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金屋藏娇
话语轻而缓慢,语调沉沉且极富磁性,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闻炀耳中。
像是藏了许久的一句话终于得以诉说,又像是……
真的找了他许久。
闻炀身形微正,眼睫跟着扇动两下,闻言后半晌才挪开目光,不去看那双幽邃得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眸子,张唇时不自觉浅了声调。
“露华殿太过无聊,我便随诸位师弟一起下界来了。”
话音甫一落下,奚蘅的回答跟着就接了上来,“我知道。”
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
奚蘅看着微垂着眼睑,将视线不知落在何处的闻炀,听着他低低的……莫名透着几分柔软、似是在冲他撒娇一般的回话,深邃的眸底一片晦暗。
也正是因为是宗门任务,奚蘅才得以通过弟子们出任务时佩戴的宗门令……
找到闻炀。
明白这点的闻炀耳尖一动,心下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知道他离开宗门后……竟跟着来了凡间界。
顿了顿,闻炀掀起眼帘,泛着几点淡淡金芒的浅色眸子暴露在奚蘅的视线中,眼神像是蕴着光,“师尊的事情,处理完了?”
奚蘅:“嗯。”
无量海的结界并无异状,道信法师也未看出什么,遂二人没有久留便各自折返。
听完奚蘅简短将近日的事一一说与他听,闻炀定定看了几眼奚蘅。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墨色眸中仿似写满了认真,神色间含着点点笑意,纵然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却并无半分不耐,周身透着的是仙道第一人的威仪气度,眉目却又有一股君子端方、矜贵淡雅。
默然听他说完,闻炀才从榻上起身,与奚蘅一道坐在桌边,后者在他走过来时就已自发倒好两杯茶水,闻炀抬手接过,唇角不知不觉挑起一抹弧度。
奚蘅总是这般,无一处不妥帖,像是永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饿。”闻炀没有喝下那杯茶水,而是微微仰起头,眼尾微勾睨向身侧的人,对着奚蘅说着,语气中含着的理所当然意味十足。
他早就饿了。
奚蘅注视着闻炀,见他这副小模样,不禁失笑。
这才是撒娇……
·
在闻炀主动提及饿了之后,他便看着奚蘅应了一声后略一拂袖,桌上就摆满了各种闻炀爱吃的。
显然是奚蘅早有准备。
果不其然,只听他道:“来时担心你会饿……”
闻炀点点头,嗅着这香气,还未尝进嘴里就像是已感觉到腹中的饱胀,带起阵阵暖意。
修真之人哪会轻易饿到,闻炀心下笑了笑,满意地执起玉箸开吃。
正当两人将一桌美食用尽,屋外恰好响起敲门声,“小师兄,该下去用晚膳了。”
他们一行人入住凡间界的客栈,自然要同凡人一样,而现在正好是晚膳时间。
闻炀看了眼桌上空空的碗碟,一时没有应声,门外云童还在继续,“小师兄?”
房门咚咚咚地响着。
闻炀:“……”
低笑声自身侧响起,闻炀转过脸看去,瞧见的是唇边扬起的弧度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奚蘅,此时他眉眼带笑地望着闻炀。
闻炀眼神一变,奚蘅见状轻摇了下头,笑着取出玉露,柔声细语,“喝吧。”
看着那修长指尖推过来的玉盏,闻炀方才耷拉下去的眉眼扬了扬,对门外的云童道:“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直至云童下楼的脚步声传来,闻炀报复似的淡声开口:“师尊是否同弟子一道下去用膳?诸位师弟们可还不知道您来了。”
闻炀特意加重了‘您’这个字眼,说罢,仿若终于畅快了般,眼角眉梢都在这一刻舒展开。
奚蘅只略笑了笑,“不去。”
闻炀挑眉,低敛下眼去看那玉盏,心下尤觉不够似的、倏然伸出手去抓住那玉盏,指腹触上奚蘅的手也不觉有什么,执起玉盏后仰头一口饮尽。
奚蘅扫了眼自己落在桌沿的手,指尖似有些微凉,是闻炀留下的……抬眸去看闻炀将玉露饮尽,视线瞥过对方喝下玉露时、上下微微耸.动着的喉.结。
眼底染上深色。
闻炀放下玉盏,勾了勾唇,低声如同耳语,“师尊不想见师弟他们……”
他挑起眉,唇上沾了些许玉露、濡.湿了一片,水光晕染在唇瓣上,无端增了几分艳色,凤眸微勾更是邪气四溢,流露出丝丝妖冶。
闻炀笑着,“那今夜……师尊要与弟子同住?”
奚蘅望着他,面上不动声色,一如既往的温柔,呼吸却在缓缓放轻。
眸光闪烁间,闻炀听到了奚蘅的回答。
“好。”
***
闻炀下楼,神色如常。
与奚蘅同住并非第一次,既对方无意让其他弟子知道他的到来,最后自然是要留在他房中的。
客栈大堂此刻坐满了人,除上玄仙宗和弥行宗的弟子外,还有不少普通百姓,嘈杂声一片。
因实在好奇方宸他们要怎么打听消息,云童才想也不想先下了楼、但当闻炀出现的第一时间云童就注意到了他。
云童:“小师兄,这里!”
闻炀看去,只见云童身旁还空着一个位置,应当是给他留的。
待到他走过去坐下,云童小声道:“稍后小二过来,我们找机会套话。”
这是方才闻炀不在时众人决定的。
闻炀抬了抬下巴,不轻不重地回应道:“嗯。”
大堂中人来人往,几个伙计手里端着给客人用的菜,一一为他们摆上桌,直至最后一盘菜落下。
“小二。”这一桌是闻炀、云童、方宸、慕从烟、慕从雪、穆青青六人,开口的是方宸。
听到他的声音,小二一甩搭在胳膊上的抹布,将之抛到肩头,一边将手里的托盘垂下,点头哈腰地对众人陪着笑,“请问客官您有什么需要?”
骤然闻见这个‘您’,闻炀懒懒垂下的目光微顿,忽然有些想知道……
奚蘅此时一人待在房中会做什么。
另一旁,方宸状似随意说:“你们……这些都是落阳、客栈的招牌菜?”
小二连连点头,略带骄傲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落阳客栈的菜式可是坞城中出了名的,多少人慕名而来,便是城主都会隔三差五派人来用食盒打包回去。”
话到最后,小二眨眨眼,低声笑道:“要不是我们大厨跟掌柜是过命兄弟,保不准就要被城主给招走了。”
小二见桌上的几位客官衣着气度皆是不凡、有意同他们多说几句。
“落阳客栈……”穆青青适时接上,“我记得距离坞城不远还有个落阳镇吧。”
本就是为了将话题引到落阳镇上面,眼看小二打开了话匣子,他们自是不能放过。
却不料穆青青此话一出,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店小二蓦地脸色一僵,下意识回了下头往掌柜的方向看去。
一见他这反应,众人都知道,看来他们来这里打听是没错的,穆青青故作不知,继而好奇地眯了眯眼,又看向小二,“怎么了?”
她五官本就生得艳丽,又是修道之人,身上自有一股天然气质,愈发美得不可方物,小二一时看呆了。
在方宸抛出一锭银子后,小二立马眼中放光,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
·
原来落阳客栈的掌柜便是来自落阳镇的镇民,与客栈中的大厨在几年前来到坞城开了这么一家客栈,听小二说,最近几个月里掌柜跟大厨频频往落阳镇跑。
“这是为何?”云童按捺不住追问,落阳镇出事竟这么早,如此一来……
云童看了看慕从雪,其他弟子也都纷纷将这边的对话听在耳里,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小二咽了下口水,眼珠子转了几圈,压低了音量道:“好像是落阳镇出了什么状况,一个多月前,整个落阳镇忽然人全没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大家伙都知道……掌柜的一家子都在镇中,也不知去了哪……”
说着说着,小二禁不住唏嘘,掌柜那一大家子能去哪,这两年掌柜将客栈做起来了、也不跟过来享福。
“这一镇子人的东西也都还在。”小二嘀咕。
方宸再度抛出一锭碎银,小二欢欢喜喜接过下去了。
待人走后,穆青青等人面面相觑。
慕从烟:“掌柜或许知道什么。”
还有那个大厨,几个月前两人就开始往落阳镇里跑,听小二的叙述、这里似乎早已有些异常了。
只是不知掌柜和大厨到底知不知道……
落阳镇那些人的消失不是跑了,而是……真的消失,整个人在这世间再无踪迹可循。
事情有了些许眉目,众人这才开始进食。
凡间界的食物不同于上三界中受灵气滋养的灵植,而是普通食材制成,其间含有许多杂质,不过亦可通过修炼将之排除,故而众人吃得还算放心。
店小二也并未说大话,这间客栈的菜肴味道都十分不错,解决了心中一半的疑惑、两宗弟子们也不对落阳镇的事情耿耿于怀,众人都轻松了不少。
“先前我还以为……”慕从雪捏着竹筷,眉头拧了拧又松开,他说的是落阳镇出来的时候自己提到的那句若是他们早点到,“不过幸好。”
过不在他们。
云童出声调节气氛,“谁能知道那东西这么早就出现在凡间界了。”
一个多月前……那时正好是他们前往中三界的时候,结界也未有异动,任谁都没想到邪祟会早早就蛰伏在凡间界中。
云童这话说完,慕从雪的最后一丝愧疚跟着消散,接着注意力慢慢转移。
然而闻炀却是一怔。
一个多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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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机阁阁主玉真子有言,天机阁内的五行八卦阵中被魔气破坏,从而将天元秘境的魔兽一事与魔界联系起来,依照他们看来确实合情合理。
然只有闻炀知道,魔兽一事与魔界毫无关系,上次回魔界时闻炀除却去了一趟魇魔门,他事后还让靳行汇报了魔界中其他魔族的动向,得到的结果是……均无异状。
能够破坏天机阁五行八卦阵的魔早已都在闻炀脑中过了一遍,除了他的三个护法,便只剩下十魔将,但在此期间他们都安分待在魔界,故而便完全剔除了魔族的嫌疑。
既如此,那么魔气都同魔界无关,作乱之人的范围便再度缩小。
眼下凡间界此事一出,闻炀不可避免地将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不是魔族,那就只有……幽冥界了。
想到被奚蘅、道信、慕如衾三人联手镇压的幽冥之主陆谌渊,闻炀怀疑,此事或许同他有关。
但却又有两点不合常理。
从奚蘅此次回来得知,无量海的结界并无异动,魇魔门中的禁制同样没有被触动。
闻炀思绪正沉浸在两件事的联系上,另一边云童与慕从雪不知聊到了哪,兴致正高,嗓音直直便穿入他的耳膜,闻炀怔了怔。
待他看过去时,就见云童神色诧异,一把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之上,他这动静颇大,一时桌上其余人都朝他看去。
便是方宸都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从而引出云童这么大动静的慕从雪挠了挠鼻子、难得谦虚道:“我就会一点。”
云童没有管众人的目光,双眸微亮道:“占卜之术最是难学,没想到你居然会!”
每个宗门都有各自的功法,各类术法虽有,然对于五行之术方面却甚少,而占卜则需要靠运转五行,极需天赋不说、最重要的是修此道者必须一心一意,不可再涉及其他内功心法。
因而想修此道者惟有懂得只鸡毛蒜皮者,那便是对此道精通者。
云童则是连鸡毛蒜皮都不懂的那一类,但他听过,若将五行运用到极致……非但可以预测吉凶,亦可以趋利避害。
传闻创立天机阁、设下五行八阵的那位大能甚至可以感应天道的意志。
这便是最让云童对此类术法异常向往的地方。
慕从雪一笑,“我也是因为实在好奇才学的。”
气氛因为二人的谈笑变得热络,慕从烟此时亦跟着看过去,云童闻言好奇心便更加大了,注意到他的目光,连忙又将话题抛给了慕从烟。
“启然你是不是也会?”懂得运转五行的修者少之又少,虽说修为到了大乘也是可以,但是世间又有几人能修至大乘,不过云童认为、以慕从烟的天资做什么都可以。
君子剑也并非浪得虚名,慕从烟的天赋早在上三界人尽皆知,修习之路上仿佛没有瓶颈,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是早早就被内定为下一任掌门继承人。
云童实在是不知道,慕从烟此人会有什么不足之处。
果然,下一瞬慕从烟就点了点头。
云童惊奇,“厉害。”
直到用完饭云童还在拉着慕从雪感叹,不忘对着闻炀道:“之前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去一次天机阁求一求占卜,现在就好了,直接找从雪。”
闻炀挑眉,“你想算什么?”
云童:“什么都算!嗯……算、姻缘?”
慕从雪扯了扯嘴角,“这个我不会。”
他只会些皮毛罢了,哪能真的替人占卜。
云童顿感失落,“啊……如此,那就只能去天机阁了,但是天机阁不是那么好进的……”
云童一脸颓丧、叫跟着上楼的穆青青忍不住笑,“云师弟可是看上了哪位仙子?”
方宸淡淡扫了眼众人,随即越过他们先行回房。
云童:“那倒没有,但是姻缘应是人人都想求的吧……”
说着,云童偏头去看闻炀,“小师兄也想吧?”
闻炀一哂:“只有你想。”
云童讷讷,又去看慕从雪,后者同样对此不感兴趣,他遂又去看慕从烟,仿佛看出了他的‘无欲无求’,云童继续转头,最终对上穆青青投来的戏谑目光。
云童:“……”
·
话题终于众人行至二楼时,闻炀正欲回房,走道上不知何时只剩下他和慕从烟,对方叫住了他。
闻炀:“有事?”
慕从烟摇头,他的目光掠过闻炀,看向了房间内。
闻炀眸光微凝。
慕从烟笑了笑,“方才然在闻道友身上嗅到了露茗浆的味道,三月前然也曾去天机阁求取灵宝救治……听闻天机阁弟子说起——阁主曾将露茗浆尽皆赠予了离妄仙尊。”
闻炀恍然,原来他一直喝的东西是露茗浆。
这东西据说整个幻陵大陆都只此一份,尽皆藏于天机阁内,没想到落入了奚蘅手中、最后又……
全都喂给了闻炀。
难怪功效特殊,露茗浆的气息入口便于唇齿间久久不散,没想到还能被人闻出来。
知道慕从烟可能是猜测奚蘅在这,闻炀却没正面回答,而是道:“你尝过?”
闻炀眯起眼睛。
慕从烟却是淡淡笑了笑,眉目温润清和,他道:“有幸闻过。”
闻炀:“……”
一时也不知说他鼻子真灵还是其他。
但当慕从烟就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之际,闻炀道:“师尊把它给我了。”
慕从烟一顿,笑着同他点头,“是然多想了。”
闻炀颔首。
末了,又闻一句:“离妄仙尊待闻道友很不错。”
短短的一句话,慕从烟说完就走,闻炀留在原地,片刻后他看了眼房门。
这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了……
闻炀缓缓舒了口气,推门而入。
房门打开的一瞬,奚蘅的身影便闯入了眼帘,对方端坐桌边,像是在等他……在闻炀关门走进来时,奚蘅微抬起眼朝他看了过来。
慕从烟的话犹似在耳边盘旋不去。
奚蘅待他好……
闻炀往桌边走去,忽地问道:“不回去?”
奚蘅看了看他,目光柔和,“嗯?”
闻炀兀自走到奚蘅对面的位置坐下,散漫往身后靠了靠,视线微抬、漫无边际地在房中逡巡着,“回宗。”
“不回。”
听到他的回答,闻炀眼睑半敛半垂,嗓音懒懒,“为什么?”
是很好,闻炀想到。
他问完,却久久没有听到奚蘅的回答,侧眸看去,就见奚蘅沉默着,眼神沉静地注视着他。
相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似变得凝滞时,闻炀听到奚蘅开口,“以后……”
“为师也只待你好。”
他听到了,闻炀一顿。
奚蘅听到了慕从烟和他的谈话。
也是,仅隔一扇门,奚蘅怎么会听不见。
闻炀看着奚蘅,奚蘅也在看着他,被这样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凝望,闻炀莫名只觉视线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般,撇开了眸子。
“师尊不回去,”接着他又迅速将目光转了回来,再度对上奚蘅的目光,牵唇道,“这样显得像是……”
奚蘅静待下文。
闻炀故意不再开口,直到觉得时间差不多,才悠悠继续,“我在金屋藏娇一样。”
·
既大逆不道,又嚣张恣意。
没把奚蘅当作师尊,更没把他当成修真界第一人。
闻炀蓦然弯眼笑了起来,心情颇好,笑容中透着几分桀骜的意味,张扬又放肆,仿佛毫无拘束,狭长凤眸弯弯看向奚蘅。
奚蘅看着他笑,唇边缓缓浮起一抹淡笑。
闻炀冲他挑了下眉。
似在挑衅。
然奚蘅宛若看不见般,眉眼间的笑意仍在。
闻炀有意开口再说些什么,耳畔倏地听到了奚蘅的轻笑,接着是……
“好。”
闻炀心念一动。
下一秒又听奚蘅道:“让你藏。”
闻炀:……
心口仿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从进门来便带着的好心情也变得起起伏伏,一股异样的情绪从四面八方向他包.裹而来。
是奇异的、不知名的。
热意顺着耳根渐渐蔓延至了脖.颈,闻炀:“……哦。”
第二十三章 任何事情都不及你重要……
闻炀没有料到奚蘅会说出这样的话,耳颊渐渐涌起的热意他亦能够清晰感知到,他并未再同奚蘅对视,此时微微侧着脸。
泛着绯红的耳尖暴露在奚蘅视线下,知晓他的脾性,奚蘅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而问道:“消息打探得如何?”
先前闻炀已经将落阳镇发生的事告知了奚蘅,此时听他问起,闻炀缓了缓。
随即他双手交叠起来置于桌上、手肘抵着桌面后支起指节搭在下颚处,道:“客栈的掌柜和大厨皆是落阳镇的镇民。”
由于方宸手中的罗盘始终都没有再给出新的指示,慕从烟那边亦是毫无线索,此刻有了从客栈小二那得来的消息,上玄仙宗同弥行宗众弟子也便得以将目标定在这两人身上。
试图从他们那得知有关落阳镇更为具体的情况。
“确实可从他二人入手。”奚蘅赞同道。
这两人既然前几个月就有了异状,想必是真的知道点什么。
闻炀‘嗯’了一声,下颌线因他微微颔首的动作露出,流畅而又透出几分锋锐,模样煞是招人。
奚蘅深深看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如闻炀所料,翌日大早方宸他们便去找了掌柜。
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只因掌柜竟是不知去了何处,偌大的客栈仅剩几个伙计在忙前忙后,无奈之下众人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又去找了大厨、最后毫无意外,大厨同样不在。
得到消息后的闻炀朝略显低落的云童挑了下眉,“都不在?”
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凑巧。
云童点点头,“我们去问的时候,小二竟也说不知掌柜和大厨去了哪。”
闻炀神色微敛。
看来,还是打草惊蛇了,掌柜和大厨若只有一人离开倒还说得过去、然这二人却是同时消失……那么就只能说明,暗处的东西发觉到了不对。
或许是早在众人抵达落阳镇那邪物就已有所察觉。
又或许是……闻炀想到小二说的——‘掌柜和大厨两个几个月前开始就频频往落阳镇里跑’,这两人身上可能被设下了某种禁制……
但可惜昨日闻炀并没有及时想到去查看一二。
·
唯一的一点头绪重又散掉,最初众人决定在客栈中等掌柜和大厨两人回来,只是两日后都不见二人踪影,不仅两宗弟子觉出了不对,便是客栈内的几个小二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落阳镇所有人一夕之间全部消失的事在附近几个城镇中谁人不知,掌柜和大厨又同为落阳镇镇民、知晓内情的伙计纷纷变了脸色。
“莫非是有妖邪作祟?”距离这二人消失已有两日,离开前谁也都不知道,这日客栈中便开始人心惶惶,小二们聚在一起惊恐不安地猜测着。
“倘若真是妖邪作祟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早就说过,落阳镇那么多人全都没了肯定有古怪,我看有八成就是妖邪!”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二楼楼梯处听着底下小二们谈话的两宗弟子面色也都不太好看。
分明他们那日是有机会找上掌柜、大厨,没准有机会提前将这二人救下……
这次是真的有机会救人,然他们却失了时机。
房间内,整个客栈的响动都在闻炀的神识笼罩之下,只要他想,便是这偌大坞城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能被他清晰捕捉。
此刻外面发生的一切亦在闻炀的神识扫荡之中。
奚蘅同样有所察觉,闭阖的双目徐徐睁开,视线落向闻炀。
“师尊可觉得有哪里不对?”在奚蘅睁开眼的第一瞬闻炀便感觉到,遂开口问道。
那引动结界、将整个落阳镇化为死镇后又悄无声息带走客栈掌柜和大厨的幽冥之气究竟从何而来。
奚蘅顿了一秒。
直到闻炀目光扫来。
奚蘅道:“先行回宗。”
闻炀指节在桌面上轻扣,看了看门外。
像是感应到他的视线,门外倏然响起了敲门声,云童的清朗嗓音跟着传来,“小师兄!方宸师兄刚刚收到宗门令示下,让我们即刻回宗。”
闻炀五指收拢,对外面的云童道:“好。”
话落,闻炀转回头,“师尊要怎么回去?”
本以为奚蘅会与他来时一样自己撕裂空间离开,却不料奚蘅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将眼神看向他,“自是与你一起。”
闻炀抬抬眉。
***
最后奚蘅确实用上了空间撕裂术,却是在众上玄仙宗弟子上了飞舟之后、直接撕裂空间到了闻炀房中,似是要守着他般。
而闻炀则对于房中多出一人的气息早已习惯。
兴许是因……那个人是奚蘅。
闻炀敛了敛眸,未去深究。
上玄仙宗弟子一走,弥行宗众人也跟着离开了坞城,具体是要在凡间界多留几日、亦或者是否同他们一样折返宗门就不得而知了。
从凡间界至上三界中间花了四五日。
闻炀与其他人一道去了一趟环宇峰,由方宸将此次任务时随身携带的留影石交上去,留影石可供执事长老或峰主等查看弟子们任务时的经历,待众人又将身上的宗门令让执事堂弟子进行收录后、各峰弟子方才散开。
闻炀交完宗门令后,正欲往定宸峰的方向走去,后方的云童紧接着便叫住了他,“小师兄,等等!”
“有事?”闻炀止步,没再继续往前。
云童理了理额前碎发,体贴地同他往定宸峰的方向走着,意思是要边走边说,闻炀复又抬步。
只听云童道:“小师兄可还记得秦昊轩?”
闻炀疑惑侧首。
云童以为他没听清,接着重复,“秦昊轩,小师兄还记得吗?”
闻炀语气淡淡,“他谁。”
云童:“……”
“六剑门的秦昊轩,小师兄在之洲岛上见过他。”云童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嗯?”闻炀,“他怎么了。”
云童拧了拧眉,神色突然严肃起来,“还有一个月后是九宗大会,不知小师兄有没有听过。”
·
九宗大会,乃九大宗门联合设下,汇集九大宗门之人及其他仙门百家的大会,届时各宗皆会派出弟子与其他宗门弟子对战,同样的,也可以自行向其他宗门弟子进行挑战。
闻炀对此也是有所耳闻。
云童见他没有意识到他这话的严重性,板着脸继续往下说道:“听闻秦昊轩此人剑术极其刁钻,且为人十分记仇。”
秦昊轩的剑术,甚至可以用狠辣来形容,性格更是睚眦必报。
上次之洲岛时对方就意图针对过闻炀,云童担心到时候他会用下战帖的方式逼闻炀上台同他参与比斗。
若是小师兄仍是筑基期但还好,那秦昊轩已然元婴,自不可向只有筑基实力的闻炀挑战……而现如今闻炀早已结丹、且隐有突破金丹中期的迹象。
云童便是忧心这点。
金丹越级打元婴者不是没有,故而大会时的比斗并未明令禁止相差一个大境界便不可以比斗。
只是以往都是一些低阶弟子认为自己有越阶而战的实力……从而挑战高阶修士。
但也没有规定,高阶修士不可向低阶修士发起挑战,只是略损些颜面、要是能在比赛中在同自己有过节的修士身上出出气,末了胜过对方,这微损的颜面也就能够轻易赚回来了。
当然,此类约战也是可以拒绝的。
然云童却是觉得,依照小师兄的性子,若是秦昊轩真的同他约战、那必然是会接下的,这是他的直觉。
果然,下一秒便听闻炀道:“你是担心,我打不过他?”
云童当即就是一噎。
他只想到小师兄会不会同意秦昊轩的约战上面,小师兄居然已经开始想到打不打得过了。
思及此,云童险些被口水呛住,“不、不是。”
闻炀乜他。
云童摆手,“我的意思是,到时候我们避着他点,前些日子我听闻他的修为快要突破到元婴中期了……”
这是他特意打听过的,消息可靠。
闻炀一笑,见他神情肃穆、全无平日里的轻快笑容,随即表情认真下来,“我知道了。”
得到闻炀保证,云童仔细观他神色好半晌才放下心。
“不过我这也是瞎担心,”云童开始嘟嘟囔囔,“反正到时候尊上也在,有尊上在,谁还敢将小师兄欺负了去。”
闻炀滞了滞。
只见云童说完还对自己的这番言论十分满意地下了定论,“是我多虑了。”
一边说着,两人已行至了环宇峰峰脚,云童与他告别,“小师兄慢走,我得前往大殿去见师尊了。”
外出历练回宗后理应先去同师尊问安,云童也不耽搁,待闻炀回应后转身、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闻炀则独自一人朝着定宸峰的方向走去。
他倒是不用去同师尊问安。
奚蘅可是跟了他一路。
想到云童方才说的,有奚蘅在就不会有人欺负他,闻炀有些想笑的同时,又觉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再度翻涌而出,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
抬手附上这股情绪涌动的地方。
掌心下的位置……是心脏。
·
去往凡间界一趟,也算得上是一无所获。
自闻炀他们一行人回到上玄仙宗后,那异物仿似也就此沉寂下去,叫人无从查起。
而看过留影石的峰主长老们同样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能将此事放下,接着又在凡间界多加了几层防护,可保再次发生突发状况时、上玄仙宗能够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此事告一段落,很快就到了九宗大会前夕。
闻炀方才同奚蘅于露华殿中用过早膳,每日早中晚他都会过来,早已养成了习惯,奚蘅通常都会和他一起用。
“今日不想去灵剑峰了。”闻炀懒懒道。
那些执教长老教授的东西闻炀虽未学过,却是一听就会,看都不用多看,况且他本就不是以灵力修行,一切不过是表象罢了。
奚蘅笑了笑,“可是觉得烦了?”
闻炀睨他。
奚蘅总是能够猜中他的心思。
闻炀也不隐瞒,郑重其事道:“确实很烦,灵剑峰的课业太过无趣。”
话落,奚蘅久久未语,闻炀不禁撑起手偏头去看他。
奚蘅正微垂着眼。
闻炀又看到了那颗浅赭色的小痣,定定凝视良久,继而便听见奚蘅说道:“为师亲自教你。”
“嗯?”闻炀的视线还未从那小痣上移开,只觉那痣的颜色极为浅淡,却无端为奚蘅温润的面容上添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他手好像有点痒。
闻炀低了低头。
“今日开始?”
奚蘅后话紧随而至。
闻炀抬头看看他,“什么?”
奚蘅回视过来,看出他眸中略带的几点茫然,无奈地低笑一声,“为师亲自教你。”
闻炀稍微来了些兴致,“你不忙了?”
·
自闻炀来了上玄仙宗后与奚蘅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在用膳时,其余时间闻炀见他总是在处理宗门事务。
这让他不由怀疑上玄仙宗是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交给奚蘅。
也是奚蘅脾气好,换作是他,闻炀是决计不会如此劳心劳力。
他这个魔尊当得也是同样轻松,大小事务皆安排给了靳行打理,再不济还有温霜和柳则均同他一起处理,并不是事事都要闻炀亲自决定。
像是听出了他话里略带着的调侃意味,奚蘅望着他的眼神微动,这样的谈话中夹杂着几分亲昵,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在一点一点缩短。
奚蘅道:“是我不好。”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闻炀一懵。
奚蘅不知何时已然起身,他行至每日处理宗门事务的桌案前,将那些整整齐齐堆叠在一起的玉简一一收走,待到空出整个桌面,奚蘅这才开口,“早该如此……我竟疏忽至此。”
闻炀隐约想到了什么。
他也起了身,走到了桌案旁,扫了扫空空如也的桌面,道:“师尊不看了吗?”
奚蘅:“不看了。”
闻炀眉梢微抬,“万一有重要的……”
闻炀后半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奚蘅的回答便已经率先将他打断。
“不及你。”
清冽嗓音徐徐传入耳中,尾音似都含着暖意,穿透而来时,酥.麻了耳.尖,一时间整个人都被温暖浸透,沉入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中。
闻炀看着奚蘅。
冥冥之中像是有个声音自发响起,补全了对话。
“任何事情都不及你重要”。
这是奚蘅的想法。
闻炀心尖一颤,心中顿生起一股鼓胀感,满满胀胀的,似是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了一般。
奚蘅低眸看他,眼底噙着笑,嘴唇一张一合,轻声说着。
“怎么这样看我。”
第二十四章 师尊不罚我吗?
“不能看吗?”
闻炀喉头滚动两下,应了一句。
奚蘅笑,“可以。”
闻炀身侧垂落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捻动,从鼻间轻哼出一声。
奚蘅勾唇。
说了要亲自教,闻炀却兴致缺缺起来,奚蘅无法,又同他说起了九宗大会的事。
“届时你便跟在为师身边,勿要乱跑。”奚蘅循循善诱般缓声说着,像是生怕人又在他不留神之际消失不见。
闻炀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且又是用这种哄着他的语气,一时哑然。
末了,闻炀张了张口,“……嗯。”
奚蘅弯了下眼睛,闻炀已将眸光转到了别处,散漫的声线中透着慵懒,“我不会乱跑。”
奚蘅并未接话。
闻炀继续说着:“去哪都会告诉你。”
这句话的嗓音有些轻,闻炀确实不介意今后都在离开前知会奚蘅一声,这人待他还不错。
似乎也正如传闻中所言……
思及此,闻炀坐姿愈发懒漫、整个人都倚靠在榻边,完全没有要再听奚蘅说下去的意思,似想到什么,他唇角勾起一个可以称得上恶劣的笑。
闻炀倏然起身,一边踱步朝殿外走去,一边说道:“弟子想先出去玩玩。”
说罢,他扔下好不容易抛开宗内一应事务来教习他术法的师尊,扬长而去,根本没有给奚蘅回应的时间,异常随性。
望着闻炀远去的身影,直至这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奚蘅方才收回目光,垂头低笑。
半晌,殿中响起一道轻不可闻的喃喃,“又在玩什么……”
·
下了定宸峰,闻炀晃晃悠悠朝灵剑峰而去。
今日他没来听学,其余师兄弟都有些诧异,其中云童最为纳闷,然见执教长老都未说什么、一问之下竟是尊上许可,众弟子大为震惊。
这意味着什么,不听学如何修炼,而闻炀不听学、那就只能是……由尊上亲自教。
直到早学刚过,云童刚从打坐中回过神,灵气收纳后运行了一个小周天、此刻他显得容光焕发。
这是修为又有精进的迹象。
执教长老此时早已离开,其他人皆四散在殿中,自然见到了这一幕,然还未上前恭喜,却见大殿外忽地走入一人。
一时间,众人全都呆呆地看着这个缺席了早学、据说是尊上亲自教导的小师兄怡怡然走近了殿中。
紧接着,闻炀行至云童身边,见他已从入定中回神,遂上前隔空化出一道灵力在他额间轻弹了弹。
‘哎哟’一声响,云童捂着额睁开眼去看,“谁……小师兄?”
闻炀眯眼而笑,看着云童,“恭喜啊。”
见他笑,云童也跟着一笑,捂在额前的手放了下来,“小师兄你怎么过来了?听木长老说,今后你都不会来了……是尊上他亲自教你?”
云童小声嘀咕,一双大眼乌溜溜地乱转,周遭听到这话的其他师兄弟们也纷纷竖起耳朵听。
闻炀挑起嘴角,“消息还挺灵的。”
云童瞪了瞪眼,惊讶道:“真的!”
“尊上果然最疼、”
“走。”闻炀打断云童絮语,也大致知晓他后面会说什么,抬脚便往殿外走去。
云童见此赶忙跟上,“哎、小师兄,我们去哪?”
闻炀没说话。
“待会木长老就回来了……”话虽如此,云童脚下却是分毫不慢地缀在闻炀身后,跟着他出了大殿。
不多时,两人便出了灵剑峰,云童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师兄,这是要带着我去哪?稍后还需、”
闻炀笑了下,接口道:“稍后你便陪我玩儿。”
云童一顿。
少顷,“什么?”
云童眼神虽有些向往,却还谨记着听学一事,“但、”
闻炀阻住他的后话,“听谁的?”
云童呆了呆,沉默一瞬,还是诚实说道:“听小师兄的。”
还听什么学,那些东西他早就会了,且化神之后便不是执教长老教授的范围了,如今云童已至元婴后期,只要突破最后一层瓶颈就可冲击化神。
所以……他还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的,云童暗想。
闻炀满意,眸光流转间,闪过几点恶趣味。
***
直至日落时分,两个在宗内疯玩了一整天的人各回各峰,路过的师兄弟看到二人,疯狂朝他们使眼色。
云童早就玩得忘乎所以,压根没记起来听学一事。
待那几名师弟说道:“木长老去尊上那里、还有闵善仙尊那告状啦!”
云童当场瞬间石化。
“哦?”闻炀却在此时出声,“木长老告状了?”
他的语气淡然,透着不以为意,云童则是苦了一张脸,“小师兄……我完了,让师尊知道我今日逃学,肯定要罚我。”
其他弟子不敢看笑话,纷纷作鸟兽散。
一时间,云童的脸色更苦了,颇有些欲哭无泪。
闻炀好笑,“你且说是我非要带你去玩便好。”
闵善是出了名的严肃刻板、赏罚分明,整个环宇峰的戒律亦十分严明,可以想见云童此时为何这般哭丧着脸。
今日带着云童胡闹、闻炀的本意并不在此,而是……
想看看奚蘅会如何做。
却听闻见他这番话的云童当即收起了悲伤的小表情,义正言辞道:“今日本就是我与小师兄你一起逃的学,怎能将过全赖在小师兄身上。”
因闵善将戒律看得极重的缘故,云童纵然性格跳脱也素来都是安分守己、从不会做出如今日这般……可以称得上放肆的举动。
而云童今天却算是破戒了,反而乐在其中。
“今日逃学……”云童垂首轻声道,“我很高兴。”
上玄仙宗身为九大仙门之首,对宗内弟子的管束自然不少,但也会有留给他们放松的时刻,云童却是首次体会到如今日这般自在。
拘束惯了,偶然遵循本心放松一番也别有趣味。
云童说完便走,像是怕闻炀说出什么必须让他将过责全推到对方身上的话、而自己又不得不听,云童健步如飞,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闻炀在原地立了许久。
须臾,他略勾了下唇。
“傻子。”
·
回到定宸峰,闻炀朝侧殿而去的脚下微转、踏上了行往露华殿的长廊。
还未走近,便可见殿中明亮一片,殿门大开着,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入内……
隐隐约约间,闻炀鼻端掠过一阵熟悉的香气,令人口舌生津的诱人味道。
又为他准备了吃食。
不是说木长老告状了……闻炀舔唇,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闻炀入殿时,奚蘅正坐在桌案前垂眸翻看着玉简、应是在处理宗门琐事。
见他回来,奚蘅将玉简放下,掀起眼帘,半分注意力都未留给方才还看得专注的玉简,“回来了。”
依旧是柔和的口吻,透着丝丝纵容的语气,似是在殿中等了许久。
在等他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闻炀觉得自己好像将人独自抛下。出去胡闹了一通后,那人还在原处等着他。
“嗯。”
闻炀进殿,径直坐到了桌边,眉头微微拧起。
奚蘅神色如常,从桌案前起身,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闻炀盯着他看了半晌,动了动唇,“师尊没有什么要说的?”
“说什么?”奚蘅语气自然。
闻炀眉眼一扬。
奚蘅笑望他,浅声说着,“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闻炀仍是看着他。
像是根本不知道他今日干了什么一般,丝毫没有提及的意思,反是问他心情如何。
顿了顿,闻炀微颔了颔首,“尚可。”
奚蘅不再继续。
闻炀的目光依旧落在奚蘅身上,一瞬不瞬。
看着他在自己身侧坐下、看着他伸出指骨分明且修长的指尖轻挽起袖摆、看着他……自然而然便开始为他布菜。
“师尊。”闻炀叫住他。
“嗯。”
奚蘅动作未停。
明明是做着些不合身份的事情,一举一动却尤其赏心悦目,闻炀目不转睛,主动提道:“师尊不问问,今日我做了什么?”
·
闻炀不用想也知道木长老那老学究会说些什么。
他不过堪堪金丹,拜了离妄仙尊就仗着身份开始拿乔,做出这番不将老师放在眼里的举动……
奚蘅及至此时才将动作停了下来,他略微侧头看向直勾勾望着自己的人,与那双澄澈无比、仿佛能盛放进世间万物的眸子相对,奚蘅不禁沉浸。
“木长老来过。”
闻见奚蘅这话,知道他是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闻炀拧着的眉头终是一松,准备听听奚蘅的看法,然下一秒便微微怔住。
“木长老夸你天资聪颖,悟性其高,性格温驯与人和善……”
等着听奚蘅说木长老如何编排自己,却不料开口就是夸赞,闻炀神情一凝。
闻炀:“这真是木长老说的?”
奚蘅微笑点头。
是,但不全是。
前面确实是木长老夸赞闻炀的资质,后面则是奚蘅的稍加修饰,末了抹去了木长老‘告状’那段。
闻炀不信。
奚蘅见他如此,遂转开话题,“今日玩了一天,累不累。”
闻炀看着奚蘅将一叠被堆满了他爱吃的菜的碗碟推至自己面前,低头扫了眼,笃定道:“那木长老定还说了些别的。”
奚蘅默了默,“嗯。”
闻炀扯唇,满意了,“那今日我带着云童逃学……”
闻炀凑近了几分,没再去看那些平日总能在瞬间就吸引住他的美味佳肴。
两人四目相对。
奚蘅看着闻炀,看着他唇瓣一张一合,继而缓缓说出一句:“师尊不罚我吗?”
语句轻缓掠过耳畔,最终落入心间。
闻炀眸如含星,一双凤眸狭长,直直看来时像是带着把小钩子。
奚蘅喉结攒动,“罚。”
第二十五章 我在等你,以后别再忘了……
轻浅的声量低沉而有力,嗓音不疾不徐传了过来,钻进闻炀耳中,尾调犹带着几分微微的嘶哑。
明明是自己要的答案,可现下他却又变得不满起来,心底似悄然被抛入几颗石子的湖面般荡开层层涟漪,正如闻炀此刻久久平复不下的情绪。
闻炀落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缓慢抬起将碗碟拉近了些,随意扫了扫,语速缓慢开口:“师尊要罚什么?”
奚蘅侧首,视线往下压去,轻易便扫到闻炀泛起薄红的耳尖,透着淡淡的粉色,眸色暗了暗,他道:“罚……”
闻炀骤然静下心去听。
“罚你将桌上的吃食全部用尽。”
温柔细语落在耳边,闻炀耳尖微动。
这算什么惩罚……
他日日皆是如此。
正想着,又一道声线响起。
“再罚……”
闻炀一怔,原来还有,他略偏过头,紧随而来是眼前忽然而至的一小片阴影,有温热的气息朝他靠近。
奚蘅的手落到他的额前,缓缓上移在他发丝间轻揉。
‘再罚’什么不言而喻。
闻炀抬了下头,一直留意着他动作的奚蘅微顿,他的手指还落在闻炀发间,他抬首的动作很轻……很浅,就像是在他掌中轻轻.蹭了蹭似的,指腹触上的是一片柔软。
“这不算。”
闻炀声音低低的,直勾勾看着奚蘅道。
连罚人都是用这种方式。
难怪当初慕从烟前来上玄仙宗求取混元铃那日,堂堂离妄仙尊、修真界第一人,闵善仙尊会是那般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度。
对方如此过后,竟只说了一句‘自重’,这许是奚蘅说过最重的话了吧……
闻炀蹙了蹙眉。
他是不是错了。
离妄仙尊。
与传言如一。
思索间,穿.插.在他发间的那只手缓缓.抽.离,闻炀复又前倾了几分,直至奚蘅的手彻底落下,他抿唇,“这怎么能叫惩罚。”
奚蘅低敛下眸子,含着些笑,对方并未躲避他的视线。
如此坦诚又直白。
奚蘅怎会不懂。
他的小徒弟在向着他。
可是……
我又怎舍得罚你,奚蘅轻笑一声,“可还记得你入上玄仙宗那日。”
是奚蘅带着他从中三界来到上三界那日,同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介绍出去那日。
记忆回溯,闻炀很快想起一件事,不过是他当时的随口一言。
“正好,两两相抵。”
闻炀想起当日他的那句‘我想怎么样都可以’。
‘是’——这是奚蘅的回答。
·
一场本是由闻炀可以挑起的事端轻易被抹了过去。
闻炀蓦然就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奚蘅是真的不会罚人,是他生性便是如此……
闻炀不得不承认,对方不愧为修真界第一人,确实是表里如一……
至少在他与奚蘅相处这么长时日以来,闻炀从未见奚蘅有过脾气,有的只是雅正端方、皎皎君子,确如传言那般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或许是因有上次的承诺在,闻炀姑且将之归咎于此,他还是想知道。
奚蘅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翌日,闻炀依旧没有要去听学的打算,用罢早膳也并未留在露华殿中。
他径直去了灵剑峰,走前十分信守承诺地同奚蘅打了声招呼。
原是想看看云童如何,是否真的受了闵善仙尊的罚,然当闻炀前往大殿时,云童端坐桌前,手执一枚不知是刻录了心法或是咒术的玉简,正专心致志颂着。
但见云童身姿挺得笔直,面色红润,精神亦是十足,完全不像是受过罚的。
闻炀稍稍安下心。
木长老眼下恰好又不在,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殿外的闻炀,众人同他打招呼,“小师兄。”
认真研究玉简上功法的云童猛地抬头,转过头的同时,手中的玉简‘啪’的一下被他扣到了桌面上,“小师兄!你来了!”
云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闻炀走近了,上下打量他。
知道他为何这般打量自己,云童眼睛弯了起来,“昨日多亏尊上,我师尊才没罚我。”
奚蘅……
闻炀下颚一扬,示意他说下去,“怎么?”
原来昨日在木长老两边告状后,奚蘅便提前知会了闵善,故而云童才并未受罚。
只是……闻炀拧眉。
闵善那样一丝不苟的人,奚蘅去说情,说的还是这等乱纪的小事,想必这师兄弟二人少不得一番争论。
以奚蘅的性子……
闻炀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脑中回想起上一次闵善与奚蘅‘争锋相对’的画面,唇线也跟着绷得紧紧。
早知如此……
昨日就多让奚蘅揉几下了。
此事因他而起,后果却由奚蘅来担。
闻炀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仿佛无声无息、被人照顾着、护着的感觉,心口处酸酸涩涩,并不难受,无端却升起一股……
令人眷恋的感觉。
***
忽然之间,闻炀心中莫名有些气愤。
具体原因为何便是连他自己都不知,像是情绪不受控制地被引动,体内的魔气受到影响,跟着躁.动起来,裹挟着淡淡阴戾的气息。
耳旁是其他弟子们嘈杂的说话声,因为九宗大会将近,木长老事务逐渐繁忙、此时无人管教的众弟子自然也松散了不少。
闻炀脸色微沉就要转身离开。
云童蓦地叫住他,“小师兄你去哪?”
还以为闻炀是特地来找他玩的,不承想二人这才刚说上几句话他便要走了。
“出去看看。”闻炀沉声道。
云童站在原地,看着人走远,“总感觉小师兄有些怪怪的。”
恰好旁边就有一名弟子,云童便道:“杨旗你觉得呢?”
被唤作杨旗的弟子摇了摇头,“小师兄还是老样子啊,兴许是今天心情不太好。”
云童转念一想,“也是。”
杨旗见他点头,继续笑着道:“小师兄脾气好,难怪尊上待他那么好、放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话像是说到了点子上,云童立即打开了话匣子,跟着杨旗就开始聊了起来。
另一边,正在被两人谈论的人——闻炀离开灵剑峰后并未直接回定宸峰,而是去了灵剑峰后峰。
灵剑峰后峰有一处冷泉,冷泉外灵力充沛不说,泉水更是有洗髓伐经之功效,眼下所有弟子都待在大殿中,倒是没有什么人过来。
闻炀正觉心中烦闷,这是惟有每次进入魇魔门后才会发生的反应,却在方才……
他想起奚蘅时,情绪突然起.伏,那种难.言的、陌生的情绪将他识海侵.占,理智被冲.刷,体.内的魔性刹那占据上风,顷刻间将他笼罩。
神识扫荡一周发现后峰除了他并无旁人,闻炀眸底金芒闪烁,卸去护身魔气、倏地跃入了冷泉之中。
躁.动不安的情绪仿似得到了安.抚般,被冰凉刺骨的泉水挤压下去,惟余满身冰凉。
闻炀沉入泉底,感受着寒凉的泉水包.裹而来,心情出奇的平静。
不知从何时开始。
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容易受到牵动,情绪,是闻炀认为最无用的东西,他也从不会任由它摆布、更加不喜它受到其他外力影响。
闻炀知道,魇魔门里的那些魔兽是根源。
但他无法切除,便只能尽可能平静面对。
然而现在。
他的情绪也会开始渐渐不由他掌控,总是不由自主的产生出种种闻炀感到陌生的情绪。
这一切都源于——
奚蘅。
他成了闻炀情绪上的意外。
·
闻炀不知自己在冷泉中泡了多久,除却留有一丝神识在外用来观察冷泉周围的情况,整个人都浸泡在水中。
不知时间。
直至日落西山,天地蒙上一层暗色,黑幕席卷了大地,几点繁星于天空高悬,点缀着那一轮皎白弯月。
环宇峰。
“尊上,您怎么来了。”云童刚走出大殿便见一道身影朝这边走来,定睛一看连忙垂首恭敬询问。
大殿之中,听到殿外动静的闵善睁开眼,旋即从打坐的状态中回神,正襟危坐、准备等待奚蘅进殿。
外面的云童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猜测尊上定是来找师尊有事,随后便自动自发侧身让开,“师尊正在殿中打坐。”
还不等云童说出‘请’这个字眼,却听奚蘅已然出声打断。
“本座问你,”奚蘅视线微垂看向云童,“闻炀在哪。”
简单的一番话,语调虽缓,其中不经意间显露出的威仪足矣令闻见这话的人浑身一颤,被他气势所慑。
直面离妄仙尊问话的云童身子抖了抖,在短暂的怔愣过后猛然意识到什么,反射性道:“小师兄?”
“小师兄早间去过一趟灵剑峰,可不过一会就离开了,”云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天早学时遇到闻炀的经历说了,“小师兄他……”
云童咽了咽口水,听尊上这语气……
小师兄不见了?
云童顿时紧张了起来,待他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哪还有尊上的身影,惟有殿外残留着的冰冷气息诉说着……尊上刚刚确实来过。
云童不知道情况,有些想去定宸峰看看,却又碍于规矩。
只能等明天再去看看了。
想罢,云童转身离开。
大殿内,闵善微正的身形一僵,冷峻的面容上像是闪过一丝情绪、飞快消失不见,知道奚蘅不是来找他的,遂又缓缓阖目。
只是这一次,往日随便就能入定的闵善仙尊出奇的久久无法静下心来打坐。
心底刚刚压下的尴尬仿佛因为这久久不能平静的心绪重又冒了出头。
缄默半晌,闵善从云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开始处理起环宇峰一应事务入了。
这边厢。
闻炀从放空的状态中悠悠醒来,冷泉在月光的照耀下铺上了一层银边,同样映在了他的脸上,流动的泉水划过眼前,闻炀眸子微微眨动着。
下一瞬,闻炀破水而出,漫天水花飞溅。
体内的魔性顺利压下,翻涌的情绪也得以平歇。
闻炀站在冷泉边,看了看天色,低声道了一句:“这么晚了……”
·
露华殿侧殿。
奚蘅立于殿门处,久久没动,皎白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在这一片清幽夜色中,冷气环绕在他周身,厚厚笼罩了一层。
“我去灵剑峰找云童,很快就回”。
这是闻炀用完早膳后离开露华殿时说的。
奚蘅眸光微敛。
“小师兄早间去过一趟灵剑峰,可不过一会就离开了”,云童的回答在他脑中闪现。
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宛若下坠一般,起初是一点一点地沉,随着时间的推移,坠落感席卷开来,奚蘅呼吸略有些发沉,唇角渐渐泛起淡笑,略微有些苦涩。
“你啊……”
“总是这样。”
话音一落,奚蘅似是骤然察觉到了什么,眼神精准地落向了某处。
长廊上,少年秀颀挺拔的身影朝着他的方向快步而来,衣衫微湿,一双淡金色的眸子宛若坠入了星海般,正凝望着这边。
闻炀的动作有些急促,从冷泉中出来后,他才恍然忆起自己说过的话,都不及运转灵气将周身的泉水烘干。
若是动用魔气回来恐会引起奚蘅的怀疑,而单纯的灵力却不能轻易将那些冷泉泉水抹去,因此闻炀索性将之放任不管,直接便回了定宸峰。
只是还没等到他回去换完衣服,却在殿外看到了等候着的人。
所有的担忧在看见自己要等之人的瞬间消弭,奚蘅看着跑来的闻炀,两人目光交.缠一瞬,他的视线落在闻炀被泉水沾湿的身上。
所有到了嘴边的言辞尽皆化成一句心疼的话语,“怎么弄成这样。”
奚蘅嗓音很轻,“去哪了?”
闻炀如实道:“去泡了冷泉,一时忘了时间。”
说完,闻炀略显诧异地望向奚蘅,眸光落在他缓缓拢起的眉间。
没有问他为何回来得这样晚,明明像是在此等了他许久,听到的却只是一句藏着关怀的低语,“冷吗?”
闻炀摇头,然动作却是微顿。
下一秒,只因他被人牢牢扣入怀中,带着暖意的身躯将他整个人纳入其中,闻炀陷在了奚蘅怀里,他一怔。
“我在等你。”
头顶上传来对方低低的话语,闻炀什么都忘了反应。
奚蘅却像是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兀自继续,“以后别再忘了。”
耳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似近在咫尺,清冽如冷霜般的气息却是透着暖意,深深将他包裹。
是奚蘅抱住了他。
闻炀后知后觉想到。
他说了什么?
有点听不清。
闻炀在奚蘅双手的桎梏下一点一点抬起手,最后再度落在了胸口的位置。
好像是坏掉了。
明明下午方才平复的心绪似乎……
又乱了。
第二十六章 谁欺负你?
闻炀稍稍有些失神,便是连奚蘅是何时松开他的都没有察觉到,他正微蹙着眉、感受心底发生的变化。
奚蘅垂着眼看着怀中的人,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略带几分潮红的精致侧颜,似是因为方才来得匆忙,气息微.喘,含着热意的吐.息.喷.洒在他肩.颈。
奚蘅手上一顿,不得不松开了对方,待距离拉开,这才注意到闻炀紧皱的眉头。
“不舒服?”奚蘅出声问道,开口时嗓子略有些发.紧。
闻炀的手还未放下,甚至因为那股强.烈的悸.动开始紧紧攥住了前.襟。
“是有些。”
闻炀哑着声音道。
他很不舒服。
奚蘅轻声问他,“哪里?”
说完,也跟着拢起了眉。
闻炀仰首,眼尾向上挑起,眸光中藏着一丝锐利,被他掩盖得极好。
果然……奚蘅就是他的意外。
奚蘅低眸:“嗯?”
他垂下眼睑的动作,又让闻炀看到了奚蘅靠近眼尾处的那颗浅赭色小痣,不由眼神微闪,曼声回道:“心口。”
奚蘅神色一凝,眉头紧锁,唇线也微微抿着,末了重复,“心口不舒服……”
闻炀‘嗯’一声,“它跳得有些快。”
嗓音低低的,透露着他的情绪,蕴着淡淡的不悦,似是想让它停下、而他却无法控制,如此直率的一句话听得奚蘅一愣。
他注视着闻炀认真的神情,目光沉了沉。
本以为闻炀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承想竟是……奚蘅眼神慢慢柔和下来,眉目舒展,并未同他解释什么,而是带着他入殿。
闻炀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奚蘅将暖好的露茗浆倒了一杯给他,待闻炀喝下方才声音很轻地问道:“还快吗?”
像是不经意间的一句问话。
闻炀顿了顿,奚蘅是在问他心跳还快不快,遂同他略略颔首,“好了。”
奚蘅眼中此时才浮现起浅淡笑意,眸色幽深。
心跳得有些快……
他……亦是如此。
·
这般又过数日。
闻炀再没出现过情绪不受控制的情况,心绪也再未发生过大起伏。
同时,九宗大会也悄然临近。
九宗大会每隔十年一次,而大会举办的地点皆定在上届夺得魁首的弟子宗门所在。
“上一届的魁首,便是启然。”
这几日云童见闻炀和往日没什么不同,自己还胡乱猜测一通,加之上次尊上来找一事不了了之——小师兄没丢。此刻又听闻炀问起此事,云童立时便开始滔滔不绝介绍起来。
“当初他可谓是一剑惊鸿,我本以为君子剑之称乃是旁人夸大……”
也正是那一次大会,才叫云童对慕从烟向往了许久。
闻炀默然听他说完,末了道:“这么说来,此次九宗大会,我们需得前往弥行宗?”
闻听此言,云童想到上次跟慕从雪的约定,面上就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期待,“是啊,到时就可让从雪带我们在弥行宗四处逛逛了……”
云童兀自憧憬着。
距离九宗大会只剩五日,兴许不日众人便要动身前往弥行宗了,往年也皆是如此。
只是这一次似乎成了例外。
在云童与闻炀谈论完的次日,慕从烟再次登门造访。
环宇峰大殿中,慕从烟言辞恳切。
慕如衾身体再度抱恙,希望此次大会能够由离妄仙尊代为主持,慕从烟说罢深深折了腰,对着上方端坐着的奚蘅又是一揖礼,“劳烦仙尊。”
奚蘅自不会推辞此事,复又同慕从烟摆了摆手。
慕从烟直起身,表示这几日他会留在上玄仙宗、若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尽管吩咐。
作为主要安排大会事宜的举战峰峰主,火羽仙尊素手一挥,也不推辞,豪爽道:“既如此,你便随我回举战峰吧。”
慕从烟敛衽躬身一礼,“是。”
起身时他冲着其余众人礼貌笑了笑,跟在风风火火出了大殿的火羽身后、径直去了她的举战峰。
很快,此届九宗大会在上玄仙宗举行的消息瞬间在宗内传了开来。
彼时闻炀刚用罢午膳。
今日午膳是他一人用的,奚蘅不在。
闻炀没急着离开,而是简单将桌子收拾一番,最后慢慢悠悠踱到软榻旁倚了上去,一只手轻轻点着榻沿,等着奚蘅回来。
奚蘅回来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脚步不禁放缓几分。
·
只见闻炀半倚在软榻之上,姿态慵懒随性,隐含几分不羁的意味,眼睑半开半合。
衣襟散乱,铺了满榻。
似是有所察觉般,闻炀蓦然抬起眼,微微侧首朝他望了过来,遂又稍正了正身子,“师尊去哪了?”
不等奚蘅开口,闻炀已然继续道:“今日是我一人用膳。”
原本是在陈述着事实,然闻炀此时下巴微抬,凤眸朝奚蘅斜睨过来,像是透露着不满。
闻炀的确有几分不满。
之前奚蘅提出要求,闻炀答应日后若是自己去哪会同他知会一声,而他却是忘了——奚蘅并未与他做下相同的承诺。
好像有些亏……
闻炀皱眉。
奚蘅行至榻边的木椅上坐定,“方才为师去了环宇峰。”
他把今日慕从烟前来、按照慕如衾的意思将九宗大会主持一事交给上玄仙宗的事告知闻炀,末了又说一句:“是我回来晚了。”
闻炀不置可否。
“可还有什么要问?”奚蘅纵容道。
闻炀默了默,双手撑着坐直,隔着一段距离瞥他,无比自然应道:“有。”
奚蘅一笑,“是什么?”
闻炀扯起唇角,“师尊日后若是去哪,也都同我说说。”
如此才算公平。
奚蘅挑高眉,“好。”
闻炀笑了下。
奚蘅低声重复了他的话,“都同你说。”
闻炀面色缓和下来,唇角勾了勾。
于上玄仙宗待了许久,闻炀虽然与奚蘅相处的时间连木长老、云童等人都及不上,可若要论同谁在一起最让他感到舒适,还是非奚蘅莫属。
若非奚蘅不是魔族,且他也有了靳行这个心腹,闻炀倒是有了些将其纳入麾下的念头,总护法之职他也是担得的。
少有能和奚蘅一样,相处时能令闻炀觉得妥帖、轻松的,但奚蘅却仿佛无一处不是按照他的标准来的。
除了情绪上会受他影响,其余方方面面、闻炀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这便是修真界第一人待弟子的态度吗……确实是好。
奚蘅由着他沉思,静静看着。
安静弥漫大殿,惟有两人的气息于殿中缠绕。
它们或错开、或交缠……或融合到一起,渐渐生出旖旎,丝丝缕缕萦绕进空气中。
奚蘅注意到闻炀不知何时靠在榻边缓缓睡去,眼皮将那双清澈盈润的双瞳掩盖,长睫投下一片浅淡阴影,睡颜透着几分恬淡的意味,全然没有清醒时的张扬恣意。
“竟睡着了……”
奚蘅有些意外,起身的动作放得极轻,望着毫无防备睡去的人,似出了神般静立了许久。
***
闻炀醒来时同样诧异。
自己竟因为待在奚蘅身边太过安逸居然升起了久违的困意,甚至都没来得及放出神识留意周遭动向。
思及此,闻炀抿了下唇,“还真是……”
随意喃喃了一句,闻炀此刻才发觉自己并非是躺在软榻,而是被安置在云床上,大殿中空空荡荡。
奚蘅不在。
闻炀四下一扫,眼下天光大亮,桌上置着的玉牌微微泛着光,他微一抬手,灵力运于指尖、隔空抓过了玉牌。
是枚留音玉符。
闻炀一滞,灵力缓缓探入玉符,奚蘅的声音随之传了出来。
“为师在举战峰。”
举战峰……
闻炀想到昨日奚蘅提起慕从烟前来那事,九宗大会要在上玄仙宗举行,那比斗自然是在举战峰,奚蘅应当是去处理事务。
将玉符重新收好,闻炀给自己使了个简单的清洁术便下了云床,甫一走到外殿,便见外殿的桌上摆满了他今晨用的早膳。
闻炀走过去。
又一枚留音玉符置于桌沿。
“若是醒了就将早膳用了,为师今日不能陪你……”
一个小小的灵气罩子将整个桌面笼罩,隔绝了气味的扩散。
闻炀又将这枚留音玉符收好,再去看这一桌早膳,想了想,他取出能够装吃食的储物镯、把桌上的早膳尽皆纳了进去。
做这些时,闻炀容色淡淡,只是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略微扬起一丝弧度。
俨然说明他此时的心情。
·
闻炀直接去了举战峰。
还未行至举战峰峰脚,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四周来往的弟子比平日多出不少,且有一些并非是上玄仙宗的弟子。
闻炀扬起一边眉梢。
九大仙宗的人已经提前到了。
得到消息的云童下完早学的第一时间就冲到了定宸峰,发现闻炀不在,略一思索便往举战峰而来,恰好和他撞了个正着。
“小师兄!”云童远远瞧见山径上闻炀往举战峰峰顶而去的身影,连忙高声唤他。
闻炀止步,转身看去。
云童朝他跑了过来,“近日大会,今日早学后便不用再听学。”
说到这,云童咂巴两下嘴,“木长老会是比斗的判官。”
也正因为如此,木长老近日身上的事务才愈发繁忙,不过恰好给了众弟子们一些闲暇时间。
“小师兄这是要去比斗场?”
闻炀微顿,“是吧。”
他本意是想去看看奚蘅……这是闻炀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这么想着,他也便来了举战峰。
云童饶有兴致道:“那我也去。”
闻炀没有拒绝。
云童:“近日来我似乎有要突破的迹象,正好前去找方宸师兄切磋一二。”
说话间,云童的口吻中流露出跃跃欲试。
闻炀眯了眯眼,去看云童,“你打不过他。”
云童:“……我只是随意一试。”
正说着,云童‘咦’的一声望向闻炀,“小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闻炀挑唇,“你打不过他。”
云童眼睛瞪了瞪,虽然小师兄说的是实话,但是换作平时不应是鼓励他、激励他,说他也是有希望赢过对方的……
“小师兄,”云童语气幽怨,“你变了。”
闻炀似笑非笑,“没变。”
只是露出了本性,与云童回话时,两人行至一处山径,左侧是其他前来参加九宗大会的宗门弟子,闻炀微微错身、让他们这行人走向另一边。
云童停下来,“也不知从雪到了没。”
既然这次不是去弥行宗,那么慕从雪来上玄仙宗的话,云童也时刻不忘自己的承诺——届时要带慕从雪逛一逛环宇峰。
“我们走,小师兄,去看看弥行宗的人有没有前来。”
话音刚落,云童迅速就朝峰顶奔去,闻炀落在后方,依旧不紧不慢,云童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等他,口中嚷嚷着想让他快些。
闻炀弯着眼笑,恶趣味地看着云童干着急。
云童拿他没办法,最后索性两个人都慢慢悠悠往峰顶走去。
·
宗内不可御剑飞行,来往众人也皆是步行上山。
“我刚刚看到天机阁的人了。”
山径四通八达,岔路许许多多,隔着条条小径,能看到其他山径间行走的弟子们,其中云童就看到了天机阁来人,当即说道。
“还在惦记着你那姻缘?”闻炀笑道。
云童一时赧然,“倒也不是。”
他只是想求个占卜罢了,起初是想随便玩玩,日子一长,便成了理想,心心念念就是能够找个会占卜之术的为他占卜一次。
“啊!突然想起来,上次我竟忘了问!”云童倏地拍了拍自己脑门。
闻炀随手一抬,伸出指尖弹开身前拦路生长出小道上的枝叶,“问什么?”
云童看他,煞有介事道:“上次我光顾着问从雪会不会占卜,他不会……可我没问启然啊!”
想来慕从烟肯定是会的,届时他就不用舍近求远、去求上天机阁了。
闻炀:“……”
云童越想越觉得等见到慕从烟后、定要将此事问清楚。
“启然他肯定会。”云童顿觉欣喜,脚步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眼看距离举战峰大殿愈发近了,身后蓦地有人将他二人叫住,这是一道略带傲慢的嗓音,不难听出这话音的主人像是同他们有过节。
“这不是离妄仙尊的弟子吗,还有、闵善仙尊座下……二弟子,云童。”
稍显耳熟的对白,像是在哪里听过,待云童转过头看到侧方走来的六剑门一行人,方才惊觉这话因何耳熟……原是他自己说过。
但见朝着他们走来的人中,各个怀中抱着一把长剑,剑柄处的六芒星仿似闪着烁烁寒光。
为首之人模样倒是俊朗,然眉宇间覆盖着一层阴郁的气息,却为他的这张脸打了不少折扣。
“秦道友。”
云童一下便认出了为首之人就是当日之洲岛上试图刁难闻炀的秦昊轩,他在对面一行人中扫视一圈,道:“你们大师兄不在?”
秦昊轩皱起眉,紧了紧手中的剑,“你什么意思!”
完全没有想到仅是提了一句‘大师兄’而已、秦昊轩会是这个反应的云童一呆。
闻炀瞥了秦昊轩一眼。
此人心胸狭窄,必然见不得有人压自己一头,但秦源却是天剑门实实在在的大师兄,秦昊轩心中自是不服,只不过并未表露出来。
从上次之洲岛一行也可看出,秦昊轩对秦源有着本能的畏惧。
***
秦昊轩确实不喜秦源。
从入门到今日。
凭什么他只是占了一个大师兄的名头,便能处处都在他之上,然而就算任他再如何努力,秦源仍然总是轻易能将他越过去。
秦昊轩心底的郁闷无处诉说,他脾气本就火爆,憋了这许久,几乎一点就爆,偏生云童此时哪壶不开提哪壶。
早在之洲岛时,秦昊轩就对云童和那个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被离妄仙尊收为弟子的下等人不爽了,登时便用剑尖那头对准了他们二人。
云童有一瞬间愕然,紧接着容色肃穆道:“秦昊轩,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上玄仙宗!”
两方人倏然就开始了对峙。
秦昊轩眼眶染上赤色,露出凶狠的神色。
上玄仙宗……
上玄仙宗那又如何!
秦昊轩虽没有拔剑,此时是用剑鞘对着他们,但却毫无收手的意思。
九宗大会在即,各大宗门纷纷前来上玄仙宗,举战峰更是因为作为主战场而集满了人,现下已有不少准备前往比斗场的各宗弟子注意到了这边两方人的动静。
一时间,围观众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我不想做什么。”
秦昊轩终于开了口,语调透着嘲讽,“只是想找你的……小师兄,切磋切磋。”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果然是冲着闻炀来的。
闻听此言,云童立马怒了,“你想找打,我奉陪!”
别想打他小师兄的主意。
闻炀心间一动,目光落在将他挡在身后的云童身上。
就因为他是他的师兄……
所以云童也护着他?
闻炀思忖间,秦昊轩已再度出声驳回了云童这番话,“云道友这就不够意思了,你都快突破化神了,怎好与我一个元婴初期的比斗?”
云童蹙眉还要再说。
他一个元婴初期,跟一个刚刚金丹中期的比斗,但还不等他开口,秦昊轩便已经用笑声打断了云童的开口。
“昊轩仰慕离妄仙尊多年,仙尊乃是我们修真界第一人,风姿卓绝,几个月前听说仙尊收了一名弟子,想必是天资不凡,我早就想同他一战了。”
秦昊轩也不是没脑子,话语中将闻炀捧得极高,一个仙尊弟子、一句天资不凡,便将‘战帖’抛给了闻炀。
若是不战,则有损仙尊脸面,自己亦落得个不战而败的名声。
反之如果应战。
那就是金丹打元婴……后果同样不可估量。
秦昊轩把话说完,眼神才直直落向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言、他最看不上眼的人。
闻炀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全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云童也疯狂给闻炀使眼色,示意他们要沉得住气。
秦昊轩当然不会给这个机会,直接就点名道:“想必闻道友应当是会应下秦某这一战的,对吗?”
话落,围观众人,包括云童在内,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闻炀身上,有上玄仙宗弟子前来围观、也纷纷咬牙暗骂秦昊轩的不要脸。
秦昊轩自是知道自己此举确实不够光彩,但那又怎么样。
只要他赢了闻炀,届时旁人只会知道他赢了离妄仙尊的弟子,谁管这比斗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结果,才是重中之重。
秦昊轩也仅是看中这点。
仿佛看到了自己将闻炀打败后、名声传遍上三界的场面,秦昊轩的眼中迸发出凶戾,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云童早在心中骂了秦昊轩这个无耻之徒千百遍,再也忍不了了,“小师兄……”
他准备直接带着闻炀离开此处,秦昊轩总不能拦下他们、不让他们离开,左右拒绝比斗的也是他。
但是还不待云童有所动作,身侧忽然走出一道身影,正是被他挡在后方的闻炀,云童怔了怔,正欲拽住闻炀。
不料耳旁突然响起一声轻嗤。
“你算什么东西。”
·
仿似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时间,闻炀点到即止,完全没有给秦昊轩留半分脸面。
听到这话的秦昊轩当即涨红了脸,根本没预料到闻炀会这么不给他面子。
不过是区区一个中三界的下等人……这般想着,秦昊轩手中剑柄微震,随着主人的意念发出战斗的信号。
闻炀轻飘飘一个眼神扫过,骤然间同他对视,正待拔剑的秦昊轩动作猛地一僵。
又是这样的眼神,仿佛一眼就能将他洞穿,瞬间将他钉在原地,秦昊轩脊背微微发凉。
闻炀唇瓣张合,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话落,闻炀不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往小径一侧走去,其他围观众人纷纷被他气场震慑,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直至站在身旁的换成了其他人,各宗弟子有序散走,云童这才缓过神跟上去,“诶、诶,小师兄!等等!”
事情的发展太过出乎预料,云童全然没有想过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那秦昊轩又不敢真的动手、闻炀的一番话不仅没有接下跟他约战反而还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这下他估计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云童颇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乐完了,他又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小师兄我们最近还是离他远点。”
闻炀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极为敷衍。
等到真的看到弥行宗的弟子,云童上前去问慕从雪的行踪,闻炀随口说了一句:“我先行离开。”
云童刚问到慕从雪确实已经到了上玄仙宗,正准备问问对方具体在哪,听到这句还来不及叫住闻炀,后者就已经走开了。
云童看着闻炀离开的方向。
“那好像是……举战峰大殿。”
举战峰大殿中。
只有奚蘅同火羽在此安排三日后的大会事宜,闵善等人正在环宇峰招待前来的各宗宗主。
“我都记住了。”火羽性格爽朗,大咧咧挥手,把奚蘅交过来的玉简一收。
两人的事情已谈至了尾声。
奚蘅正待离开,继而他动作一顿,往殿外看去。
火羽跟着扫了眼,笑道:“是你那小徒弟。”
奚蘅定定看了看进殿的闻炀,似感知到什么,他对火羽低声道了一句什么。
火羽点点头,往殿外走去。
路过闻炀时,火羽眼带深意地看他一眼,接着毫不留恋踏出殿门、将大殿留给这对师徒。
·
奚蘅望着闻炀缓步走近,视线掠过他浑身的低气压,拧了拧眉,轻声问:“可是受欺负了?”
话落又觉得自己兴许是想岔了。
却听闻炀应了一声:“嗯。”
奚蘅顿住。
闻炀在这时上前几步,目光直白地与奚蘅对视,“师尊要帮我出气?”
闻炀直勾勾盯着奚蘅,不肯错过他面上的分毫变化,眼底藏着些许探究。
在听到奚蘅问起时,闻炀并未好奇奚蘅因何有此一言,而是迅速选择顺水推舟,接着问出了这样一句。
奚蘅:“谁欺负你?”
闻炀眸光微转,正欲顺势继续将‘秦昊轩’三个字说出。
不料奚蘅也跟着走近了他,两人互相朝着对方走近,直到足尖快要抵着足尖,闻炀率先停下。
奚蘅跟着步子一停。
话音随着他的止步响起,“为师帮你出气。”
低浅的话语缠绕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滚入闻炀耳中,是奚蘅认真的回答。
闻炀含在齿.间的名字顿了顿,紧接着他再度听到奚蘅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在哄着他……浅声询问着。
“好不好?”
第二十七章 弟子想见师尊
闻炀垂了下眼,默然片刻,话语像是在舌尖裹了一圈方才缓缓吐出,“……好。”
他将来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不知不觉间,闻炀周身笼罩着的低气压已然散尽,悄然透出几分愉悦。
“事情就是这样,”闻炀眯了眯眸子,末了,着重强调道,“那是六剑门的弟子。”
既奚蘅说要为他出气,闻炀倒是不介意多提醒他一遍的。
六剑门与上玄仙宗同为九大宗门之一,实力自是不可小觑,纵使奚蘅是仙门之首,亦不能无故针对对方一个小辈。
且刚刚秦昊轩也并未在他手上讨到好处,若是如此找上前者麻烦,可谓是师出无名。
闻炀静静等待奚蘅回答。
他并不怀疑奚蘅在骗他,只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思及此,闻炀眯起眸子看向奚蘅,后者闻言眉目微沉,似在想什么。
少顷,只听奚蘅道:“是我的错。”
原以为会听到奚蘅要怎么处置这件事,却忽然闻见这么一句,闻炀一顿。
错的是秦昊轩,与奚蘅有何干系。
奚蘅道:“此事因我而起,让你受累了。”
闻炀眉梢小幅度地动了动。
再回想当日——确实是六剑门的门主莫萧在奚蘅这丢了面子,依照秦昊轩那无比奇特的脑回路,的确有可能因此找上他的麻烦。
谁让闻炀成了他离妄仙尊的弟子。
加之当时秦昊轩也同样没在他这讨到好,这么一来,秦昊轩耿耿于怀至此也不无可能。
但事情的起因却是确如奚蘅所说……
因他而起。
闻炀没有料到奚蘅竟想得那般长远。
停顿几秒,他才躲过奚蘅垂着眼睑注视着他的视线,皱眉,“……与你无关。”
明明全都是莫萧还有秦昊轩的错,奚蘅为何要替他二人道歉。
奚蘅怎么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遂低低道:“好。”
闻炀忍不住睨他,结果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奚蘅一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神色,仿佛他说什么、做什么,奚蘅都会站在他这边……
·
殿中忽然又变得安静,不多时闻炀就听到奚蘅问他:“早膳用了吗?”
闻炀怔了怔,此时才想起被自己收入储物戒中的早膳,一时缄默。
若要说他醒来后便径自来了举战峰找奚蘅,闻炀是说不出口的。
为什么急着过来,而不是等早膳用完再来,闻炀沉吟着,他也想不出是为何,最后只回了一句,“用过了。”
奚蘅不疑有他,正准备带着人前往环宇峰去见其余各宗宗主。
闻炀没有动作,见奚蘅看来后遂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我方才和云童说稍后要去找他……师尊去吧。”
知道两人是一道来的举战峰,加之闻炀确实不喜那样的场面,奚蘅点头,“好。”
见他点头,闻炀定了定神。
他并未同云童约好,只是心绪忽然有些浮动,那种奇异的感觉从听到那句犹如耳语般的轻哄时就开始冒头,闻炀直觉不能再和奚蘅待在一处了。
然而待奚蘅说起要走,闻炀立在原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视线久久不曾挪开,直到目之所及、前方的那道身影顿住。
奚蘅蓦地回过身,“稍后为师过来找你。”
闻炀:“嗯?”
奚蘅不再多言,身形消失在了殿中。
徒留闻炀还在原地。
奚蘅那话是什么意思?闻炀拧起眉。
***
闻炀找到云童的时候,对方已经和慕从雪碰了头,两人也正准备前往环宇峰。
知晓他二人的意图后,闻炀扯了扯唇,“去环宇峰?”
方才刚拒绝奚蘅一道前往环宇峰的提议,现在云童却说他也要去。
云童听到他问,笑着同他点点头,“小师兄你忘啦,我答应了从雪,要带他好好逛逛环宇峰的。”
闻炀:“……”
“没忘。”
云童说完又去看一旁的慕从雪,“从雪,走吧,小师兄也来。”
闻炀眉峰一扬,思索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三人一道下山,路上云童把刚刚他们和秦昊轩的冲突说了一遍,语气义愤填膺,“他可真卑鄙!堂堂一介元婴还想与我们只有金丹中期的小师兄约战!”
换作平时,慕从雪早就愤愤不平地同他附和上了,可眼下却有些安静。
往日里唇红齿白的少年总是一张笑面迎人,现在却面露忧愁之色。
云童:“从雪怎么了?”
闻炀瞥慕从雪一眼,大致猜到对方兴许是在为父亲的身体担忧。
似想到什么,闻炀问了一句,“执承仙尊今日可是来了?”
云童点头,也想起来了,他问慕从雪,“你是在为仙尊的身体担忧?”
这次九宗大会没能在弥行宗举行,慕如衾的身体情况自然也再瞒不下去。
慕从雪神色有些郁郁,“来了。”
正是因为慕如衾不顾惜身体来了上玄仙宗、所以他才会如此忧心。
“他和师、兄,都说已经没事了,”慕从雪面色不渝,“这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可哪次不是好了一阵身子又垮下去……还当我是小孩子。”
这些事情,他早就懂了。
慕从雪垂下眼。
云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闻炀亦是。
三人之间气氛逐渐变得有些沉默。
直至几人快要走到环宇峰,云童试图挑起话题,“启然是也在环宇峰吧?刚刚没在举战峰看到他。”
慕从雪也已经平复了下来,闻听此言便道:“他在。”
·
举战峰的事情已由火羽联合几位长老处理妥当,剩下的还有一些也都经奚蘅检查后获得首肯,慕从烟因而得以抽身。
本就是弥行宗麻烦了上玄仙宗,在上玄仙宗准备大会事宜的期间、慕从烟揽下了不少事情。
慕从雪还记得今日自己同宗门一行来时见到的慕从烟,往日总是一丝不苟的衣衫微微凌乱、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疲态。
还在弥行宗时便总是在为慕如衾的身体奔波,后又日夜兼程赶到上玄仙宗……
此时听到云童提起慕从烟,慕从雪便叹了口气。
云童正欲接上占卜的话题、询问慕从烟会不会测算,却见闻炀扫了他一眼,云童顿住,这才注意到慕从雪的神色。
“从雪有心事?”云童斟酌着措辞道。
慕从雪抿唇,他侧头瞥了瞥两人,轻咬了咬下唇,还是将刚刚想到说了出来,末了小声道:“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最后一句话更是低不可闻。
“……我也想为父亲、师兄分忧。”少年纤长的眼睫向下垂着,一颤一颤地,嗓音微微发着抖。
云童沉默,像是被他的哀伤感染,面色也跟着低落了下来。
闻炀敛了敛眸,目光慢慢转开,落到低着脑袋的慕从雪身上。
其实慕从雪纠结的根本在于——弥行宗宗主所患何症。
慕从雪想让父亲康复、想让兄长不必再为父亲的病症东奔西走,唯一的解决办法,那便是慕如衾康复。
只是,慕如衾所患之症是什么……这也是闻炀一早就开始疑惑的地方。
也许……根本就不是伤病。
·
怀着这点好奇,闻炀决定稍后在见到慕如衾时可以多关注他几分。
很快三人就上了环宇峰、来到环宇峰主殿。
慕从雪已经收敛好了表情,期间云童同他说了不少趣事,虽然心情是好了,却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兴致,遂三人便来到了主殿。
闻炀抬步径直走入殿中,云童和慕从雪则是一左一右跟在他身侧。
瞥见小师兄一派从容自若的姿态,迎着殿中各大仙宗的掌门长老的目光也依旧闲适的模样,云童不由多看了两眼对方挺直的背影。
不愧是小师兄。
云童在心中暗暗地想。
闻炀三人入殿的那一刻,殿中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遂齐齐将视线朝他们投来。
闻炀目不斜视。
待上首的位置那道目光落下,他才微微抬目,唇角翘了翘。
奚蘅的眼神直直落在闻炀身上。
顶着奚蘅的注视,闻炀向他走了过去,云童也跟着行至闵善仙尊的位置后,慕从雪同样往慕如衾的方向走去。
闻炀顺着慕从雪的动作、一直看到了坐在后方的慕从烟的身影,眸光微移了移,最终看向最前方端坐着的那人——慕如衾。
自之洲岛后,闻炀还是首次见到慕如衾,只觉他同上次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然而细看之下便能觉出不对。
闻炀初次见时对方一双锐目暗藏锋芒,眼下却略微失神,隐隐带着空茫,但也只是一瞬、就被他掩盖了过去,重又变得锐利。
纵然是闻炀也只捕捉到了这么一个细微的变化,说明慕如衾对此极善伪装。
他这副全然无事的模样,自然引得旁人窥探。
先前的寒暄早在闻炀三人入殿时结束,此时即刻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听闻执承仙尊身体有恙,故而推了大会主持,本门主还以为这次的九宗大会……怕是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还是见到了。”
说话之人闻炀亦是认得,九大仙宗中自称‘本门主’的,也便只有六剑门那位了。
莫萧略显粗犷的笑声响起,笑音中藏着的揶揄众人听得清楚分明。
闻言,慕如衾探出两指捋了捋鬓边垂着的一绺白色长须,神色未有变化,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有劳莫门主惦念,衾倒不知门主如此想见我。”
到底是九大仙宗之一的弥行宗,慕如衾本人更是出了名的君子,能够教出君子剑的人、其本身的素养自是不必多提。
莫萧没有就此停下,又说几句,皆被慕如衾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
闻炀颇感兴味地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才留出几分心神投到了从自己进殿到落座后、便一直看着他的人身上。
“师尊看够了吗?”
奚蘅见他明明知道自己在看他,却偏偏直到最后才分出心神落向自己,一时有些无奈又在听到他这话后好笑,旋即也还是自然而然接道:“不够。”
闻炀收回目光后转头,深深看他一眼。
奚蘅笑语,“怎么想到会过来的?”
听见这话,闻炀反应过来之前奚蘅提过——稍后他会去找自己。
但却是他先过来了。
闻炀眸光一转,弯起眼,“想来便来了。”
奚蘅眼中笑意渐深,在听到闻炀后话时一滞,呼吸都错乱了几拍。
只听闻炀缓声说着。
“主要是……”
“弟子想见师尊。”
这句话像是心声,又似因为兴致上头故意说出来的话语,亦或者二者皆有,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闻炀缓缓眨了下眼。
再同奚蘅对视时,眸光像是沾染上什么炽热的东西,倏然收了回来。
好像看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深海,又如同望不到尽头的暗夜,深邃又透着晦暗,那样的一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就会叫人忍不住沉入其中。
闻炀敛回目光后,注意力却并不在此。
它好像……
又跳得有些快。
闻炀指尖隔着袖摆,抬手时借着它的遮掩,慢慢放到了心口处。
为何又快了几分。
落在身上的视线并未转移。
奚蘅还在看他。
察觉到这点,闻炀将手重新垂了下去。
直到有人唤了奚蘅一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方才撤离。
闻炀微抬起眼。
奚蘅正同刚刚唤他的黎止交谈着什么,只留着一个侧颜对着他。
闻炀不禁多看了几眼。
喉咙微微有些干.涩,闻炀再度抬手摸了摸心口。
他低声,“又快了……”
·
好不容易将目光转移至黎止身上,对方说了什么……奚蘅没有听清。
他好像听见了,他的小徒弟说——‘又快了’。
什么又快了。
奚蘅眼睑半垂,视线落至自己心间。
“你那小徒弟又在看你了。”黎止的声音自识海中响起,两人本就隔着一段距离说着话,此时奚蘅却骤然闻见了对方传音入密。
闻炀在看他。
奚蘅知道。
他也想看着他的小徒弟。
奚蘅并未回复黎止,面色淡淡地张了张唇,“你有何事?”
黎止本还在饶有趣味地打量闻炀,心知对方在奚蘅这里地位特殊、有意拿他来打趣奚蘅一番,不料却听到这么冷淡的一句。
黎止噎了噎,不过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挑高一边眉毛后、似笑非笑地望向奚蘅。
“哦……”黎止拖长了尾音,“无事就不能叫你了。”
奚蘅表情都未变一下,只是全无了面对闻炀时的温和,倒让此时看着他的黎止莫名察觉到了冷意。
但恰巧是这点,黎止宛若偷到腥的猫,唇角扬起的弧度都透着股志得意满,“还是说……”
黎止同奚蘅传音:“除了你的小徒弟,你谁都不想理?”
说这话时,黎止不似询问,话里话外反而带着淡淡的笃定意味。
奚蘅为了闻炀花费那么大功夫,把人从中三界带到上三界不说,将之收为弟子后又百般维护、还为他举行了一场如此盛大的拜师大典……
如今整个修真界谁人不知,离妄仙尊待他那小弟子是要多宠爱就有多宠爱。
黎止说罢见奚蘅依旧毫无反应,不禁好奇,继而问出了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惟有奚蘅知道的问题。
“你为何第一眼就看中了闻炀?”
奚蘅微微敛目,掩住眸底的一片深色。
黎止还在等着奚蘅的回答,他不相信仅凭一眼就能让奚蘅做到这样的地步。
然黎止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奚蘅的回复。
就在他等到以为奚蘅根本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时,清冽低沉的嗓音传入他的识海,一字一句,仿佛经历过时间长河的磨砺,口吻中蕴含沉重和缓慢。
“不是……第一眼。”
第二十八章
闻炀随意扫了几眼奚蘅的背影后敛回目光,亦无意去听黎止同他说了什么,反而是被殿内其他人的声音吸引住了心神。
只因莫萧方才那一番你来我往的交谈之后,他复又同慕如衾口舌之上争论了几句,总是被后者轻易揭过。
莫萧硬生生被慕如衾那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气笑了。
“好个执承仙尊啊好个弥行宗。”莫萧冷哼了一声,大殿中因他这席话一出、气氛徒然而变得凝重起来。
闻炀看得分明,莫萧显然对慕如衾敌意颇大。
当初同样是被下了面子,面对玉真子和奚蘅时却并未紧抓不放、到底是按捺了下来,而对上慕如衾——莫萧明显有些咄咄逼人,似是在借机发难一般。
想到这,闻炀在脑中略微思索了一番、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猜到了真相。
倘若莫萧与慕如衾之间有嫌隙,或许便是因这大会而起,记得云童说起过——上一届大会魁首是弥行宗夺得。
那么,慕从烟势必是击败了所有其他仙宗弟子方才夺得了魁首。
闻炀忆起当日之洲岛上时,那个与秦昊轩站在一起的青年——秦源。
六剑门的大师兄,莫萧的亲传弟子,败给了慕从烟。
如此一来,莫萧的敌视倒是情有可原。
再观慕从烟,果然眉头微微皱起,目光直直落在慕如衾身上,隐含担忧,略带懊恼的神色从这双眼底一闪即逝。
其余人也被莫萧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怔住。
恰在这时,又同奚蘅传音几次都再没能得到对方回音的黎止忽然插声道:“莫门主。”
黎止身子微微向后倚着,嗓音带着些懒漫,“听闻令徒前些日子突破炼虚境,真是后生可畏啊。”
有了他的加入,莫萧的目光才终于得以从慕如衾身上挪开,面向黎止时容色不无得意、说话时却叹了叹,“不过天赋不够,每日刻苦修炼才有幸成功突破罢了。”
秦源如此年纪突破至炼虚,其本身的天资自是不提,偏偏莫萧此言却像是话里藏话。
一时间,众人皆看向了慕从烟。
上一届大会,慕从烟同秦源实力相差无几,却终是赢下对方,而如今秦源突破炼虚,他还是化神修为。
纵然慕从烟如今已是化神后期大圆满,但大境界之间的差异相隔犹如天堑
难怪莫萧从一开始就针对起了慕如衾,原是打算在这次大会扬眉吐气。
·
从大殿中出来,闻炀本打算同奚蘅一道回定宸峰,却被云童率先一步叫住。
“小师兄等等。”
云童上前,瞥见前方的身影后僵了僵,“尊上。”
闻炀转身睨向他,末了微侧过脸,“师尊先走吧。”
奚蘅顿了顿。
眼角余光处的身影并未挪动,闻炀回首,正脸去看奚蘅,望入那双深邃黑眸中,好像明白过来什么。
下一秒,就听奚蘅道:“好。”
待奚蘅离开,闻炀注意到云童似乎松了口气的模样,眸中不由流露出几分兴味,云童在见到奚蘅时俨然态度恭敬不少,等人走后才又恢复平日在他面前时的常态。
闻炀略一思忖,旋即撩起眼皮朝云童瞥去,“有事?”
云童:“嗯啊,我想小师兄与我一道,去看看从雪。”
刚才殿中莫萧同慕如衾争锋相对时、云童一直注意着慕从雪的状态,果然发现对方神情凝重,想着之后要不要去安慰一番。
来时他就没能叫人真正高兴起来,眼下还需再试试。
“我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去,”云童兀自说着,“所以就来看看小师兄愿不愿同我一起。”
闻炀静静听着,随后似有所感地抬首扫了扫此时从侧殿走过似欲往大殿中行去的方宸。
眼下他们的站位距离大殿殿门和侧殿的方向稍远,闻炀只见方宸往大殿走去的动作下意识向他们这边靠近了几分,但见他神色冷淡,期间表情变得更冷。
很快,方宸全然无视二人入了大殿。
方宸也是化神后期的修为,这次亦在争夺大会魁首的人选之中。
说话间,云童也注意到了方宸的身影,想到什么,声量仿佛都拔高了少许,“对了,还要再去找一下启然。”
殿门的方向,方宸的身影已经消失,闻炀收回视线,看向云童,“找他做什么?”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供给大会期间各大仙宗休憩的清静峰而去。
***
闻炀两人很快来到清静峰,路上问了一名清静峰的师弟,得知弥行宗的人被安排在哪后就先去找了慕从雪。
由云童对着后者好一阵搞怪逗趣将人心情变好,遂才准备去找慕从烟。
云童:“从雪也一起?”
慕从雪摇头,“你们自己去吧。”
最后两人如来时那样,一道离开了慕从雪的小院,往另一头走去。
“不知小师兄发现没有。”
闻炀乜他,神情淡淡,只听云童接着一脸莫名道:“我觉得从雪同启然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好也不能这么说,似乎时而好、时而坏的。”
这是云童的个人想法,却又是这两人给他的最直观的感觉。
不必云童再说什么,闻炀同样有所察觉。
确实如云童所说那般。
慕从雪对慕从烟的态度颇有几分耐人寻味。
不过这些都与闻炀无关,他冷不丁道:“快些。”
云童‘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他是让自己快点去找慕从烟说完,随即连忙加快了步子。
走出一段距离,云童方才悠悠道:“小师兄你赶着回去吗是有急事?”
本是无心之说,闻炀听闻此言却是一顿。
他想起环宇峰大殿外——奚蘅看他的那一眼。
“我在等你。”
“以后别再忘了。”
当初的这句话仿似重新滚入闻炀脑海,在他识海内循环往复地响起。
闻炀:“”
默了默,他表情淡淡地看了眼云童,被他这突然的一眼看呆了,云童眨眨眼,听到闻炀道:“无事。”
“那、那就不急了?”
云童咽了下口水,他就说这几日小师兄有些不对劲,这身上的气势愈发强了,叫他有种在只有面对尊上和师尊时的压迫感。
这是怎么回事
小师兄确实还是金丹中期没错啊——难道是与尊上相处久了,从尊上那里沾染的,云童暗暗想到。
闻炀皱眉,凤眸微勾,轻飘飘瞥向他。
云童立马闭上嘴,两人很快找到慕从烟。
慕从烟亦对两人的到来感到意外。
·
待将两人迎进房,慕从烟沏了一壶茶,动作行云流水,袅袅水雾弥漫房中,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
沏完茶,他又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水。
“请用。”慕从烟笑了笑,将茶水用灵力托起送向二人。
云童接过,道谢:“多谢。”
闻炀颔首,慕从烟道:“云道友闻道友,不必同然如此客气。”
云童喝了茶,只觉口齿一阵清新,茶水带着些清苦的味道,回味却是无穷,留下一片清香。
“上次启然你赢了秦源,我是来是想问问”云童知道慕从烟的性格,也不含糊,直言道,“你有把握赢下他吗?”
云童把秦昊轩的挑衅简洁地同他也说了一遍,继而撇嘴道:“我就不想看他们六剑门得势。”
慕从烟莞尔,并未对云童如何看待六剑门提出什么意见,最终都只是浅笑着同他温和回了一句,“然会尽力而为。”
不为别的,就为师尊。
闻炀听出慕从烟话语里的坚定。
眼前这个口中说着尽力的人,对赢下这场比斗的信念比谁都要深厚。
此次大会,最终魁首花落谁家还是个未知数。
·
离开清静峰后,闻炀接着便与云童分开,两人一个前往环宇峰一个朝定宸峰走去。
行至半途,闻炀忽觉腰间一烫,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是靳行给他传递消息了。
闻炀寻了处无人的山径,把那枚一直缀在腰间的红玉取下,红玉剔透置于白玉般的掌中,闻炀屈指,丝丝缕缕的魔气宛若渗透入了红玉中。
这一回,不等闻炀开口询问,另一头便传来了靳行那略有些低冽的嗓音,“尊主。”
闻炀容色微沉。
靳行从不会这般,几乎是在对方抢在他前面说话的瞬间、闻炀便觉出了不对。
就听下一秒,靳行声音愈发冷肃,一字一句沉声说道。
“魇魔门异动。”
闻炀收回红玉时,通身的暴戾之气压都压不下来,无数疯狂的念头在挑动着他的神经,嗜杀的本性被轻易勾起,魔性隐隐有蚕食理智的迹象。
闻炀深深阖上眼,额角青筋凸凸地跳着。
气息变得不稳。
最后他是怎么强压下魔气回到定宸峰的,闻炀已回想不起,他还记得自己的承诺。
先与奚蘅知会一声自己离开。
还有
就是回来见他。
奚蘅在等他。
毫无理由的举动、仅因为他的承诺,却又像是遵从心底的想法,闻炀先是回了定宸峰,并未第一时间折返魔界。
***
与此同时,露华殿中。
黎止去了清静峰一趟,越想越觉得心痒,奚蘅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就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不是第一眼那是第几眼,原来奚蘅早就见过闻炀了——难怪会收对方为徒,百般宠溺。
当然,光是这些还不足矣让黎止如此好奇,最让他感到不解的是
闻炀是中三界的,且修为低微。
据黎止所知,离妄仙尊久居定宸峰,并未离开过,他此前常来上玄仙宗,自是知晓此事的真实性。
然而,既是如此
那奚蘅又是怎么见过闻炀的。
一个又一个谜团在黎止脑子里环绕,着实令他十分惊讶。
连难不成是闻炀祖上曾经和奚蘅有过一段过往、故而他才会如此照料对方的后人、将之破格代入上三界并收为亲传弟子的想法都起了。
不怪黎止会这样想,只因奚蘅的身世——
从下三界一路登顶仙道至尊。
奚蘅曾经是在中三界待过的。
黎止将心中的想法以及好奇道出:“这也不对啊,若是如此的话,那应该过去了至少三千年,三千年”
三千年,奚蘅怎可能还认得出闻炀的祖上是谁、又如何断定他就是那个‘后人’,所以一切仿佛又陷入了死胡同。
闻见黎止这般胡言乱语,奚蘅打断道:“勿要胡乱猜测我的过往。”
黎止桃花眼一挑,眸光中调侃的神色分明,“好啊,我不猜,那你自己说吧。”
他轻笑,拖长了声调,缓而慢地说着:“你是什么时候见过闻炀的?”
黎止幽幽补充:“在之洲岛之前。”
奚蘅神色微动,深意蔓上眼角,似在回忆,然不过一瞬,他就徒然偏过头朝殿外看去。
闻炀不知何时回来了。
·
看到闻炀的身影倏地踏入殿中时,黎止也是一顿,他并未注意到有气息靠近。
不过现下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黎止撇了眼与他对坐之人的神情,心中顿感不妙。
他好歹是同奚蘅有些私交的,多少知道些后者的脾性,知晓其为人确如传闻那般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然某些时候却不同。
那是黎止一次偶然没有同奚蘅提前招呼就过来了,整个定宸峰都被一片雪色覆盖,天空还飘着鹅毛大雪,簌簌落下,若不用灵力罩阻隔、刹那便能将人整个打湿。
然而黎止到时,定宸峰上立着一道身影,几乎要同雪色融为一体,那般冰凉
显得毫无生气。
像是觉察到外人,奚蘅转头朝他看来,一双墨眸若寒霜般,比之周遭的风雪更甚,冷得刺骨。
此后,黎止偶有意外见到的奚蘅,在雪天中皆是如此。
黎止没有多问,只是从此知道了一个秘密,从而也洞悉到奚蘅的脾性并不全然同他的表象一样。
正如此时——仅一个对视,黎止便心下了然。
他该滚了。
黎止扯了下唇角,眼神扫过奚蘅,示意他:我走。
旋即黎止飞快走出了大殿。
路过闻炀时,黎止一顿,目光停留在前者身上半晌,心道:这小朋友好像也不太对。
·
待黎止出了大殿,殿中便只剩下闻炀和奚蘅。
两人相对而立。
奚蘅视线掠过闻炀面容,眉头微微一动,紧接着缓缓拢起,闻炀身上的气息浮动太大,让他很难忽视。
且方才黎止的话,奚蘅不知闻炀有没有听见。
黎止的猜测奚蘅毫不意外,但当时他被对方的最后一个问题摄去了心神,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闻炀的气息靠近。
奚蘅看着闻炀,喉结上下滚了滚,正欲开口。
闻炀道:“我要走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将体内的魔气压下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此时他需要快速赶回魔界。
不单是防止他魔气暴动、从而身份泄露引起其他人惊觉,也是为了能够平复体内的魔性,还有魇魔门的那些垃圾。
在听到闻炀的话时,奚蘅心间颤了颤,要走了
奚蘅的一时沉默没能转移闻炀的注意力,话已带到,他脚下一转,就要往殿外走去。
然在他转身之际,身后徒然有一道气息贴近。
奚蘅抬手扣住闻炀腕间,“什么时候”
闻炀耳尖一动,奚蘅的声音比他方才说话时还要哑了几分,尾音亦十分暗哑,轻声续上了后半段,“什么时候回来。”
没问他去哪,只问什么时候回来。
闻炀敛眸,淡淡金芒在他眼中流转。
他道:“不知道。”
奚蘅还拉着他。
没有松开。
闻炀仰起首时,奚蘅也正垂眸看他,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方才”
奚蘅再度开了口,然而后话却迟迟没能出口,闻炀久等不至,遂问:“方才怎么了?”
·
他没听到。
奚蘅知道了闻炀刚刚没有听见他和黎止的谈话,心中却不知为何、似缺了一块。
就像是他好不容易已经等到的人,马上就要离开。
“还回来吗?”奚蘅听到了自己在问。
闻炀:“”
他定定看了看奚蘅,只觉对方现在似乎很是奇怪,心情难得一时没有再因为体内的魔气暴动而感到烦躁,奇异的他缓和了下来。
“师尊。”闻炀叫了他一声,晃了晃被奚蘅抓着的那只手,抬指在他被抓着的地方弹了弹,微扬起眉眼。
奚蘅‘嗯’了一声,出口时嗓音略显艰涩。
“我不回来,”闻炀说着,只见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奚蘅神色微不可察地发生了变化,握着他腕间的那只手紧了紧,闻炀缓慢补上一句,“能去哪?”
我不回来,能去哪里。
闻炀弯了眼睛,眸中闪过狡黠。
奚蘅及至此时,唇边才缓缓向上扬起一个弧度,极轻极浅,似在恍惚中,他又抓住了对方所给的一个承诺,“好。”
奚蘅松开了他。
闻炀垂目,看了眼自己稍稍有些褶皱了的袖摆,另一只手跟着垂了下去,“那我走了。”
奚蘅缓了缓,低声道:“好。”
闻炀指尖在袖中轻捻了下,“嗯。”
话落,转身离开。
在闻炀离开许久后,奚蘅才低不可闻地喃喃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彼时闻炀已然离开了上玄仙宗,正打算撕裂空间离开,然在调动魔气的一瞬他又蓦地停下动作。
闻炀停下回转身,遥遥看了眼上玄仙宗的方向,金眸暗了暗。
奚蘅以前见过他?
第二十九章
空间裂缝打开,闻炀闪身入内,强烈的空间波动于他周遭涌现,带起阵阵可怖的威慑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顷刻间又消弭下去。
闻炀折返魔界,中途也仍在思索那个问题。
他确信在他所有的记忆中,都不曾有过奚蘅这个人。
便是连‘离妄仙尊’这个称号都是他从魔界那群属下口中听说的,且还是属于闻炀最为厌恶的那类人。
什么光风霁月、如玉君子,宛若神君
在此之前闻炀是不屑且怀疑,如今虽稍有改观,却仍有保留疑问。
但不论如何,闻炀同奚蘅两人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闻炀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回到魔界时,心绪都尚有些浮动。
不过现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闻炀来不及再去多想,直接便前往了魇魔门。
靳行已在山谷外等候许久。
闻炀到的时候,还未走近就已觉出——他设下的禁制,被触动了。
闻炀面色冷凝。
在闻炀到来的刹那、山谷外激荡开的空间之力席卷了这处的每个角落,其中夹杂的冷戾气息极为浓烈。
靳行几乎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朝着一处望去,只见空间裂缝高悬在半空,一道修长人影从裂缝中踏出,凌空而立。
目光触及这道身影的瞬间,靳行神色肃穆、单膝跪地,垂首肃声道:“属下失职,请尊主责罚。”
闻炀气息微沉,低下眸子扫视靳行,后者默然跪着,身形挺得笔直,静静等待着他的处决。
顿了顿,闻炀张唇,淡声道:“起来。”
靳行没动,头都未抬一下,似乎还有话说,“尊、”
“本尊的话,你也不听?”
对于自己最衷心的下属,以闻炀对靳行的了解,大抵是还要求他责罚,故而他提前打断。
靳行身子僵了僵,却未再多说什么,从地上直起了身,安静立在一旁,眉眼低敛着没有直视向他。
闻炀瞥他,“不要自作主张。”
靳行倏然抬了下头,向来淡漠的面上神色微动,眼神闪烁着。
然闻炀却是不再看他,目光落到了别处,继而身形一闪,往魇魔门而去。
靳行站在原地,久久未曾挪动过一步。
不要自作主张——说的是让他此事之后不许自己罚自己。
***
魔宫上下人人皆知,总护法是个狠角色,面上虽然冷漠,做事却毫不留情。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但凡有出过错事,无需尊主开口,靳行便会主动领罚。
这一点闻炀还是从他手下的左护法口中听她提及的。
当初温霜提及此事时,是靳行未能完成闻炀吩咐下去的一件事,犹记得温霜感叹时的模样、旁人眼中那个妩媚动人的美艳左护法,难得有那般心软过。
“靳行的脸长得不错,”温霜同闻炀禀告完事情,忽地略带嘲讽地出声道,“就是是个死脑筋,白瞎了那么一副好身材,这么糟蹋。”
这话倒是难得引起了闻炀的注意力。
温霜见他看来,连忙道:“靳行此次没能为尊主找到要找的人,您虽然并未责怪,但他还是去了暗域领罚”
末了,红唇一张一合,温霜继续补充,“一百打魂鞭”
普通魔族挨十下就够受的了,靳行却硬生生挨了一百鞭。
闻炀可没忘,靳行当时自己领罚后,一百打魂鞭下去方才休整了两日、稍稍巩固完神魂便重新来为他处理魔宫事务了。
半分没提此事。
闻炀并非是那种苛待下属的人,事后便将靳行叫来,如今已过去了千年有余,在此期间他虽得了闻炀的命令却也未再犯过错。
这是第二次。
闻炀忆起往事,猛然又想起奚蘅。
但他还是没能从记忆中找到有关对方的片段
黎止那话他听得分明,奚蘅也并未反驳。
正想着,魇狱火的火光照亮闻炀的脸,再一次进入魇魔门,闻炀察觉到,他的禁制似乎弱了些。
所有心神尽皆被这一感应占满,闻炀心下一怔,穿过幽邃的暗道就走入被他设下重重禁制的魇魔门深处。
魔兽的咆哮在这瞬间充斥闻炀耳膜,牠们被困在此、动弹不得。
庞大的躯体只能龟缩在一方狭小的空间内,炽热无匹的魇狱火时刻灼烧着牠们的身体,痛苦的嘶鸣从口中发出,狰狞丑陋的嘴角中吐出阵阵夹杂恶臭的气息。
闻炀的目光在牠们身上一一扫过,眸光冷冽不含一丝情感波动,像是在看一件死物般,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闻炀体内的魔性在此刻躁.动加剧了数倍不止,眼底的冰凉在觉察出少了一只时更甚。
禁制松动,有魔兽逃离。
闻炀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
闻炀离开魇魔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封锁魔界。”
靳行神情微凝。
尊主从魇魔门出来的第一件事竟是封锁魔界。
可见事关重大,一切皆是因他的失职
闻炀居高临下俯视靳行,覆在半张面具下的下颌线条冷硬,此时化作暗金色的眸子冷冷扫视他一眼,“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说罢,闻炀直接摆手遣退靳行。
魔性翻腾得厉害,即使闻炀神识强大也禁不住蹙起了眉。
魔族不同于修真者会有走火入魔的担忧。
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他们需要控制身体里的魔气平衡,同时,这是魔族与生俱来的本能。
然而闻炀不具备这点。
他体内的魔气一旦失衡、便很难控制住,因为他是
不知不觉间,闻炀的意识逐渐变得有些混乱,他在失去控制前、迅速将意识抽离识海,将自己放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距离魔界封锁已有两日,无任何异常之处,线索寥寥无几。
魔宫外,一身材妙曼婀娜的女子款步而来,温霜一袭黑色薄纱长裙,底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眉目似含情般看向前方的冷淡男子,“尊主为何突然下令封锁魔界?”
靳行面对温霜直白大胆且极富挑.逗意味的眼神视而不见,亦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不多时,又一名身材纤瘦却不显羸弱的男子出现,其手中一柄折扇,身着红衣,招摇又放纵,然行为举止又透着股潇洒、极具风雅。
谈吐间显得彬彬有礼,只听他道:“总护法也不知晓?”
靳行看他一眼,柳则均朝他微微笑了笑,以扇掩面。
半晌,靳行薄唇微启,“尊主的想法,不敢妄议。”
魇魔门内究竟有什么,靳行从未想过探究,却知道那里即便是温霜和柳则均都是一无所知,只有他知晓。
见他不说,温霜也知问不出什么,遂不再开口,一旁柳则均道:“这两日,炼青殿那边似不太安分。”
炼青殿乃十大魔将之一——天青的地盘。
而天青是上一任魔尊的拥趸。
当初因为上一任魔尊败得太快,天青的倒戈实属正常,可闻炀却始终没有将之看成过自己人,只要对方安分守己便可。
这一次闻炀突然下令封锁魔界,两日过去,天青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哼,”温霜嗤了一声,“不过是自不量力罢了。”
柳则均认同,“只需尊主一声令下,我立时就能把他的狗头带过来。”
从头至尾,靳行都没有插过一句话,温霜同柳则均正你一言我一语,将天青贬得一文不值。
堂堂十魔将之一,倘若天青知道、自己不过是魔尊身边两位护法几句微不足道的谈资,怕是能生生被这两人气死。
两人正说得起劲,少顷后齐齐顿住。
只因魔宫的大门朝几人开启,还没等他二人反应,一道身影已经快速掠进了魔宫中。
是靳行。
·
几人在殿外的谈话被闻炀尽收入耳。
待他们行完礼后,闻炀径直看向靳行。
靳行一顿,没开口。
闻炀手微抬,示意柳则均说话。
另一边柳则均见状,继而汇报了一下方才提到的天青一事,温霜最后才站出来接口:“明日便是修真界九宗大会,不知尊主有没有兴趣前去探看一二。”
往年尊主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温霜也是听闻上次修真界闹出什么天元秘境、尊主曾去过一次,因而才会有此一言。
柳则均撇撇温霜,有些诧异她会提这个,谁不知道尊主对此向来都
正当他这么想着,上首忽地传来一道威严嗓音,仅简单的一个音节便似含着股子令人臣服的压迫般,“好。”
温霜眼中霎时迸发出亮光。
近日盘查魔界委实费神,能得闻炀答应,她自然是高兴的。
温霜:“属下这便下去准备。”
须臾,柳则均也道:“属下也去。”
两人相继离开大殿,闻炀这才复又看向靳行。
靳行抬起头面对闻炀,眸子却是微微压低了几分,说道:“回禀尊主。”
他将这两日查到的告知:“您让属下追查的那缕魔气……最终似乎消失在魔界同修真界的边界处。”
闻炀一怔。
也就是说,那逃出的魔兽——在修真界!
是巧合还是其他……
闻炀脑中有千万种猜测,但都不能确定下来。
而正在这时,殿外忽地响起温霜的声音,只见其身形匆忙奔入殿中,“禀尊主,属下方才接到消息,有魔兽在修真界出没,地点就在——”
闻炀心弦徒然绷紧。
紧接着,便听温霜继续,“上玄仙宗。”
闻炀神情冷肃,“走。”
他从位置上起身。
“去上玄仙宗。”
这一次……
便以他魔尊的身份。
第三十章
温霜闻言点头应道:“是。”
接着重又下去准备,尊主本就是要前往修真界一看那所谓的九宗大会,又恰好有魔兽出现,此番前去并无冲突,因而温霜半点没想其他。
反是靳行。
闻炀扫视向他,神色沾了几分郁气,似在克制着什么,他淡声开口:“想问什么,可直说。”
靳行滞了滞,冷硬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迟疑,浅色薄唇张张合合,知晓尊主不喜如此,不过须臾他便沉着声询问道:“尊主在魇魔门关押的……是魔兽。”
‘魔兽’二字甫一出口,靳行就觉出上首之人周身气压骤降,一股暴戾之气瞬间弥漫大殿。
靳行立时单膝下跪,将头低垂。
魇魔门的禁制已有千年有余,靳行却从未知晓……里面关押的竟是魔兽。
这不是他该知道的,靳行垂目。
闻炀抑制着心底的郁气,尽可能不让自身情绪影响到体内魔气,他双目微阖,扬起两指向外挥了挥,“出去。”
靳行一怔,表情有瞬间凝滞。
然在他准备请罪的前一刻,闻炀再度出声,“此事与你无关。”
这是让他不要擅自将过责揽到自己身上,靳行沉默片刻,垂首领命,惯来平静的嗓音略微起伏,“是。”
靳行离开大殿,退出魔宫后安静立在魔宫外等候。
不多时,待闻炀彻底平复完心底郁气,温霜等人也已做好准备,继而一行人便往修真界而去。
·
与此同时,上玄仙宗。
山门前挤满各大仙宗之人,各宗弟子、长老、掌门,几乎汇聚整个上三界的修士,皆是来此参加九宗大会者。
然大会尚未开始,变故就先夺走了众人心神。
“魔兽又出现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那只此时已被各大宗门掌门合力压在结界中的巨型魔兽,议论声四起,“一千三百年了,沉寂这么久,这些魔兽终于要开始再次作乱了吗……”
“上次是中三界,这次居然敢来上玄仙宗撒野!”
“还是碰巧赶在九宗大会上!”
之洲岛天元秘境那次,前往的各宗弟子不多,中三界的修士能够进入的更是少之又少,当时众人一经发现魔兽、便迅速遣散了众弟子,因而真正看到魔兽的人少之又少。
在这之前,众人对于魔兽的认知都仅限于传闻。
眼下,他们方才恍然,“原来这就是魔兽。”
一千三百多年前就开始肆掠六界、臭名远扬的魔兽,前有掌门长老及众多大能护持,弟子们尚且没能清晰感知到魔兽的恐怖之处,只是不住地打量。
“这魔兽似乎有些虚弱……”此次他们众人联手设下结界拦住这魔兽,后者一时竟然没能挣脱,正单举着手朝困住魔兽的结界中输入灵力的黎止忽地拧眉说道。
说罢他又去看奚蘅,这显然不太正常。
黎止还在继续,“它是怎么出现的。”
像是凭空出现在上玄仙宗山门外,同样是魔兽,黎止不自觉便联想到上次在中三界之洲岛上的那一只魔兽……当时它是藏于石刻之中化身浮雕。
似想到什么,黎止桃花眼一眯,“石刻。”
一千三百年中魔兽都未再出现于六界内,如今一出现就是两只,任谁都会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倘若说那石刻乃供养魔兽之用,那么一切就说的通了,但这些都是黎止的猜想,还不等他将自己的想法具体说明,一旁倏地有人高声打断。
“还磨蹭什么!赶紧把这个畜牲弄死!”这只魔兽明显不敌他们、没有上次那只魔兽来得强势,之洲岛时被魔兽搅得满身狼狈,莫萧可还记着那份仇。
此刻再次见到魔兽,于莫萧而言,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看着这通身漆黑、模样丑陋的魔兽,恨不得当场将之大卸八块。
然纵使这魔兽再如何弱,却也不是莫萧一人能敌的,因而不得不按捺下来。
黎止扫了他一眼,视线落在另一侧的奚蘅身上,却见他神色冷淡,隐约间竟觉有几分凉薄,似乎上次也是这般。
奚蘅没有看他,而是同意了莫萧的说法。
其余各宗宗主对此均无异议,也都看出了这魔兽恐怕没有上次的那么难对付,遂众人纷纷调动起自身灵力。
闻炀赶到上玄仙宗时,恰是众人准备合力击杀魔兽的这一幕。
***
上玄仙宗山门前此刻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天际倏然掠过一道黑色流光在碧蓝如洗的天空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霎时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
有人高声道:“快看,那是什么!”
随着这道高呼,含着仿佛能刺破人耳膜的尖啸声蛮横地传递过来,由远及近,深深扎进闻见这声音的修士识海,带起阵阵尖锐地刺痛。
一时间,‘黑云’遮天蔽日,暗色将整片天际覆盖,在这一片黑暗中,有修为较为身后者抬首,就见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在半空之中浮沉。
而笼罩在天空的‘黑云’,则是丝丝缕缕缠绕空中的魔气。
“是魔!”碧风站在闵善左侧,当即出声道。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原本准备联合击杀魔兽的众人齐齐停下动作,往天边看去。
人群之中,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道迟法师蓦地张口道:“魔气冲天。”
道迟法师乃万佛寺现任方丈,而万佛寺避世已久,只偶尔会在修真界盛事中露上一面,上次之洲岛一行他亦在场。
待他说完这句,忽地双手合十,口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随着道迟法师话落,天边魔气散了些许,在场众人方才看清,狰狞且极具压迫力的东西——一只体型庞大的炼狱鸟,此时它正伸长着满是鳞甲而非羽毛覆盖的脖子、张开羽翼像是要将所有光晕掩去,将所有人都笼在它的阴影之下。
传闻这只炼狱鸟乃上古异兽,却在千年前被朝夜魔尊抓回去做了魔宠。
“这是……”黎止远远眺望,辨认一番后道,“炼狱鸟,魔尊?”
黎止挑眉,试图找寻对方的身影。
据传朝夜魔尊乃魔界万年以来的最强者,追随者数不胜数。
同样的,对方的魔性也是深不可测,喜怒无常、阴戾冷酷的性格几乎传遍六界。想也知道,魔界那群性格随性放纵的魔怎么会心甘情愿臣服一人。
然而——朝夜魔尊,他做到了。
魔族尽皆对其俯首称臣,唯命是从。
他像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但是这位王者……似乎还未主动来过修真界——至少在明面上并未如此大张旗鼓的来过。
魔尊的出现,使得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余全都好奇了起来。
修真界与魔界虽非敌对,但关系也绝对称不上好,毕竟以前可是有魔族以修士血肉为食的例子,吃了修士的血肉,魔族便可修为大增。
这一点魔界与幽冥界大同小异。
然幽冥界同修真界早在三千年前就结下了死仇。
幽魂以修士精气为食,会吸收掉修士的魂魄,被他们缠上的,最终无一不是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最重要的是,幽冥之主陆谌渊曾率幽魂扰乱凡间界,这才得到镇压。
·
魔界一行人的到来,俨然引起了莫萧的不满,当即不悦道:“又是魔,没完没了了。”
莫萧刚刚准备在那魔兽身上一雪前耻,准备将这一只魔兽的四肢也一并卸了,孰料他还未来得及动手,忽然就被打断了去。
正如魔族天然不会对道貌岸然的修士有好感,这些自诩正道的修士也同样厌恶魔族。
现如今魔族以修士血肉相食的例子固然未再有过,但这也不足矣让莫萧对魔族会有什么好脸色。
话落,只见炼狱鸟的黑色羽翼往后撤了撤,露出几道人影来。
“哟,人还挺多。”一道娇俏的悦耳声线传来,换去一袭黑色薄纱长裙的温霜此刻身着白色鲛纱制成的曳地长裙,看起来仙气十足,然她的下一句话便瞬间将这份仙气打散。
“老匹夫,方才你在说什么。”
温霜眼一眯,直勾勾看向莫萧。
竟将魔兽那低等魔物与他们相比——那种毫无灵智仅凭一身凶性只知杀戮的垃圾。
与温霜一样,柳则均总是噙着笑的唇角此时向下压去,冷眼撇着莫萧。
靳行神情漠然,眼神寒意浓重。
莫萧被温霜的一句‘老匹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这些魔族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不同于他们人类修士,魔族与妖族一样,天生就活得比他们长久,而他们只能通过修炼不断增加寿元。
现下,一个兴许比他还老的魔居然一口一个叫他‘老匹夫’,莫萧立时便红了眼,“你、”
黎止见状率先出声将人叫住,“莫门主。”
莫萧冷哼,显然没有要给他面子的意思,却也未再张口说些什么。
“想必你就是温霜护法吧。”素有罗刹之称的魔界第二高手,至于第一……黎止说完又扫了眼炼狱鸟背上那个一身黑衣的冷面男子。
靳行,朝夜魔尊的总护法。
传言总护法从不离魔尊左右。
眼下炼狱鸟出现在此,也便是说……
迎着慕如衾、黎止等人的视线,奚蘅眉目微抬,淡淡扫向几人,道出众人心声:“朝夜魔尊此来修真界,不知有何贵干。”
随着这句浅淡话音落下,闻炀身形显化,炼狱鸟同一时间垂下它高昂的头颅,俯首。
魔界至尊,仅是立在那里周身便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摄人的压迫力,逼得人不敢直视。
奚蘅微微仰头朝上方那道人影看去。
第三十一章
隔着面具,闻炀金眸微敛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漠然,姿态散漫却随意地同看来的奚蘅对视了一秒,旋即又将目光掠向纵然被困结界在见到他后依旧变得暴躁加倍的魔兽身上。
不止奚蘅在看他,其余所有人的视线此刻都汇集在闻炀身上。
同时众人暗暗猜想对方此次前来的目的。
闻炀无视旁人的目光,眼神仍定格在结界之上,唇瓣轻启,一字一句,不含任何情感地直白说明来意:“本尊要牠。”
说话间,闻炀抬起一指点向结界,随着他的动作,魔兽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不等奚蘅说话,黎止身旁便乍然响起一道洪亮嗓音,“什么!”
莫萧眉峰紧皱,俨然对此不满。
“这魔兽出现在我们修真界,自是归修真界所有。”虽然魔兽不是什么好物,可莫萧还是想亲自动手了结这东西。
再者……
一个魔族,有何本事可以在他们面前如此嚣张。
黎止微微一顿,侧脸去打量莫萧。
这莫门主兴许是同那魔兽有什么牵扯吧,魔兽于不论是六界中的任何一界中都是作为祸害的存在,虽不知魔尊为何想要它,但对他们却是没什么损失。
不过将之留下或许也能够查出些什么,黎止想到自己方才的猜测……
莫萧的一番话明显是不给尊主面子,温霜扯了扯唇角,面上不无嘲讽道:“哦?修真界何时开始豢养起魔兽了。”
魔兽乃六界公敌,温霜此话算是给莫萧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本就因为她刚才的那句话有些恼火的莫萧登时火冒三丈,“你这话何意!”
温霜媚眼一弯,“我们尊主好心有意想替你们解决这魔兽……”
柳则均同温霜共事千年,在她说完这话后即刻接上,“若是拒绝,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语毕,柳则均取下腰间别着的玉扇遮了半张脸,缓缓轻笑出声。
莫萧即刻怒道:“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莫萧掌中运转火灵,烈焰于他掌中凝聚、竟是动了本命真火,其间蕴含着的威压令人心惊,大乘期的灵力压迫。
温霜面色微冷,这便是她最看不上这些自诩正道的家伙的原因,说不过就开始动手了。
火焰精准地朝着柳则均同温霜飞掠而来,莫萧全然没有将闻炀放在眼里,就算他是魔尊、是魔界万年以来实力最强的,可他只有一个人。
双拳难敌四手,这里是上玄仙宗,此刻汇集了各大仙宗的人,莫萧可以说是全然没了顾忌。
就在莫萧以为他释放的攻击会落到两人身上时,那原本明亮炽热的熊熊烈焰倏地便化作青烟散开,瞬间消失不见,他打出去的灵力也一并被吞没。
莫萧大惊!
正当他以为是闻炀出手时,却见原本垂着脖子的炼狱鸟蓦地仰头,长喙大张,猛然喷出一股烈焰朝他袭来。
“魇狱火?”
原本还欲出手挡住莫萧攻击的温霜、柳则均停下动作看向喷出魇狱火的炼狱鸟,惊讶道。
这火虽然是魔物的克星,但对寻常修士同样攻击不弱,莫萧身具火属性灵力、并不畏火,一时不防竟险些被这炼狱鸟喷出的火焰灼伤,不由诧异,“这是什么火?”
温霜也来不及去想为何炼狱鸟能吐出魇狱火来,当即笑靥盈盈隔空在炼狱鸟头顶抚了抚,面色柔和,然而下一秒开口时,却叫莫萧浑身一怔。
只见温霜巧笑嫣然,说话时勾起嘴角,“折芮喷他!”
话落,又是一道魇狱火朝魔尊奔袭而去,莫萧连防护罩都来不及释放,只得往旁边闪躲,却不想那火焰竟还能够转弯,随着莫萧动作迅速反应过来往他身上扑。
莫萧不得不继续躲避。
众人眼睁睁看着堂堂六剑门门主被那火焰追着闪躲的狼狈身影,一时无言。
一场闹剧,根本引不起闻炀的半分注意力。
在温霜、柳则均同莫萧对峙时,闻炀已重新看向了奚蘅。
两人再度相视一眼,四目相对间,却是奚蘅率先转移了目光。
末了,方才听他缓声说着:“不知朝夜魔尊要它做甚。”
闻炀定定注视奚蘅。
依旧是那双漆黑墨眸,却不见半分他熟悉的模样。
奚蘅不认得他。
***
闻炀最终决定以魔尊的身份前来上玄仙宗,一来是想将这魔兽带走。
二来……
既黎止说奚蘅认得自己,如此他便想试探一二。
可奚蘅却是不认识现在的他。
这令闻炀禁不住深思了起来。
奚蘅见过他。
却不知道他就是朝夜魔尊。
那么……闻炀想到了一个可能,心脏仿似被什么狠狠一戳,泛起一阵酸疼,细细密密的酸麻沿着那被戳中的一点开始在他体内蔓延,不算太疼、却令他无法忽视。
奚蘅不认得朝夜。
但他认识‘闻炀’。
几乎是这个念头浮起的刹那,闻炀识海中便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疼痛一点一点汇入四肢百骸、冲刷着闻炀的神识,令他精神为之一颤。
奚蘅到底是谁……
闻炀在记忆中搜寻。
认识‘闻炀’的几乎已经死绝。
那么奚蘅、到底是谁……
思绪像是忽然被这件事情占满,闻炀久久都未回复,奚蘅神色有些疑惑望向前者,却见那半张面具之下投来的视线复杂,仿似带着丝丝探究。
扫过对方下颌及那显出几分干净凌厉线条,奚蘅淡淡收了目光,复又问了一遍。
黎止也在这时同他传音,“朝夜似乎有些走神……”
一边传音,黎止一边发出啧啧声。
这还是他首次遇上对奚蘅爱搭不理的人,黎止不由想到对方那小徒弟,当初还敢用‘修真界第一美人’来调侃奚蘅,如此一来、这朝夜魔尊的态度倒是不令他那么震惊了。
奚蘅亦看出闻炀不是有意不回他,而是似乎在想事情,遂静静等待了片刻。
不多时,闻炀冷淡的嗓音方才传来,带着些微暗哑的声线浅浅响起,语气简洁满含漠然,“有用。”
奚蘅眉梢微挑。
一只魔兽,能有什么用。
魔兽毫无灵智连教化的可能都没有,它们是一群只知杀戮的怪物。
闻炀没有要同他解释的意思,奚蘅默然。
最后还是天机阁阁主玉真子率先表态,“既如此,便由朝夜魔尊将他带走吧。”
黎止愕然,却见慕如衾连同道迟法师在内均接着点了点头,遂心下了然,许是他也点头同意.
伴随玉真子的话音落下,闻炀弹指往困着魔兽的结界上打出一道魔气,下一瞬,原本拳头大小的黑色魔气顷刻间扩散,眨眼就将整个结界包裹。
旋即只见方才还在结界中不断挣扎的魔兽已然消失不见。
仅抬手间便能穿透众多大能联合设下的结界,袖里乾坤之术更是出神入化,连魔兽都能容下。
没有给底下众人探究太多的机会,带回了魔兽,闻炀也就没有再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至于九宗大会……他本也不是来观看大会的。
闻炀心念一动,尚在不断将魇狱火喷向莫萧的炼狱鸟瞬间停下动作,将口中火焰尽数敛去,在他面前重又变得乖顺。
就见刚刚还气势汹汹伸长去的脖子亦是重新垂下,乖乖巧巧落到闻炀手边,朝他掌心蹭了蹭。
闻炀低头,伸出手去在它的头上轻抚,声音缓和下来,“回去。”
一行人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
若不是场中莫萧那副尤其狼狈的身影显示着方才魔尊确实来过,眼下这异常平静的场面真不像是有魔兽出没过的样子。
莫萧怒不可遏,“你们怎么能把魔兽就那么放走了!”
那炼狱鸟喷出的火焰委实让莫萧吃了个暗亏,他没想到才一会功夫,闻炀的动作竟会那么快。
莫萧首个去刚刚看应下闻炀的玉真子。
玉真子手执玉拂尘,微微拂了拂并未开口。
正待莫萧准备质问出声时,一道低沉温和的嗓音将他打断,“多谢阁主。”
玉真子淡笑摆手。
慕如衾脸色有些差,他的身体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真的无恙,方才设立结界就耗费了他不少灵力,若真要将那魔兽解决,许是不成……
莫萧一阵憋气,狠狠一拂袖消失离去。
上玄仙宗山门外的弟子纷纷四散,只有慕从烟往刚刚炼狱鸟喷火时的‘战场’走去,他望着慕如衾,眉心渐渐拢起,“师尊……”
当他靠近时,忽然又察觉出了什么,神情一滞。
这气息……
有些熟悉。
慕从烟拧眉,愈发靠近这边,神识感知到的气息便愈发浓烈,也更加让他确定——这气息……是当日在弥行宗后山闻道友不见时他曾察觉到过的。
是魔气。
慕从烟怔了怔。
直到慕如衾唤他,“启然。”
其余人已齐齐往宗内走去。
慕从烟收回思绪,上前将未尽话语道出:“师尊可有不适?”
慕如衾一笑,“没有,你且安心准备明日比斗即可。”
慕从烟点点头,心头稍松。
师徒两行得很慢,又说了些话,“今后若为师不在,从雪便要交给、”
“师尊!”
慕从烟难得高声,将慕如衾后话截住。
慕如衾笑了笑,倒是没再继续。
山门外,人都已散得差不多,慕从烟跟在慕如衾身后慢慢往石阶上走。
刚走出几步,慕从烟似有所觉地一回头,便见石阶下方一道人影缓步走来。
慕从烟唇角含笑,唤了对方一声,“闻道友。”
石阶下方那人步伐稳健,脚下行得同样缓慢。
正是方才去而复返的闻炀。
闻炀并未回魔界。
而是来了上玄仙宗。
第三十二章
“慕道友。”听到慕从烟的话,闻炀同他颔首,接着视线越过他看向慕如衾。
“执承仙尊。”
说话间,闻炀朝两人走近,不动声色地近距离在慕如衾脸上扫过,后者朝他温和一笑。
闻炀敛眸,单凭这一眼他不能看出什么,只是注意到从刚才起,慕如衾的面色便不怎么好。
两人是要前往清静峰的,闻炀与他们走过一段便分开了,又往前行了几步,闻炀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身后那道气息像是忽然出现。
待闻炀回头看去时……慕从雪从斜后方的一条山间小径里走出,显然是跟在慕如衾、慕从烟后面的,方才应是用了什么法宝遮掩了身上气息。
但他却在闻炀身后泄露了踪迹。
“阿炀……”慕从雪走向他,低唤了一声。
闻炀道:“你不跟上去?”
他看了眼往清静峰的方向,“执承仙尊同慕道友并未走远。”
慕从雪拧了拧眉,稚气未脱的脸上显露出少年人独有的桀骜,撇嘴道:“我故意的。”
他本是想跟在他们后面听听两人说了些什么,没料到会听见父亲那样一番话,顿时心中担忧又忍不住有些沮丧。
闻炀沉默一瞬,忽然觉得若此刻云童在便好了。
前几次慕从雪低落时都有云童在场调节气氛,也就没有闻炀什么事,无需他关心。
且对于安慰人一事闻炀实在没有经验。
曾经养白临的那段时间不说、后者从来不让他省心,更别提什么需要安慰,至于其余能够靠近他的几个下属——温霜和柳则均两人性格相类,外向大方,于他面前却从不敢造次,靳行虽性子内敛,在这点上则更加让闻炀放心。
再往前的记忆中……亦无人需要他来安慰。
闻炀敛了敛思绪,未等他开口,慕从雪自顾说了下去,“父亲患病已有许久,他和师兄一样,为了不让我担心、因而从未提及此事。”
许久,是多久……
闻炀有些意外,听慕从雪的口吻,慕如衾的病症至如今绝非一朝一夕,似乎远比他想的还要长久.
另一边,慕从雪话说到这,倏然表情一变,像是要将心底积压着的愤懑全部倾吐而出,声音透着几分恼意。
“若非我发现,师兄那些日子以来变了许多,少有时间与我待在一起,我恐怕现在都不知道父亲的病。”
往日师兄弟二人成天都黏在一起,慕从雪那段时间却连师兄的面都见不到,发觉到不对后得知父亲竟身患重症命不久矣,然他却是一无所知。
慕从雪也因此难得产生了怀疑。
到底他和师兄,谁才是父亲的儿子。
此后的那段日子里,慕从雪在面对慕从烟时总是同他唱反调,直到后来知晓师兄是在四处为父亲的身体奔波、故而少了时间陪他——到这里,慕从雪才算真正明白了父亲师兄的良苦用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是自那以后,慕从雪再同慕从烟待在一起时,总免不得有些别扭,但师兄似乎又没变、还和以往一样待他,反而叫他愈发愧疚。
眼下又听到父亲和师兄提起,甚至话语里隐有托孤的意思,慕从雪便忍不住落在后面不再跟着两人、显露气息后上前同闻炀说了起来。
闻炀听他把话说完,而慕从雪也不过像是想找个能安静听他说这些话的倾听者,无需闻炀出言,慕从雪兀自说着。
似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得以道出,慕从雪说话时,表情似有放松。
“今日多谢你了。”直到走完山径,慕从雪才停了下来,突然对闻炀说了一句。
闻炀微微偏了下头。
慕从雪眼帘半垂,鼻尖不知何时染了点红,眸光晶莹一片,继续道:“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闻炀看他,首次遇到如慕从雪这般的小孩,虽然有些少年心性却不过分娇纵,从小被父亲兄长宠着、没有变成小霸王反而很懂事。
明明有没撒娇耍赖却也叫人心疼。
半晌,闻炀神色暖了下来,片刻后方才缓缓说出一句,“你长大了。”
慕从雪闻言一怔,过了几秒,又听闻炀用前所未有的轻柔嗓音,徐徐同他说。
“不用别人承认。”
犹记得上一次,慕从雪声音隐含哽咽地说出那句,想让父亲兄长都知道他已经长大了……
而现在,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不用别人承认、他早已长大。
慕从雪怔怔看着闻炀。
分明他比对方还要年长许多,却在此刻觉得像是被抚慰了一般,似有暖流随着这句话音落下、潺潺滑入心间,温暖一片。
看着慕从雪略有些呆滞的模样,恍惚间,闻炀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经的他。
此时此刻,闻炀忽然有点分不清。
他是在安慰慕从雪,还是在安慰自己,在告诉曾经的那个自己。
***
直至同慕从雪分开,闻炀再继续往定宸峰走去、那个促使他决定不直接返回魔界而是先来了上玄仙宗的念头重又冒了出头。
从先前山门外见到奚蘅,发现他并不认识自己后,闻炀便在思索……若是如此,黎止因何会问他几时见过自己。
那么就只有对方认识的是‘闻炀’而非‘朝夜’了。
闻炀想知道。
奚蘅……他是谁。
闻炀收敛好思绪,动作却加快了不少。
露华殿内。
此时又是黎止和奚蘅两人相对而坐,黎止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上的繁复纹路,有些好奇:“你说……朝夜魔尊要那魔兽做什么?”
饶是总能够在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上联想出无数新奇思路的黎止、也委实琢磨不出,那魔兽究竟有何魅力——竟能让自登顶魔界至尊后便从未涉足修真界的魔尊亲自前来将它带走。
黎止抬手摸了摸下巴,做沉思状。
奚蘅目光扫向他,黎止放下手,“你知道?”
奚蘅失笑一瞬,说话却依旧平淡,“此事你不该问我。”
闻言,黎止抬眉,“那我问谁?”
奚蘅神色淡淡,黎止竖起耳朵听。
末了,只闻一句:“你应该问朝夜。”
黎止:“……”
本以为真的能听到什么确切答案的黎止噎了噎,随即仔仔细细打量起对方。
“你真的是离妄?”黎止桃花眼睁大了些,透露着奇异的光芒,“没想到我有朝一日也能听到你出声打趣,稀奇……”
黎止顿了几秒,再扬起手拍了拍,发出一声脆响,继续感叹,“稀奇啊——”
奚蘅不语,容色间似显出几分冷淡,看得黎止更加诧异,大会尚未开始、这两日他时常过来,奚蘅都是这副状态,整个人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默了默,黎止有意引起他的反应,没有问他近日如何了,而是问道:“你那小徒弟呢?怎么没见他?”
黎止可没有忘记上次闻炀甫一入殿,这人便换了一副神态,简直与朝他看来示意他离开的淡漠模样判若两人。
话落黎止才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又挑起了那个话题,“你上次还没告诉我……你是何时见过闻炀的?”
这才是黎止最想知道的。
但当他问完再去看奚蘅时,就见后者神情倏然变了变,蓦地撩起眼皮看向大殿之外,黎止仅一个眨眼间,对面哪还有奚蘅的身影。
黎止:“诶、”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看了眼对面的空位,忽地放出神识探去,一瞬间心中疑惑顿消。
“难怪这么着急……”黎止摇头轻笑,“原是他那小徒弟来了。”.
闻炀刚上得主峰,正在往大殿的方向走着,眼前身形一晃,奚蘅就站在他的不远处,眼神幽邃地望着他,似有话要说。
“师尊。”闻炀率先开口。
奚蘅动了动唇,视线并未挪动半分,“嗯。”
闻炀走近,他看着奚蘅,目光触及对方微微滚动着的喉结,最后落在那一张一合的薄唇之上,听到奚蘅又说:“回来了。”
声音有些沉,带着丝丝喑哑,徐徐往他耳朵里钻,闻炀跟着喉头微耸,“嗯。”
两人往大殿中走去。
还未踏进殿门,殿内就有一人缓步走出。
黎止和两人碰了个面,悠悠然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懒洋洋道:“我先走了。”
不用奚蘅再用眼神示意,黎止早已驾轻就熟,打扰了这师徒二人说话可不好,遂自己提前走人。
闻炀看了看黎止,稍微侧了下头望向对方离开的侧影,视线尚不及落在对方身上,手腕已熟悉地被人牵起。
奚蘅的动作无比自然。
清冽好闻的味道萦绕鼻端,是独属于奚蘅身上的气息,伴随两人距离的靠近朝闻炀袭来,隐隐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不含一丝侵.略.性,带着温柔的力量仿佛能够腐蚀一切,缓而慢地缠绕而来,莫名透着几分缱绻。
闻炀被奚蘅带着,偏头看着对方侧颜,浅金色的眸子缓缓变暗,他又叫了一声,“师尊。”
奚蘅低声回应,“我在。”
和往日无异的温和口吻,蕴着小意温柔。
是闻炀从见到奚蘅的第一面开始就是这般了的态度。
起初他并未多想,只当对方性格如此,但现在却是知道了……
闻炀问:“方才怀霖仙尊和师尊说了什么。”
状似随意的一问,奚蘅的注意力尽皆都落在闻炀这次回来也先是来了露华殿见他,不承想听到这样一句。
但闻炀却没有真的要听到这个答案的意思,闻炀停了下来:“是在说……”
牵着他的奚蘅也跟着一顿,垂眸注视他,等待下文。
闻炀抬起眼,回视奚蘅。
只听他继续接道:“师尊以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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