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女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刚吹干的头发较为蓬松,温顺的垂在耳后。
灯光在她额前细碎刘海处打下一道深色的阴影,下方鸦羽般的睫毛纤长,时不时颤动一下,微垂着的眼眸中是波澜不起的平静。
云雀恭弥很了解星见遥。
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
她倔强,固执,有些一板一眼,认定的事情就无法改变,思维跳跃到寻常人完全无法捕捉,且,有话直说,完全藏不住心事。
星见遥很少哭。
起码,在他印象中,她是不会因为病痛的折磨而哭泣的人。
并不是因为她不会痛,不会觉得煎熬,而是因为,她习惯了。
吃药也好,检查也好,甚至是进手术室也好,在她看来,那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平常到就像是一般人吃饭喝水一样。
她不会因为吃饭,喝水,这样的日常小事而哭泣。
截然相反的是,她会因为其他,他根本无法理解的事,而感到悲伤和绝望,甚至生气,委屈,哭泣。
比如说,想看的电视剧突然转播了新闻,吃饭的时候突然被告之她被改了菜单,睡觉的时候做了噩梦,又或者是,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小雨却没有下。
这些完全跟她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她会莫名的流露出委屈这样的表情。
很久以前,他是无法理解她这种情绪的,甚至在他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委屈这样的词汇,直到她总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那样的表情之后,他才逐渐了解到,她是在心情不好。
用她的话来说,是因为期待。
前一天就已经得知了会播放那部电视剧,她期待接下来的剧情,期待了一整天,结果到了那个时间点,她满心欢喜的打开电视机,并没有在播放那部剧。
因为有很想吃的东西,所以在期待那天的午饭,然而临时被改了餐食。
同样的,她每天都在期待不做梦,想要一个简单的安眠,然而闭上眼睛,噩梦还是会在眼前浮现。
因为想要看雨,所以提前一天就在期待着,结果第二天,晴空万里。
这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微妙情绪,她总是能很丰富的展现的淋漓尽致,后来,他明白了。
当希望落空的那一刻,她会感到委屈。
小的时候,当时还没有每天都住在病院的星见遥,偶尔还能出去走走。
她曾经有次遇到当时受了伤的他,然后不管不顾自己那孱弱的身体,硬是把他半背半拖到了医院,后果是,不小心把自己摔骨折了。
即使如此,当时不过六岁的星见遥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直到他醒来,对她说了“没有必要管我”这样的话,她在他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她哭的难过极了。
可他只觉得她吵闹且麻烦。
星见遥毫无疑问是一只食草的小动物,最开始他觉得像兔子,后面发现,像只猫。
因为当他用“小动物”这样的称呼去叫她的时候,她瞪着一双浑圆的星眸,气呼呼的朝他龇牙咧嘴的做……大概在她看来是凶恶的表情?
嗯,完全就是一只,炸毛的猫。
“ha——ru——ka!”
“haruka,从今以后,要叫我遥,作为交换,我也会叫恭弥的,啊不对,我好像本来就是这么叫你的……”
年幼的小女孩站在樱花树下,一字一顿的,拉着他念了一下午她的名字。
真麻烦啊,这只小动物。
为了第二天不再经历之前那样的煎熬的一下午,他选择不叫她的名字。
从那以后的整整两年,他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因为是邻居,所以无法避免的每天都要见面。
星见遥是甩不掉的麻烦。
太弱小了。
那样弱小的生物,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她一个。
总是见到她走进病院。
从她上了小学以后,走进医院的次数就更多了。
最初开始,他还能每天见到她,听到她那烦人的声音。
后来,一星期见到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两个月……
他在某个深冬,大雪覆盖的夜晚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他的房门口,全身裹的像是只企鹅,即使如此,脸颊和鼻尖也被冻得通红,那双泛着不自然的紫红色的手里捧着一个小蛋糕。
笑的傻里傻气的告诉他,“恭弥,今天又是除夕夜了,给你吃蛋糕!”
说起来……
这只麻烦的小动物似乎每年都很执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仪式,比如说,总是在他随口说出来敷衍她的那个节日的时候,给他送生日礼物,在夏日祭的时候笨拙的踩着木屐拉着他去看烟火。
哦,还会犯蠢到在圣诞夜爬进他的房间,在他床头给他放礼物,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是圣诞老人给的。
他当时就站在她身后,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完全没有看到他的?
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她冒着风雪前来,那副被冻坏的样子太过可怜,又或者,是他觉得她太麻烦想要她快点离开,他接过了那块蛋糕。
然后,他见到了一抹干净纯粹的笑颜。
那双浅色的眼眸里似是要溢出来的欢喜他完全无法理解,更不理解她为何执着于,接近他这种事。
那天晚上过后,他有半年都没有再见过星见遥。
直到某次他因为换季感冒,反复几天都不见好,在医院待了两天,在手术室门口,见到了被医生和护士所拥簇着,躺在那里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去的她。
她被推着快速的从他眼前移过,脑海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记忆里那天晚上,那个被冻的泛红却干净温暖的笑颜渐渐重合了。
他叫住了一个医生,询问她的情况。
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快,他就得知了她的所有病情。
原来,她要死了。
死亡……是什么来着?
说起来,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星见遥的母亲了。
那天他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星见遥的母亲在去年的时候就死掉了,再比如……
那个她冒着风雪前来,送给他的蛋糕,其实不是什么除夕夜,是她的生日。
怪不得每年,她都要在那一天邀请他去她家里。
当然,他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在那个夜晚走进了她的病房,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她在一片温柔的月色映照下睁开眼,抓住了他的手,喊了声他的名字。
然后……
用他从没听过的,带着哭腔的嗓音说,“我好想你。”
星见遥是个情绪外放的人,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就连骂人,也都是凶巴巴的,哭起来更是惊天动地,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到。
可唯独那天,他听到的哭声,那么微弱又无力,仿佛发出那样微小的声音,已经是她的极限。
“……别哭。”
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覆上那张脸,擦掉了她眼角滑落的泪珠。
“别哭,遥。”
你会活下来的。
哪怕是像以前那样也没关系。
不会再说你是麻烦的小动物了。
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那一年,他八岁。
她也是。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五年。
*
后来,她在那样反复的病情下艰难生存,过上了长期住院的日子,他升上初中那一年,他突然意识到……
她已经有几年,没有在病院以外的地方出现过了。
那天他穿着中学的校服去看她,她满眼羡慕的看着他,说自己也想去学校。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什么,她也经常那样看窗外飞过的小鸟和楼下玩耍的小孩。
可是那天,她用那样的眼神所望着的对象,是他。
一瞬间内心凌乱不已,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情感像是呼啸着翻涌而来的海浪,叫嚣着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他不愿溺亡在那样的深海里。
更不想让她也这样,什么都不能做的,在无法反抗之下满怀绝望的死去。
“我带你去学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可怕。
刹那间,风平浪静,海面波澜不起,只有月光倒映出的粼粼波光。
那天黄昏的夕阳像是夜晚的篝火,天边的绯霞灼灼,似是要将整片天空都烧灼,四月的春天,他却觉得日光的温度炙热到能将一切都点燃。
他像是往常一样坐在天台上,望着下方空无一人的学校。
不同的是,这次,他怀里多了个长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的少女。
而那个少女倚在他心口,几乎是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呼吸带着病态的急促,双眼紧闭。
星见遥死亡那一年,她十六岁。
如果她还在上学,应该是高一。
那原本是很普通的一天,既没有医生焦急的通知她病情加重,也没有她在电话里艰难的喘息,甚至他拉开门走进去的时候,还看到她下床在走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散步了。
她的确能走动,只是只能走几步,不然身体就会敲响警钟。
而那天晚上,她让他陪着她,在医院的楼下绕着花坛走了一圈,还在上楼时,从花坛里摘了一朵小花。
那一天,他叫了六道骸。
他想要让她活下来,他想要让这个,无比渴望生存着的少女实现自己的愿望。
然而,失败了。
她的体质极为特殊,完全无效幻术。
他早该想到的。
她是特别的。
十年后的世界里没有她的存在就足以证明一切了,十年后的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放任她痛苦的死去,那个云雀恭弥,也一定找过六道骸。
然而,她还是死了。
或许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确实束手无策了,不知道要怎么做她才能活下来。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与星见遥的体质完全匹配的心脏,他找了那么久,为她做过那么多次心脏匹配,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人造心脏的研究也失败了。
她的身体甚至无法承担下一次手术带来的风险。
他似乎,只能就这么,看着她痛苦的死去了。
其实他明白,就算是没有心脏病,她的身体也超乎想象的脆弱,那个心脏只是加速她死亡的其中一项罢了。
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
……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又躺回那个病床上以后,她拽着他的衣角说她想听故事。
他不会讲故事。
他甚至连看过都没看过。
那些所谓的童话。
看出他的犹豫和无措,她主动伸出手抱住了他,像是以前那样,像脑袋埋在他怀里,小声的喊了声他的名字。
与她以往喊他名字的时候都不同。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软绵绵的,尾音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撒娇。
然后,他听到她凑近他耳边问道,“如果,如果我能活下来,恭弥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么?”
颈处是温热的吐息,她的体温一向比他要高,他应该是没有犹豫的。
只是觉得,耳后的那一处皮肤似乎被她呼吸喷洒的热气烧灼了。
有点烫。
他将怀里的人拥紧了一些,应了声,“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怀里的少女的呼吸声,似乎许久没有传来。
一向无所畏惧的他,在那一刻竟然萌生出了一丝胆怯。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松开了她,低头看到了女孩紧闭的双眼,毫无起伏的心口,以及……失去所有力气,垂落在一旁的手。
她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凉风从开了一半的窗口吹进来,带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朵小花。
还有他的星见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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