在步行道上蹲下身来,将头抵在膝盖上陷入沉默,整个人蜷成一团。


    整个场景也倏忽破碎。


    夏油杰踏在虚空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却始终也没有回头。


    再次睁开眼睛,是被一片鼓掌声惊扰的。


    夏油杰漠然地看着陌生的人群围住他。男女老少都在鼓掌,如出一辙的笑脸,如出一辙的动作,幸福地好像实现了往生的心愿,前往了极乐。


    恶心。恶心。恶心。


    比吞食抹布般的咒灵还恶心的感觉从夏油杰的心底泛起,而他只是忍耐。


    直到同样站在人群中心的五条悟看向他。


    白发少年抱着少女被白布蒙住的尸体。白布上血迹斑斑,漆黑的发辫和纤细的小腿从布匹的下端和少年的臂弯里垂落下来,刺眼得要命。


    但更刺眼的还是那双比海水更加透亮的蓝色眸子。


    身上都是血迹的白发少年问他,嘴唇一开一合,映在夏油杰的眼瞳中:


    “把这些家伙,都宰了吧?”


    夏油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说完,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无数咒灵从他身后涌出,像是畸形的影子和妖魔般覆盖了周围所有的人群。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溅在地板上,血肉淋漓而下,而夏油杰什么都没有说。


    夏油杰只是说:


    “不,我来就好了。”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抱着天内理子的尸体的五条悟再次遥远,然后消失,只留下夏油杰站在一地的尸体中。


    夏油杰低头看着湖泊般涌到脚下的鲜血。


    在红色漫过他的鞋底的那一刻,周围的场景再次倏忽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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