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边缘,容华已是强弩之末。
他不明白神器碎片为何要向自己飞来,只是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昏迷。
再睁眼时,是被云端那名负手而立的金衣人一招掀翻归一神殿屋顶时的余波震醒的。
容华见他装束与衣摆上张扬的耀日麒麟绣图,几乎立即猜到了来人身份——光耀殿近神天,那位传言中避世千年的圣人。
背后是浓雾喷吐的万丈魔渊,容华拄着逢春,视线在剑眉紧皱的谢疏风身上微顿,又扫过被圣人带来的五位殿主与碧霄界其余仙门众人,神情疏冷,背脊笔直。
哪怕他接收了外祖父毕生修为,在圣人手下却也不过撑了一百招,便被打得失去还手之力。
如今,容华是一丝灵力都用不出来了。
鲜血不住由他手臂沿着冷银剑身滑落,融入脚下墨黑色泥土之中,又被迅速吞噬吸收,邪异古怪。
“诸位——”
一声混了灵力的高喝响彻天际。
众人不约而同抬眸,只见却芳舟先是向着云端圣人恭敬一揖,旋即来到人群之前,朗声开口。
“此乃圣宫叛徒与魔女之子,身负魔血,其父容霁为包庇魔女与孽种,不惜叛出师门,甚至盗走圣宫至宝,简直天道难容!”
谢疏风脸色难看,太华宗人也齐齐皱眉,显然并不愿听圣宫的鬼话。
长明宗与玄极宗门人也在各家长老领导下没有作声,倒是那些依附于圣宫的小宗门,闻言皆是一副群情激奋的模样,纷纷出声附和。
“仙魔结合,有违天理!”
“他身负魔血,早晚有一日要入魔!”
“魔头!魔头!”
“我们追随圣宫!求圣人快趁现在杀了他吧!”
“杀了他!”
“杀了他!!”
容华冷笑一声,却未出声辩解。
仙域已被圣宫支配领导过久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一个人的声音根本不会被人听到。
圣宫此举实在高明。
当着天下人的面揭露容华身份,将太华陷入护短则等同于背叛仙域、不护便失门徒之心的两难境地。
也怪不得谢疏风一脸想杀人的表情了。
面对群情激奋的众人,却芳舟抬起双手,虚虚压下沸腾的议论之声,视线转而落在黑着脸的谢疏风身上,微笑道:“素闻太华论剑峰主深明大义,嫉恶如仇,想必今日也定不会阻拦圣宫将人带回吧?”
谢疏风的忍耐已经到了姐姐,他本来就脾气不好,手中岁寒甚至已然出鞘半寸,溢出摄人寒光。
见他似乎马上要出剑了,容华却蓦然出声,冷冷道:“不必问了。”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射而来,集中在白衣染血的少年身上。
容华刻意忽视掉来自谢疏风“别乱来”的眼神示意,却是将逢春换至左手,缓缓抬起了右臂。
好不容易攒聚而起的一缕灵力探出,随着少年满是血迹的指尖点上眉心。
灵力牵引下,一枚月白色剑符就这样被他抽出,幽幽悬停于掌中,光华绚烂。
修界各宗,皆有自己的印记,可结成弟子契的方法大同小异,皆是放在眉心灵台处。
故而他一抽出符文,便有人眼尖地认出了这是何物,当即指着容华叫出了声。
“是弟子契!他要将自己师尊召来么?”
“有什么用?他师尊若知道自家弟子是这么个孽种,估计会气得清理门户吧!”
冷嘲热讽声此起彼伏,可容华仿若未闻,神情也逐渐柔和下来。
事实上,他早就料到会有身份暴露的一日,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到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向师尊表明心迹。
不过这样也好。
他醒来时,师尊并不在神殿之中,这样最好。
至少……他没有被自己拖累。
容华眼圈有些泛红,如玉眼眸极度眷恋地望着掌心悬浮的弟子契纹半晌,终于长呼了一口气。
沾满鲜血的五指缓慢收拢,契纹苦苦挣扎了片刻,却还是不敌外力,被容华咬着牙一把攥碎!
议论声登时一寂。
少年漠然眼神扫过全场,右拳平伸而出,缓慢张开。
躺在掌心的月白光屑登时被风一卷,消散无踪。
“今日起……我容华正式脱离太华宗,此后再无瓜葛,生死无犹!”
坚定嗓音铿锵有力,字字坠地有声,在一片死寂中分外刺耳。
谢疏风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剑眉深锁,神色冷沉:“你这样做,可想过你师尊???”
容华垂眸,淡淡回应:“仙门容不下我,我又何必眷恋。”
师徒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谢疏风气得不轻,登时就要破口训斥,孰料被却芳舟抢先一句笑道:“如此,倒也省了许多事。”
“既然你已非太华弟子,如今也无需问剑峰主过问了——”
却芳舟眯眼,挥手一道灵力锁链当即飞射而出,直直向着白衣少年左肩而去:“孽障,束手就擒吧!!!”
容华当然不会躺平任抓,见状薄唇紧抿,双眸死死盯着逼面而来的金色锁链,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他所有退路都已被人封锁,如今唯一可取之路,便是身后魔渊。
无人能从深渊归来,世间自然也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跳下去说不定会死。
可容华还是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愈发向崖边靠拢。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容华后半只脚已然离开脚下石面,锁链近在咫尺,几乎要碰到少年飞起的发丝。
可就在此时,一柄飞剑携无尽剑意从天而降!
儿臂粗细的锁链霎时被这剑意斩断,连云端圣人都矜持地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那柄没入地面一寸有余、尚在颤抖的月色长剑身上。
唯有容华,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望向那抹占尽世间风华的烈烈红衣。
“师尊???您怎么……”
红衣青年单薄背影落在自己面前,容华心情复杂,想到自己才捏碎弟子契,似乎叫师尊并不合适,可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真名……
容华一阵失落,看着眼前背影,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烫,却被君寻回首一瞥。
有如实质的冰冷视线几乎穿透白绫,看得容华心头一缩,正无措,对方冷冽沙哑的嗓音已然飘入耳尖。
“给我闭嘴,”君寻气得不轻,磨着牙拔出钉入地面的无尽意,没好气道:“等会再跟你算账。”
容华一噎,意识到师尊大约是在说弟子契被毁之事,神情有些低落地垂首,对面却再次响起了却芳舟的声音。
“莲华峰主?你似乎来晚了。”
却芳舟笑得格外公式化:“就在方才,容华可是亲手捏碎弟子契,叛出太华宗了呢。”
君寻吃吃一笑:“碎了再结又如何?不过是个形式上的玩意,还真让你们当回事了?若我愿意,便是当场结个道侣契,又有什么不行的?”
众人:“……”
……那是一种东西吗?!
连却芳舟都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一噎,当即皱了眉:“这么说,莲华峰主是要对这孽种包庇到底了?”
“别给爷一口一个孽种,学狗叫呢???”
他冷嗤一声,剑尖扬起,直指却芳舟与其身后云端的金衣圣人:“一群道貌岸然的畜生,爷早就看不惯你们了。”
表面装成救世主,背地里做尽了阴损勾当,就这还好意思自称圣宫,要光耀莲神传承?
莲神就在面前,倒是认出来啊!
却芳舟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正待开口,却被云端圣人随手一拨,隔空推去了一旁。
圣宫门人立即垂首行礼,神态虔诚。
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君寻,点头肯定:“勇气可嘉。”
“少废话。”
君寻与他遥遥相对,却无丝毫惧意,唇瓣扯动:“今日正好见识见识,所谓的圣人究竟有多厉害!”
他说着,已然一剑袭去!
滔天剑意毫无保留冲天而起,跟随半月型剑光刹那逼近圣宫人群,却被一道浅金色屏障拦下。
君寻哼笑一声,径直又是一剑,直接轰击在上一道剑痕之上!
屏障登时碎裂,发出嘶嘶拉拉的噪音,君寻一哂:“怎么,圣人出动,就是为了护崽子来的?”
当然不止于此。
圣人被他一语激怒,挥手便是一道灵力匹练!
君寻压下因出招再度翻涌的血气,持剑迎上,四五剑才将面前杀招击溃。
“交出你身后之人。”
圣人自现身以来终于开了口:“不然,别怪圣宫不客气了,”
君寻反而讽道:“你们客气过么?”
圣人闭嘴了。
他想说的话大概都转成了他手中的杀招,牵动天地,浪潮般向着君寻奔涌而出,势要取他性命!
却方舟冷笑一声,谢疏风气得够呛、长剑出鞘想要插手,却被君寻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师兄,别过来。”
——这是君寻在传音。
谢疏风一怔,立即怒回:“你疯了?!我不出手,你自己打得过?”
君寻笑:“你、我,哪怕再加上大师兄与师姐,都打不过。”
谢疏风气急:“那你还——”
君寻将他打断:“……师兄,太华不止我们几个。君寻知道你们宠我……但不能为了我,置太华万千弟子安危于不顾。”
谢疏风陷入沉默。
君寻知道他听进去了,嗓音终于柔和了些,缓慢道:“师兄,谢谢你。还有……若能活着回去,定会同你好好比一场剑。”
谢疏风一怔,直接别开头,回身拨开人群向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离开传音范围的前一瞬,君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若蚊鸣的叹息。
“……我等你。”
容华不知何时硬撑着来到身侧,君寻看他一眼,忽然一笑:“怕死吗?”
容华摇头:“有师尊在,什么都不怕,”
君寻笑:“……好徒弟。”
他举起长剑,缓慢道:“有为师在,不会让你死的。”
罡风漫卷,拔地而起,直冲天际云霄。容华一眼认出这是摧眉第五式,齐天。
可就在剑意上升至最高点时,君寻却乍然剑尖一转,薄唇轻启:“还记得教你剑法时,为师说过什么吗?”
容华点头:“记得。”
师尊曾言,摧眉尚有第六式,下次再传授给他。
君寻轻笑一声,幽幽道:“看好了——”
“第六式,名唤……。”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君寻忽然松手,弃剑。
无尽意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可漫天剑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威压更甚,又上一层楼。
手中无兵,那抹红衣自身却仿佛已化作一柄利剑。
周遭所有飞石、砂木、花草、枯叶,俱在此时被他同化,凝成数以万计的剑芒。
连魔渊喷吐而出的黑雾都被这绵延四野的剑意搅碎断流,现出一处巨大的豁口。
面临排山倒海般压下来的圣人灵力与威压,他面无惧色,心念一动,飞身跃起!
漫天遍野的剑芒如臂使指,以他为中心逆流而上的同时,一往无前,直直撞上灵涛巨浪——
极招相对,天地之间兀然一寂。
连人们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一瞬,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刹那爆发,所有人都承受不住地捂住耳朵,却还是灵识剧震,耳鸣不已,几乎无法站立。
稍能维持意识清醒的人挣扎着抬起头来,只见漫天光华中,那抹红衣烈烈飞扬,仿佛一只坠落天际的飞鸟,凌厉却又凄美。
硬碰一招,君寻自然没吃到什么好果子,但圣人也没比他好多少。
借着距离的拉进,君寻一眼就发现了对方身上的沉疴,已然开始影响灵力的运转。
还有,他灵识有损,再不医治,可就回天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魂飞魄散了。
还有就是,圣人秘法遮盖下的真实面貌,真是与那名“归一神”十成十的相似。
怪不得神殿要在信徒冥想时吸收他们的生命力,原来一切都是为了给圣人续命。
君寻控制身形,稍有些狼狈地落地,立即被容华扶住。
二人此刻情况都好不到哪去,只能互相支撑,才不至于双双倒地。
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仙门众人,君寻靠着容华肩膀,再次开口,又问了一遍:“怕么?”
容华摇摇头,即便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却还是勉力开口道:“不怕。”
君寻吃吃地笑,唇角却开始溢出鲜血。
容华捏着仅剩的一处干净袖角吃力伸手,想要帮他拭净,却被对方缓慢压下,失笑道:“别擦,脏了你的衣服。”
容华眼圈发烫:“可是已经脏了……”
君寻有些迷糊,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远处却芳舟已然询问过圣人,正在指挥人手,想要包围过来将他们擒住。
君寻强撑着抬起眼皮,确是伸出双手,抱住了容华的腰,扬眸道:“容华……你信不信我?”
容华回搂住他,哑着嗓子毫不犹豫道:“信。”
君寻轻笑,脚下微动。
二人相拥着来到魔渊边缘,在第一波人即将靠近周遭十尺的同时对视一眼,纵身一跃!
“他们跳魔渊了!!!”
围攻而来的仙门众人俱是一惊,一窝蜂般冲到魔渊边缘,却被冲天而起的黑雾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了。
圣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却芳舟也带着人来到魔渊边缘,神情是少有的咬牙切齿。
他探出全部灵识与灵力不死心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任何收获,最终也只能下令圣宫弟子与下属仙门围绕两侧山崖细细搜寻,后拂袖而去。
魔渊之下,容华睁开双眼,视野立时被流光溢彩的雪羽充斥。
温暖情圣的光华将所有魔雾隔绝在外,他勉强意识到,是师尊张开了双翼,护住了他们两个。
此前发觉的那股血腥味再次飘入鼻尖,可二人身上本就都是血,容华也分不出是不是错觉。
与圣人交手时,对方招招狠辣,他早就伤势过重,能撑到现在全凭意志,可此时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难以维持了。
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除了痛,便唯有师尊死死环在腰际的一双手臂。
一片漆黑的魔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又似乎早已出动了,因此师尊的身体才会不时轻颤,那是受到剧痛时的条件反射。
容华模糊地觉得,不能让师尊这样受苦。
他环在对方腰际的双手上移,却触到了师尊蝴蝶骨处的羽翼根部。
本该柔顺光滑的羽毛摸起来竟有些黏腻,他下意识抬起手,却发现摸了满手血腥。
原来师尊受伤的地方是翅膀……怪不得他怎么找也发现不了伤口,因为师尊的伤处都在他看不见的另一面!
容华气血翻涌,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迷雾之中的怪物们愈发兴奋地围攻而来,似乎想要将他们两个撕碎。
容华强提灵力输入师尊体内,想要尽一些绵薄之力,却乍然惊觉怀中重量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同名咒……已解……”
师尊沙哑缱绻的嗓音由耳边响起,却仿佛重锤,一下一下敲在容华心头。
君寻轻笑一声,继续道:“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容华眼前登时模糊。
一种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说了的预感袭上心头,让他一阵心慌。
容华圈住师尊的手一紧,终于涩声道:“我不想……自由……”
“师尊……您怎么就不懂?”
“我不想离开师尊,想与您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我爱慕您啊……”
魔兽的攻势越来越强,君寻忍受剧痛的同时,几乎无法分散注意去听容华说话。
可他还是听见了最后一句,少年发自内心,在生死边缘的告白。
只可惜,太晚了。
君寻已经感受到同命咒在逐渐消解,意味着他这一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向尽头了。
灵识即将脱离肉身的抽离感愈发强烈,君寻强忍着疼痛,却是一笑,嗓音微颤。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容华已然快要失去意识,闻言却还是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听师尊说话。
君寻看着他清雅柔和的轮廓,忽然垂眸,在怀中少年唇角落下一吻。
容华只感觉唇边似乎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事物贴了一下,却已然无力思考那是什么。
唯一剩下的感知,就是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耳边如同梦呓的低喃。
“我叫君寻,寻觅的寻——”
“容华……记住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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