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最近可很少能见到你,有什么事吗?”第二起居室,琼夫人挡在半开的房门前,挑眉望着傅施俪。
这位已经为唐蒂斯服务几十年的女管家好像并不欢迎她似的,也许是因为过于瘦削的面庞和高高的颧骨,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说是长得有些“刻薄”。
“日安,琼夫人,我来为多洛莉丝小姐送新的话剧剧本,夫人为她找来了贝伦特大师的新作。”傅施俪并没有被她冷淡的面孔吓住,得益于安妮夫人的细心教导,她屈膝的动作轻盈又端庄,“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琼夫人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
她很不客气地伸出手,示意傅施俪把剧本交给她:“《丛林之王》?把它给我吧,小姐,然后你就可以转身离开了。”
很显然,尽管最近莉拉开始渐渐好转,但由于从前某个不愉快的事件,琼夫人仍旧对傅施俪观感不佳,也根本不准备让她们见面。在忧心忡忡的老管家看来,这个远东来的小女孩就是个绝对的“安全隐患”!
傅施俪对此并不意外,她只是再次对琼夫人欠一欠身:“好的,琼夫人,愿这本《丛林之王》能够为多洛莉丝小姐稍微带去一点欢乐。”
当她向后退了两三步,正要转身时,起居室内忽然传出一句细如蚊讷的话语。
“约瑟芬,是谁在外面?”
“是丽兹小姐的贴身女仆雪莉,莉拉小姐。”虽然有一副天生就不太友善的面孔,但琼夫人面对莉拉时的语气温柔极了:“丽兹小姐为您找来了贝伦特大师的《丛林之王》的剧本,您想要现在就开始阅读还是喝过下午茶再说呢?”
被琼夫人牢牢挡住的起居室里,莉拉忍不住左右徘徊了几步,她右手抠弄着左手的指甲,好一会儿才终于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请让她进来吧,约瑟芬。”莉拉苍白的指尖绞在一起,仿佛昭示着她此刻忐忑难安的心情,“我有话想要对她说……请让雪莉进来吧。”
忧心忡忡的女管家立刻不悦地皱紧了眉头。
但鉴于她一向忠诚地履行主人的每一条命令,更何况那也是她亲手抚育长大、一直以来呵护深爱着的孩子,甚至爱她超过了亲生的子女——琼夫人警告地瞥了一眼傅施俪,极不情愿地拉开了房门。
傅施俪向她低声致谢,但还在生闷气的女管家丝毫不为所动,紧跟在她身后,像一只炸着翅膀的母鸡妈妈那样警惕地亦步亦趋。
她们转过沙发,已经换上轻薄的春装的年轻小姐安静地坐在一张漆成乳白色的铁艺椅子上,她润泽的浅棕色长发在露台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在听到声响后小小地慌乱了一会儿,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日安,多洛莉丝小姐。”傅施俪走过去向她行屈膝礼,她的声音压得比平常更加轻缓温柔。
莉拉矜持地略微颔首致意。
她并不擅于处理这样的场合,短暂的踌躇之后,她抬头看向她忠心的约瑟芬:“嗯……约瑟芬,你可以帮我去我的小工作室把刺绣用具取来吗?还有放在它们旁边的绑着薰衣草色缎带的盒子,请帮我一并带来。”
不仅是琼夫人,连傅施俪都露出了一点讶异的神色。主动要求独处,这可不像她……不过从康复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莉拉小姐——”琼夫人既为她的勇气感到欣喜,又同时在心头浮现出一点隐秘的担忧。毕竟连她的莉拉小姐自己都曾承认过,雪莉从前与她相处得绝算不上好。
她想这次尝试可能稍显莽撞。
但出乎意料地,莉拉竟然意外地坚定:“请帮我取来吧,亲爱的约瑟芬。不过我的小号钩针和白色线轴好像不见了,也许需要你仔细找一找。”
被她明亮的浅棕色眼眸注视着,琼夫人立刻败下阵来。
“那么,按照您的意思,莉拉小姐。”她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起居室的房门重新关好后,莉拉才把目光投向傅施俪,她们礼貌地打量着彼此。
不同于记忆中的时而麻木时而疯狂,精神状态良好时的莉拉是名相当安静柔和的女孩子。她浅棕色的眼瞳大而明亮,让傅施俪轻易地联想到林中轻盈的幼鹿——纤细、柔弱、无害,目光单纯又湿漉漉的。
“这是夫人为您从法兰西购入的新剧本,戏剧大师贝伦特的新作《丛林之王》。”傅施俪双手把装帧精美的硬壳书本递到莉拉面前,“夫人希望它能够为您稍微排遣一点寂寞。”
几乎只是下一秒,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就已经缀满了星光。
莉拉飞快地接过了剧本,她就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那样兴奋地抚摸着深色的外皮,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下抑制不住的笑容,但还是把这份来自姐姐的礼物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请坐吧,雪莉。”愉悦为莉拉苍白的脸颊增添了一点健康的血色,她比刚才放松多了,但还是略显怯懦:“希望没有妨碍到你接下来的工作,因为我可能会占用你比较多的时间。”
“我的荣幸,多洛莉丝小姐。”傅施俪微笑着看她。
“叫我莉拉吧,我不喜欢多洛莉丝这个名字。”莉拉盯着自己的手指,当兴奋褪去,她又感到紧张了。
“唔……我想,我得向你说声抱歉,关于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尽管那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多亏了你当时细致的照料,雪莉,我,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都记得。”
她断断续续地努力说着,尴尬和自尊让热烫的红逐渐从耳尖蔓延到脸颊、颈项:“虽然我还是不觉得我们合得来,但是感谢你的温柔和付出,还有对不起。”
傅施俪没想到,莉拉小姐支走琼夫人居然是为了向她致歉。她一时间觉得有些惶恐,但又感到被充分尊重的熨帖。事实上,唐蒂斯家的姊妹俩都是相当温柔体贴的人。
但……
“您全然不必为此道歉的,莉拉小姐。”她站起来,向莉拉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屈膝礼,“我很高兴能够照顾您,那也是我的工作。”
委婉的推拒令莉拉略显尴尬,双方都不知道该要继续说些什么,只好任由沉默蔓延整个房间。万幸,女仆小姐及时提及了伊丽莎白,大大缓和了她们之间的气氛:“我向夫人承诺过,一定会尽最大努力照看好您。”
实践证明,“伊丽莎白”是她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
当她的名字出现后,莉拉显而易见地放松了:“希望丽兹没有因此生我的气,她是那么地喜欢你。”
傅施俪一顿,她明显的怔忪神色让莉拉意外。
“这不是很显然的事情吗……那次之后,丽兹特意跑过来为你解释,还期望我们能相处得来——她可从没为其他人主动解释过什么。”
“也许你对她来说是个很特别的人。”莉拉抚摸着怀里的书,渐渐收敛了笑意。这就是她最讨厌雪莉的地方,她的存在使她不再是丽兹心里唯一的、最特别的那一个。
不像是女管家安妮夫人或者同样是贴身女仆的安娜,雪莉是不同的……虽然丽兹从没这样说过,但她就是知道。
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雪莉的,她实在糟糕透了。
傅施俪不知道是什么让莉拉小姐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她也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
她正被夫人无声但坚决地远离、放弃,而在其他人眼里,“伊丽莎白那么地喜爱你”——不得不说这非常具有黑色幽默色彩,就好像变色龙的眼睛,在同一时间,它们一只向左看,一只向右看。
实践证明,她们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共同话题。
“我回来了,夫人,莉拉小姐非常喜欢您的礼物。”傅施俪敲开书房的门,她的夫人正坐在宽大华美的书桌后面,忙着挑选袭爵后第一批需要拜访的人。
伊丽莎白在几分钟后说:“……嗯哼。”
她从一大堆请柬中挑出几张,像是把讨人厌的青蛙佬1踢出家门那样,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傅施俪安静地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试图为自己找点事做,例如帮伊丽莎白写时政摘要、整理文件和归档、回复请柬或信件……诸如此类。不出预料地,伊丽莎白一一婉拒了。
“时政摘要和文件有安妮在,她曾是她丈夫怀特勋爵的秘书,对此很有心得。至于请柬,抱歉,雪莉,第一批请柬非常重要,我不得不亲自回复才能不显得失礼。”伊丽莎白头也不抬地说。
“去旁边休息一会儿吧,或者找本书看,这里的所有书籍你都可以取阅。去吧,雪莉,去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
“……好的,夫人。”她轻声说。
傅施俪安静地走到一边去,捧着刚刚随手从书架上拿的书,坐在属于她的小桌子旁。那是她从前为夫人书写时政摘要时,她特意为她设置的位置。
但这里好像不再属于她了。
好吧,好吧,傅施俪捧着那本沉重的大部头呆呆地想,起码我是试着挽回过它的,即使我心知希望渺茫。
第不知道多少次书写错误之后,伊丽莎白懊恼得几乎要把贮水笔摔在地上——又写错了,见鬼!
她发疯似的想要揪自己的头发,但还没抬起手,余光就已经不由自主地锁定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她就坐在那里。别看她!伊丽莎白在心里狠狠地叱责自己,你承诺过的,你向上帝发过誓!
“……”
“不舒服吗?”伊丽莎白拿起一份文件,平淡地问道。她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写过无数遍的字母今天却个个都是桀骜难寻的烈性马。
她的眼睫冷漠地垂下来,傅施俪看不到她海面般蔚蓝的潋滟双眸,她也看不到傅施俪攥紧了衣襟的左手。
良久之后,傅施俪终于放弃了与她对视的期望。她慢慢地,慢慢地放开了衣襟,如同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不休:“……是的,夫人,我觉得心脏部位有些痛。”
恍惚间,伊丽莎白觉得自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去找麦基医生吧,他会帮你检查。”伊丽莎白缓缓呼出一口气,她盯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勉力控制着它们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向安妮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傅施俪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的,夫人……万分感谢,您的仁慈和慷慨。”
1:grenouille(frog),欧洲国家给法国人的外号,暗指法国人什么都往嘴里塞,尤其爱吃青蛙、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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