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晋江独家的八一天

    君寻有些发怔, 回望容华时,却又蓦地失笑,无奈道:“胡言乱语什么呢?”

    他手腕一转, 反握住青年小臂, 又拎着对方好生打量了一番, 语气轻佻:“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师尊!”

    容华苦笑不得地将他打断,胸中五味杂陈,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您别取笑我了。”

    君寻面色苍白, 却衬得那双线条风流的眉眼愈加明亮璀璨。

    他弯着凤眸,一脸正经地调笑:“我看中的人,必然风姿卓绝, 世上怎会有第二个?”

    容华一噎, 耳尖刚刚开始泛红, 便闻对方又放轻嗓音道:“有一个小唠叨精管这管那就够了, 再来一个可不要烦死了?我还想多活两年——”

    容华:“……”

    青年满心酸涩感动登时消散,几乎是磨着牙加重了灵力流转, 直接将话音未落的师尊结结实实冻了个哆嗦。

    “……还不高兴了?”

    君寻眯着眼, 视线掠过窗外逐渐消散的厚重阴云, 蓦地唇角一勾, 嗓音微哑:“老宗主跟你说什么了, 怎会想到这种傻问题?”

    容华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他定定端详着师尊潋滟含笑的紫眸,似乎想要从中发掘出什么蛛丝马迹, 却只能看到自己映射于其中的倒影。

    君寻难得耐心, 也不追问, 老神在在地任由他打量,笑意慵懒坦然,似乎真的无甚隐瞒。

    半晌,容华才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他心中清楚,即便师尊知道什么,此刻摆出这种态度,想必也不会爽快脱口。

    与其逼问,不如再观察一段时间……

    青年指节微蜷,薄唇微抿。

    君寻看似散漫无畏,实则注意力全在容华身上。见他神情变化,眉梢不由一跳。

    老宗主看似与莲神渊源匪浅,定是弥留之际说了什么,甚至有可能直接将如今的容华认成了曾经的莲神。

    ……太早了。

    敌暗我明,甚至连当年真相都还未摸清,太早让容华发觉自己的真正身份有害无益。

    君寻打定了主意瞒着他,正要转移话题,却被一声哀呼打断。

    “仙君救命!!!”

    师徒二人心思各异,俱是一怔。

    不约而同向外望去,但见殿门被一把撞开,紧接着冲入一道有些瘦小的人影。

    闻鹿根本无瑕思考好好的大殿为何空无一物,且还缭绕着一股焚烧过后的焦味,径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阶下:“求仙君救救我师尊——”

    君寻松开容华手臂,眉心稍蹙:“怎么回事?”

    闻鹿哭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递上前来:“我离开秋水宗前,师尊给了我这块命牌,刚刚、刚刚它上面出现裂痕了……”

    这样的玉牌,君寻也见过。

    他初来碧霄之时,也是因为发现容华命牌出现裂痕,这才下山去的。

    “仙君,圣人,”怀惑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已然收拾起哀恸神情,正色道,“小鹿的师尊,我前段时日已然接来世外岛,请二位随我来。”

    闻鹿一惊,连哭都忘记了,不敢置信地指着怀惑:“你,你你你,你何时……”

    怀惑抿唇,正欲解释,却骤然面色一变。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上首,却见君寻不知何时已然被容华搀扶而起,二人同样神情冷峻,举目望向窗外。

    本已四散的阴云不知何时再次聚拢,却比先前更加邪异诡谲。

    世外岛方圆千里范围的天光皆尽被这浓墨一般的阴云遮盖,万里晴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四合的夜幕,与层云中此起彼伏的低沉兽吼。

    天穹如墨,没有任何光明。

    此情此景,竟仿佛出现了第二个永夜之地。

    君寻一怔,忽然想到那黑影消散前,留下的所谓“忠告”。

    他望着翻滚倾轧的墨云,眉心深锁:“永夜将至……混沌遮天?”

    他声音不大,可近在咫尺的容华却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回身追问:“师尊说什么?”

    君寻抬眸,目露思索:“那邪气消失前,跟我说‘永夜将至,混沌遮天’。”

    若只是这一句,倒也不会让他产生什么联想,可若是联合老宗主前不久刚刚公布的谶言,却有几分蛛丝马迹可循。

    君寻心头微缩,没来由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一名弟子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衣衫凌乱,满身鲜血地扒住怀惑衣衫,惊慌道:“宗主!外面忽然出现好多魔物,已然快要杀入正殿,弟子们抵挡不住了!!!”

    怀惑皱眉,正欲开口,一旁的闻鹿也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手中玉牌再次开裂,急得面色煞白。

    两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最上首的二人,但见君寻单手一招,掌心剑光一闪,濯心瞬现!

    容华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手臂,便闻师尊沉声开口:“仙门众人伤势如何?”

    “魂魄虽需将养,却对肉身无甚影响,此刻应已全部醒转,”容华老实回答,说着说着,却又有些犹豫,“师尊,我……”

    “我去找秋水宗主,”君寻毫不犹豫将他打断,“你去正殿,现在整个世外岛只有你尚存一战之力,击退天魔,想必不难。”

    容华终于面露急色,毫不犹豫拒绝:“不行!弟子发过誓,此生绝不再丢下师尊一人——”

    方才已听信师尊被他支开一次,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能留师尊独自面对危险!

    “容雪尘!”

    一声厉喝,直接将白衣青年有些混乱的思绪打断。

    自从再遇,容华从未听师尊如此叫过自己的大名,不由一愣。

    君寻蓦然出手,一把揪住青年衣领,强迫他视线与自己齐平,眸光凌厉摄人:“……你当我是谁?!”

    容华不解:“师尊……?”

    他鲜少见到师尊这般模样,原来那张时时慵懒靡艳的容颜,收起散漫厌倦神色后,竟是这般骄矜飞扬、锋芒毕露,一时竟与观世镜中的红衣少年重叠。

    容华看着师尊,却又好像看到了那名崖边舞剑,招招直取日月星辰的骄傲少年。

    一切近在不言中,容华幡然醒悟。

    ——是他错了。

    师尊深受火毒困扰,时时伤痛,导致他一直觉得对方像个易碎的水晶娃娃,需得好好呵护。却忽略了师尊看似虚弱的外表下,那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与一颗一往无前的纯然剑心。

    这样的人,不会甘于龟缩他人羽翼之下的。因为他自己,就是振翅欲飞的雄鹰,切金断玉的利剑!

    “……容华,别拿我当菟丝花。”

    见他神色由惊愕转为了然,君寻反手就着青年胸膛一推,只道:“去吧,别受伤。”

    容华不由向后踉跄两步,下意识抬手,按住了仍旧留有师尊余温的胸口。

    再抬眸时,却见对方身姿挺拔,勾唇一笑,明靡无双。

    “——待此间事了,为师请你喝顿好的。”

    *

    玄极宗外,世外岛边缘。

    君寻飞身跃下长剑,先是随手抛出几道剑气削飞了一路跟来的魔兽,紧接着回手一拎,捉小鸡似的将手脚瘫软的闻鹿从濯心上带了下来。

    脚踏实地的同时,面色惨白的青年终于忍不住,转身抱着一颗大树干呕起来。

    君寻抱臂看着,眉梢一挑:“……你不至于吧?”

    ——不就是御剑时多拐了几个弯,反应怎么这么大?当年容华也被他带过,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仙、仙君的御剑技术,果,呕……果然一流……”

    闻鹿抱着树干,有气无力地:“是,是我呕……是我晕剑……”

    君寻:“……行了,你缓缓。”

    真有意思,他活了几千世,还是头回听说有晕剑的。

    “怀惑说的就是这里了,”他收回濯心,回首望向不远处隐于幽篁重重的竹屋,“走吧,先进去看看你师尊。”

    闻鹿当即强打精神,跟着红衣身影踏入竹林之中。

    这里被怀惑下了屏蔽天机的禁制,挡得住天魔侵袭,却拦不住君寻的眼睛。

    他领着闻鹿一路穿行,不多时便来到竹屋门前。

    踏出阵法的瞬间,冷冽寒气扑面而来,闻鹿当即打了个哆嗦:“好、好冷。”

    君寻看着视野范围内遍布竹林的白霜,眉头紧锁。

    他记得闻鹿说过,秋水宗主所中乃寒毒,如今看来着实积压不轻,连周遭环境都浸染了。

    这种程度,即便有灵火辅助,只怕也相当棘手。

    他顾不得多想,直接推门而入,便见榻上躺着一道人影,身上坚冰三尺,几乎看不清面貌。

    闻鹿一见那人即开始掉眼泪,君寻看了他一眼,旋即心念一动,六道封神印运转,幽微紫焰流泻而出。

    坚冰几乎顷刻开始消解融化,君寻看着冰壳间逐渐显露而出的中年人影,一时却觉得有些面熟。

    而后者也受到了灵火作用,寒毒消解的同时转醒,缓缓睁开了双眼。

    几乎是在看清君寻相貌的同时,秋水宗主瞳孔紧缩,眼圈霎时泛了红。

    “小公子,您没事太好了……”

    他似乎将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君寻没有说话,有些茫然,却被对方仍旧结着一层白霜的手猛然握住小臂,力道之大,登时令他皱了眉。

    闻鹿一向知道这位爷的脾气,当即面色一白,上前想要帮他挣脱师尊的手,却被对方不咸不淡地一睨,当即踌躇起来。

    意外接连发生,君寻没机会回味,却不代表他忘记了最近的几次梦境。

    这位老宗主,似乎认得梦境之中那名与他极为相似的红衣少年。

    君寻有意试探,非但没有挣脱,还反握住了中年男子的手,眸光一转,变得极为关切担忧:“我没事,倒是你,怎成这般模样?”

    秋水宗主当即嗓音一变,哀切道:“我们被骗了!!!”

    寒气顺着二人接触的位置侵染而上,几乎顷刻冻麻了君寻右臂,可秋水宗主似乎仍旧沉浸于某个情境之中,死死抓着君寻,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小公子……不能去,不能去啊……”

    第82章 晋江独家的八二天

    不知为何, 君寻心头一阵一阵地发沉。

    他控制着紫焰在秋水宗主体内驱逐寒毒,旋即微微倾身,正正与对方哀切伤痛的眼神相对。

    “你别急——”

    潋滟紫眸流晶一荡, 开始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

    君寻薄唇轻启, 本就缱绻的嗓音被他刻意放缓, 愈发犹如鬼魅耳语,安抚目标心绪, 蛊惑着对方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我们被谁骗了?”

    秋水宗主瞳孔急颤, 尚未清醒的迷思被叩心禁术牵引着,不由自主吐出了一个字:“……圣……”

    君寻没有听清, 下意识倾身:“……什么?”

    秋水宗主神情痛苦, 几近艰难地开口,却好似被什么限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是……圣……”

    话音未落, 却蓦地一顿, 霎时面白如纸, 唇边当即溢出一隙猩红。

    “师尊!!”

    闻鹿一直在边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见状终于忍不住想上前来,却被红衣人伸手一拦, 又挡了回去。

    君寻睨他一眼:“……走开, 别碍事。”

    闻鹿:“……嘤。”

    君寻面沉如水, 直接抬起指尖, 隔空点上秋水宗主眉心——就在方才那一瞬, 他察觉到了对方紊乱气息中,稍纵即逝的诅咒痕迹。

    世间最恶劣、最为人不齿的法术, 当属诅咒莫属。

    与秘术禁术皆不同, 诅咒是世间唯一一种无法可解、且无固定术式的恶术, 一旦成功施展,受诅者终生皆要受其折磨限制,除非身死魂灭。

    譬如秋水宗主身上这一种,大约是为了让他心中虽明白一切真相,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

    相比之下,寒毒只是为了隐人耳目罢了。

    辗转几千次轮回,君寻鲜少遇见真敢施展诅咒之术的人。只因这种恶术非但折磨受诅者,连施术者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修为,肉身……甚至是命。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才会让那人不惜施展诅咒,也要堵上秋水宗主的嘴?

    君寻意识到自己似乎快要触到什么东西的真相,刚巧治疗已到最后阶段,秋水宗主身上白霜化尽,正是拔毒最佳时机。

    灵识之力沿着指尖一点一滴落入对方灵台,君寻双目微阖,一路紧追痕迹而上,一头撞入对方识海!

    原应通透干净的识海早已被诅咒的浊息覆盖侵扰,四处雾蒙蒙的,根本寸步难行。

    君寻略一沉思,紫焰霎时化作飓风席卷扫荡,想要驱开四散的诅咒之力。可那些雾气却骤然转化,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是你。”

    诅咒之力受到攻击显现而出的具象,只是事先设定好的内容,并非施术者本人,亦无思想。

    可那人却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缓慢回首,嗓音无端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阴沉意味:“还是被你找到了……”

    这声音太耳熟了。

    君寻凝眉,边努力回忆,手中同时剑光微闪,想要直接将那影像劈散。

    可就在手起剑落的同时,一股骤然而来的排斥之力霎时将他挤出识海!

    君寻睁开双眼,面色一白,唇角登时见红。

    闻鹿吓得惊叫一声,正欲出言关心,却见对方直接抬袖一抹,豁然起身——

    冲天剑意凭空漫卷,刹那化做罡风冲破房门,直接将已然触碰到竹屋围栏的魔物击飞!

    君寻手提濯心,缓步踏出竹屋,眸光冷冷扫过围拢而来的魔物,面无表情,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生理性厌恶。

    他能感受到玄极宗正殿方向传来的灵力波纹,那是坐镇中央的容华在施展力量,消除整座世外岛肆虐的魔物。

    他们来时所见的禁制不知何故消失无踪,可整座竹屋却还是如同被什么隔绝一般,竟丝毫没有被容华的力量影响。

    君寻看着外界越聚越多的黑影,眉梢轻挑,心中了然。

    ——他果然是被针对的那一个。

    这些让他产生生理性厌恶的浊息应该皆是来源于那道观世镜中的不明生物,且对方对他似乎很是熟悉,像是曾经相杀无数漫长岁月的宿敌,只要见面,必定不死不休。

    一如此刻,他的位置暴露了,那些魔物便会发自本能地向他涌来。

    君寻冷哼,心念一动,六道封神印运转,刹那解除三重。

    濯心赤金剑尖之上倏地腾起一层紫焰火苗,跳跃间,似乎有金芒闪动。

    烈烈红衣被剑风扬起,隐约之间,显现出美人腕侧一隙雪白,却又霎时火纹满布,触目惊心。

    这具身体比起从前的躯壳似乎要对紫火更耐受些,可也就仅限于此了。

    自从把容华体内的金色火焰引渡己身,饶是这具身体也开始承受不住了,只要动用力量,仙脉被灼烧的疼痛甚至比从前更甚。

    君寻可以忍,但并不代表他喜欢。

    真是……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工具人”徒弟在身边的好了。

    君寻心头没来由一动,长眉轻皱,有些烦躁。

    濯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近期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戾气有些故态复萌,张牙舞爪,几乎要越过剑身流淌的火舌。

    竹林之中浊息满布,手臂粗细的参天青竹之间,是黑压压几乎看不到缝隙的古怪魔物。

    君寻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紧握剑柄,抬起了右臂——

    遮天蔽日的浊息之间,明亮剑意刹那扶摇而起!

    仿佛一道破开浊夜的耀目日光,顷刻将方圆千里的黑暗驱散。

    炽热气息弥漫而开,直接与主殿持续不断的清冽灵力配合互补,登时压制了所有魔物的行动。

    一直竭力抗敌的仙门众人终于得以喘息,却又被这遥相呼应的两道光华吸引,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几乎以为看到了神迹。

    四野魔物,连同繁茂幽篁,皆被幽紫火舌吞没,焦土遍地,寸草不存。

    君寻冷眼看着浊息挣扎尖啸着被剑气割裂,又被逐渐向外蔓延的火焰烧灼,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不远处有人影接近,似乎是近处抵御魔物的仙门弟子,却又在即将靠近小岛范围时被冲天紫焰所阻,只能在外张望。

    “道友——”

    “里面的道友——你们没事吧?!”

    濯心凶气缭绕,君寻持剑而立,没有说话。

    分明推魔成功,眼前世界却仍旧被浊息充斥,一切事物都不再分明。

    隐约之间,似乎有纷乱低语响彻耳际,听不清楚、辨不分明,却教君寻心底烦躁愈甚。

    濯心之上,凶戾煞气变本加厉,终于叫嚣着越过火焰,可就在即将向上沾染君寻修长指尖时,蓦地被一道清润灵气压下。

    与此同时,云气汇聚,携清浅莲香包裹而来。

    君寻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右手被温暖柔软的力道覆上,紧接着耳边响起隐含担忧的清润男声。

    “……师尊?”

    君寻骤然回神,转眸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容华,左手却下意识探向腰间,循着那道灵气来源,触到了温凉柔滑的白玉箫身。

    ——是之前在离天宫时,他随手拿来别上的莫失。

    濯心低吟一声,凶气减退,消散无踪。君寻沉默收剑,却被容华猛然一把拉住手腕。

    “师尊,”容华皱眉,神情严肃,“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他向来知晓师尊心魔深重,却一直隐藏极深,从未像如今这般流于表面,几乎失去理智。

    就连当年琅华宴上汨绝出手,也未能将师尊心魔引动至如此地步。

    联系近期异变,原因似乎只有观世镜中那道来历不明的黑影。

    也是自它出现后,师尊才开始偶尔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什么都不愿吐露。

    君寻被他问得一怔,心道容华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正欲随便想个什么搪塞过去,却被“扑通”一声打乱。

    师徒二人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回首,却见原本榻上昏迷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醒转,刚刚在闻鹿的搀扶下跪倒在地。

    “下仙秋离,拜见……大人……”

    秋水宗主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却还是流泪望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嗓音颤抖,几不成调地开了口。

    “浮天之境,云水之华……清兮幽兮,日月齐光……”

    “沐吾凡躯,濯吾华衣……敬吾神灵,圣泽未央……”

    ——是敬神曲。

    闻鹿在一旁都急得哭出来了,拼命想将人搀起来:“师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唱这个!快起来——”

    可秋水宗主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哽咽着跪伏在地,硬是将整首曲子唱完了。

    “明吾所苦兮,渡世至荷……”

    “尽吾所愿兮……敬颂神康……”

    “终于……终于……”

    秋水宗主颤抖着抬起头来:“等到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白衣青年曳地的衣角,君寻见状,却直接反手抓住容华,将他向自己身后一拉——

    秋离抓了个空,视线顺着眼前火红衣摆一路向上,对上了那双居高临下的深邃紫眸。

    “小公子……”

    他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迎着前者审视的目光艰难动作,由衣襟中取出一根流光溢彩的雪白飞羽,双手奉至头顶。

    “当年之诺……幸不辱命。”

    君寻皱着眉,从他手中捏过雪羽,便见后者颓然卸力,倒入闻鹿怀中,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弥留之际了。

    “秋离,任务已了……这便去了……”

    秋水宗主面色慈和地摸了摸闻鹿的脸,眸光却逐渐开始涣散:“若是阿瑾仍在,该多好啊——”

    “几行归去尽,念尔独何之……”*

    他念着诗,天际却骤然一声长唳——

    几人抬头,却见一只本不该于海岛之间栖息的鸿雁从天而降,缓缓落在秋离面前,垂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阿瑾?你来接我了……”秋离长出一口气,终于闭上了双眼,“真好。”

    灵光由男子身上浮现,逐渐汇聚成一只大雁的模样,是秋水宗主的灵相。

    闻鹿屏住呼吸,看着两只大雁交颈缠绵,紧接着长唳一声,齐时双翼一展,腾空而起。

    “师尊——!!!”

    闻鹿见状,下意识起身想追,却见那双鸿雁盘旋几圈后,竟一同冲入云霄,化光而散。

    与此同时,秋水宗主的躯体也逐渐透明,唯有宽大衣袍逶迤满地,最终不留一物。

    闻鹿抱着师尊衣衫,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君寻没有出声,只是将手中雪羽塞入衣襟,旋即转身,向着竹屋之外走去。

    容华下意识跟上,却被红衣美人伸手一拦。

    “……师尊?”

    见青年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君寻抿唇,拍了拍他的胸口:“受伤了吗?”

    容华摇头,似乎有些不解。

    可君寻却只是眉眼稍弯,忽而凑上前来,几乎是贴着青年耳廓,只用气音道:“那……可要记得接住我——”

    灼热气息喷吐颈侧,有些麻痒,又格外暧昧。

    容华许久未曾与师尊如此靠近,瞳孔微缩正欲开口,眼前却霎时一花。

    耳边似有风声缭乱,是什么东西划过空气的声响,青年瞳孔紧缩,剔透玉眸倏而倒映出一双雪白羽翼!

    每一根羽毛,都好似天边最洁白的云絮攒聚而成,镀着一层阳光照耀过的金边,流光溢彩,比起容华见过的所有灵相都更为逼真,令人目眩神迷。

    那双雪翼一振,似是要腾空飞起,容华蓦地拉住对方手腕,有些心慌:“师尊!您要去哪?”

    “……夜太黑了,我不喜欢。”

    火纹逐渐攀升,蔓延至美人雪白脖颈,君寻挣开他,眸光却锁定天际,缓慢道:“自然,是要让它亮起来。”

    容华目露忧色:“那我也——”

    话未说完,却被前者伸手一指压在唇瓣上,轻声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拜那两道冲天光华所赐,笼罩整座世外岛的阴暗黑气终于开始有消退的迹象。

    众人强打精神,开始着手清理被压制禁锢的魔物,却无人注意到逐渐由魔物尸身渗入地下的墨色浊息。

    蓦地,一颗流星曳着光尾冲入天际,在众人尚未收回的视线中一头扎入铺天盖地的厚重魔云!

    浓云翻滚间,或金或紫的耀目光华间或闪动,仿佛雷云之中跳跃腾挪的雷弧,承袭天怒,即将落下令人胆颤的苍茫雷霆。

    可就在众人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新变故之时,一声清唳骤然响彻天地之间——

    所有人的灵识皆被这一声震得颤了三颤,恍惚之间,却见紫金焰芒骤然涌现,紧接着花火一般,豁然绽放!

    阴云毫无抵抗之力,登时被推散千里之外。

    四野重归清平,湛蓝天穹终于再现,骄阳明辉洒落整座世外岛的同时,众人也终于看清了那道“流星”的真面目。

    红衣猎猎,雪羽皎皎。

    世间万般风物,皆要臣服于那一道披尽烟霞、夺尽天地殊华秀色的清绝身影。

    似乎察觉到聚焦己身的万千视线,那人身形微动,似要转过身来。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皆在此时屏住了呼吸,只愿一睹那飒飒绯衣之下,该是何等令人心折的郎彻神姿——

    可那人却微微倾身,似乎低咳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雪白羽翼竟如云絮般骤然溃散,消失无踪!

    众人惊呼一声,眼睁睁见那抹红衣如断了翅的鸟儿般直坠而下,皆心头紧缩,几乎要不约而同出手救人,可灵力才调动起来,便被突如其来的清冽气息强行压下。

    似乎有一道冷泉涤荡全身,将所有的疲惫不安驱散,同时却也令人一阵恍惚。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容抗拒地抹去了。

    终于回过神来的仙门众人发觉自己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空旷天穹,面上不由现出一丝茫然。

    “……刚刚发生了什么?天怎么忽然亮了?”

    “不知……我记得似乎是在绞杀魔物……”

    “对了!魔物!我们动作快些,免得它们又闹起来了!”

    “道友言之有理!来来来,我们继续!”

    与此同时,海崖之上。

    君寻睁开双眼,眸光掠过青年线条雅致的下颌线,薄唇轻启:“呀,还真的被你接住了。”

    话音未落,他却自己先皱了眉。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被烈焰灼烧过的仙脉便剧痛不已,连带着喉间也如吞过刀片似的,又刺又疼。

    君寻咳了几声,刚刚压下翻滚血气,却闻白衣青年有些发冷的嗓音透过胸腔传来,似乎很是不高兴。

    “弟子不该接,就让师尊去海里好生泡一泡,即可降温,又能抑火……”

    容华没好气道:“顺便也让您想想,该不该动不动便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君寻心中好笑,肩膀颤动一瞬,却又牵动伤势,扯出一串压抑低咳。

    容华抱着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轻叹一声,灵力涌出,温柔仔细地将人包裹,开始助他梳理经脉。

    “哈……”

    君寻终于缓过口气来,闻言又开始哑着嗓子笑:“为师不是一早就跟你说过了,记得接住我?”

    言下之意,我早就提醒你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容华:“……”

    他抿唇微笑,额角青筋却在鬓发遮挡下跳了跳:“怎么师尊觉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也有理了?”

    君寻挑眉,心道这狼崽子真的越来越放肆,都敢反过来训斥师尊了。

    他唇瓣翕动,正待说点什么反击,由背后膝弯揽住自己的双臂却蓦地收紧。

    “既如此……”

    青年温润嗓音骤然贴近:“弟子也可以帮助师尊,折腾得更厉害些——”

    君寻:“……?”

    他默了默,却咧嘴一笑:“我看你是皮痒了……以为自己成了圣人,为师就奈何不得你了?”

    容华微笑着,直接加重了灵力输送的力道。

    君寻猝不及防,直接一声闷哼。

    察觉怀中人骤然僵硬轻颤的身躯,他终于神色稍松,弯了眉眼:“至少现在……师尊还是奈何不得的。”

    君寻被体内交加的水火激得一阵恍惚,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容华将自己抱回此前一直居住的海崖,又忙前忙后,运灵疗伤。

    清淡莲香充盈鼻尖,安抚着他躁动的心绪。

    君寻几乎是无法抗拒地合上双眼,陷入沉眠。

    再睁眼时,已然暮色四合。

    月华清辉透过窗棂洒落满身,君寻躺了太久,身上有些发僵,刚下意识动了动,便闻一道有些沙哑的嗓音自上方响起。

    “师尊,醒了?”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竟是窝在容华腰腹处,手中还攥着一截雪白柔软的衣料。

    “……我睡了多久?”

    君寻装作不知,随手松开已然有些僵硬的手指,容华则轻轻一抽,边慢慢将袖角抚平,边含笑道:“您睡了三个多时辰,现已入夜了。”

    君寻没有说话,感受着体内仍未散尽的清冽灵气支起身体,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容华这次没有拉帐。

    无数繁星就着月色遍布天穹之上,几乎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

    万里无云,四海靖平,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什么都未曾发生之时。

    君寻默默看了一会,忽然道:“有酒吗?”

    容华被他问得一怔:“有是有,但……”

    “我想喝酒,”君寻转向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就这一次。”

    师尊还真是……一贯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达成目的。

    偏偏他这样,容华还无法拒绝。

    他有些懊恼,却又为师尊这幅模样心动不已,只好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只此一次,只有一杯,师尊若……”

    君寻凤眸一弯,毫不犹豫将他打断:“成交。”

    殿后有一处观景台,似乎专门打造,视野开阔,满天星月一览无余,美不胜收。

    君寻坚持要对月饮酒,因此被迫多裹了层厚重雪裘,此刻正懒洋洋靠在榻椅之上吹着海风,似乎有些瞌睡。

    见容华拿出红泥酒坛,潋滟双眸终于亮了亮。

    “云巅春?亏你还记得……”

    容华默不作声给他斟满一杯,却见对方又捏了个杯子,推至自己面前。

    君寻发出邀请:“陪我喝?”

    青年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缓慢点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陪师尊喝。”

    君寻笑眯眯地,正待劝酒,但见白衣青年蓦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君寻:“……”

    他默了默,才道:“想不到你而今酒量还不错。”

    容华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拎起酒坛,又给自己斟满。

    君寻也抿了一口醇香酒液,久违的香气在唇齿间徘徊几遭,又顺着喉咙流下,几乎顷刻在胸中点燃了一丛温暖跳跃的火。

    容华见状,再次默不作声给自己灌了一杯。

    这动作,倒不似是会喝酒的人在品酒,反而像是喝水。

    君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动作微顿,单手拄着颊侧,有些狐疑:“容华……?”

    白衣青年视线横移,落在前者身上,专注认真,温润含情:“师尊,怎么了?”

    ……好像没事?

    君寻腹诽着,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你这样喝,后劲会很大。”

    容华眉眼稍弯:“不会的。”

    他视线细细描摹过师尊线条精致的美丽轮廓,又落在前者捏着酒杯的纤长手指上,忽而道:“师尊是不是也会弹琴?”

    君寻一怔,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精于此道。”

    他说着,又回手由腰间抽出莫失,甩了甩冰丝挂穗:“若说萧曲,我倒会些。”

    他顿了顿:“……想听?”

    容华直直望着他,诚实点头。

    君寻轻笑一声,略一思索,将莫失搁至唇边。

    清越萧音跟随海风流泻而出,婉转缱绻,一如吹箫人平日最爱的语调般,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却又于转音间含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忧思惆怅,若不细听,根本无法分辨。

    长相思,摧心肝。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一曲长相思,如泣如诉,似乎道尽心事,让人心中惆怅,愁怀难遣。

    君寻也不知自己怎的选了这首曲子,分明心中什么都没想,也被这萧曲带得有些胸口发闷。

    他下意识转向容华,想要看看对方反应,却登时一愣,摇头失笑。

    亏他刚刚还夸这人酒量有长进了,原来只是从一杯倒“长进”到了两杯倒……

    不过也好,君寻存心灌醉他,若容华当真酒量过人,倒还有些难办了。

    他收起莫失,转而将手探入衣襟,捏出一根雪白长羽。

    白日秋水宗主递给他时,君寻便隐约感知到这上面寄存了一丝神念,竟与当年那朵雪玉琅花有些相似。

    当初他于阵法中醒转时,郁雪归曾提及制作这具身体的材料有一味凤凰血,想必便是君寻此时对这神念产生感应的原因了。

    牵扯到凤凰,难免便会与莲神有关。

    他不想让容华过早接触真相,也料定对方会以灵识受损为由阻止他链接这道神念,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将人灌醉。

    雪羽在海风之下微微摇曳,君寻长舒一口气,旋即微微阖目,放出灵识。

    接触到那缕神念的瞬间,君寻霎时眼前一眩,识海巨震!

    沉寂许久的紫珠光华大盛,似乎与其遥相呼应,君寻只觉浑身一轻,紧接着重重摔落——

    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温暖馥郁的怀抱。

    他忍着目眩缓缓睁眼,正对上一双犹胜美玉的青碧眼眸。

    “阿寻?”

    视线相对的刹那,那双眉眼便稍稍一弯,漾起层层柔软涟漪:“晨安。”

    红衣少年恍惚一瞬,似乎有些没缓过神来,盯着那张俊朗温雅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别开了视线。

    “雪尘,晨、晨安。”

    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睡了一夜,少年耳尖登时涌起一片绯霞,推了推前者肩膀,声若蚊呐:“先、先放开我……”

    谁知莲君见他反应,却微微一怔,摇头失笑:“那阿寻要先放开我呢。”

    他边说,边动了动手臂,一脸茫然的少年顺着对方雪白柔软的衣袖向下望去,终于落到自己攥得恁紧的指尖。

    “阿寻,”青年染着清浅香气的手掌抚过少年柔软流淌的乌发,嗓音柔软,“看来你真的从未意识到自己睡姿如何……”

    “好,好了!!”

    红霞终于攀上少年明靡动人的面颊,他一把甩开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袖角,莲君便借势张开双臂,任由少年一骨碌起身,兔子似的一蹦三尺远。

    “此地危险未测,阿寻还是不要离我太远为好。”

    莲君也缓慢起身,颇有些慢条斯理地整理衣着,又道:“你我已在此地徘徊甚久,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周身云气一荡,秋风扫落叶般掠过周遭,果然又由灌木丛中剔出两道浊息蔓延的人影。

    那两人似乎已然潜伏许久,被击飞的刹那直接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长啸,一蹬树干,疯魔般向着二人扑来!

    君寻手中金芒一动,正欲出手,两道清冽剑气却比他更快,直接没入二人眉心,顷刻间剿灭灵台,剥夺生机。

    尸身齐齐坠地的同时,白衣青年也面色一白,唇角溢出一隙猩红。

    “雪尘!!!”

    少年一急,立时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莲君,秀眉紧锁:“不是说好再遇到这种活死人让我来吗?你怎么又出手了!!”

    青年倚着树干,却是扯了扯唇角,继而伸出手指,将少年有些凌乱的发丝捋顺:“这几日都是阿寻出手,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后者微微一怔,眼圈却蓦地红了,嘴硬道:“我,我不累……”

    “怎会不累?”莲君含笑刮了刮他高挺精致的鼻梁,语含调侃,“小阿寻走着路都要睡着,若没有我这个跟班,可就要一头栽进河里,变成落汤凤凰了——”

    君寻:“?!”

    他一口气噎住,憋了半天,终于咬牙怒道:“这个狗混沌,它是故意的!”

    “我们一开始清除的分明都是魔渊那些鬼东西,可最近遇到被污染的凡人却越来越多了……”

    少年一拳锤在树上,恶狠狠磨着后槽牙:“它分明是发现守界之神出手干预凡人因果会遭反噬,故意消磨你的!”

    他气得够呛,可莲君却好似并不在意,反倒安抚性地顺了顺少年散乱的青丝,缓声道:“乾坤之大,俯仰之间,万物皆如平凡渺小一粟,你我亦然。”

    ——雪尘才不平凡,雪尘是最特别的!

    少年心有不甘,想要反驳,却被前者伸出食指轻轻一按,压上唇瓣。

    “混沌遮天,碧霄陷入危境,吾等生于此间,便要为此而战。苍生危难之下,无论阿寻与我、抑或守界之神与凡世之人,哪怕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其实并无分别。”

    “……你就是太心软了,”少年被他一席话压得无话可说,别扭半天,这才挤出几个字来:“可雪尘不怕反噬吗?”

    世间唯有一位神明,无人知晓干预凡人因果后,究竟会遭受到多重的反噬。

    ——是修为受损?还是神躯有恙?会不会羽化陨落?

    这些问题除了莲君自己,无人知晓。

    “凡世有一句话,叫‘知其不可而为之’。”***

    莲君笑吟吟帮他摘去不知何时落入发间的小叶,又细致地帮他将长发编好,这才柔声道:“神明生而永恒,自有天命于身。顺时退避红尘、分星定轨;逆时则挽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

    “此道漫漫,而吾存于此间,吾道亦在此间,故无不可为,唯不可不为也。”

    他鲜少与君寻探讨这样深奥的话题,见少年似乎面露茫然,只是微微一笑,忽然倾身,吻了吻君寻光洁的眉心:“……不用急着理解,阿寻总有一日会懂的。”

    少年原本在凝眉思索,却被这一吻骤然打断,面上好不容易消退的红晕再度泛滥猖獗。

    “我我我,我才不想懂!”

    君寻捂着尚且存留对方余温的额角,连话都要说不利索了,却还是梗着脖子,满目倔强:“反、反正我不许雪尘出事……你若有何意外,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回来!”

    莲君温柔专注的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怔愣了片刻,旋即笑意缓慢扩散,一路蔓延至眼角眉梢,仿佛春意过境,殊色盎然。

    “……好。”

    “我也答应阿寻,若真有那么一日——”

    他直起背脊,忽然执起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珍而重之按在胸口,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拼尽全力,再次与你相见。”

    “到那时,阿寻可别把我忘了……”

    君寻望着那双深情专注的剔透眼眸,下意思想要回握,掌心却蓦地一空。

    腕间似乎还残留着温暖的触感,君寻抬眸,看着四周逐渐消退的景色,僵在半空之中的指尖无意识一蜷。

    ……抓不住。

    无论流逝的光影,抑或是残留的余温。

    皆犹如指尖沙砾、天边流云,越是想要抓握,越无法如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溜走,消失无踪。

    潮水般的情绪由心头翻涌而上,君寻怔愣着立在黑暗之中,眼看着一团光影由自己胸口飞出,灼灼如萤。

    【宿主,好久不见。】

    许久不见的系统绕着他盘旋了一周,声音温和,甚至好似含着笑意。

    君寻垂下双手,迅速收拾情绪,长眉一挑,又是最常见的慵懒讥诮:“……你还记得我啊?”

    【……】

    【宿主,别开玩笑了。】

    君寻哼笑一声:“怎么,又来游说我了?”

    【游说也是无用,不是吗?】

    系统光团微微一颤,语气中竟含着一缕几不可查的无奈。

    它与君寻相伴几千世,早已对他的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有些事只要君寻说“不”,那么无论如何劝导皆是无用。

    君寻扬眉:“你倒了解我……那你不好好修养,又出来做什么?”

    系统沉默片刻,忽然放缓语调。

    【……你需要我。】

    【君寻,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吗?你自己究竟是谁?】

    就在这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空旷平静的识海骤然狂风大作。

    罡风卷起炽热炎流,将广袤无垠的平静海面掀起轩然波浪。

    君寻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水天一色逐渐被金紫纠缠的烈焰蔓延取代,最终化作一片无尽火海。

    与此同时,系统光团逐渐变化拉长,化出一道隐约可见轮廓,却无法窥见样貌的白影。

    炽热旋风将二人曳地衣摆掀得烈烈飞舞,几乎要交缠到一起。

    君寻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面目模糊的人影,忽然一咧唇:“……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故弄玄虚。”

    他毫不客气,紫眸抬起的瞬间,整个识海的火焰升腾至顶点,一声清唳乍然冲天而起!

    那人影未曾料到君寻竟敢在自己识海之中动用招式,一时猝不及防间,周身微芒霎时被扑面而来的剑气冲散,竟露出一瞬真容。

    光华飞散间,最先映入君寻眼帘的,是一双清澈剔透、温雅无瑕的青碧眼眸。

    对方似乎十分惊讶,瞳孔紧缩,根本没想过君寻会忽然出手,却又迅速反应,在面容彻底暴露前广袖一扬,霎时消散。

    火焰与剑气扑了个空,君寻立在原处,向前伸出的右手停顿许久,张开的五指终于微微一蜷,继而垂落。

    不可能的,他绝不会看错——

    那双分外美丽熟悉的玉眸几乎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有些头痛地捂住额角,眉心紧所,不敢置信。

    莲君,容华,系统……

    三双一模一样的眉眼,三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饶是君寻再迟钝,到了此时,也该发觉不对了。

    系统跑得太快,但君寻一向知道他惯于休息躲藏的位置。

    抱着一定要知道个明白彻底的心态,他立时张开感知,想要将光团从识海火浪之中揪出,却蓦地动作一顿。

    一股从天而降的清冽气息兜头罩下,带着君寻无法抗拒的力量,直接将他的意识强行拉了出去!

    海风扑面而来,却又立时被什么遮挡。取而代之的,是清幽醉人的辛凉莲香,与无法忽视的浓重酒气。

    君寻猛然睁开双眼——

    天光被熟悉轮廓遮挡,颈边甚至传来对方发丝滑落时,微凉顺滑的触感。

    君寻不自觉一颤,尚未开口,却直接被倾压而下的温软触感堵住双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疑问的嘤咛。

    云巅春的酒香混杂着莲花香气充斥鼻尖,君寻瞪大眼睛,视野中唯有轮廓模糊的青碧眼瞳,以及被对方轮廓遮挡大半的皎皎海月、茂茂星辰。

    “唔——!”

    那人似乎很是气愤,亲吻的同时,间或还毫不留情地啃咬两口,君寻吃痛,终于发力猛地一怼对方胸口,将他推开!

    “容华!”君寻莫名其妙,怒道,“你发什么疯——”

    话音未落,却被一滴温热液体砸在颊边,未出口的叱责登时被压了回去。

    直到此时,君寻视线才终于聚焦,看清了面前青年湿漉漉的通红眼圈,与满布泪痕的温润脸颊。

    “师尊……”

    容华双臂撑在君寻身后的榻靠边缘,将人死死禁锢在臂弯之间,却泪流满面,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连嗓音都颤了。

    “……莲君,是谁?”

    “师尊……梦见了谁?”

    容华的情绪似乎积攒了许久,此刻接着酒意终于爆发。

    他望着君寻的眼睛,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君寻颊边、颈侧、锁骨、胸前……

    分明只是水珠,落在身上却重逾万钧,砸的君寻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唇瓣,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师尊记忆里都是他,连做梦都念着他的名字?”

    容华声声质问,却又根本没打算给君寻任何辩解的机会。

    见对方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他直接再次倾身,二度封住了那双薄情的红唇。

    “容唔……?!”

    作者有话要说:

    品,你们细品qvq

    ps。评论掉落小红包嗷~

    *几行归去尽,念尔独何之。 ——唐·崔涂《孤雁·其二》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唐·李白《长相思》

    ***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

    ****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北宋·苏轼《苏文忠公全集·告文宣王文》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

    第83章 晋江独家的八三天

    沁人心脾的清幽香气包裹而来, 溢满君寻鼻翼唇齿,甚至要渗入每一寸颤栗不止的皮肤。

    容华吻得细密又深情,小心翼翼, 却又让他丝毫抵抗不得, 连推拒的手都被擒住, 压在靠榻两旁的边缘。

    君寻本就凌乱的脑子几乎要被对方压迫感十足的气息侵略得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停滞了, 只能无力感受着愈加清晰的感知。

    因是话说到一半被堵住了唇, 他几乎是猝不及防,连牙关都未咬紧, 便被青年温柔又强势地长驱直入, 舌尖被迫迎合,却又分外笨拙,一副根本没有一点经验的样子。

    “师尊……”

    容华放开那双薄情的唇瓣, 鼻尖亲昵地蹭了蹭青年高挺的鼻梁, 轻声呢喃。

    “念我的名字……”

    君寻好不容易被他放过, 立即别开头, 分明剧烈喘息着,却还不忘了磨着后槽牙恶狠狠道:“说什么鬼话……你再不起来, 小心我——?!”

    话音未落, 却被青年一把捏住下颌!

    “师尊, 真是薄情。”

    容华垂眼看他, 逆着星月光华, 一双青碧玉眸却亮得摄人,被酒意点起一丛丛危险深邃的暗火, 似乎要将眼前人生生吞噬, 融入骨血。

    “念我的名字, 师尊……不要想别人了……”

    他一点点倾身,极温存地磨蹭啄磨着君寻紧闭的唇瓣,似乎这样便能让对方乖乖张口,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语。

    一边温存,还要一边软着嗓音,说不清是撒娇还是祈求:“求您了,念我的名字吧。”

    君寻被他死死卡住下颌,想别开头都做不到。

    他心中苦笑不得,终于趁着对方稍稍抬头的间隙,开口快速道:“你喝醉了我不怪你,现在起来为师还能饶你唔——!!!”

    又是一阵攻城略地般的深吻,君寻只觉得自己每一分气息都要被攫取干净,就像是有电流涌遍周身,僵得他根本动弹不了一根手指。

    容华又一次放开他,这回不捏着君寻下巴了,转而开始细致温柔地拨弄他的发丝。

    云巅春的酒香随着他的呼吸喷吐在君寻颊边,几乎要将他也熏醉了。

    “师尊,”容华嗓音有些委屈,“您就这般不愿吗?”

    只是念个名字而已,师尊能在梦中呼唤那个人千百次,却不肯在清醒时叫他的名字,哪怕一次吗?

    人喝醉后,总是会执着于一些什么,哪怕这件事清醒后稍微一想就会觉得荒唐,却也无法在酒意上涌时思考明白。

    君寻也不是没醉过,他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让容华很是不安,是以虽然有些惊诧,但也没有真的因为他的冒犯而发怒。

    他闭了闭眼,努力调整好被容华吻乱的呼吸,旋即轻叹一声,开口:“你……唔!”

    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青年重重一啄,将所有话语堵了回去。

    君寻:“……?”

    他瞪大眼睛,见容华又一次起身,满面希冀地盯着自己,无意识抿了抿唇,再次试探出声:“我——嗯?!”

    又是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字,就再次被容华一个吻封住了唇。

    君寻:“……??”

    这算什么,不喊他名字就不能说话呗???

    他望着容华剔透美丽的眸子,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却忽然回闪过五年前极乐城那一夜。

    天街如昼,满城温暖灯火下,明眸皓齿的白衣少年极亲昵地扑将过来,一吻落在自己唇边,满眼真挚赤忱。

    或许从那时起,他一直以来高筑的心防便被这狡猾的小东西偷偷撬开了一隙,从此再也无法真正抵御来自对方的袭击。

    不管他究竟是莲神,还是一名身世凄惨的普通少年。

    仿佛君寻上天入地,无数轮回,历经世间千难万苦,只是为了这落雪般的一吻。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是捧在心尖上的莲华。

    君寻认命般叹了口气,忽然伸手一揽,竟蓦地环住白衣青年脖颈,发力将他拉了下来。

    容华也未曾料想师尊会这般反应,下意识跟着他的力度倾身,便被君寻主动凑近,一吻落于眉心。

    长久以来的拳拳爱意终于收到了回应,容华几乎立时鼻尖一酸,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情绪再次翻涌泛滥,催出泪来。

    美人如花隔云端。

    事到如今,他远在天边的师尊终于肯向自己伸出手来,拥他入怀。

    一切怀疑、委屈、纠结、不甘,皆在此时此刻被巨大的喜悦与满足冲散,终于被他抛诸脑后。

    容华紧紧将师尊瘦削单薄的身体圈入怀中,感受着对方有些虚弱乏力的心跳与清浅呼吸,几乎要将人揉入自己的骨血。

    “容、容华……”

    强行动用神识之力的后遗症开始躁动,君寻血气上涌,有些呼吸困难,立即锤了青年后背一拳,吃力道:“你要勒死我了——”

    容华这才猛然惊觉,心有余悸地放开双臂,满脸慌乱无措:“对不住师尊,我没控制好……”

    君寻面色发白,原本捂着胸口在低咳,见他一副局促慌张,似乎以为师尊是被自己勒成这般的模样,又忍不住边咳边闷笑起来。

    他面不改色地压下胸腔上涌的血腥味道,这才喘着气靠在榻背上,一派懒倦地出言调侃:“怎么,方才气势汹汹的容雪尘哪去了?现在知道自己失控了——”

    一边说,便见一层绯红云霞跟着自己的调笑缓慢飘上容华温雅俊美的面容,竟罕见地显得有些窘迫。

    君寻笑意更甚,正欲再说点别的逗逗他,青年却又兀地一倾身,“啾”地一口,亲中了师尊那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薄唇。

    君寻:“……?!”

    他哼笑一声,阴测测道:“得寸进尺?”

    容华借着酒劲偷袭得逞,像只偷得了腥的猫,正欲心满意足地起身,却蓦然被师尊一把揪住衣领!

    露台之上,登时一阵天旋地转,海风躁动平息之时,二人方位已然对调,换成白衣圣人被一袭火红死死压制,动弹不得了。

    二人如今身体素质天差地别,师尊不调动灵火的情况下,容华几乎稍动灵力,便能将人从自己身上掀下去。

    可面临师尊难得的主动,容华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推拒的想法。

    君寻伸出两根手指,一如从前许多次那般缓慢又轻挑地撩起青年下巴尖,轻轻摩挲,旋即低声轻笑,呵气如兰。

    “以下犯上,胆大包天,冒犯师尊——”

    美人眯起凤眼,眸底光华潋滟,流晶璨璨,几乎要教人溺毙于深邃星海之中:“自己说,该怎么罚你?”

    容华顺势抬起头来,直直望着那双让他目眩神迷的紫眸,只觉心头血都在喧嚣翻滚,悸动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喉结轻动,旋即唇瓣微启,一字一句,郑重开口。

    “……就罚我生生世世,都陪伴在您身旁吧。”

    君寻微怔,又哼笑一声,正欲出声说话,白衣青年却骤然神情一肃,直接出手将师尊圈入怀中,翻身而起!

    君寻毫无防备地撞上对方温暖僵硬的胸膛,险些没压住喉间鲜血。但见一道银白刀光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直直没入靠榻中央!

    容华冷哼一声,面上云气汇聚,瞬间凝成一副玉白假面。

    与此同时,他随手一招,直接将雪裘大氅拉起,披上了师尊瘦削单薄的肩头。

    一切不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白衣圣人广袖一荡,榻上寒光登时被压制溃散,露出一柄模样极为精致的纯银长刀。

    “哎呀,看来本座来的不是时候——”

    一声轻笑响起,与此同时,一双描金绘彩的锦靴在容华视线中踏上靠榻,不偏不倚,正踩中了二人被月华投下的身影。

    容华当然记得这位修罗城主什么德行,根本不想让他看见师尊一分一毫。

    君寻莫名其妙被他按在怀中,又被雪裘严丝合缝裹着,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听见容华经过胸腔共鸣加持后的低沉嗓音,几乎震得他头皮发麻。

    “……汨绝,”容华看着一身描金玄衣劲装的青年随手将榻上银刀拔出,冷冽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你来做什么?”

    眼看冰寒云气便要席卷而来,汨绝这才张开双手,老老实实后退了几步,笑得妖冶狡猾:“哎哎哎,我这不是眼看美人儿就要失身,这才赶来阻止嘛。”

    他说着,视线却意味深长地在君寻身上徘徊了一圈,指尖一拨耳垂点缀的孔雀羽:“圣人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我和美人早就见过了,也不差这一面。”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早在离天宫,汨绝已经出现过,和他讲了一大堆容华的坏话了。

    君寻心中无奈,下意识推了推青年肩膀,嗓音闷闷道:“行了,放开我吧。”

    容华酒醒了大半,正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心虚,此刻更加不会违逆师尊心意,是以立即松开束缚,任由君寻抬头,站直了身体。

    汨绝双臂环胸,看着二人一副心意相通的模样,终于没忍住白眼,“嘁”了一声:“你们还真是……不管到哪,都是一副如胶似漆的鬼样子。”

    君寻眉梢一扬,没好气道:“你到底来干嘛的?有话快说,没事快滚。”

    “怎么这就开始赶人走了??”

    汨绝一副受了伤的模样,捂着胸口:“亏本座好不容易探到消息,专程过来通知圣人,你们就这样对我——”

    容华终于也皱了眉:“什么消息?”

    汨绝咧唇一笑:“自然是圣人最想知道的那个人……已然到了仙域萧州,无尽雷域之外了。”

    容华圈住师尊腰际的手臂几不可查地一紧。

    君寻一向感知敏锐,见容华周身气息愈发冷冽,终于抿了抿唇,主动按上了对方按在自己腰间的手。

    “无尽雷域最中心,是天谴山。”

    他垂眸,缓慢道:“传闻中镇压‘妖物’,后又将其挫骨扬灰的所在。”

    “——你们在追谁,追到了那个地方?”

    容华罕见地默了默。

    汨绝见二人陷入僵持,却蓦地一笑:“美人儿,他有事瞒着你。”

    君寻抬眸,睨了他一眼。

    汨绝笑眯眯后退:“又这样看我?我说了,你可要小心被骗——”

    话音未落,两道灵力竟同时席卷而出,登时将那道玄衣身影打散!

    不约而同出手的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尴尬地收了手。

    ……又是幻术。

    君寻没好气地看着汨绝再次化作光屑消失,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手指。

    “……师尊,”容华伸手覆住君寻手腕,轻声道,“弟子不跟您说,是不想让您难做。”

    君寻抬眸:“什么?”

    “您可还记得,当初在归一神殿,我们遇到的那名与谢师伯极为相似的剑修?”

    君寻皱眉,他当然记得。

    圣坤殿主谢折衣,那人女扮男装,利用身外化身几次三番袭击容华,欲夺神器碎片,更是似乎在归一神殿担任了非常重要的职位,那些掺有浊息的药丸,便是出自她手。

    只是那次事发突然,他尚未来得及知会谢疏风,便已和容华跳了魔渊。

    谢疏风一向性格直接,爱恨分明,也不知能否接受亲阿姊竟是神殿走狗。

    “……你在追她?”

    容华点头:“是。”

    他伸出指尖,将师尊被海风卷起的鬓发掖至耳后:“弟子一直在留意此人动向……除此之外,还有天谴山。”

    “师尊可知,无尽雷域之中都有什么?”

    君寻扬眉:“有话直说。”

    无尽雷域,其实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千里荒漠。

    唯有活物踏足其中时,才会激发雷电攻击入侵者,不死不休,而这一特点又以天谴山尤甚。

    九天玄雷威势之下,哪怕是圣人入内也要吃亏。

    若是按照《碧霄通史》记载,数千年前害死莲神的“妖物”被挫骨扬灰后,无尽雷域该陷入沉睡,也没有人自讨苦吃,胆敢去挑战九天玄雷。

    可容华却默了默,缓慢道:“几日前,有人发现已然风平浪静数千年的天谴山,活了。”

    *

    萧州地处偏僻,又靠近无尽雷域,并不似仙域其他地段繁华,却是无数雷元素修者的修炼宝地。

    师徒二人甫一踏入此地,便不约而同感知到了灵气躁动,由雷域扩散,已然波及外界气候,导致方圆千里皆被阴云笼罩,雷弧跳跃,似乎随时都会落下苍茫雷霆。

    因这灵气躁动之故,萧州城内也没剩下几名修士,反倒令家住此地的平民们更自在了些,集市摩肩接踵,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倒是没被阴郁天气影响分毫。

    为了方便行走,二人皆在城外就戴好了幕篱,只是轻纱曳地,也遮不住天生超凡脱俗的气质,再加上他们一直手牵着手——

    行人视线在他们交握的手掌间乱扫,又不住审视着这一对相差不多的身形身高,一时面上皆有些纠结。

    二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旁人的视线,容华幕篱之下耳尖都要红透了,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被君寻坏心眼地死死攥住,说什么也不撒开。

    “师、师尊……”

    容华嗓音有些颤:“这么多人看着……”

    君寻一阵好笑。

    观世镜中,看着的人不比现在多多了?那时容华还毫无心理障碍地给他斟酒剥葡萄,怎的这会儿就不好意思了?

    “自从上次喝醉之后,你就一直躲着我,”君寻用力捏了捏他的指节,故意恶狠狠道,“别以为我感觉不出来。”

    容华心中叫苦不迭。

    那日他虽醉了,却没有断片,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喝醉后竟对师尊做出那种禽兽不如之事,此刻听对方重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心乱如麻,却又百般纠结,想知道师尊那时的回应有几分真心,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提起,只能自暴自弃,尽量避免想起这件事情来。

    君寻几乎要笑出声了。

    亏他还觉得容华五年后长进了,结果还是这般纯情,再逗下去,都要让他产生负罪感了。

    君寻故意将二人交握的手扬高了些,正欲说话,却不由脚步一顿,视线投向不远方一处巷角。

    容华灵识强度世无仅有,自然也有所察觉:“……出现了。”

    君寻点头:“追。”

    二人立即动作,想要跟上那处一闪而过的黑影,却又不约而同望向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花灯货架掩映后,隐约可见一袭分外耀目冷冽的红。

    忽而一道晚风袭来,将本就摇曳的各式灯笼扬起,露出那人形貌狰狞的黄金面具,与一双阴鸷淡漠的紫眸。

    君寻几乎毫不犹豫松开了容华手指:“分头追!”

    他满心疑问,系统又不知所踪,此刻见到那人,定要问个清楚。

    容华下意识跟着师尊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分外头痛地捏了捏额角,旋即一转身,向着最一开始的黑影追去。

    君寻几乎毫不费力地追上了那道红衣,换句话说,那人是料定了他会跟来,所以也并未躲避。

    暗巷尽头,君寻站定脚步,便见阴影中那人缓缓回身,抬眸望来。

    他盯着对方漠然冷鸷的紫眸:“……你在等我。”

    红衣人没有回应,只是一如五年前在神殿那一面般,有些迟钝地抬起双手,解下了黄金鬼面。

    猩红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纵贯右小臂的细长伤口,竟仍旧如五年前一般,血肉淋漓,没有愈合分毫。

    与此同时,君寻眉头一蹙,按住了骤然喧嚣鼓噪起来的胸腔。

    无穷无尽的情绪刹那涌起,分外熟悉,令他一时失语,却又如此陌生,似乎并不属于如今的自己。

    他视线略过对方火纹满布的颓靡容颜,最后落定于他眉心那道几乎有些刺目的飞鸟纹路之上。

    被注视的瞬间,那鸟纹瞬时光华大作,再显现时,已然变作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图腾。

    “……身外化身?”

    君寻骤然明悟,却摇头失笑,嗓音沙哑:“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他已暗伤攻心,一口鲜血吐出!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宗主小课堂开课啦——

    身外化身,乃是高境界修者将一缕魂识提出所造之物。

    化身与本体所有特征皆一致无二,且能自如处事,唯二可以分辨之处,一是肉身格外脆弱,二是眉心印记。

    (相关内容在十三章!)

    ps。小红包!啾咪~

    第84章 晋江独家的八四天

    暗巷尽头, 飘渺云气汇作无瑕白衣,由海棠花枝飞身而下。

    足尖触地的瞬间,那道早已察觉自己被人跟踪的黑影登时回身, 冰寒剑气挥出, 直取容华胸口!

    白衣青年冷哼一声, 却只是玉眸稍动,逼近身前的白芒登时停滞, 继而猝然消散。

    黑衣人似乎怔愣一瞬, 身形方才停顿,却被对方以牙还牙, 直接一道寒气飞来, 将几乎遮住整张面容的兜帽击飞!

    冰冷锋利的五官终于暴露在空气之中,容华眸光在对方眉心赤红剑纹停留一瞬,翩然落地。

    “圣坤殿主, 好久不见。”

    谢折衣此次仍旧是男装打扮, 若非面上仍是一副盎然笑意, 当真与谢疏风有那么几分相似。

    被追上了, 他也没有要继续逃跑的意思,宽大黑袍之下银芒一闪, 寒气四溢的细长剑锋登时显现, 直向白衣青年刺来!

    容华不闪不避, 假面之下, 玉眸冷冽, 几乎要凝出寸寸坚冰。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动过一根手指, 可谢折衣的身形却骤然停滞, 分明没有任何灵气流转的迹象, 可天地气机却为圣人所趋,将他以一个颇有些诡异的姿势困锁半空,再也动弹不得。

    谢折衣尝试挣扎无果,却也不慌,只眯着眼睛笑:“……还真的被你抓住了。”

    容华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因行动有些散乱的衣襟,眼神却在谢折衣脸上略一停顿,饶有兴趣道:“原来鼎鼎大名的圣宫第一美人折衣仙子,竟是男儿身。”

    谢折衣瞳孔微缩,却罕见地抿了抿唇,继而垂眉一笑:“想不到,竟是你最先发现。”

    容华脚步停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阁下是男是女,我并不感兴趣。”

    他视线掠过对方手中的灵剑逐流:“只是想听听,阁下放着归一神殿与圣宫不管,跑来萧州作甚?”

    就在青年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沉闷雷声于众人头顶乍响,顺着阴暗云层扩散而开。

    容华略一抬眸,心底却没来由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可谢折衣却好似完全没听到他的话,视线格外大胆地在白衣圣人身上逡巡一圈,缓缓道:“这么好的躯壳……当初放你离开,简直是芳舟的失误。”

    容华动作微顿:“你什么意思?”

    谢折衣轻笑一声:“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吧?”

    他抬眸,盯着圣人冰冷淡漠的眼瞳:“魔宫圣女华云裳怀孕时被追杀,意外中,竟将圣物莲花台吸收,与腹中胎儿融合,不然你以为……圣宫为何会放任你出世长大?”

    “若非莲花台,何以神器碎片皆会对你那般亲近,还能如此轻易被你吸收?”

    谢折衣冷笑:“亏得芳舟钻研十几年……人造的容器终归比不过生而一体的——”

    又是一声闷雷绵延而开。

    容华抬起左掌,看着血红莲纹缓缓显现的同时,似乎还有一道极浅淡的阴影隐于其后,若非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魂契牵系于主魂之上,亦可对残魂产生感应……

    这阴影,便是所谓的感应吗?

    容华无心再与谢折衣打机锋,见对方丝毫不慌的模样,他垂下左臂,右手微抬,一朵巴掌大小的浅白光莲缓缓浮现。

    于此同时,谢折衣双眸紧缩,不可置信道:“疏风?!”

    他当然能感受到,那光莲中封着一道魂识,散发而出的气息正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谢疏风!

    “圣坤殿主似乎觉得,区区一副身外化身,即便被擒,大不了将之舍弃,旁人根本奈何不得……对吗?”

    白衣圣人微微垂眸,轻声道:“只可惜祸不单行……离开世外岛时过于匆忙,竟忘记将谢师伯的魂魄归还了……”

    “住口!!!”

    话音未落,便被谢折衣一声怒喝打断:“你一个叛出太华的逆徒,有何资格称他师伯?!”

    容华哼笑一声,幽深玉眸毫无波澜:“阁下所言极是,我早已叛出太华,自然不该再有逾越。”

    修长五指在对方视线中缓慢收拢,那朵光莲收到压迫,开始变型,连带着内里封存的魂魄也开始痛苦挣扎起来。

    他看着谢折衣终于开始有些慌乱的脸,嗓音低沉,却无端含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可若就这般将之捏碎——”

    谢折衣目眦欲裂,可白衣圣人却仍旧云淡风轻,接着道:“圣坤殿主觉得……他会不会很疼?”

    “住手!住手!!”

    谢折衣拼命想要挣脱束缚,却仍旧被无形困锁压制,动弹不得,只好强作镇定,狠狠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白衣圣人终于微微一笑:“自然是希望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

    君寻骤然脱力,靠在冰冷砖墙之上。

    喷洒而出的血液含着色彩迷离的紫色流晶,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登时将石板路焚出一片嶙峋小坑。

    脚步声逐渐靠近,君寻眼皮微掀,只能看见冷冽红衣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面前不足二尺距离。

    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上火纹满布,衬着阴鸷紫瞳,仿佛地狱深处爬出的索命妖鬼。

    香木焚烧的熏暖香气混着血腥味道缭绕鼻尖,君寻捂着胸口,却见对方缓慢伸出左手食指,点上了自己眉心。

    滚烫触感几乎要将皮肤灼伤,君寻无意识皱了眉,猛然惊觉体内六道封神印正不受控制地一重一重自行解开。

    随着束缚消失,幽紫火纹也仿佛藤蔓疯长,开始向着他颈侧指尖攀爬延伸。

    君寻吃痛,只觉呼吸愈发困难。

    他无意识抬头想要汲取些新鲜空气,却乍然对上了来人那双深邃冰冷的凤眸。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火纹满面,眉心猩红,正在与眼前之人逐渐同化,变得一模一样——

    浪潮般磅礴的情绪纷乱而至,涌上心头,眼前无数画面闪现,却根本看不分明。

    君寻痛苦万分,一声低吼,右手直接隔空一抓,猛然挥臂!

    赤金光华劈面而来,迫得那人不得不飞身而退,避开濯心锋芒。

    体内躁动的火焰终于有所消减,六道封神印也开始逐渐复原,君寻喘着气,好不容易恢复些力气,立即单手扶墙,提剑起身。

    对方也在不远处站定,却没有任何反击的意思,只是定定盯了濯心半晌,视线又落在剑格下方的莲纹之上停顿片刻,这才再次抬眸,望向君寻。

    “还……不是……时候。”

    他似乎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嗓音艰涩沙哑,吐字也分外生疏。

    君寻皱眉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边调整呼吸,边反问道:“你自己来的?郁雪归呢,是他让你来引开我?”

    综合前两次与他会面,似乎皆会在之后遇见郁雪归。

    那位圣宫天骄似乎将这红衣人当成了一件声东击西的工具,用起来分外顺手。

    君寻没来由烦躁起来。

    “郁,雪……归……”

    红衣人学着他的发音又复述了一遍郁雪归的名字,却略略一歪头,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涌现出一丝茫然:“……何人?”

    君寻:“……”

    ……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郁雪归是谁。

    君寻有些纳闷,此前几次相遇皆非巧合,若这红衣人不认识郁雪归,何以几次三番在关键时刻将自己引开?

    正犹疑着,对面红衣人却蓦然想起什么似的,也不顾君寻手中尚提着濯心,再次抬步走了过来。

    一边走,还一边伸手入袖,似乎在摸索什么。

    君寻持剑戒备,对方却由广袖之间掏出一朵雪白琅花,递了过来。

    “……拿,着。”

    君寻看着光华流转的花瓣脉络,没有动作。

    五年前,折花会上,也是这样一朵雪玉琅花,上面同样附着一缕神念,让他看到了不知被何物所困的凤凰。

    红衣人似乎有些着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因许久未曾与人交流,憋了半晌,也只能伸手指了指君寻,又指了指自己,艰难道:“我们……一样……”

    见君寻不为所动,他又将手中琅花向前递了递,同时骤然抬起仍旧鲜血淋漓的右手,直指浓云遮盖,闷雷不止的天际:“天谴……”

    君寻下意识跟着他的方向抬眸,眸底星河流转,视线轻而易举穿透云障,却在看清被遮挡之物时瞳孔微缩。

    那是一柄几乎通天彻地的“巨剑”,若非电闪雷鸣之时将其轮廓照亮,几乎要被厚重阴云彻底遮蔽形貌。

    数不胜数的粗重锁链牵系于剑身形状的山峦之上,又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不知尽头几何。

    每有一道雷霆劈落,便会被那些锁链导入山体,激发其中的封印阵法,再以千万倍的强度降临至被镇压其下的囚徒身上,此为完整的一道雷刑。

    只要不死,雷刑便永远不会止息。

    “——天,谴!”

    红衣人再次重复了一遍,视线在二人后方逐渐汇聚的云气之上略一停顿,紧接着将手中雪玉琅花硬塞给君寻,整个人登时化作一团紫焰,骤然消散。

    指尖触碰到雪玉琅花的瞬间,那股令人熟悉的神念气息再次袭来。

    君寻本就灵识波动,此刻更是摇摇欲坠,清冽温柔的莲香被云气携带包裹而来,他下意识向后一仰,果然倒入一处温暖坚硬的怀抱之中。

    “师尊!”

    容华满含焦急的嗓音响起,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隔绝,让人听不真切。

    君寻攥住手边柔软温凉的布料,终于头颅一偏,沉沉睡去。

    *

    清泉一般的如水灵息在仙脉之中汨汨流淌,将躁动肆虐的火焰梳理压制,终于将烦乱的思绪扫平。

    君寻睁开双眼,盯着眼前纱幔出神片刻,思绪终于缓慢回笼。

    之前似乎是在森林中,他们遭到了魔物与活死人的围攻,他体力不支,无法压制凤火,是莲君出手,击退了敌人。

    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莲君!!”

    他一骨碌爬起来,登时牵动伤口,却又顾不得许多,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要翻身下地,却被温柔力道按住。

    “阿寻,别动。”

    莲君一向仿佛清泉的温润嗓音罕见地有些沙哑,却还是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凤火未平,先疗伤。”

    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君寻登时不敢动弹,老老实实地任由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继续梳理体内喧嚣躁动的火焰。

    “雪尘,”君寻盯着他瞧了半晌,终于有些迟疑地开了口,“你的反噬……”

    在他的记忆中,即便遭受反噬,雪尘也从未有过如此明显的症状。

    非但面无血色,连握住他的那只手也失去了从前的柔软温热,凉得吓人。

    可对方却只是微微一笑,摇头道:“无需担心,我没事的。”

    似乎怕君寻追问,莲君直接转移了话题,缓慢道:“凤凰万年一涅槃,阿寻的凤火是涅槃时受混沌影响,方才浸染浊息,难以压制。加之这段时间杀戮过多,阿寻心绪不稳,这才致使邪气寻到可乘之机,反噬其主。”

    “针对此事,我也想了许久,”莲君顿了顿,抬眸浅笑,“近日想起一上古秘术,或可一试。”

    从第一次睁眼起便饱受凤火折磨的君寻终于被吸引了注意,颇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什么秘术?”

    莲君眼眸稍弯,揉了揉少年有些凌乱的鬓发,旋即伸出指尖,在空气中飞快勾勒出无数浅金丝线。

    凤凰之瞳天生便能识破迷障,看透本质。

    秘术的脉络在少年眼底分毫不差地勾勒而出,最终汇成一道缓慢运转的繁复封印,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此为‘六道封神印’,共有六重,或可助阿寻压制体内凤火。”

    莲君手托金印,又道:“只是一旦施加,此秘术便会吸收阿寻仙脉所有灵力维持自身——所以要不要用,以及几时来用,都交给阿寻自己选择。”

    君寻似懂非懂,他看了看青年掌心的浅金纹印,又抬眸,望向那双温和专注的青碧眼瞳,忽而一笑:“反正有雪尘在身边,我才不怕!还要那劳什子封印做什么?”

    莲君微微一怔,旋即摇头失笑。

    他收起鎏金封印,重重挼了一把少年有些散乱的墨发,故作严肃道:“倘若有一日,我不在阿寻身边呢?”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君寻,他眨着眼睛思索了好半晌,才歪了歪头,后知后觉地皱了眉:“雪尘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从第一次被带回太清无上境,他就一直和雪尘在一起,几乎从未分开过。

    ……为何会有雪尘不在他身边的一日呢?

    莲君似乎也被他反问得微怔片刻,这才柔软一笑,点头道:“对,我会一直在阿寻身边。”

    君寻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头,正要说话,却蓦地鼻尖一动:“好香啊,是什么味道?”

    注意力被吸引的同时,貌似也将方才的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前者哭笑不得,却还是循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道:“似乎是福缘糕,据说世人喜于生辰之时食用,取‘福缘相伴’之意……”

    少年登时来了兴致,直接一翻身跳下了床,三两步跑到窗边,猛然一推——

    刹那间,仿佛接通了与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一时林林总总、生生色色尽皆涌入窗棂,展现于二人面前。

    君寻撑着窗台向外张望,果真见到一处热气腾腾的小摊,一块块福缘糕好似肥嘟嘟的金元宝整齐码放,散发着糕点特有的清甜味道。

    见少年一脸想尝尝的表情,莲君也有些好笑:“我瞧着近些年来,阿寻的挑食倒是好了不少。”

    少年登时身形微僵,红着耳尖抱臂仰头,干巴巴辩解:“我、我只是赏他们个脸面罢了!凡世俗物,岂能与醴泉炼实相比……”

    他越说越小声,视线却被下方一对少年吸引。

    其中一人刚刚打开纸包,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块福缘糕,珍而重之地放入同伴手心:“阿瑾,快尝尝!”

    那被唤作阿瑾的少年似乎有些腼腆,捧着金灿灿的糕点看了半晌,这才矜持地咬了一小口,眼眸晶亮:“真的好甜,谢谢阿离——”

    红衣少年盯着他们,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耳边一声轻笑,他猛然回神,立即仰着下巴嘴硬道:“我不过发现吃糕那人是只雁妖,一时稀奇多瞧两眼,才不是想尝——”

    话未说完,一只白皙手掌已然伸至面前,掌心赫然躺着一块福缘糕。

    君寻的话噎在口中。

    他瞪大眼睛转向莲君,后者则含笑托着元宝形状的糕点又在他面前晃了两圈:“真的不想尝尝吗?”

    “……是雪尘求我的,”少年有些别扭地抓住他,就着莲君的手咬了一口,边含糊道,“才不是我想吃……真甜。”

    预想之中的清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君寻垂眸,看着福缘糕摊主一脸惊喜地捏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手边的金叶子,小声嘀咕。

    “一片金叶子换一块糕……怎么想都亏了……”

    莲君笑答:“一片金叶子换一道福缘,怎么想都是赚的。”

    君寻:“……”

    他狠狠咬掉一口糕:“……雪尘总是有理。”

    白衣青年弯着眉眼,伸手帮他捏去唇角一块糕点渣,尚未开口,却见对方视线一动,似乎又被什么黏住了。

    “那是投壶,”莲君含笑解释,“需将箭杆掷入前方长颈酒壶之中,中多者胜,可得彩头。”

    少年本就跃跃欲试,闻言直接三两口将糕点塞入,眼看便要翻窗跃下——

    “阿寻!”莲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赞同道,“我们约好的?”

    君寻撇了撇嘴,故意拖长音调:“哦——礼仪,礼仪——”

    他收回已经迈出窗棂的一条腿,故意学着莲君平日的模样整理衣袍,不紧不慢地推门,下楼——

    迈出客栈大门的刹那,少年登时欢呼一声,拔腿便冲入人群,像只刚刚飞出笼子的小鸟,向着人群最热闹的所在飞去。

    莲君哭笑不得,缓步跟上,待走到人群边缘时,少年已接连投中数箭,眼看便要拔得头筹了。

    见他过来,君寻立时用力招了招手:“莲君,快看我快看我!”

    少年紫眸晶亮,红衣飒飒,笑靥明靡,似乎夺尽天地秀色,令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不知怎的,原本热闹喧嚣的人群尽皆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红衣劲装的娇艳少年缓慢抬臂,伸手一抛——

    箭杆仿佛听了他的话,如臂使指般,不偏不倚落入酒壶,发出一声脆响。

    “全中!”

    充当司射之人立时欢呼一声,抚掌而笑:“小公子真是厉害,还请上前挑选奖励!”

    少年当即欢呼一声,雀跃着走上领奖台,取走了一支色彩清澈通透的莲纹白玉簪。

    他生得好看,又如此明媚殊艳,不少女子跃跃欲试,都想上来跟他搭话,想要得他相赠玉簪,成就一段佳话。

    可少年却好似对四面八方的热切视线全无所觉,一拿到奖品,便向着人群中一抹白扑去:“莲君——”

    众人这才发现白衣青年的存在,一时被他分外出尘绝世的气质吸引,却又不敢出声,似乎面对神龛玉像,多瞧一眼都是亵渎。

    可那人却张开双臂,不偏不倚将少年接了个满怀。

    温雅俊美的面容之上尽是宠溺纵容,没有半分神明该有的孤高疏离。

    君寻将玉簪在他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我赢了,好不好看!”

    莲君含笑为他理顺有些散乱的鬓发:“卿卿怎样都好看。”

    少年耳尖立时泛了红:“那、那这个就送给你了!”

    说完,他也不待前者回应,直接一手勾住对方脖颈将人拉弯了腰,紧接着将玉簪郑重插入莲君发髻。

    “嗯——”

    君寻退开两步,抱着手臂,笑吟吟端详白衣青年片刻,终于满意了:“你平日太素啦,这样才好看!”

    莲君眉眼温柔专注:“卿卿说好看,怎样都好看。”

    少年耳际红云眼看就要漫上颊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不远处一声惊呼打断。

    “大人?”

    二人动作微顿,不约而同循声回望,却见一名青年拨开人群而来,望着莲君,满脸惊喜:“真的是您!”

    君寻凝眉想了半晌,这才眉梢一扬,不确定道:“……隋无迹?”

    眼中只有那抹无瑕白衣的青年终于肯将注意力短暂地分给君寻一丁点,却也只是简单一颔首:“梧卿公子。”

    话音未落,便再度转向莲君,目光殷切仰慕:“真巧,竟能在这种小地方遇见大人!”

    莲君抿唇,微笑点头:“不必如此客气。”

    他边说,一边回手拉起君寻手腕:“我们还有事,先……”

    “大人稍等!”

    隋无迹一急,竟伸手拉住了白衣神明干净无瑕的柔软袖角,有些怯懦道:“我、我有几位好友,听闻大人是无迹当年的救命恩人,皆对大人万般景仰,此生夙愿便是得见大人真颜……”

    他越说越小声,连捏着莲君衣角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却还是死死抓着,不肯放手,言辞恳切:“还请您成全!”

    “几位好友?”

    君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似乎被疏远了,凝眉思索片刻,终于“哦——”了一声,好奇道:“是传言中同你并称‘九绝’的那几个人嘛?”

    隋无迹视线再次依依不舍地从莲君脸上移开,点头应:“梧卿公子猜的不错……只是‘九绝’之名,乃世人过誉,二位不必挂耳。碧霄受魔物所饶,吾等既有能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着,眼神又渐渐回到了莲君处,面露希冀:“说起来,我们也正为魔物之事头痛不已,若能得大人指点一二,定是苍生之幸!”

    听到魔物二字,二人俱是一怔。

    莲君与君寻对视一眼,只好点点头,微笑开口:“不必如此,我们随你前去便是。”

    ……天光大亮。

    君寻睁开双眼,看着日影经窗纱削弱后洒落全身,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额角。

    一抬手,却发现左掌竟死死攥着一朵雪玉琅花,柔软花瓣已被他无意识中摧残到支离破碎,几乎不成样子。

    他皱着眉,掌心火焰升腾,登时将花泥焚尽。

    想要抬起另一只手,却被一股力道牵引,不由得垂下视线,正正对上一双温润柔软的含情浅眸。

    “师尊,”俊朗青年将他的手背凑到唇边,轻轻一吻,眉眼尽是亲呢笑意,“晨安。”

    看这模样,似乎陪他躺了许久了。

    君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松开掌心死死捏着的袖角,有些僵硬地移开了视线。

    “我们,”他可疑地停顿一瞬,“这是在哪?”

    容华指腹掠过师尊手腕,含笑感受着对方有些雀跃的脉搏,眸光在他青丝掩映间隐约可见的微红耳廓上停顿片刻,这才轻笑一声,缓慢开口。

    “客栈。”

    他单手撑着头:“师尊前日晕倒,怎么叫都不醒,弟子只好先寻了个客栈略作休整。”

    君寻默了默:“……我睡了多久?”

    容华含笑起身:“两日两夜了。”

    见师尊似乎想要下床,他拉过雪裘将人裹好,这才扶着青年起身,来到桌前:“您先前……”

    “没什么,”君寻知道他要问,立即出言将他打断,“那人带了信来,要我去天谴山。”

    容华点点头,似乎真的没有追问的意思,拿过茶杯一边倒水,一边自顾自道:“弟子遇到了圣坤殿主,圣宫似乎察觉到天谴山内有神器波动,方遣人来此查看。”

    君寻执杯的手一顿,扬眉奇道:“她竟肯将真相告知你?”

    容华面不改色,微笑道:“自是用过一些小小手段。”

    君寻“唔”了一声,也无心追问,只道:“两边都盯着天谴山,看来这一趟不去不可了。”

    美人圆润指尖叩叩桌面:“只是要再等一日——算算时间,大师兄也快到了。”

    容华动作微顿:“宗主?”

    “嗯,”君寻边应,边抿了一口温水,立时皱紧了眉,“……好苦。”

    容华尚未说话,对方却放下杯盏,接着道:“我们离开世外岛时,二师兄传了信,说大师兄带了无尽意,已从太华赶来了。”

    君寻接过容华递过来的蜜饯含了会,又道:“我总觉得,天谴山一行或有变数,能有无尽意,届时应变把握也能大些——什么味道?好香。”

    话没说完,他已被窗棂缝隙飘入的清甜味道吸引,沉吟道:“似乎在哪闻过。”

    容华微怔,却见师尊已然起身来到窗边,抬手一推——

    明媚阳光并着鼎沸人声倾泻而入,君寻蹙眉适应了一会,才撑着窗台探身望去,果真见到一名老者推着小车,正在吆喝。

    “福缘糕——福缘糕嘞——”

    “福缘相伴,事事顺遂咯——”

    君寻望着推车案板上罗列整齐的肥胖元宝们,忽而转向容华,眉眼舒展。

    “说起来,似有许久未给你过生辰了。”

    他指指即将远去的小摊,笑道:“算算日子倒也没差几天,要不要再尝尝?”

    容华望着他的脸,眼神专注柔软:“……师尊想吃,大可不必拿弟子当借口。”

    君寻:“……”

    见他挑眉,容华立即改口:“只是许久没吃,倒还有些想念这个味道了。”

    他说着,立时抬手在窗边小案一拂——

    一碟福缘糕整整齐齐,凭空出现。

    与此同时,那推车的老人也惊呼一声,从手边捏起了一片金叶子,忙对着空气拜了拜,念叨着“多谢仙人”,又欢天喜地推着小车离开了。

    君寻看着容华线条优雅挺拔的侧脸轮廓,难得怔愣了一瞬。

    青年似有所查,转眸对上师尊有些发直的视线,有些茫然:“师尊……?”

    话音未落,对方已然捏起一块糕,径直递到容华唇边。

    青年还想保持矜持,有些挣扎:“其实修者寿数绵长,倒也不用太过在意生辰之事,弟子早已习惯……”

    他自顾自说着,君寻也锲而不舍,硬是由小案对面探身过来,将糕向前又递了递。

    容华无奈,只好就着师尊的手,咬去了元宝一角。

    清甜细腻的糕点立时在舌尖化开,君寻盯着他的眉眼,蓦然出声:“甜吗?”

    容华不明所以,却还是诚实点头:“入口即化,清香甜糯。”

    话音未落,但见君寻反手接着他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却皱了眉:“……不够甜。”

    容华微怔,见他似乎有些不高兴,略一斟酌,才试探道:“许是师尊病中,口内发苦,这才——?!”

    尚未说完,本就单手撑着小案的红衣美人却蓦地起身坐上小案,紧接着骤然出手,一把拽住青年衣领,将他所有话语都封了回去。

    清冽莲香混着缱绻木香刹那盈满二人鼻间,容华直接愣在原处,任由师尊肆无忌惮地将自己气息攫取干净,又干脆利落,抽身离去。

    阳光一时有些眩目,将那双本就潋滟的紫眸映得愈加流光溢彩,仿佛能动荡心神,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下来。

    容华胸腔鼓噪,不敢动弹,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在翻滚上涌,几乎要将长久以来维持的理智淹没。

    却见万千光华里,美人单手托腮,嫩红舌尖有些意犹未尽地舐了舐嘴角,眯着眼,薄唇微启——

    “嗯……真甜。”

    作者有话要说:

    真甜~~~

    小红包!么么么么么么么!

    第85章 晋江独家的八五天

    微风过境, 将有些松动的窗扇吹得幽幽晃动。

    容华愣愣看着小案上笑眯眯将那块福缘糕一点一点吃完的红衣美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从再遇,他一直想着时间还长, 徐徐图之, 不欲逼得师尊太紧, 也从未主动问过他对于自己当年表白心迹的答复。

    该说师尊是的确在这件事上过于迟钝,还是他确实对感情一事并没有什么所谓?

    还是……他当真, 有哪怕那么一点点倾心于自己?

    容华想不明白, 也不敢去想。

    可这般亲密的接触……再继续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把持不住。

    毕竟如今心境变化、物是人非, 他再也不是当年畏首畏尾, 生怕对师尊稍有冒犯的少年了。

    “师尊,我……”

    容华斟酌半晌,正欲试着跟师尊将心中想法挑明, 却见君寻眸光一动, 望向窗外。

    一道月白信符从天而降, 带着温柔灿烂的光辉, 缓缓落入美人掌心。

    君寻随手一点,凤眸立时漾起一丝笑意:“来了。”

    容华微怔, 立即收拾心情, 起身将人搀扶起来:“是明……明宗主到了?”

    对方半途改口, 将“师伯”改成了“宗主”, 君寻不傻, 自然听得出来。

    他下意识想伸出手指飞快撩一把青年线条温雅的下巴尖,却被对方蓦地捉住指尖, 垂眸道:“还是先去迎接明宗主……”

    君寻扬眉, 却也只是哼笑一声, 没再说话。

    轻却规律的叩门声响起,君寻挣开容华一拉门,却被一声尖锐剑吟险些震破了耳膜!

    一道月色光华几乎是破门而入,直直一头撞上红衣美人胸口,便开始发出肖似哭泣的噪音。

    君寻险些被这力道震出一口凌霄血,力有不支地向后踉跄几步,被容华结结实实接了个正着。

    青年皱眉:“师尊,您无碍吧?”

    话音未落,眸光又落在死死扒住君寻衣领的鎏金飞羽之上,眼神转冷,几乎要将后者当场冻结。

    君寻头晕眼花,正蹙着眉想要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胸口便是一轻。

    视线再聚焦时,却发现噪音的源头正被容华两根手指死死捏着,剑气四溢,却根本挣脱不得。

    与此同时,门外也终于响起一声轻笑,仿佛春风拂面:“阿寻,许久不见,一切无恙否?”

    君寻抿了抿唇,望着一身月白轻袍,笑意温和的青年默了默,正欲开口,便闻一声冷哼传来:“……你惦记他安好与否,他可不记得自己保重。”

    谢疏风一身劲装,板着脸从明月尘身后绕出,看见君寻的第一眼便“啧”了一声,没好气道:“又把自己作成这副鬼样子。”

    “疏风,”明月尘无奈失笑,“担心就直说,何必如此。”

    谢疏风剑眉一竖,别开视线:“谁担心他?一天到晚不是惹祸就是不告而别的混蛋。”

    君寻:“……”

    他没来由有些心虚。

    明月尘眼眸稍弯,一手拉住谢疏风,一边跟着二人进入房中,旋即道:“此番我来,一为看望阿寻——”

    话未说完,他的视线却在君寻眉心顿了顿,这才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二来,是前段时日接到阿寻传信,后一直在追查归一神殿行迹。背后似有人推波助澜,将所有线索都引到了萧州。”

    谢疏风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补充:“准确来说,是无尽雷域。”

    君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还是坐不住了。”

    积年暗伤、寿数天限,便是圣人的催命符。

    他活了数千年,必然不会满足于仅靠吸收信徒的生命力过活,早晚要有大动作。

    ……君寻等的就是这个大动作。

    像这种隐藏于皮肉之下的毒瘤,唯有在其养料不足,终于忍不住主动探出的刹那将之钳制,方能连根拔起,还碧霄一个清净。

    他沉吟片刻,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明月尘皱着眉打断。

    “世外岛一行,似乎对阿寻消耗颇重,”他抬眸望着青年苍白靡艳的面颊,道,“难得见面,不如为兄再为阿寻行针一次,如何?”

    君寻微怔,盯着那双温和柔软的眼睛看了片刻,才犹疑道:“可……”

    明月尘微笑:“其余诸事,我已在路上尽数告知疏风,便让他与圣人细说吧。”

    见他油盐不进,君寻也只好作罢,老老实实跟着明月尘走进内室,将容华与谢疏风撇在了外间。

    明月尘从袖中掏出药箱,君寻便沉默着解落上衣,自顾自坐在榻缘。

    前者动作轻柔地帮他将长发拨至身前:“阿寻感觉如何?”

    君寻摇头:“无碍。”

    “可阿寻的仙脉,似乎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明月尘含笑将他拆穿:“你是不想让圣人担心,是吗?”

    君寻罕见地噎了一瞬,眼神有些飘忽:“……大师兄多虑了。”

    明月尘轻叹一声:“这方面的问题,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便过多置喙,只是阿寻,做出决定前,不要让自己后悔。”

    君寻垂着头,沉默了一会,才应道:“……好。”

    明月尘开始为他行针,将金针都布好后,却又话锋一转:“师尊仙逝前,曾叮嘱于我。”

    君寻察觉他绕到了自己面前,下意识抬眸,却见明月尘指尖一绕,竟在自己面前圈出一面巴掌大小的水镜。

    “师兄这是——?”

    他未出口的话一顿,眉心紧蹙:“嗯?”

    君寻一皱眉,光洁皮肤上躺着的血红凤纹立时跟着一动,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脑海中却骤然闪过先前暗巷之中的情景。

    原来那时所见并非幻觉。

    他的的确确,是被对方落上了身外化身的印记。

    “师尊临终叮嘱,若有一日看到阿寻眉心出现凤纹,”明月尘张开五指,露出掌心一枚拇指大小的水晶小瓶,“便将此物交予你。”

    那小瓶通体剔透,近乎透明。

    君寻几乎在看到内容物的同时,胸口没来由一悸。

    那是一瓶鲜红血液,晃动时甚至能隐约看出内里金紫色的细碎流晶。

    “此为凤凰血,”见他不动,明月尘伸手握住君寻腕部,继而将小瓶郑重塞入他掌心,“为兄能看到,阿寻如今体内也有凤凰血存在的迹象,但只有一滴,实在太少了,所用微乎其微。”

    君寻微微阖目,脑海再现握住瓶身之时凭空出现的一行秘咒,便闻明月尘又道:“借助此法,阿寻便可寻到本体所在。”

    “原来……师尊和大师兄早就知道了。”

    君寻睁开双眼,望向明月尘平和澄明的眼眸,忽而勾唇一笑:“世人皆言我是弑神逆天的妖物,师兄不怕被人知晓此事,连累整个太华吗?”

    他一直没说,其实心中早有判断。

    近期一段一段高频显现的记忆景象,那般真实,那般熟悉,除了来自他自己,君寻不做第二猜测。

    明月尘似乎有些意外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却还是不假思索,郑重回答:“明月尘作为掌门,自会对太华宗上下负责。若有一日此事被人拿来作为把柄,我自一力承担。”

    “但——”他顿了顿,笑意温柔,“我相信师尊,也相信阿寻。”

    君寻蓦然失笑。

    他捏着手中水晶小瓶端详片刻,旋即仰头,望着明月尘道:“大师兄,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内室一片寂静,隐约有谈话之声,却被人施了禁制,听不分明。

    容华本欲展开灵识却莫名受阻,他知道强行冲破禁制会被师尊与明月尘察觉,却忍不住要多想他们在说些什么要避开自己之事。

    青碧眼眸暗芒汇聚,似乎有风雪漫卷。

    谢疏风盯着他看了一会,发觉室内空气越来越冷,竟隐约有结霜的趋势,终于忍不住抬手,曲指叩了叩桌面:“……东西用完了?”

    容华如梦方醒,这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一个人,立即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剑穗,递了过去:“多谢……问剑峰主。”

    谢疏风也对他的称谓变化皱了皱眉,却没多问,只道:“见到他了?”

    “不错,”容华颔首,垂眸道,“此番还要多谢峰主相助,这剑穗帮了大忙。”

    谢疏风摆摆手,将剑穗再次挂回佩剑剑柄,又沉默片刻,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指尖拨过霜花剑穗,低声道:“他当初宁愿扮作女子也要拜入近神天,如今也不知可曾后悔过。”

    谢疏风一向爽直,鲜少表露如此惆怅的情绪。容华犹豫了片刻,才薄唇微启:“若有一日,峰主要与兄长兵戎相对——”

    “不会有那么一日。”

    谢疏风骤然抬头将他打断,却并无半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反倒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我会在那之前,阻止他。”

    心思越纯粹的人,看待事物反倒直接了当,做起决定也不会过多犹疑。

    谢疏风便是这样的人。

    师尊一直担心他得知谢折衣真实面貌后会遭受打击,殊不知问剑峰主虽直来直往,却心思敏锐,早就有所察觉。

    “如此,我便——!”

    话未出口,容华却骤然一侧身。

    谢疏风剑眉微掀,右手已然搭上腰间剑柄,但见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气险险掠过白衣青年颈侧,将原本束好的帘幔猝然割裂,垮散落下。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来到窗前,却听得楼下一声怒喝:“哪里走!”

    紧跟着又是一声清越剑吟。

    谢疏风扬眉:“……随遇?”

    容华闻言也是一怔,视线落在下方那名月白衣裙的女子身上:“逍遥峰主?”

    随遇,剑如其名,正是逍遥峰主陆栖霜的佩剑。

    只不过这位剑主脾气太好、太跳脱,鲜少与人拔剑相向,故而世人没几个真正见过陆栖霜的本命剑。

    可此时此刻,一向好脾气的陆栖霜却不知为何,向着面前一身白衣劲装的女子招招狠辣,竟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谢疏风想不明白,皱了眉。

    可容华眸光却略过地上碎裂泰半的鬼面,低声道:“……圣乾殿主。”

    谢疏风:“……”

    “你还敢躲!”陆栖霜又是一剑直取面前女子要害,“害得我师兄师弟身受重伤,又害得仙门险遭大祸,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却亭舟长眉紧蹙,面白如纸,是灵识伤势过重又强行调用之过。

    可她却只一味躲闪,没有出言辩解分毫。

    陆栖霜与她修为不相上下,接连几剑皆空,此刻更是怒极:“我就知道你们圣宫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话掷地有声,却不知为何,好似牵动了却亭舟心绪。

    女子身形微滞,立时反应过来拔剑格挡,却还是被对方全力一招,击退数步,苍白唇角登时见红。

    “观世镜之变……我难辞其咎。”

    她气血翻涌,却还是勉力压下:“逍遥峰主想找场子,却亭舟随时奉陪。”

    陆栖霜柳眉倒竖,前者却咳了一声,又吃力道:“只是此番前来萧州确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还请逍遥峰主宽限几日……待我出来,却亭舟任凭处置。”

    陆栖霜冷哼一声:“当我会信你的鬼话么?!”

    话音未落,随遇剑锋一转,便要直取却亭舟首级!

    可就在此时,却有利刃划破空气的清鸣响起,一道金芒正在此时不偏不倚从天而降,“叮”得一声,震偏了陆栖霜的剑锋。

    后者神情微怔,下意识捏过动摇西晃,还没缓过来的金羽飞刀,仰头望去——

    方才还紧闭的轩窗不知何时被人推开,正倚着一袭散漫慵懒的红衣。

    美人目覆白绫,边随手拢好松垮散乱的衣襟,边红唇轻勾,笑意盎然。

    “圣乾殿主,我们约好了未时出发——”

    他伸出一根修长手指,点了点浓云密布的天穹,嗓音懒散:“阁下可别光顾着切磋,误了时辰。”

    这下连却亭舟都愣住了。

    她本已力竭,无力还击,早做好了受逍遥峰主一剑的准备,却没想到竟又被这红衣人救了。

    陆栖霜也冷哼一声,骤然收剑:“……算你走运。”

    一转眸,瞬间变了脸:“阿寻,阿寻!”

    君寻哭笑不得地看着陆栖霜小孩子似的站在下面招手,终于翻越窗棂,踩着屋檐一跃而下。

    红衣漫卷,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孤鸿。

    见他脚步一动似是要往自己这边来,却亭舟下意识退让,便见对方弯腰拾起地上仅剩上半张脸的鬼面,含笑递了过来。

    她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面具戴好,嗓音低哑:“……多谢。”

    君寻耸肩,漫不经心应:“就当是弄坏了傲雪的赔礼吧。”

    即便是上品灵剑,也架不住凤火灼烧。

    不然剑冢藏剑千千万,怎的就单单对他避如蛇蝎?

    自然是用一把,坏一把,从无例外。

    却亭舟闻言,咬了咬唇,又惊觉此时已无鬼面遮挡,红唇紧抿一瞬,这才缓慢道:“……不必。”

    “观世镜中,你是在做正确的事,我出力相助是理所当然。”

    君寻挑眉,似笑非笑地回:“我帮你,自然也是因为你做了正确的事。”

    观世镜中,却亭舟为了终止浊息污染,毫不犹豫给自己的当胸一剑,饶是君寻看了也要赞一句坚韧果决,当机立断。

    若非她行动够快,此刻赴宴之人早已被混沌侵蚀控制,再也无法可救。

    却亭舟似乎鲜少与人说这么多话。

    她只是深深看了君寻一眼,旋即忽然平举双臂,倾身一揖。

    君寻受了她这一礼,便见却亭舟再次转向陆栖霜,忽然执起后者左手。

    “你、你干嘛——”

    陆栖霜也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将手腕抽回,却被对方紧紧握着,将一道寒气四溢的冰雪剑符塞入掌心。

    “我从不食言。”

    却亭舟握着她的手:“待从雷域取回圣物,却亭舟随时迎候逍遥峰主大驾。”

    说完,她便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见陆栖霜握着冰雪剑符,神情有些微妙地望着那道挺拔背影,君寻玩心大起,戳戳她手臂:“师姐,不追了?”

    陆栖霜白他一眼:“你倒是热闹看得开心,也不想想师姐我是为了谁才从世外岛一路追至萧州——”

    君寻失笑,正待说话,明月尘的嗓音已由门内传出:“阿寻,栖霜。”

    陆栖霜立即正色,低头行礼:“……大师兄。”

    明月尘含笑踏出门槛,将她手臂按下,点头夸奖:“嗯,好栖霜,这次不错,很准时。”

    容华:“……”

    君寻:“……”

    谢疏风:“噗。”

    陆栖霜:“……大师兄!!!”

    她耳尖刹那红了个透,恨恨一跺脚:“还有人看着呢!”

    “好好好——”

    明月尘笑意更盛,安抚性地伸手拍拍她发顶:“那我们说正事。”

    陆栖霜尚未出口的抗议终于憋了回去,老老实实站到了君寻身边。

    “宗门诸事繁杂,我这就带着疏风回去养伤了。”

    明月尘转向君寻,叮嘱道:“此行雷域,让栖霜跟着阿寻最为方便,你记得抓好她。”

    陆栖霜死鱼眼:“大——师——兄——”

    她生无可恋:“我听着呢!”

    明月尘微笑:“听着最好。”

    谢疏风:“噗。”

    “撒手没”本人:“……”

    陆栖霜痛心疾首:“你们懂不懂什么叫逍遥乎山水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

    “真是……”她一跺脚,“和你们这些一根筋的剑道疯子玩不到一起!”

    君寻靠着容华闷笑不已,后者只好将人扶住,防止师尊笑得打跌,反倒把自己摔伤。

    几人又寒暄几句,明月尘与谢疏风又拉着君寻各自叮嘱半晌,这才分道扬镳,各自上路。

    君寻靠着飞舟边缘,指尖绕着香炉升腾的袅袅细烟玩个不停,容华含笑看了他半晌,这才轻声道:“师尊似乎心情不错?”

    君寻单手支头,笑眯眯道:“算是吧。”

    他说着,视线又落在百无聊赖的陆栖霜身上:“碧霄界竟没有留得住师姐的去处了?你当真甘心陪着我?”

    陆栖霜单手托腮,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若非大师兄怕你出事,我现在应该在逍遥峰逗鸟。”

    “哦?”君寻饶有兴致,“什么鸟?”

    陆栖霜面无表情:“……没你好看。”

    容华终于没忍住,看了她一眼。

    君寻笑意吟吟:“我想也是。”

    陆栖霜“啧”了一声,别开眼神,眸光却微微一凝。

    与此同时,沉闷雷声开始愈发靠近,响彻天际。

    他们此时已经来到了无尽雷域的边缘,方圆万里寸草无生,却显得天边那一座巨剑形状的险峰愈加巍峨参天。

    整片雷域皆是死寂空旷,唯有那柄巨剑顶部穿透的云层之中,雷弧跳跃闪烁,时不时便要落下一道灿金玄雷,将整座山体贯穿。

    “……弥天大罪者,当受天雷极刑,不死则不休。”

    君寻薄唇轻启,念出巨剑山体上的一行大字,忽而轻笑一声。

    白绫之下,紫眸光华流转,隐约倒映出了另一方向的巍峨殿宇。

    【君寻。】

    【不要去那里。】

    君寻唇角笑意微凝:“哟,这是谁?”

    【……】

    他讥诮扬眉:“我抓不到你便罢了,你竟还敢自己出来?”

    【别去了,君寻。】

    系统装作听不见他的话,只一味自顾自道。

    【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再走继续下去,不会让你高兴的。】

    君寻嗤笑一声:“你不是我,怎知我不会高兴?”

    【我存在的目的——】

    系统有些异样地停顿了一瞬。

    【我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你复仇的。】

    君寻绕着香烟的手指终于一顿。

    他拍拍掌心并不存在的灰尘,反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和我说这些吗?”

    【你——】

    系统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君寻直接单方面掐断联系,又立时调动灵识,将它困在了原处。

    “……等我有空,再好好跟你问明白。”

    他丢下一句话回神,便见容华移开落在天谴山石刻之上的视线,缓慢开口:“数千年来,除了凤凰,还有其他活物被压在山下过吗?”

    陆栖霜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君寻则哼笑一声,嗓音懒散:“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双臂环胸,手肘却顶了顶一旁的陆栖霜,故意学着明月尘的语气开口:“好师姐,到您出手的时机了。”

    后者一阵恶寒:“你们等着……我下次至少要离家出走三百年!”

    君寻笑得前俯后仰,却还是看着陆栖霜甩手起身,缓缓张开双臂——

    雷域空气骤然躁动起来。

    数不胜数的雷弧开始由女子眉心浮现、扩散,在二人目光下形成一层几不可见的屏障,护住飞舟,直直冲入雷域深处!

    苍茫雷霆因活物的入侵立即苏醒,轰鸣着想要将来人劈个魂飞魄散。

    可电弧在雷云中跳转半晌,却始终未能锁定目标,迟迟没有落下。

    君寻给她指好方向,听着连轰鸣声都开始迟疑的雷霆,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

    容华微微凝眉,向师尊靠了靠:“屏蔽天机,弟子也可以试试,为何——”

    话未说完,便被君寻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薄唇。

    美人似笑非笑,眉眼温存。

    花瓣似的薄唇开合间,吐出的仿佛是世间最为缱绻的情话。

    “因为……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接住我。”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小红包~么么!

    *“逍遥乎山水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晋·潘岳《秋兴赋》

    *

    *

    真的不看看霜霜的预收文嘛qwq

    文名——《万人嫌替身不干了》

    【笑面虎黑莲花疯批受×人狠话不多偏执暴徒疯批攻】

    【疯批配对,相爱相杀,天作之合~】

    文案:

    温雪夜穿书了,成了一名工具人替身。

    为了回家,他兢兢业业走剧情,受尽渣攻折辱,世人唾弃,最终被收为弟子的主角一剑穿心,打入十方魔狱。

    可就在温雪夜躺平等死,准备脱离世界时……

    系统:恭喜完成所有任务,请您接收特别奖励“永生不灭”——

    温雪夜:……?

    ……你敢再说一遍???

    ***

    系统耍诈,温雪夜不干了。

    他拖着病骨残躯拼死爬出魔狱,又手刃反派、夺其命格,在等待剧情杀的同时,奔波于玩死自己脱离世界的路上。

    ——结果一不小心就成了修界传说。

    路人甲:天魔出世,无人能敌,殊华圣君只身迎战,一剑惊天!

    温雪夜:“……?我只想回家。”

    路人乙:归墟将倾,修界覆灭在即,殊华圣君舍生取义,力挽狂澜!

    温雪夜:“……??我只想脱离世界。”

    路人丙:妖龙祸世,天道倾颓,殊华圣君以身饲龙,可歌可泣!

    温雪夜:“……???我只想你从我身上滚下去!”

    墨逐:……圣君,昨夜在榻上,您可不是这么说的。(笑)

    ***

    温雪夜求死不得,却发现这个世界变了。

    当众断绝关系的主角、将他弃如敝履的渣攻、甚至对他避之不及的仙妖魔族,一个个找上门来,执念深重、追悔莫及。

    他们跪在温雪夜面前,求他原谅,盼他垂怜,恨不得将心剖给他看,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温雪夜冷眼旁观,微笑拔剑。

    想死?好啊,成全你们:)

    ——成全你们死远点,别脏了本座回家的路。

    ***

    墨逐生来便被恶意包围,眼中唯有尸山血海。只要清醒,就有个声音不断在脑海循环——

    毁灭世界吧……世间万物皆负你,让他们得到应有的下场。

    直到某日,他眼前闯入一袭白衣。

    那人救下他,却禁锢他;

    感化他,又利用他;

    表里不一,道貌岸然。

    墨逐愤恨戒备,想着终有一日要将之手刃,

    却又在那人旧疾复发时,无法控制地倾身,轻轻舔舐他沾染鲜血的薄唇。

    怦然心动,妄念横生。

    第86章 晋江独家的八六天

    师尊的指腹过于柔软炽热, 几乎要将容华本就微凉的唇瓣灼伤。

    青年微微怔愣,尚未反应,却被红衣美人随手一按, 被迫坐倒在铺了长绒地垫的甲板之上。

    与此同时, 眼前骤然红浪翻卷。

    青年背影挺拔清绝, 柔软布料烈烈飞舞间,磅礴剑气凭空显现, 席卷而起!

    锋利无匹的剑意被君寻尽数压缩到濯心剑锋, 紧接着反手一扬,耀目到近乎刺眼的光弧倏然飞出, 不偏不倚击中了前方数里外的空气!

    冥冥中似有琉璃碎裂之声响起, 而原本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却在剑气没入的当下荡起波纹,显现出一座几乎遮天蔽日的水纹屏障。

    赤金剑光仿若融化的金铁, 附着在禁制裂口流淌蔓延, 逐渐将之融化消解, 暴露出被屏蔽遮挡的巍峨金殿。

    “……师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容华几乎来不及多做反应,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 正将那抹灼目红衣接了个正着。

    君寻倒入莲香满溢的怀抱, 几乎立时一偏头, 呕出一口鲜血。

    猩红血液蕴着幻紫流晶, 顷刻将飞舟灼出一片焦痕。

    他喘息了片刻, 强行将仙脉之中愈发无法控制的紫焰压下,终于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干得不错。”

    容华眉头紧蹙:“师尊要做什么, 吩咐容华即可, 为何——”

    这景象他再熟悉不过, 是师尊体内火毒泛滥已至鼎沸之势的标志。

    ……明明伤势反复,病体虚弱,为何还要逞强至此??

    他蓦地想起上一具身体时,师尊浑身破败亏空的仙脉,心头没来由涌上一阵一阵的恐惧。

    那种感觉……仿佛旧事重演,他又要眼睁睁看着最爱之人灰飞烟灭。

    君寻察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立即伸手捏了捏青年指节,凤眸稍弯:“留着你,自然是让你养精蓄锐——乖徒儿,从现在开始,可要保护好为师啊?”

    容华抿唇,望着怀中人眉心凤纹,缓缓颔首:“……好。”

    “噗嗤——”

    这边气氛略显沉闷,前方陆栖霜却骤然笑出了声。

    二人不约而同抬眼看她,却见女子随手一揽被风撩乱的如瀑青丝,明眸善睐,笑意盈盈:“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调情,我看这逍遥道该让师弟来修,方能得其精髓。”

    君寻一咧唇,却道:“我不愿动弹,亦无法如师姐般随遇而安,怕是不得真自在,与此道无缘。”

    陆栖霜眨眼,摊手道:“就说你们修剑道的一根筋,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她微微仰头,向前望去:“罢了罢了……人各有道,何必干预。”

    失去禁制遮挡,高耸如云的巍峨殿宇终于缓缓显现。

    尽管有天谴山矗立在侧,这座宫殿却未被其气势压倒分毫。

    恰恰相反,若仔细去分辨那些缠绕巨剑的锁链走向,便能发现这些束缚天谴山的符文锁链,几乎皆由神殿之中链接而出。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有了这座宫殿的存在,方能束约转化九天玄雷,让天谴山成为一座天然极狱。

    陆栖霜指尖微动,跳跃着电弧的领域再次扩张些许,罩着飞舟安然进入被剑光溶解大半的禁制,平稳落地。

    君寻稍缓过来些,任由容华搀着自己起身,边轻笑道:“能如此操控领域,想必师姐只差一个契机便可登顶圣人境了。”

    陆栖霜轻哼一声,只漫不经心摆摆手:“但凡你们少找点麻烦,师姐我早成圣人了。”

    君寻眉眼稍弯,抿了抿唇:“待此间事毕,师姐想必也能放心游历了。”

    陆栖霜回眸一笑:“但愿吧。”

    “但是在那之前——”她忽然向着一直安静跟随的容华眨了眨眼,“或许还能吃顿好酒。”

    容华:“——!”

    君寻:“……?”

    拢在肩头的手臂突然收紧,君寻下意识睨了一眼白衣青年逐渐开始泛起云霞的脖颈耳尖,莫名其妙地扬了扬眉。

    ……没感觉错的话,他们又在打什么他听不懂的哑谜?

    见怀中人薄唇微掀,似要追问,容华立即轻咳一声,强行转移话题:“咳……师尊,我们到了。”

    君寻脚步一顿,倏而隽眉紧皱。

    磅礴翻涌的厌恶感刹那涌上心头,连濯心都被惊动,自发飞出,剑尖对着前方不远处紧闭的辉煌殿门嗡嗡低鸣,像只遇见威胁的野兽。

    巍峨壮丽的鎏金宫殿,在雷霆照耀下愈加庄严神圣,令人不敢逼视。

    可在君寻眼中,精致奢靡的雕梁画栋皆已被浓重到近乎液化的墨色浊息所掩,整座殿宇光是看着,便让他如今的身体难以支撑,几乎喘不上气。

    紫焰被天生的宿敌引动,不受控制地喧嚣翻滚,几乎要冲破六道封神印,须得君寻用尽所有心神镇压,却还是在仙脉中牵引出细细密密的剧痛。

    容华立时发现了师尊异样,仅一瞬,就意识到了对方这般反应的原因。

    “师尊,”他压低嗓音,灵力源源不断由二人相触之处涌入怀中人体内,“又是那黑雾吗?”

    君寻想回答他,却不由开始闷咳,连双肩都跟着剧烈颤抖,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统统咳出来。

    容华一阵心疼,却只能尽量动作轻柔地为师尊梳理气息。

    陆栖霜也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回身抓起君寻垂在身侧的手腕,叩上脉象:“怎么回事?大师兄不是才给你行过针,你——”

    话未说完,她却乍然抿唇,没了声音。

    就在方才,君寻被她握住的手在广袖遮掩下指尖一勾,挠了挠陆栖霜的手腕。

    “……好师姐,”君寻好不容易止了咳,顺了气,这才勾唇笑了笑,“今次要劳烦你了。”

    明月尘临走前的传音嘱托言犹在耳,陆栖霜面色复杂,手指不由收紧,直到君寻稍稍皱眉,哑着嗓子软声道:“师姐,疼。”

    陆栖霜这才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手中细腕,回身一招,一柄灵光澹澹的流银细剑凭空显现。

    就在他们站在殿外交谈的几息时间,前方殿宇原本紧闭的大门已悄然开启,钻出几道身影。

    “师姐,小心。”

    君寻捂着胸口,眼前一阵阵发晕,却还是出声提醒:“这些都不是活物,需剿灭灵台,方能诛杀。”

    这些人身上的气息与五年前归一神殿所遇活死人军团别无二致,大约都是浊息污染下的产物。

    君寻闭了闭眼,眸底泛起层层厉芒。

    陆栖霜微微旋腕,月白流仙裙迎风飞舞:“……看出来了。”

    按照无尽雷域的规则,他们这般毫无顾忌地出现,必会激发域内天雷。

    端看如今仍是一派风平浪静之景,早已说明一切。

    容华看着女子迎风而立的挺拔背影,忽而抿了抿唇。

    从进入无尽雷域开始,直到而今面对这些活死人,师尊一直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他出手。

    说是为了养精蓄锐……可怎么对方好似对即来之事早有预料?

    这厢还在思忖,却被君寻一拉衣角:“走吧。”

    不过转瞬之间,此前出来的几名活死人皆已被陆栖霜尽数诛杀,随遇剑光绵密,顷刻剿灭灵台,终结痛苦。

    君寻紧跟着曲指一弹,蓬勃紫炎当即由那些尸身之上腾起,将一切浊息污秽焚尽。

    容华见他不顾病体,正欲出言阻止,红衣美人却径直向后一仰,倒入他不自觉伸出的双臂之间。

    “……太累了。”

    君寻眯着眼,猫似的贴着身后温凉的脖颈蹭了蹭,深吸一口气后,又哑着嗓子道:“借我靠靠。”

    温暖缱绻的木香随着师尊动作盈满怀间,像是抱了一片脆弱轻盈的鸿羽,稍不留神即会飞逝。

    饶是容华有再多心思,自萝白然也不敢再动。

    陆栖霜面无表情扫了他们一眼,认命般叹了口气,提着随遇开路去了。

    君寻懒懒倚在容华胸膛,眼皮微掀,视线却跟着几不可见的幽微光纹一路进入大殿,汇入精密运转的大阵之中。

    与外界金碧辉煌的模样不同,殿宇内部昏暗溟濛,即便有灵剑光华引路,也只堪堪照亮前方数尺距离。

    唯有君寻略略一怔,蓦地站直了身体:“先等等。”

    “……师尊?”

    容华能隐约感受到周遭似有异样,视线却被黑暗所阻,瞧不真切。

    正欲张开灵力,却被对方一把挽住手臂。

    与此同时,无尽意倏然由美人鬓边飞起,在他平伸而出的左掌化为金羽长弓。

    无尽黑暗里,青年眸底星河分外明亮,倒映出浊息缭绕的昏暗穹顶。

    在容华与陆栖霜的目光中,他轻描淡写抬臂搭弓,淡金箭镞对准上空,指尖一松——

    光箭曳着长而绚烂的金紫光尾直冲穹顶,在三人视线中霍然炸裂!

    仿佛一簇盛大磅礴的花火绽放,无数碎光如雨飞落,终于将殿内景象照了个清清楚楚。

    隐于黑暗之中的,是无数黑袍曳地、兜帽遮面的人影。

    他们似乎对外人的到来毫无所知,一直垂头按照各自既定的轨迹踽踽独行。

    数不胜数的赤红丝线蛛网般随着他们的脚步在空气中交织,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阵眼,冥冥中却又组成一座更为精妙复杂的阵法。

    与从前遇到的各式阵法不同,饶是君寻能够看出其运行轨迹,一时竟也无法分辨弱点所在。

    而就在房间内出现光亮的一瞬,数千人动作停顿,骤然止步。

    随遇剑尖雷弧跳跃,陆栖霜下意识侧身,挡在了君寻面前。

    似乎一切都被放慢了无数倍。

    死寂黑暗中不知徘徊了多久的“人”被难得一见的光明吸引,不约而同僵硬仰头,露出形貌各异、灰败死白的年轻面容。

    无数双空洞漆黑的黑瞳被星火映亮,却未能激起分毫生机。

    君寻眼前一阵眩晕,无意识攥紧了手中清凉柔软的衣袖。

    容华沉着脸为师尊输送灵气,那些黑衣人却一如五年前遇到的活死人军团般,霎时由无数方向齐齐一个甩头,视线落定师门三人。

    “是……你……”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少年身躯乍然诡异扭动,兜帽之下的面容抽搐片刻,终于扯出一个僵硬狰狞的微笑。

    “老,朋友……”

    喑哑嗓音顷刻打破大殿死寂,有如投石入湖,顷刻激起千层涟漪。

    所有的黑袍人皆在此时身形抽搐扭动,千奇百怪的僵硬呼唤此起彼伏,似乎含着蛊惑人心的妖异力量,响彻殿宇之间。

    “是,你——”

    “你……来啦……”

    “朋友……”

    “老朋友——”

    “来了……”

    “欢……迎……”

    原本神情冷淡的君寻闷哼一声捂住额角,冷汗淋漓而下,顷刻将鬓发濡湿,有些凌乱地贴上颊边颈侧。

    容华当机立断,直接调动灵识将师尊护住,可那些黑袍人却不依不饶,甚至开始偏离自己行进的既定轨迹,向着三人缓慢移动过来。

    “不说话……”

    “老朋友?”

    “怎么不说话——”

    “好伤心啊……”

    随着他们行进轨迹的变化,昏暗中骤然亮起一束奇异光火。

    是最近处那名少年的黑瞳,转瞬间被翻滚熔岩占据,透出一股似曾相识的冰冷妖冶。

    紧接着是两双、三双、十双百双——

    几乎是弹指之间,仿佛无尽黑夜里无数坠入枯草深处的妖火,携燎原之势顷刻席卷!

    几千双诡异摄人的熔岩瞳孔死死锁定那一袭红衣,伴随着摄魂惑魄的诡异低语,精神污染一般,几乎要穿透容华艰难维持的灵识屏障。

    陆栖霜一向漫不经心的神情终于转冷。

    随遇雷弧跳跃,剑光绵密凌厉,顷刻贯穿一名黑袍少年眉心,剿灭灵台。

    可一人倒地,还有上千人踩着前者的尸身上前,单凭陆栖霜一人之力根本来不及清除干净。

    女子轻“啧”一声,周身灵气开始翻涌上涨。

    似有隐约雷鸣响起,随遇震颤,薄如蝉翼的剑身却电弧环绕,一化十,十化百,向着四面八方飞袭而去。

    围拢而来的黑衣少年们被剑光割韭菜似的削倒,却毫无所觉,仍旧前赴后继。

    陆栖霜闭了闭眼,剑势愈发凌厉。

    面对着如此数量的少年,即便心知他们已被邪气污染控制,也难免不忍不适,出手迟疑。

    君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方勉强攒聚起精神,立即攥住容华手臂:“……容华。”

    青年一直关注师尊动向,当即垂首关切:“师尊?”

    “一会……你记得听我指引,”君寻有些气滞,艰难出声,“出手,万万,不得迟疑……”

    容华心中疑问无数,却还是选择全心信任师尊:“弟子明白。”

    君寻点点头,有气无力掀起眼皮。

    幽紫星海翻涌漫卷,倒映出因黑袍少年偏离路径而产生异状的猩红阵法。

    蓦地,他眸光一厉,骤然厉喝:“师姐,右前十尺!”

    陆栖霜睨他一眼,手中动作却紧跟指挥,直取目标灵台!

    蛛丝红线随着阵眼死亡霎时消散,阵型再变。

    “左前三尺!”

    “正前八尺!”

    “右后九尺、十五尺!”

    二人配合无间,陆栖霜对君寻的指挥毫无质疑,手起剑落,虽只刺中几人,空气中浊息的威压却无形之中减轻不少。

    “正前七尺!”

    君寻发出最后一声指引,紧接着用尽全身力气拽着容华手臂向前一甩:“就是现在,去!!!”

    话音未落,他便脱力跪倒,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随遇剑光闪现,登时没入目标眉心,活死人少年当即失去控制,颓然倒落。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飞身而出,径直闯入不知何时被清出一片的空场。

    足尖点地的瞬间,雕花地面光华大作,豁然开裂,竟吐出一枚灵辉清圣的琉璃花瓣!

    容华一眼认出这是神器碎片,当即了悟师尊想法,毫不犹豫伸手欲抓——

    正在此刻,却有一柄雪剑豁然劈落!

    容华不假思索,侧身避过这寒气四溢的一剑,神情却微微一凝,眉心拧起:“……圣乾殿主?”

    鬼面人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挡在琉璃花瓣前侧,嗓音却在看清白衣青年眉眼后涌上惊疑:“圣人??”

    她下意识转向另一方向的二人,不敢置信:“……逍遥峰主?仙君???”

    却亭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略一迟疑后还是立在原处,朝着白衣青年一揖,沉声道:“萧州一别,未想竟于此处再遇……可此物乃圣宫圣物,亭舟此行亦是奉命取回,恕我不能让诸位将其带走——”

    “……让开,”容华心系师尊,根本无暇与她废话,嗓音转冷,“否则我不客气了。”

    圣宫走狗,若非师尊对她态度不错,容华绝不会放任此人在自己眼前活过一个呼吸。

    “……抱歉。”

    却亭舟顿了顿,反手拔出了没入地面数寸的傲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亭舟不能从命。”

    白衣青年碧眸转冷,周身云气缭绕,眼看便要出手,却被一声喝止:“容雪尘!”

    青年有些不解,而君寻不知何时已在陆栖霜护送下穿越人流而来。

    靡艳容色惨白颓靡,唇畔似有吐血后强行拭去的红痕,仿佛一尊稍碰即碎的玉像。

    “别出手。”

    君寻一站定,便按下容华手臂,转而朝却亭舟扯了扯唇角:“圣乾殿主,可知身后究竟是什么?”

    劲装女子鬼面一转,也诚实回应:“……不知,我接到的命令只有带回圣物。”

    见她不求甚解,君寻也不拐弯抹角:“圣乾殿主可曾听闻,世有神器,名为‘红尘万华’?”

    却亭舟点头:“《碧霄通史》有言,神明据此掌控天道,调停万物。”

    君寻靠着容华胸膛,含笑缓慢道:“那阁下可知身后之物,乃是红尘万华的一片花瓣?”

    却亭舟微微一怔,摇头:“……不知。”

    君寻勾唇,嗓音沙哑,却仍旧缱绻低沉:“想必圣乾殿主同样不知,这座殿宇又是作何用处的吧?”

    却亭舟剑尖垂落,下意识环视四望,却没有说话。

    君寻知道她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了,缓慢道:“早在五年前,便有名为‘归一神殿’的组织借传道之名塑造假神、下发毒丹,以此吸取信徒生命之力。”

    “魔渊一战,连近神天那位圣人都惊动了,圣乾殿主即便未曾到场,事后想必也有耳闻吧?”

    君寻说得太多,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歇了一会方道:“近神天究竟为何会被惊动,阁下猜得到吗?”

    却亭舟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进入了归一神殿的分殿,并于一座血池凶阵内,发现了两枚神器碎片,即阁下口中的‘圣物’。”

    容华骤然开口,接过了君寻的话,嗓音冰凉:“所谓圣物,竟要以活人生祭时产生的凶怨戾气结为阵法囚禁,真是可笑。”

    “为使凶阵威力不灭,这些活人非但灵魂被污染吞噬,连仅存的意识都要被困囿于无尽折磨之中,只为持续生产凶煞怨气,维持困阵,不被神器碎片挣脱。”

    “若有人无法承受魂飞魄散,尸身则会被直接抛入血池下方的乱葬窟。经年累月,乱葬窟白骨累累,堆积如山,怨气几乎更甚血池凶阵。”

    君寻低笑一声:“为了留住‘圣物’,竟要无数人的性命牺牲,永生被折磨摧残——圣乾殿主听到这些,还觉得没问题么?”

    却亭舟握剑的指节早已发白,闻言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君寻又咳了几声,视线转向那些野兽般扑过来又被陆栖霜挡在外围的黑袍少年们。

    “像这样的活死人少年,我们五年前便已遇到成百上千之数了。他们是什么状态,不用我说阁下大约也知道。”

    “而像这样的分殿,整个碧霄界尚不知还有几座留存。”

    君寻顿了顿,再次发问:“听到这里,阁下还要助纣为虐吗?”

    “我……”

    却亭舟语带犹疑:“抱歉,事关兄长与圣宫,我不能单听阁下一面之词,我——呃!!”

    话音未落,鬼面女子却猛然躬身,以剑撑地。

    君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容华手臂猛然一拽,正正躲开了却亭舟身上瞬时爆发的如潮灵力!

    女子闷哼一声,背脊弯垂,单膝跪倒。

    狰狞鬼面猝然掉落,磅礴若海的领域霎时展开,昏暗大殿月华倾泻、涛声漫漫间,一道金白虚影凭空显现,垂眸展望。

    上千名活死人少年顷刻被威压碾倒,可不知死去多久的身躯早已血液干涸,唯有骨骼碎裂声此起彼伏,令人牙酸。

    “……真是没用。”

    虚影轻笑一声,神情悲悯,眉眼冷淡:“既如此,便赐你们个痛快吧。”

    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沧海月明碾碎的并非曾几何时活生生的人,只是滚滚凡尘中,微不可察的蝼蚁。

    君寻盯着他,不着痕迹地将容华挡在身后,同时死死抓住青年,不让他施展丝毫灵力。

    陆栖霜终于得以由活死人围攻中抽身,立时展开领域相抗,那虚影却微微倾身,伸手欲抚却亭舟垂首时露出的脖颈:“乖孩子,干得不错——”

    可就在他即将碰触女子发丝时,黑暗中却蓦地踏出一道人影:“……师尊!”

    虚影动作稍顿,继而收手直腰:“……你怎么来了?”

    那人兜帽长袍,形色似乎有些匆忙,一身风尘仆仆,却还是向着虚影恭敬一揖:“弟子有些担心,故而前来相助。”

    “哦?”

    圣人眉眼慈和,却因居高临下,含着令人恐惧的压迫感:“是担心为师,还是担心亭舟?”

    却芳舟头颅低垂,嗓音平静:“自然是担心您。”

    前者轻笑一声,终于移开视线,转向暗自戒备的君寻三人。

    “又见面了,”他直直盯着君寻,嗓音温柔,似乎在诚心诚意地赞美,“多美的眼睛……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

    君寻面无表情:“……隋无迹。”

    被唤到名字的圣人弯了眉眼,目下无尘的面容也染上几分恍惚,轻声叹惋:“数千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真是令人怀念。”

    君寻冷嗤,也道:“数千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真是令人厌恶。”

    虽尚未恢复所有记忆,可现存的这些也足够让他对隋无迹产生反感了。

    “你真是变了,”隋无迹有些惋惜,“从前的梧卿,绝不会用如此刻薄的语气同人说话。”

    “呵,”君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某些人似乎自认为对我很了解?”

    他眉眼弯如弦月,嗓音却含着冷意:“寿数已尽,就乖乖去死。还折腾个所谓的归一神殿出来,怎么,凭你也配与神相提并论?”

    隋无迹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终于开始维持不住平和神情,恶狠狠道:“普天之下,何人能胜吾分毫?旧神已死数千年,能成为新神登天路上的踏脚石,是这些蝼蚁的荣幸!亦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唯一价值!”

    “如今,笑到最后的是我……”

    他说着,忽然将视线落在幽幽漂浮的琉璃花瓣之上:“只要将红尘万华纳为己有……”

    虚影缓缓向着神器碎片伸出手去:“只要能掌控天道——”

    “你……休、想!!!”

    一声极度压抑沙哑的嘶吼骤然响起,圣人身形停顿,却见作为虚影载体的却亭舟猛然抬首,反手一剑,直直削向琉璃花瓣!

    谁都没想到却亭舟竟能从圣人掌控中挣扎一息,更未曾预料她会抓住机会骤然出剑。

    她用尽全力的一击无法伤损神器碎片分毫,却足以令其以无人能阻的速度飞射而出,直直落向君寻胸襟!

    “亭妹!!!”

    一直低头装透明人的却芳舟终于没忍住,想上前,却被隋无迹随手一扬,挥退数步。

    强行反抗圣人威压,却亭舟根本无法承受,“哇”地呕出一口鲜血,却仍旧怒吼一声,双手持剑狠狠捅入地面支撑,用尽全力,不肯让自己再躬身分毫。

    “……小亭舟。”

    眼看到手的神器碎片被敌人一把握住,隋无迹非但没有发火,反倒饶有兴致地垂眸,落在用力过甚以致开始颤抖的单薄身躯之上。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这般诱人。”

    虚影再次倾身,向着女子有些散乱的乌发伸出手指,挑起了一缕柔软垂坠的青丝:“越是刚直倔强,越让人想要亲手折断……”

    隋无迹说着,视线却微微一转,望向君寻:“你说对吗?卿卿。”

    “师尊!!”

    君寻尚未出声,却芳舟却蓦然“扑通”跪地,毫无形象地向着圣人叩首请饶:“亭妹无知,任何过错弟子一应承担!但请您高抬贵手,不要与她计较——”

    “……我、不、需、要!!!”

    却亭舟艰难出声将他打断,嗓音几乎撕裂,却还是用尽全力转向君寻,猛然拔剑,嘶声高喝:“仙君!助我——”

    “锃——”

    清越剑吟几乎与她同时出声,万千光华瞬息冲天而起,金紫火焰缭绕奔袭,顷刻吞噬月华、扰乱碧波。

    与此同时,逢春出鞘,冷冽剑光飞袭而出,直指虚影眉心!

    却芳舟心中一惊飞身而起,却被雷弧跳跃的随遇所阻,招招凌厉,不得不与迎上面前的陆栖霜交手。

    领域被破,隋无迹的身影当即虚幻不少。

    加持殿内的威压终于有所减弱,让人能够得以喘息。

    “你……”

    他微微皱眉,盯着劈面而来的秘银飞剑想要开口,却猛然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垂首望去——

    利刃穿透骨骼皮肉的声音在纷乱中仍旧如雷贯耳,伴随着却芳舟几乎变调的呼喊:“亭妹!!!”

    漫天火光中,却亭舟将雪剑狠狠又向胸膛深处按了几分,发丝凌乱、面如白纸,与隋无迹相对的眸光却分外明亮摄人,令人不敢逼视。

    与此同时,逢春飞至,携冷冽寒气,毫无迟疑地刺穿虚影眉心!

    隋无迹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君寻,唇瓣开合,似乎想在虚影消散前说些什么,却被骤然围拢的凤火焚烧殆尽。

    沧海月明顷刻溃散,大殿再次逐渐陷入黑暗之中。

    濯心与逢春互相磨蹭着飞回,仿佛一对许久未见的老友。

    白衣青年半跪在地,看着怀中眉心拧结、双眸紧闭、似乎陷入什么梦魇之中的师尊,没有说话。

    离开萧州后,君寻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不少。

    再加上进入雷域后对方种种反常的行为,容华隐约有些不安的预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郁结胸口,隐隐作痛。

    正在此时,金铁相交之声响彻空旷大殿!

    陆栖霜豁然一剑挥出,与却芳舟双双飞身而退,却是一旋身,落在终于颓然倒地的却亭舟身侧。

    鲜血沿着傲雪洁白无瑕的剑锋汨汨流下,不过片刻,已在地上积起一小滩。

    她出手果决,毫不犹豫,雪剑正正刺穿左胸,才使得圣人虚影遭受重创,溃败消散。

    陆栖霜蹙着眉,径直将人扶起,灵力护住对方心脉,继而握住傲雪剑柄狠狠一拔!

    长剑顷刻脱出皮肉骨骼,鲜血喷溅而出,将她一身雪白劲装染透。

    陆栖霜飞快掏出灵药喂给却亭舟,灵力再催,终于帮她止了血,女子也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多谢……”

    先是元神受创,又是□□重伤,却亭舟几乎发不出声音,却还是望向陆栖霜,勉强扯了扯唇角:“又……欠你,一次了。”

    说完,未待陆栖霜回答,她视线一转,落在不远处的却芳舟身上。

    陆栖霜本就含着愠怒,出手毫不留情,早已将他身上几乎遮住面貌的兜帽宽袍削得七零八落,露出眉心一道血红刺目的麒麟红痕。

    他知道陆栖霜在施救,故而未再攻击打扰。

    此刻却亭舟投来目光,他一向冷静的面容却罕见地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亭妹……你为何总是要和为兄作对?”

    却亭舟靠着陆栖霜的肩头,闻言垂眸,却道:“你分明说过的……世外岛回来取了圣物,就会放我自由……”

    她以为的承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骗局。

    却芳舟面色一白:“可我们是兄妹啊!”

    他根本不能理解妹妹的想法,忍不住上前两步:“难道就因为什么可笑的坚持与信仰,你宁愿放弃相互扶持千年的血脉亲情吗?!!”

    反观却亭舟,却似乎听到了什么锥心刺骨之语,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栖霜面露不忍,出手按住她的胸口,厉声喝止:“你别说话了!”

    女子摇头,好不容易将气喘匀,又蓦地笑出了声:“血脉……亲情?”

    “所谓的血脉亲情……就是一次次逼迫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杀不想杀的人?”

    “所谓的血脉亲情,就是暗中在我识海埋下引线,借机污染观世镜,控制碧霄仙门??”

    “所谓的血脉亲情!就是以自由为筹码,欺骗我来取圣物,实则将我作为降神傀儡,引来圣人将无辜之人一网打尽?!!”

    “闭嘴!!!”

    却芳舟也被她激怒了,沉着脸道:“亭妹,看来是兄长平日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才会让你如此冥顽不灵,固执己见。”

    “——是我固执,还是你执迷不悟!”

    却亭舟又吐出一口鲜血,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扶着陆栖霜缓缓起身,再次握住了傲雪剑柄:“兄长……这些年你为隋无迹做过多少恶事,手染多少血腥,自己还记得清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却芳舟,他微微一怔,却又摇了摇头,面色复杂:“亭妹……世事并非只有黑白,为人亦不似为剑,过刚易折,兄长向来不希望你如此。”

    “……多说无益,”却亭舟安抚性地拍了拍陆栖霜的手,转而面向兄长,缓缓抬起了剑尖,“今日,我绝不会让兄长伤害这些人分毫,亦不会放任你取走神器碎片!”

    对面的人明显愣住了。

    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妹妹,又好似早就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深深看了却亭舟许久,才抿了抿唇,伸手召出一柄长剑。

    身外化身无法召唤本命剑,可即便是凡剑,在却芳舟手中也灵光盛大,丝毫不显弱势。

    昏暗大殿内,逐渐显现出五色麒麟的虚影,是却芳舟的灵相,尽管不如本体凝实,却也纤毫毕现,威压沉重。

    若是光耀殿主本尊降临,加上他的本命剑“恕世”,恐怕连陆栖霜都挡不住他。

    她沉着脸握紧随遇,想要出剑相助,却被却亭舟伸手一拦,微微一笑。

    “多谢逍遥峰主,”她白着脸微微颔首,“只是此乃我兄妹之间的私事……只能我独自解决。”

    风雪寒气漫卷,隐约有狼吟之声响起。

    雪狼尚未凝成实体,便在主人挥剑冲出时长啸一声,与五色麒麟撕咬在一起!

    却亭舟是用出了浑身解数,招招拼尽全力,一时竟也未在兄长手中落入下风。

    陆栖霜拧眉看了一会,这才转向后方抱着红衣美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容华:“如何了?”

    白衣青年微微抬眸:“……陷入昏睡,且消耗过甚,需得好生调养。”

    他说着,又有些迟疑,却还是下定决心,出言询问:“萧州客栈一事后,我观师尊魂魄,却似乎比从前单薄虚弱不少,不知逍遥峰主对此事可有头绪?”

    陆栖霜神情微怔,又迅速恢复如常,摇头道:“并无。”

    她含笑摊手,分外坦然:“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圣人想知道,不如去问我家大师兄。”

    容华玉眸微眯,没来由有些烦躁。

    他能察觉到对方转瞬即逝的心虚,却无法如平日审问犯人一般逼问陆栖霜。

    那是师尊的师姐……

    他默念了好几遍“师尊会生气”,这才移开冷眸,将视线落在不远处胶着的战况之上。

    即便是身外化身,五色麒麟也是占了稳稳的上风。

    身负重伤的却亭舟在兄长手下根本撑不了多久,若非凭着一股信念支撑,想必早已落败。

    可她却没有丝毫惧色与颓态,反而愈战愈勇,拼着让兄长长剑刺入体内,也要将手中傲雪斩落。

    蓦地,却芳舟眸光一肃,终于寻到能将妹妹一招击落的漏洞!

    他心知这一剑下去,却亭舟必定身受重伤,再无还手之力,甚至会有性命危险。可师尊的命令悬在头顶,更似一纸催命符,让他无法决心违背。

    却芳舟牙关紧咬,长剑直指女子尚未愈合的胸口刺落,同时五色麒麟也张开血盆大口,向着雪狼脖颈撕咬而去!

    “危险!”

    就在陆栖霜再也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的前一瞬,那眼看要没入却亭舟胸口的长剑却不着痕迹微微偏移几分,被后者侧身一避,转而将傲雪向前一送,剑锋顷刻没入兄长眉心红纹!

    五色麒麟哀鸣一声,在雪狼暴起反击的攻势下溘然消散。

    大殿终于再度安静下来,唯余一声惆怅喟叹。

    “亭妹……这条路多难,我以为你懂的……”

    身外化身在傲雪剑气下飞快凝成冰雕,那一声低语犹如幻觉,却让却亭舟面色惨白,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殷红血液淋淋沥沥溅落冰雕之上,又随着女子阖目发狠一搅,终于化作冰屑滅粉,凭空消散。

    “……阿兄。”

    一滴泪水终于沿着她苍白轮廓滑落,却亭舟低垂着头,似梦呓,似哽咽。

    “这些年我有多痛苦,我以为阿兄也懂的……”

    君寻睁开双眼的同时,只来得及看到陆栖霜足尖一点飞身而出,接住了却亭舟终于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影。

    “师尊?”

    容华嗓音有些沙哑,却还是强打精神,含笑吻了吻怀中美人眉心:“您终于醒了。”

    君寻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感受了一瞬体内愈加冰寒冷冽的灵流,握住了白衣青年有些发颤的手。

    “容华……”

    他软着嗓子,拖长音调:“我冷——”

    前者这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下心头郁结,撤回了灵力:“弟子一时心急,不是故意的……”

    君寻摇摇头,却是转头将脸埋入对方怀中,深吸一口辛凉莲香,这才闷闷道:“……你抱抱我,就不冷了。”

    他早就注意到了,容华心情越差,灵力便会愈加冰冷刺骨。

    与师兄师姐约定的计划还没实施,君寻有些不忍,第一次主动伸手,环住了青年精瘦挺拔的细腰。

    ……再一刻就好。

    再让他贪恋这温暖一刻,便可下定决心,执剑面对世间所有风浪。

    容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面对师尊有史以来首次主动接近索求,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却还是小心翼翼收拢手臂将师尊抱紧,生怕稍有不持,怀中人便会如泡影消散。

    “师尊……”

    尽管知道此时说这些可能不太合时宜,容华还是在胸中喜悦爱慕的鼓噪煽动下忍不住垂首,唇瓣凑至君寻耳边。

    “跟我离开……好不好?”

    他没问神器碎片,没问师尊身体,也不想再理那些阴谋诡谲。

    唯一心愿,是天地唯余他与师尊二人,秉烛寻花,游仙访月……再也无须理会这纷乱红尘之中的尔虞我诈、恩怨情仇。

    君寻没有回应,唯有双臂又收紧了些。

    容华将这反应认作鼓励,立时来了精神,又补充道:“两年前,弟子浸月川深处发现一座天然汤池,水灵息凝练纯粹,又温度宜人,最适合您养伤休整。弟子早前已传令回去,让他们着手修建汤泉行宫,想必近日也该落成了,我们——”

    他越说越起劲,恨不得将日后几百年、甚至整个余生欲与师尊共度的所有计划都一股脑倒出来,一件件掰开揉碎讲给君寻听,却被对方蓦地伸出手指,压住了唇。

    “容华。”

    君寻赖够了,终于由他怀中抬起头来,望着那双比美玉还要剔透温润不知多少倍的青碧眼眸许久,缓缓绽出几分笑意。

    “在那之前……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我寻哥要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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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晋江独家的八七天

    师尊没有拒绝。

    ——师尊竟然没有拒绝!!

    这一认知霎时点燃了容华胸腔内的一团火, 连心头血都被炙烤得翻滚喧嚣,几乎淹没他所有的清醒意识。

    他说“在那之前”,是不是就意味着师尊同意, 在完成自己想做之事后便与他离开了?

    容华心中阴霾片刻消散不见, 青碧眼眸亮得惊人, 仿佛蕴着漫天繁星,让君寻几乎无法直视。

    “师尊想去哪里?”青年亲昵地蹭了蹭怀中人光洁额角, 温声道, “无论您去哪,容华都跟着。”

    君寻沉默了好一会, 才缓缓开口, 嗓音沙哑:“……天谴山。”

    容华抬头。

    只见红衣美人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遥遥指向大殿边缘纷乱错杂的粗壮锁链。

    殿宇初次显现外貌之时,容华也特别注意过这一点。

    那些捆缚天谴山的锁链追根溯源, 几乎皆是由这座大殿延伸而出, 粗细甚至超过成年人的大腿。

    上面纹路错综复杂, 雷弧跳跃间, 还隐约蕴着令人看不懂的符文,散发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他跟着师尊指引放眼望去, 却没来由冒出一个念头来——

    《碧霄通史》所记载的、那名被困在天谴山下受刑的“妖物”, 便是被这样的东西束缚着吗?

    容华喉咙有些干涩:“师尊……要去天谴山做什么?”

    君寻凤眸稍弯:“去取东西。”

    他借着青年的力量勉强起身,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眉心凤纹有些发烫, 牵动着识海那颗形状早已不再圆润的紫珠, 散发出君寻如今神魂根本无法承受的力量,他头晕目眩, 几乎要看不清东西。

    只是得益于此地的昏暗阴森, 才没有让容华发现他的异状。

    君寻靠着少年喘了一会, 终于拍了拍对方搀扶自己的手臂,道:“走吧。”

    另一方面,陆栖霜也跟着起了身。

    随遇不知何时变做一方小舟,将失去意识陷入昏迷的却亭舟牢牢驼起,就这般跟着三人,沿着锁链深入的方向走去。

    天谴山外被锁链包围得水泄不通,入口只有可能在殿宇之内,君寻根本不做第二考量。

    他勉励支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几乎走一段便要歇一会,却还是坚持不肯让容华抱着自己,独自拾级而下,向着宫殿地下的部分走去。

    不知是归一神殿所有的殿宇都是如此设计,还是他们两次都赶了巧。

    君寻视线掠过蜿蜒向下的锁链与石级,没来由觉得有些熟悉。

    ……曾几何时,他是不是也走过这样一条路?

    君寻有些恍惚,一时间似乎看到前方石级被火光照亮,同时耳畔响起那令人反感厌恶的低语。

    ——你看,这就是你今后受刑的地方。

    ——那么骄傲的凤凰,我偏要你堕入尘泥,身染污名,再也无法得见天日!

    “……师尊?”

    “师尊!!”

    嗓音温柔焦急的呼唤之声飘入耳际,刹那将君寻拉回现实。

    他扶着墙,尚未来得及跟容华说自己没事,便蓦地喉头一热,吐出一口鲜血!

    容华心痛如绞,拼命将灵力与魂力输送入师尊体内,却仿佛泥牛入海,根本激不起一丝波澜。

    君寻喘着气,拨开了青年的手。

    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他自己心中清楚。

    此地看似死寂,却不知承受了多么沉重的怨念。以他如今的灵识强度,根本对灵念侵袭无法抵御,出现幻觉也是正常。

    他阖目休息片刻,便再次扶着嶙峋石墙,向着阶梯尽头走去。

    愈向下,空气愈冷,光线愈暗。

    见师尊已经开始发抖,容华默不作声地取出一早备下的雪裘大氅,直接披上了对方单薄的肩头。

    无尽意已然从君寻鬓边飞出,灵元扩散,开始充当起照明的职责。

    君寻强撑着又走了一段,正要再次停下休息,却在视线向下延伸的同时微微一怔。

    尚未被月华光辉照耀的黑暗处,似乎有隐约的光点闪烁。

    他抬手召回无尽意将之掐灭,便见骤然涌来的黑暗中,由头顶至下方深处,由稀疏至繁密,竟渐次分布着数不胜数的紫色星芒。

    容华与陆栖霜也同时发现了这一点。

    女子更好奇些,立时伸手将一旁石壁上的光点一揪,却忽然闷哼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烫!”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却见那枚光点在陆栖霜指尖“腾”地化作一簇幽微火苗,又转瞬消散无踪。

    君寻沉默片刻,再次点亮了无尽意。

    “这些晶体,看起来有些像是过于精纯的火元素凝聚而成。”

    容华视线掠过漫天遍野的紫晶,缓慢道:“似乎是由于经年累月的浸染侵蚀,方才连岩层都被影响转化,成为火晶。”

    君寻没有应他,反倒微微倾身,望向近前一处紫晶虬结的锁链。

    这一段粗壮链条之上,那层令人心头压抑的禁制似乎已被晶体融解殆尽,连锁链本体都有火晶化的趋势,似乎已经起不到什么镇压作用了。

    他微微仰头,顺着锁链延伸的两段望去,果然见到下方深处的链环早已尽数被转化吞噬,而上方却仍旧威力不减。

    看来是被囚禁的力量在试图转化吞并这座封印时,因为某些事情中断了。否则按照这个趋势,即便天谴山阵法再精密,也会在一定时间内被同化驯服,根本困他不住。

    见师尊沉默,容华为他拢了拢蓬松柔软的衣领,温声道:“师尊,怎么了?”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温存,君寻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下巴任他施为,继而薄唇轻启:“那害死神明的‘妖物’被镇压此地时,在想些什么呢?”

    容华指尖微顿,正欲开口,却被陆栖霜插嘴进来,接过了话茬:“世间之物存在即合理,所谓妖物之称,不过是被人安上的名头罢了,师弟何必自扰。”

    君寻望向女子飞扬随性的眉眼,忽而一笑:“……师姐所言极是。”

    三人踏下最后一节石阶,终于踩到了光滑剔透的紫晶地面之上。

    这些晶体兀自发着光,根本用不到无尽意照明。

    君寻捏着金羽,视线却微微放远,掠过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灵气丝线。

    ……竟是一座天然的幻阵。

    君寻唇畔微勾:“……到了。”

    除非莲神当场彻底觉醒,否则除却君寻这一双天生能够看透本质堪破迷障的眼睛,即便是如今的容华,也无法发现这座隐秘的幻阵。

    刚好,君寻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想要验明。

    他蓦地伸手,握住容华手腕,又看了一眼陆栖霜,紧接着头也不回向着幻阵走去。

    容华有些懵。

    今日的师尊似乎对自己格外亲近,甚至让他一时有些无措。

    可就在他跟着那抹耀目红衣,准备反手抓住师尊的瞬间,青年却乍然眼前一眩,手臂一轻。

    “师尊……?”

    腕上还留着那人低于常人的异常体温,提醒着容华方才一幕并非梦境。

    白衣青年表情空白了一瞬,原本温和剔透的青碧眼眸却骤然风雪翻涌,光华冷凝。

    *

    “梧卿。”

    “梧卿?”

    君寻本在靠着栏杆小憩,却蓦地被人抓住双肩,一阵猛摇:“梧卿!”

    “唔……”

    红衣少年终于有所反应,长睫微颤,睁开了双眼。

    水晶般清澈通透的紫眸倒映出重重花影,以及一张近在咫尺的沉静面容。

    “醒醒,醒醒。”

    云星夜面无表情地摇着他的肩膀,连嗓音都没有丝毫波澜:“醒醒,梧卿。”

    少年明靡容颜当即浮起几分无奈,当即讨饶:“好好好,我不睡了不睡了,云星夜你别摇了——”

    他边说,边望向不远处海棠花树下那抹白衣身影,软着嗓音求助:“莲君!救救我——”

    青年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却仍旧难掩眉目隽秀温柔,原本正手执书简,闲读品茗,闻言却蓦地一笑,抬眸望来时,美若碧玉的剔透眼眸满是宠溺。

    “分明是卿卿自己躲懒睡觉,我可爱莫能助了。”

    君寻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见云星夜一脸坚持不懈,竟似还要摇他,立时举起双手:“我错了我错了我没忘——”

    他说着,指尖立时由空中虚虚一捏,竟不知从何处拈来一片手指长短的细长青叶:“喏,我早就铸好了,一直带着呢!”

    云星夜动作一停,立时被那片青叶吸引:“这是……水灵息?”

    少年十分得意,炫耀般将那青叶又在对方眼前晃了几下,这才仰着下巴尖,满脸骄傲:“你是不是以为我只会铸一种剑?哼哼……这次我可是找到了水灵髓,还加了一缕莲君灵气,才不是以前那种杀气四溢的利剑!”

    他说着,将青叶一抛——

    蓦然一阵春风席卷,竟顷刻将此间天地茂盛掩映的花木摇醒。

    淅淅沥沥的纤毫雨丝随风飘摇,落在曳曳苍翠之间,顷刻唤起一点新苞,继而蓬勃盛放。

    分明是深秋时节,却春来四野,裹挟着花木清香,生机勃勃、澄明通透,竟无半分萧杀之意。

    与此同时,那片柔软青叶也跟着化光变形,最终在君寻张开的白皙掌心化作一柄秘银长剑。

    剑吟清亮,剑光绵密温柔。

    银质花藤沿着剑柄攀爬蜿蜒,最终盘桓于剑格两枚小字之上。

    “逢春……”

    云星夜的眼神自青叶出现就未曾移开分毫,此刻念出剑名,一向沉静的面容之上终于浮出笑意,赞不绝口:“生机勃勃,另辟蹊径……当真好名、好剑、好心意!”

    “如何?”少年下巴尖都要扬到天上去了,“以这把剑作为你剑冢的落成之礼,诚意够吧?”

    云星夜猛点头,对逢春简直爱不释手,仔细把玩。

    莲君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吟吟道:“咦,卿卿是何时取了我的灵气,怎得我毫无所觉?”

    少年当即一噎,耳尖却开始可疑地泛起红晕:“就是……那日,你喝醉的时候……”

    “嗯?”

    青年线条清雅的眼眸微微一眯,低笑出声:“卿卿是说……你悄悄将清茶换成烈酒骗我喝下那次?”

    前者还没接话,他又了然大悟道:“原来那日卿卿除了偷亲,还拿走了我一缕灵气——”

    “嘘!!!”

    君寻几乎立刻捂住了莲君双唇,明靡俊脸不知何时早已红了个透底:“我没有偷、偷那个……那是意外,意外!!!”

    看他头发都要炸起来了,莲君闷笑出声,眼眸弯若弦月,长长“嗯——”了一句,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啊啊啊啊啊!”

    掌心传来对方薄唇温软的触感,君寻仿佛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转而扑过去抱住了莲君的腰,一路将人推至廊下按住,双手叉腰发号施令,凶巴巴道:“你,坐在这,不许再过来了!”

    莲君郑重点头,含笑保证:“好——那我就在这‘看’着卿卿。”

    君寻几欲抓狂,恶狠狠踩着对方温柔玩味的视线回到逢春处,却见云星夜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动向,还在一心一意研究逢春。

    少年一掀衣摆坐下,又戳了戳对方手臂:“云星夜,我的剑可是铸好了,你的呢?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云星夜转而望向他,神情平静:“尚未完成。”

    君寻扬眉:“这都多久啦?你还没完成!”

    他豁然起身,又好似想到什么,一跺脚:“你不会又研究出新的铸剑手法了吧?!”

    云星夜摸了摸下巴:“……似乎是的。”

    他顿了顿,无视红衣少年抓狂的哀嚎与扑入莲君怀中开始控诉的行径,自顾自道:“这一次,我要铸一把是剑,又非剑的兵刃。”

    君寻刚刚控诉到“学霸就是讨厌”一句,闻言哭声戛然而止,立即来了精神:“什么!”

    云星夜点头:“梧卿当年赠予那根飞羽,我准备以其中所蕴极炎之息为引。”

    “剑名……‘无尽意’。”

    “剑随意动,亦随意变,无穷无尽,造化万千。”

    他含笑顿了顿:“大约还要数月光景方可出炉,待剑成,我再传信请二位前来品剑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逢春选中容华,无尽意选中君寻——都是久别重逢啊Tv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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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晋江独家的八八天

    日光似乎格外柔和, 照耀在生满幽兰的山谷之中,将随风摇曳的似雪花瓣照耀得煜煜生辉。

    少年踏足的一瞬,立时欢呼一声, 一路小跑着冲入花丛之中。

    莲君含笑看着, 玉眸倒映出柔软飞扬的红衣, 仿佛一只小雀,披着灿烂美丽的霞光闯入云间, 轻灵夺目, 叫人移不开视线。

    “魔渊近期,似有异动。”

    云星夜与他同行, 望着在巨石前站定开始思考的君寻, 又将视线落在面色有些苍白透明的青年脸上:“有怪异雾气由渊底涌出,能够遮蔽天日,且无良策可驱。”

    莲君微微颔首:“我亦有所感, 此行便要前往查看。”

    他回望对方, 郑重道:“不过, 某还是要替世间苍生, 多谢阁下愿意守望相助。”

    云星夜面上无波,视线却投向谷外深空——湛蓝天穹之上, 似有一点星芒闪烁。

    青年顿了顿, 回眸缓慢道:“……应该的。”

    几句话的功夫, 二人已分花拂叶, 来到一处两人高的巨石近旁。

    红衣少年身姿挺拔, 刚刚摸着下巴绕过一圈,却眉梢一扬, 若有所思道:“这山谷倒是不错, 可正中央一块光秃秃的巨石, 着实也是丑了些……”

    他说着,肩膀顶了顶云星夜:“辟界藏剑,怎么说也是前无古人,你不准备提个字什么的?”

    后者闻言一怔,凝眉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我着实不擅此道……不如,梧卿帮我提一个?”

    君寻神情空白一瞬,也愣住了。

    二人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莲君却蓦地一笑,打趣道:“卿卿那套剑法,名字大约想了有两三年罢?似乎仍未选定——阁下让他一时为如此重要之物题字,可要难倒他了。”

    “谁、谁说我还没想好?”

    君寻闻言,倒是不服气了,直接伸手召出濯心,又垂眉片刻,旋即猛然抬头,眸光晶亮。

    濯心剑尖飞扬,掀起一片绚丽凌厉的锋芒。

    少年背脊挺拔,红衣烈烈,以剑为笔。石屑纷飞间,一枚铁画银钩的大字跃然其上,龙飞凤舞,锋芒毕露。

    无尽剑意迸发而出,金铁之声乍然响彻云霄,又被他凌空一点,尽数收归笔画之间,却仍旧铮鸣不已,锐意蓬勃。

    “剑荡乾坤无双客,我为世间第一流!”

    少年笑意矜傲,横剑身前,曲指一弹——

    赤金长剑发出被叩击的悠扬脆响,立时欢快长鸣,伴着缱绻飞扬的声线:“我想到了!就叫《摧眉》——”

    话音未落,天地之间气机涌动,冥冥之中剑意汇集,因果瞬成。

    “恭喜卿卿,”莲君含笑抚掌,“自今日起,已有自创剑谱了。”

    云星夜也罕见地露出一抹笑意,但见红衣少年取出逢春变化的青叶,向着石上“剑”字一抛,长剑当即清鸣一声,化光没入其中。

    “成了,”君寻收剑回首,眉目飞扬,“幸不辱命。”

    云星夜望着那双潋滟清澈、神采奕奕的紫眸,神情也愈加柔和:“……多谢。”

    “何必如此客气!”

    少年笑着跑来,大力拍了拍前者肩膀,豪气万千道:“世人皆言一诺千金,更何况你还找我比剑呢?无尽意出炉后可千万记得寻我品鉴,咱们胜负未分呢!”

    他说着,又忽然侧身将云星夜拉去一旁,贼兮兮地从怀中摸出一方素笺塞过来,压低声音:“还有上次与你讨论过的云巅春酒方,我又添了些材料,就是……”

    君寻有些心虚地悄悄瞄了一眼不远处含笑等待的莲君,更小声道:“就是烈了点,你喝的时候可要悠着点!”

    云星夜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在回他哪句话:“一定。”

    “此间事毕,我们便先走啦——”

    少年终于起身,有模有样地与云星夜互相见了礼,继而一阵风般扑向那抹干净无瑕的白衣,分外亲昵地蹭了蹭:“后会有期!”

    玄衣青年沉默颔首,目送着一红一白两道人影相依而去,眸光再次定定落向天际那枚星辰的位置。

    “雪尘雪尘,”君寻左臂挽着怀中气息干净清冽的袖角,右手并作剑指,飞快在空气中划了数下,颇有些意犹未尽,“如何?我的字较从前是否又有进步了?”

    莲君眉眼温柔,闻言却故作思索状:“字是好字,只是给剑冢提个‘剑’字为名,似乎有偷懒之嫌——”

    少年瞪大眼睛:“才不是偷懒呢!”

    他有模有样地又比划两下,理所当然道:“所谓剑冢,不就是藏剑之地?既如此,除了一个‘剑’字,旁自然无法与之相称咯!”

    “不过真好啊……”

    君寻轻叹一声,明靡面颊上却是近几个月从未有过的轻松神色:“那片山谷,有花海、有奇石,又安静,又温馨……”

    莲君被他的模样逗笑,伸手一刮前者鼻尖:“阿寻喜欢那样的地方?”

    比起从前一碰就害羞炸毛的模样,少年似乎对莲君的触碰已经习惯了不少,僵着脖子任他动作,边别扭道:“……喜欢。”

    说完,他又怕青年误会,忙补充道:“太清无上境也很好!……但只有我和雪尘,难免无聊了些……”

    少年歪着头,面含憧憬:“最好是个坐拥花草瀑布的山谷!我们可如寻常人般,抚琴吟曲、饮酒赏花,闲来也可携游世间,看遍美景万物,随心所欲、肆意而为,岂不美哉?”

    莲君点头附和,笑意吟吟:“赏曲看花,联步野游……确为世间一等风流事,令人心向往之呢。”

    君寻眼眸一亮:“如何?雪尘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前者揉了揉少年柔软发丝,百般宠溺:“自然喜欢。”

    他略一思索,柔声道:“近来魔物动乱渐少,‘九绝’亦是天赋异禀,寥寥几年已进阶圣人境,未来可期。待肃清混沌之乱,将碧霄诸事移交他们,我也可安心退隐——”

    “到那时,我们便寻一处山谷隐居,好不好?”

    君寻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闻言立时抓起莲君手掌,重重一拍:“一言为定!”

    后者含笑握住他的指节:“……一言为定。”

    少年闻言直接欢呼一声,几乎要幻回原型飞上天穹。

    谁知还没跑出两步,却骤然身形一顿,召出了濯心。

    赤金长剑低吟一声,似乎也感知到危机,开始嗡鸣震颤。

    二人对视一眼,簌簌声响已然传彻林间,伴着葱郁掩映间若隐若现的蛰伏黑影,正在逐步靠近,包围而来。

    莲君下意识想要出手,却被君寻一把拉住臂弯,神情严肃:“雪尘,应该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吧???”

    前者微微一怔,只好无奈叹息一声:“好好好……我不对‘人’出手,可以吗?”

    ——言下之意,除了不对活死人出手,旁的都不能袖手旁观。

    君寻一向了解对方行事作风,自然也明白他话中含义。

    他心知与其在这劝对方袖手旁观,不如速战速决,只好掉转剑尖,开始凝神对付合围而来的魔物。

    不知是否有距深渊较近的缘故,这些怪物前所未有的多,非但有魔物,还有相当数量的活死人。

    放眼望去,只能见到林间浊气冲天,黑压压一片,根本没有边际。

    君寻面沉如水,身形蓦然一幻,已然冲入浊息之中。

    漆黑云雾刹那被明媚耀眼的金紫光华贯穿充斥,登时传出浊息被焚烧的滋滋声与活死人癫狂嘶哑的怒吼。

    莲君抿唇看了两息,却是微微阖目,张开了双臂。

    神明感召伴随强大生机扩散而开,顷刻将方圆数里的草木生灵唤醒。

    数不胜数的藤蔓荆棘自发簇拥而上,看似细弱、却又坚韧非常地将形状诡异的魔物捆缚。

    玉眸之中似乎含着一片冷溶溶月色,衬得青年清隽面颊愈加苍白透明。

    莲君没有迟疑,纤长五指缓慢收拢,顷刻带动林间荆棘,将魔物齐齐绞碎!

    与此同时,光华漫卷,耀目红衣冲破云雾,一剑挥落!

    灼灼烈焰将拦在二人之间的活死人烧成灰烬,君寻飞身跃起,想要回到白衣青年身侧,余光却蓦地瞥见灌木丛中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雁,马上就要被践踏于群魔铁蹄之下——

    君寻不假思索,直接足尖调转,横剑格挡,同时反手一拉,将那小雁护入怀中。

    “阿寻小心!”

    眼看活死人的利爪即将刺入少年背心,莲君顾不得许多,广袖一荡,清泉般的灵力登时飞袭而出,犹如一道贯穿黑夜的日光,将红衣少年身后荡平。

    利爪本欲抓住那抹红衣,却因此只来得及扯下他腰后玉箫尾穗。

    朱红冰丝扯着白玉花珠坠落尘泥,顷刻被污浊侵染,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君寻揣好小雁猛然回首,却见莲君原本只是有些泛白的面容已然血色褪尽,掩唇躬身时,纤长指节之间有细碎金红渗出——那是神的血液。

    “雪尘!!!”

    少年瞳孔紧缩,想要飞扑过来,却终究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年身形一顿,如雪白衣中央刹那冒出一团刺目鲜红。

    仿佛鎏金描红的凄艳牡丹,正肆无忌惮地在莲君左肋下方绽放,而位于正中的花心,则是一截浊息凝作的刀尖。

    “雪、雪尘!”

    君寻从未见过莲君受伤,更别说流血了,几乎是抖着手,接住了那一袭温凉柔软的白衣。

    鲜红,雪白,浓墨。

    三种颜色在少年藤萝花色的眼底交织纠缠,他几乎是抖着手召出凤火,拼命想要净化青年被浊息污染的伤口。

    金红血液顷刻在地上积起一小滩,少年急得眼泪直掉,断线珠子般砸落,在莲君本就凌乱污浊的前襟晕出团团水渍。

    “咳……”

    反噬加上浊息贯穿,莲君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此刻终于喘息着,勉力启开双唇。

    邪魔包围下,世界原本极为喧嚣嘈杂,此刻却骤然安静无声。

    向来温和清润的嗓音变得沙哑颤抖,却还是竭尽所能地平稳语调,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少年。

    “阿寻……”

    “别怕……”

    君寻瞳孔紧缩,莫名的暴虐情绪翻涌而上,顷刻将脑海冲得一片空白!

    金紫火焰顷刻以二人为中心爆发,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四野蔓延而去。

    非但浊息与魔物,连天地万物皆无法幸免,在凤凰暴怒的火焰下灰飞烟灭,没有分毫挣扎的机会与余地。

    原本郁郁葱葱的森林登时化作焦土,火舌舔舐,烈焰焚原。

    可就在紫焰即将向外扩散之时,少年颤抖的手腕却被一股柔和力道按住。

    莲君一向暖洋洋的体温不知何时变得冰凉,却还是坚定不移地握着君寻的手腕。

    “阿寻……别急……”

    “我没事,让我缓一下,缓一下就好——”

    辛凉莲香伴着清冽灵力涌入体内,终于将少年混乱暴虐的意识与火焰安抚平静。

    “雪尘……?”

    君寻猛然回神,视线下意识扫过方圆数里的焦土,满面茫然,清澈眼眸再次涌出清泪,无措道:“我、我是不是闯祸了?”

    莲君扯了扯唇角,冰凉指尖仔细为他拭去泪痕:“阿寻救了我,怎么是闯祸呢?”

    “更何况,”他点了点少年鼓鼓的衣襟,立即有一只小雁冒出头来,“阿寻也救了他,不是吗?”

    小雁点头如啄米,竟口吐人言,嗓音怯懦:“是、是这样的,多谢小公子相救……”

    嗓音有些熟悉,竟是去年买福缘糕时,在楼下偶遇的雀妖少年。

    少年终于渐渐止住哭声,可看着莲君惨白的脸色,还是抽噎了一声:“你吓死我了——”

    方才,他真的以为他的神明要离开自己了。

    那种无力、恐惧、悲恸,摧枯拉朽翻涌而来,让他根本无法抵抗。

    莲君有些心疼地蹙了眉,却捂着伤口,缓缓由君寻怀中起身,继而薄唇轻扯,牵出一抹柔软笑意:“是我不好,吓到阿寻了。”

    他蹙眉想了想,眼眸稍弯:“这样吧,下月阿寻生辰,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少年注意力终于被转移,羽睫尚挂着泪珠,还是好奇地张大紫眸:“什么礼物?”

    莲君轻咳一声,含笑道:“阿寻想要什么都可以。”

    君寻双眼一亮:“那我想和雪尘合谱一首曲——”

    他边说,边回手去摸别在腰后的玉箫,却蓦地神情黯淡下来:“啊,我的萧坠……”

    方才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没能来得及将被扯断的坠子寻回。

    此刻猛然惊觉,却已被烧成灰烬,来不及挽回了。

    “一个萧坠而已,阿寻喜欢,我再送你一枚。”

    莲君伸手接过莫失,指尖灵光一动,立时被引成丝绦,再度系于玉箫尾端。

    “既如此,便待阿寻生辰,我们合谱一曲,”他含笑将莫失递来,“可好?”

    君寻望着他温雅虚幻的眉眼,抿唇点了点头。

    他伸手欲接白□□箫,却不知何故,摸了个空。

    与此同时,一切光影崩碎消散,唯余遍布石窟的紫焰晶体幽幽渗透着不甚明亮的辉光,照出由黑暗中缓步而来的冷冽红衣。

    那人露在外面的皮肤火纹满布,衬着一双阴鸷冰冷的紫眸,愈发衬得容颜秾艳颓靡,仿若地狱爬出的妖鬼。

    他直直望着君寻:“来了。”

    后者停顿在半空的手指蜷起,忽然自嘲一笑:“是了,好梦由来最易醒……”*

    眼前的红衣人似乎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视线却一直黏在君寻脸上,只道:“来了。”

    君寻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地收起情绪,回眸一笑:“你果然在这里。”

    红衣人闻言,却一歪头:“……我,即是你。”

    君寻面上没有意外。

    从上次看到这人,他就已经看出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灵魂气息了。

    虽不知何故,除了“君尽欢”世间竟还有一具身外化身,但很显然,已至该收回之时了。

    在他沉默的几个呼吸间,红衣人已然行至君寻面前,伸出左手,探向青年手腕。

    濯心受到感召震颤不已,几乎是在被他触碰的瞬间化作原型,现身于二人交叠的掌心之上。

    “我猜,”君寻视线掠过剑身装点的紫晶,抬眸缓慢道,“下一步,是杀了你,对么?”

    红衣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收回左手,指向自己的胸口:“恨。”

    紧接着指向君寻胸口:“净化……”

    这次君寻倒真的有些茫然,正欲追问,对方却忽然由衣襟摸出一物,塞入君寻手心。

    几乎是在同时,幻阵碎裂声响彻石窟。

    红衣人毫不犹豫,直接身形一幻,刹那化作紫炎消散。

    同一时刻,冰寒剑气已裹挟雪花,飞袭而至!

    整座石窟的火晶都被烈焰引动,几乎顷刻将此处化作一片火海。

    君寻握着掌心之物回眸,正不偏不倚地捕捉到空气中尚未完全收起的虚幻红线。

    一根没入红衣人化身消失的紫炎,一根则一路向前,没入他自己的眉心。

    两根红线一细一粗,末端却同时收束,归入白衣青年垂于身侧的左掌之中。

    牵引灵台,辨别分魂,以识海追其所踪,是为魂契。

    魂不散,则契不销。

    “果然……”

    君寻不着痕迹将手中物什收起,对上愈发靠近的容华,勾唇一笑:“还不错,动作很快嘛。”

    青年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死死盯了师尊火光中分外模糊的轮廓半晌,方才幽幽开口,嗓音微哑:“师尊,一早看到幻阵了?”

    君寻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没错。”

    容华闭了闭眼,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又过了一会,才再度望来,一字一句道:“师尊到底来天谴山做什么?放才弟子似乎看到——”

    ……看到那抹和师尊一模一样的红衣了。

    他没有说完,别开头,薄唇紧抿。

    先是陆师伯与却亭舟莫名失踪,再是那名红衣人现身。

    近来愈发喧腾的不安情绪被无限放大,攥得容华心脏生疼,却又没有头绪,不知该从何问起。

    前者静静看着他,视线一一描画过青年清雅温润的轮廓、精致优雅的五官,最终停留在那双比碧玉更为美丽柔和的剔透青眸之上。

    君寻不禁喃喃出声:“真干净……”

    他的雪尘无论怎样,都是这般干净无瑕,就像一捧新雪、一袅清云、一弯月色。

    所以他绝不容许,让雪尘再被任何人、事、物玷污。

    ……包括君寻自己。

    容华被他有些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有点迷茫,下意识想要开口,却见师尊蓦然贴近,竟趁其不备,将不知何时握入手心的琉璃花瓣一掌拍入青年胸口!

    “师……?!”

    磅礴胜海的清冽灵力倏而涌入仙脉,随着神器碎片的融合,竟教容华一时动弹不得。

    千瓣莲花虚影凭空而现,向着一席白衣包裹合拢。

    容华震惊不解,却只能在灵力波涛的作用下眼睁睁看着红衣美人由袖中摸出一块刻满符文的石块。

    ——这东西五年前他见过,在长明宗,是云宗主那盏传送法器的核心。

    容华终于明白过来师尊的所作所为,他心神俱震,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那片火红灼目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咬破指尖,毫不犹疑地调动了传送阵法。

    “不……”

    他艰难出声,拼命想要挣脱,却只能从合拢的莲瓣间眼睁睁看着那抹点燃心血的红衣化作光华,消失不见。

    席卷石窟的火焰旋风也少了核心,开始黯淡熄灭。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他们才来的时候。

    只有容华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青年面色一白,唇角终于涌出猩红。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掉落小红包,么么!

    别急着骂阿寻,我会讲他为什么这么做的TvT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清·魏秀仁《花月痕·第十五回 诗》

    第89章 晋江独家的八九天

    遍布洞窟的晶体开始黯淡消散, 紫雾光屑席卷缭绕,仿佛情人缱绻指尖,抚过闭拢莲花, 只留下一抹随风而散的余温。

    蓦地, 琉璃质地的花瓣之上出现一道细痕。

    裂纹摧枯拉朽一路延伸, 不过顷刻之间,紧紧闭合的千瓣莲花猝然碎裂!

    雪白身影衣袂烈烈, 被无数碎光中镀上一层清圣轮廓, 却又瞬时冰霜逸散,变得冷冽沉郁。

    形容优雅俊美的青年唇角苍白, 尤带血迹, 是强行打断吸收进程所遭受的反噬内伤。

    可他却好似无知无觉一般,能够自由行动的同时,当即抬起左掌, 望向被催动的殷红莲纹。

    魂契被唤醒, 立时向遥远空气中延伸出两条粗细不一、几不可察的细微光线。

    容华记得, 细线是连接那名红衣人的, 也就是师尊失落在外的残魂,不急在这一时收集。

    而稍粗一根红线则直连师尊主魂, 此刻竟已现身千里之外!

    容华神情愈发冰冷阴郁, 却还是不假思索身形一幻, 白衣当即化作袅袅寒雾, 凭空而散。

    与此同时, 无尽雷域深处。

    本就浓云满布的天地因容华心绪变化,已然开始飘起大雪, 风刀霜剑, 寒冷刺骨。

    陆栖霜翘着二郎腿, 视线跟随天际远去的光华游走片刻,旋即一偏头,转而望向一旁靠坐巨石边缘的耀目红衣:“他走了。”

    君寻面色惨白,拢紧肩头大氅,有气无力地一掀眼皮:“……我看见了。”

    他眉头紧蹙,勉力压下涌上喉间的血腥,哑着嗓子道:“多谢师姐。”

    前者叹了口气,先是检查了一下领域足够坚固,不会被容华发现,这才摇了摇头:“借助我的领域屏蔽魂契,真亏你想得到……接下来呢,打算怎么办?”

    君寻满面疲惫,闻言反倒阖起双眼,没精打采道:“再等等……让我休息一下,一下就好……”

    靡艳精致的面颊比从前更加冷倦颓唐,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陆栖霜皱着眉,不解道:“把事情都告知容华不好吗?宁愿割裂魂魄也要把人引开,自己担着一切就这么舒服??”

    “怎么会?”他自嘲一笑,“……简直要疼死我了。”

    硬生生将灵魂撕裂一半,即便是有明月尘帮忙调理疏导,也未能将那种痛苦减轻分毫。

    若非靠执念强撑,他大约真的无法直到分割结束都保持清醒。

    陆栖霜瞪眼:“那你还——”

    君寻睁开双眼,低声将她打断:“师姐……我已经暴露了。”

    此前在天谴山下,隋无迹在看到君寻的同时,应该就已意识到了他的真正身份,不然也不会说那些没头没脑的垃圾话。

    当年之事如果真如《碧霄通史》所言,那么他如今就是弑神的妖孽,碧霄界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假,撰写史书的圣宫便十有八九是幕后主谋,自然也不会放过唯一知晓当年真相的凤凰。

    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会让他与整个碧霄为敌。

    ……多么熟悉的结局。

    从前的数千次轮回,最终也都是一样的下场。

    君寻早已习惯,如今不过故事重演,没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容华……

    唯有他的雪尘,不能再一次被牵涉其中了。

    君寻如今记忆恢复不全,不知对方如何能在魂飞魄散的前提下转世重生,却也能明白其中不易。

    若以如今的状况再一次遭受重创,本就未能凝实的神魂只怕要彻底消散,再也回不来了。

    在那之前,不能有任何风险——

    最好,容华听了他让师兄传达的话,便彻底心灰意冷,乖乖回去离天宫修炼,永远都不要再来找他。

    君寻捏着掌心的传送石,神情如常,指节却已然用力到泛了白。

    ……伤心难过,可至少还活着。

    明月尘早已传信说明,陆栖霜此刻自然也能明白他言下之意,心知事已至此,规劝也是无用,只好长叹一声,由他去了。

    “仙君……?”

    被陆栖霜暂且安置在一旁休息的却亭舟不知几时醒转,看到君寻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向他身后看,没见那抹干净白衣,视线又落在他手中的传送石上,眉头稍蹙:“这是——”

    君寻侧眸看她:“认得?”

    却亭舟勉力起身,白着脸点头:“我此次出行前,兄长……”

    话至此处,她微微一顿,又改口道:“却芳舟曾给圣宫每位殿主发过一枚。”

    她边说,掌心一旋,化出一枚形貌相似的夜明石,递了过来:“这是可以穿行神谕山脉的传送之石。”

    君寻扬眉,忽然来了兴致。

    之前闻鹿被假长明宗主骗至玄极宗一事,他一直以为是云星夜闭关之时,被人冒名顶替。

    后来几次传信不回,更加坐实了云宗主闭关之说。

    可如今看来,怕是君寻在大阵中借身还魂醒来之日起,郁雪归就已经在骗他了。

    却亭舟这枚传送石的构造与他手中云星夜所赠的一枚完全相同,同时尚有对方气息留存,只可能是近期内由他亲手所制。

    若是真如郁雪归所言消耗过大而闭关,如何又能为圣宫炼制传送石?

    ……莫非云星夜人在圣宫?

    那取了长明宗主信物,欺骗闻鹿前往世外岛取复魂草的又是谁??

    云星夜好歹也是仙人境巅峰,即便不擅战斗,也断不能让人如此轻易地取走身份信物。

    唯一可能,是他被控制了。

    君寻捏着却亭舟的传送石看了一会,确认没有其他痕迹后,终于抬眸发问:“阁下最近可曾见过郁雪归?”

    从前每每遭遇红衣人前后皆会见到此人,近几次反倒再也未曾碰面了。

    却亭舟被他没头没尾一句问得有些懵,却还是略一思索,缓慢道:“我同他少有交集,只知天骄于月前入了近神天,说是圣人要亲自教导。”

    君寻沉默片刻,摆了摆手。

    ……现在似乎也不是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

    陆栖霜到底未曾到达圣人境,领域也只能掩盖一时。容华只要冷静下来,凝神专心催动魂契,早晚会发现第三根丝线的存在。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趁他还没有发现端倪,先将要做的事情做完。

    君寻垂眸,由衣襟摸出一枚剔透小瓶。

    外界寒风随着圣人的离去逐渐减弱退散,衬得他手中血瓶愈发灼热滚烫。

    君寻盯着血液之中的金紫流晶看了一会,直接拔开瓶塞。

    殷红血液仿佛有生命般飞冲而起,竟在半空中凝作一只拇指大小的凤凰,向着红衣青年直冲而来,一头扎入后者眉心!

    君寻阖目,视野骤然拔高。

    山川河流、世间万物跟着流风呼啸飞速闪回,最终定格在一株遮天蔽日的雪白花树之上。

    此树坐落群山之巅,生就高台之上,树冠绵延数里,花团锦簇,远望仿佛云巅新雪,美丽圣洁,干净无瑕。

    竟是圣宫那株琅玕树。

    君寻没有出声,再催术法,视野便倏然拉近,由神树光洁笔直的树干一路向下,循着盘根错节的雪白根系一路向下,最终落上一道被虬劲根系束缚贯穿的白影。

    ……原来如此。

    为什么雪玉琅花之上会寄存着一丝只有君寻能共鸣的神念,原来传闻中被挫骨扬灰的“妖物”,只是被人从天谴山下转移,转而镇压囚禁于圣宫地下,成了数千年来供人吸收修炼的养料。

    君寻丝毫没有愤怒,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好笑。

    他忽然出声,在陆栖霜与却亭舟茫然疑惑的目光之中笑得前仰后合,却又牵动伤势,边笑,边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见他浑身都在颤抖,陆栖霜实在担忧,终于忍不住出声:“阿寻……”

    君寻咳得天昏地暗,笑声越来越大,却又蓦然止息。

    纤长手指半掩着面,指缝间流泻的眸光讥诮冷鸷:“……真是懂得物、尽、其、用啊——”

    两名女子一头雾水,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可君寻却已然拉着肩头雪裘,扶着巨石踉跄起身。

    “找到了。”

    他抬眸,神情再度恢复往日的懒散倦怠:“事不宜迟,我这就走了。”

    说完,便直接举步,却被后者叫了一声,拦在身前。

    见她满面担忧,君寻终于轻扯唇角,极浅淡地笑了笑:“师姐,多谢你们。”

    他说着,视线又越过眼前人,落在不远处同样试图起身的却亭舟身上:“圣乾殿主伤势太重,师姐还是尽快带她回太华吧。”

    “可……”

    若无领域相护,他要如何走出雷霆围攻??

    君寻似乎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抬手,拍了拍陆栖霜的肩膀:“……天火也是火,师姐大可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他便直接侧身一让,踏出了陆栖霜的领域。

    活物闯入,整座无尽雷域皆被惊醒。

    苍茫雷霆目标一致,转瞬间向着那抹飞射而出的红衣劈落,却在接近他周身三尺范围之时被骤然浮现的凤凰虚影振翅挥散。

    君寻目不斜视,特意挑了往圣宫最近的一条路,正巧与容华离开的方向相反。

    凤凰虚影收束凝实化作雪翼,而就在他即将踏出无尽雷域范围的同时,前方密林边缘却银光闪现,凭空化出一道身影。

    那人半倚花枝,指尖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耳垂装饰的孔雀羽,似乎在等什么人。

    君寻抿唇,直接停下脚步,降落对方面前。

    汨绝抱着刀,妖冶眸子从头到脚将从天而降的红衣美人扫了一遭,旋即咧唇一笑:“美人,好久不见啊。”

    君寻抬头看他,凤眸微眯。

    前者则打了个响指,一只温凉玉瓶蓦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栽入君寻掌心。

    “吃了吧,”汨绝伸了个懒腰,由花枝一跃而下,“能好受点。”

    君寻不假思索,直接倒出药丸,抛入口中。

    “……”

    他艰难将又苦又辣又腥的丹药咽下,缓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面无表情道:“……你的药,还是这么难吃。”

    汨绝抚掌大笑:“我的毒好吃,你要尝尝吗?”

    君寻睨他:“敬谢不敏。”

    他顿了顿,又道:“你来做什么?”

    对方笑够了,闻言摊手耸肩:“自然是来帮我家小美人儿的。”

    君寻没应,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的本体呢?”

    从长明宗初见,这人便一直以幻术示人,当真奇怪。

    汨绝眨了眨眼:“你不救莲君了,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如何?”

    君寻收回视线,懒得理他,直接双翼一振,化光飞走。

    汨绝又在原地大笑几声,旋即身形消散,紧随而去。

    君寻目标明确,直奔圣宫,途中根本没有任何停留,直到落脚神谕山脉之外。

    更具体一点,是被汨绝拦在这里。

    雪白双翼倏然消散,红衣美人抱臂看着横在面前的纯银长刀,懒懒抬眸:“不帮忙,就让开。”

    汨绝似乎没看见那双靡艳紫眸之中所蕴含的杀意,曲指在镶满宝石的刀鞘之上一弹。

    长刀发出一声低吟,同时隐约透出一股熟悉的清圣气息。

    君寻眸光微凝,视线终于落到前者脸上:“……你到底要做什么?”

    汨绝一拨耳垂孔雀羽,笑容愈发妖冶邪异:“美人儿想不想知道,莲君跟我说过什么?”

    君寻移开视线:“不想。”

    “别这么绝情嘛——”

    汨绝弯着眼睛,指尖凭空一捏,一朵雪白明心花凭空而现:“看完这个,若你仍旧执意前往圣宫,我便不再拦你。”

    君寻盯着递至面前的花苞陷入沉默。

    幻术凝成的明心花清香四溢,将他有些混乱阴郁的心绪抚平,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而将逐渐盛放的花朵握进掌心,继而发力,将之碾碎。

    记忆碎片随着掌心小花的碾碎纷至沓来,君寻微微阖目,立时被拉入记忆幻境——

    张开双眼的一瞬,清浅莲香扑入鼻尖。

    视野尚且溟濛模糊,唯有衣袂飞舞的烈烈声闯入耳膜,似乎有一道白影,仿若玉山倾倒而来。

    君寻几乎是条件反射伸出双手,将那抹凉意牢牢接下,揽入怀中。

    世界就在此刻开始凝实,一切都开始显现出应有的轮廓。

    他下意识举目望去,只能见到绵延数里的漆黑焦土。

    “雪尘!”

    君寻心疼地抱紧了怀中冰肌雪骨一般冰凉易碎的青年,几乎是抖着手,为他拭去了唇边金红色的血迹。

    莲君有些吃力地睁开双眼,却还是尽力扯动唇角,温柔一笑,安抚道:“阿寻别怕……让我歇一下,再歇一下就好。”

    君寻看着他左肋下再度开始扩散的血迹,眼眶一热:“都怪我太弱了,还连累雪尘为了救我遭受反噬……”

    莲君喘了一会,抬起指尖正欲帮他拭净泪水,却蓦然动作一顿,转眸向着远处望去。

    君寻察觉,也跟着他抬头,便见一袭孔雀蓝从天而降,化作一名妖冶青年。

    “哟——”

    那人一拨耳垂装饰的孔雀羽,含笑道:“这伤得不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和我一起大声告诉阿寻

    落跑的师尊会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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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晋江独家的九十天

    “花孔雀!”

    少年看到来人的同时眼前一亮:“你来得正好, 快帮帮我!”

    谁知对方见状,却抱臂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道:“死了不是更好, 免得我天天看到你们这副如胶似漆的鬼样子——”

    君寻脸一黑, 濯心当即嗡鸣出鞘:“你又想打架是不是!”

    “好好好——”

    汨绝一摊手, 笑道:“我除了他也没救过旁人,正好试药了。”

    他说着, 又向前者一扬下巴:“小美人, 你都多大了,怎的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哭包?啧, 你瞪我干嘛, 赶紧把人扶着,耽误了医治我可不管啊……”

    红衣少年凶着脸,却还是默不作声扶起面露无奈的莲君, 跟着花孔雀一路斗着嘴回到了毒医居所。

    “照我看啊, 他还是差了点, 被几个活死人折腾成这样, ”汨绝推开屋门,示意少年把人扶进去, 又倚着门框眯眼笑, “不如我一剂毒药给他个痛快, 你以后跟着我吧?”

    君寻凶巴巴瞪过来, 濯心也跟着震颤嗡鸣, 杀气四溢地对准汨绝:“你敢!!”

    汨绝无谓耸肩:“有什么不好?你看他心这么软,保不齐哪天就被自己救下来的人骗了,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少年这次连头都不回了, 小心翼翼扶着莲君落坐榻缘, 这才起身正色道:“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个尚未进入成年期的小凤凰懂什么?”汨绝嗤笑一声,“世间人心可比混沌可怕复杂得多,你能应付得了才怪。”

    他缓步踱至榻缘,伸手搭上莲君脉门,正欲把脉,却蓦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而向君寻道:“小美人,你去十里外的溪谷,带一株望仙莲回来。”

    少年本欲和他前半句争辩,闻言抱剑一扬眉:“……你当我傻吗?望仙莲向来唯有雪峰之巅出产,怎会生于无名溪谷——”

    一直安静听着二人拌嘴的莲君忽而一笑,出声道:“此地风水灵秀特别,确有望仙莲生长。”

    他抬头,青碧眼眸澄净温柔:“……劳烦卿卿了。”

    君寻:“……”

    他犹豫了一会,这才不情不愿地抓起濯心,向着汨绝一呲牙,凶巴巴道:“花孔雀,照顾好莲君,不许再弄那么难吃的药了,知道吗!”

    后者笑眯眯点头,少年这才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飞身离去。

    汨绝松开手中脉门,转眸望向面容平和苍白的莲君:“不是让你少出手吗?怎么又被反噬得这么重。”

    后者垂眸:“必行之责,必担之果,躲不掉的。”

    “更何况,”他忽而微微一笑,“我不可能放任卿卿不管。”

    汨绝随手拉了个凳子,拄着头扬眉道:“小美人知道你伤这么重了?”

    莲君摇头,却忽而牵动肺腑,掩唇溢出一串细密破碎的重咳。

    汨绝蹙眉,起身给他塞下一枚漆黑药丸,又运转灵力帮人将混乱气息理顺,却被对方轻轻拉住了袖角。

    “他会自责,”莲君苦笑,“请阁下不要让卿卿知晓。”

    汨绝忽然沉默。

    他挣开莲君指尖,又窝回圈椅之中,这才懒洋洋道:“世人皆惧毒医如蛇蝎,你们两个天上下来的倒愿信我。”

    莲君将衣襟整理规整,端坐榻缘,笑意温和:“力量本无分善恶,阁下行事离经叛道,本心却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汨绝忽然大笑:“我看是你眼瞎!我不过闲着无聊做了个封灵香,你没听见那些人是如何声讨于我的??”

    见他笑意癫狂,莲君却只是静静看着,缓慢道:“我知道,阁下是为了医治那些被浊息侵染之人。”

    汨绝笑声一顿。

    前者又道:“封其灵脉,阻滞浊息蔓延,虽剑走偏锋,却也独辟蹊径。某只希望阁下小心,勿让此香落入心怀叵测之辈手中。”

    “……我承认,”汨绝沉默许久,忽然一拨耳垂孔雀羽,“你的确很强,见事通透、识人中正、毫无偏私,我自愧弗如,打心底佩服。同你这般人朝夕相处,小凤凰钟情于你也是必然。”

    他长叹一声,向后懒懒一靠:“说吧,你让我支开小美人,是想说什么?”

    莲君微笑:“阁下果然敏锐。”

    他调整呼吸片刻,旋即整理神色,郑重道:“我生于先神电话,承天地孕育,自出世第一日起便担负守护天道、对抗混沌之责。这些年来,虽清剿浊息无数……可唯有一人,我想尽办法,也无法助其脱离苦海。”

    汨绝挑眉:“小凤凰?”

    前者颔首:“六道封神印固然有用,却要让卿卿由天之骄子退为经脉滞涩的凡人。他生来骄傲自由,不该被这样束缚。”

    “所以……我想请阁下研制一味药。”

    莲君缓慢道:“能代替我,安抚卿卿的药。”

    汨绝似有所悟,却又不解道:“……那你自己呢?伤势这般严重,你还能撑多久?”

    话音一落,袅袅云雾乍然四下涌出,向着二人合围而来。

    君寻意识猛然由幻境之中抽离,心知这段记忆即将戛然而止,却还是死死盯着那道雪白身影,想要知道他的答案。

    可莲君却只是展眉一笑,唇瓣开合。

    滚滚洪流汹涌碾过,将所有景象倾轧而尽。

    君寻的意识被强行驱离,终究还是没能听见那句回应。

    他睁开双眼,掌心花泥已然随着幻境消散。

    “如何?”妖冶青年凑过来看他,“可冷静下来了?”

    君寻没有答他,只道:“……后面内容呢?”

    汨绝亲手截取的记忆片段,此刻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一拨孔雀羽耳坠,咧嘴道:“此行安全回来,再给你看。”

    君寻徐徐:“……那你的药呢?”

    对方眯眼一笑,指尖在空中虚虚一捏,又凭空拈出一朵明心花,递了过来:“出淤泥而不染,肮脏污秽之中,生着世间最干净美丽的花。”

    ……传闻中只生长于魔气深重之地的明心花,原来并非魔域自然生长的花,而是出自毒医之手。

    清幽馥郁的花香逐渐抚平君寻混乱暴戾的心绪,他看着汨绝,忽然薄唇微启:“……多谢。”

    莲君并未跟汨绝点明,君寻心中却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一只寻常凤凰。

    他出生于混沌侵袭之中,饱受其扰,连凤火都受其影响,暴虐非常。当年若莲君未曾出现将他带回太清无上境,怕是早就变成为祸人世的混沌傀儡。

    由雷域前来的一路上,他满心盛怒,是真的准备不计代价地杀上圣宮,取回本体,让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付出代价。

    可此时此刻,却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决不能,让雪尘耗费十几年光阴助他压制恶念的心血白费。

    也绝不会让自己,就这般沉沦于他的神明倾尽一生对抗的混沌浊息。

    君寻沉默许久,终于动作,却是从储物空间摸出一顶帏帽,戴上了。

    汨绝见状一挑眉梢:“我的呢?”

    君寻隔着雪纱白他一眼:“……自己变。”

    话音未落,直接举步向着不远处的城池走去。

    此地乃是进入神谕山脉的必经之地,五年前还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如今却已发展成为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君寻视线掠过城门顶硕大的“慕圣”二字,低嗤一声,跟着人流入了门。

    城中人山人海,嘈杂鼎沸,除却那些休沐下山以及历练路过的圣宮弟子,便是慕名而来想要拜入圣宮门下的散修。

    君寻拢着帷纱粗略一扫,人群之中白衣金绶极其亮眼,却也都是些外门弟子,没有一件耀日麒麟袍。

    汨绝不知何时变化成一名面相柔和温吞的少年,小扇一摇,满眼嫌弃:“呵,庸脂俗粉,当真无一比得上我家美人儿——”

    君寻睨他一眼:“找死?”

    汨绝一摊手,笑得纯良无害,正欲开口,却被前者蓦地抓住衣领一丢,重重摔入路边酒肆的藤椅。

    少年龇牙咧嘴想要叫苦,君寻径直落座他对面,“啪”地拍上一片金叶子:“店家,来两壶酒。”

    面相发福的中年男子当即满面堆笑迎上前来,直接捧出两壶酒来:“二位仙人,快尝尝我家‘夕月醉’,可是时令新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咯——”

    新酒启封,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当即盈满整间小店,竟与当年在极乐城喝过的味道极为相似。

    君寻眼前没来由划过一袭白衣,眉峰一扬,忽道:“……有竹米花吗?”

    掌柜刚为他们斟满两杯,闻言一愣,旋即喜笑颜开:“一看客官就是懂酒的!这‘夕月醉’酒香清甜,的确配竹米为佳,只是这慕圣城不产竹米,咱们小店也没这能耐去外地采购……”

    他说着叹了口气,却话锋一转:“不过仙人日后若有机会可往极乐城游玩,舍弟在那边开店,这‘夕月醉’便是取自他夫人闺名,配上竹米花,香得很哩!”

    君寻捏着酒盏正小口抿酒,桂花香气缭绕唇齿之间,满颊清甜,闻言忽然出声:“极乐城不是五年前被毁了吗?”

    当年那白衣人的阵法毁天灭地,城主又被浊息侵染而死,极乐城无论如何也不该继续留存才是。

    掌柜点头:“确有此事,但几年前吧,来了一拨人在原址废墟上重建了座新城,里面的勾栏瓦舍都没了,如今可是仙域商贾往来必经之所!”

    “对了对了,”男人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舍弟去年,还见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城主一面!啧啧,听说白衣绝代,天人之姿呢!”

    汨绝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继而打趣道:“听起来真像你那宝贝疙瘩。”

    君寻瞥他:“什么叫像,你不知此事?”

    修罗城也是新圣麾下,重建极乐城这么大动作,城主汨绝能不知道?

    前者一耸肩:“你怕是不了解新圣如今的手段吧?”

    君寻有些莫名。

    容华的确较从前有所变化,即便手腕铁血了些,可诛灭的皆是为祸人间之流,在他看来却并无什么不妥。

    见他如此,汨绝连连摇头:“我早说过,今时不同往日,看来他在你面前装得不错嘛。”

    少年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只是苦了我一个劳碌命,从前帮他办事,如今还要替他跑腿——”

    汨绝说着,忽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道:“那小子心思这么深,照我看,你可不是对手,早晚栽他手里。”

    他捏着酒盏,和君寻搁在桌上的杯沿一碰,饶有兴致道:“真的不考虑考虑我?我从不骗人。”

    君寻懒得理他,直接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起身踏入人群。

    “哎,等等我啊——”

    汨绝咧嘴一笑,反手又抛给八卦听得目瞪口呆的店老板一枚金叶子,紧随红衣身影而去。

    暗巷之中,两名圣宫弟子正凑在一起,对照采买清单。

    其中一人指着玉简道:“这些都买齐了吧?”

    另一人点头:“齐了,现在就差程长老交待的古籍,也不知哪里能够买到……”

    二人展开地图,正准备研究接下来的目的地,却倏忽一阵熏风袭来,似乎是桐花裹着升腾的香木气息,温暖缱绻。

    巷口光芒被掩,他们下意识抬眸望去,却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前看到一抹张扬耀目的红。

    君寻摘下帷帽,踏着一地被吹落的深秋红叶,来到软倒在地的少年们面前,鬓边无尽意则十分自觉地化作短匕飞落,割断系带,扒下了二人身上雪白金绣的圣宫外袍。

    汨绝由他身后绕出,饶有兴致地拎出一块刻有耀日麒麟图的白玉牌,又翻到背面:“程修永?好耳熟的名字。”

    君寻微怔,旋即勾唇一笑。

    汨绝扬眉:“怎么,美人儿认识?”

    君寻莞尔:“……另一个好徒儿罢了。”

    汨绝耸肩,二人也不再耽搁,飞快换好衣着,旋即整理仪容,向着城外参天入云的圣宫山门而去。

    九千九百九十九重白玉天阶上,日日皆有试图攀至顶点,从而得到五绝赏识,拜入圣宫门下的碌碌众生。

    君寻却只扫了一眼,旋即催动手中玉牌,直接招来一团清云,飞向山顶。

    二人带着程修永的玉牌,想必是其门下直系弟子。这老头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刚巧方便了他们行事。

    君寻不欲与人多做周旋,直接操控清云,落在琅玕台上。

    遮天蔽日的雪白花树几乎要与天穹云气融为一体,愈发衬得树下三三两两的洒扫弟子渺小如尘,不足为道。

    君寻拎着扫帚,过长额发之下,紫眸星海闪烁翻卷,盯着雪白无瑕的树干半晌,旋即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压制本体的咒文被隐藏于琅玕树中,即便是君寻,若非运转力量刻意查看,也难以发现其中关窍。

    这种咒文与天谴山下铁链之上的纹路相似,却因刻印于活物之中,导致纹路一直在流动变化,比天谴山更难破解侵蚀。

    ……草木之灵生生不息,的确是最好的天然囚牢。

    即便此刻调动全身凤火,也无法于短时间内将封印破解,必定会惊动隋无迹。

    除非……自爆。

    在本就狂暴的凤火之上加持自爆时的能量冲击,才能顺利摧毁这株已然生长数千年的庞然囚牢。

    君寻垂眸,望向胸前骤然浮现的红线,知道容华已然追上明月尘,发现不对了。

    若是此时自爆——

    他下意识运转六道封神印,蠢蠢欲动的凤火当即涌入仙脉,带来君寻早就习以为常的灼烧之痛。

    火纹开始由胸口向着四肢绵延浮现,可就在即将攀上青年领口时,却有一声沙哑嗓音自后方飘来。

    “……你们在做什么?”

    君寻垂首,没有动弹,反倒是汨绝回首作揖,正色道:“拜见天骄大人。”

    来人眉清目秀,衣着一丝不苟,却气息虚浮、面容惨白阴郁,半点没有平日里温和儒雅的模样。

    郁雪归捂着胸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冷冷盯着二人:“你们是哪个殿的?在这做什么?”

    汨绝继续接话:“禀天骄大人,我们是圣清殿程长老门下,奉命来此观摩圣树风采,以备参悟冥想。”

    “哦?”

    前者嗤笑一声,又转向低着头回身作揖的君寻:“他也是?”

    君寻埋头,徐徐道:“是。”

    过长的额发几乎挡住了青年上半张脸,郁雪归视线如处刑般在二人身上走了一圈,这才冷嗤一声,正欲开口,却动作一顿。

    浅金色光华的信符从天而降,径直落在郁雪归面前,甚至不待他注入灵力,便兀自开启,传出圣人冰寒淡漠的嗓音。

    “——去哪了?”

    郁雪归平静回应:“琅玕台,出来走走。”

    “……滚回来。”

    郁雪归垂首:“……是。”

    君寻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仍旧垂着头,没有动作,似乎真的只是胆小怯懦的弟子。

    郁雪归却薄唇微勾,缓缓道:“听说,神谕山脉背后最阴处,有座隐于阵法之中的大殿——不过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他直直盯着君寻的反应:“你们说呢?”

    君寻没有回应,仿佛没听到。

    汨绝略一犹疑,似乎想要接茬,前者却摆摆手,似乎也并不想知道他们的答案:“去吧,此地万众瞩目,再逗留可要被光耀殿主注意到了。”

    二人点头,并肩离去。

    唯有郁雪归站在原地,原本阴郁的神情变化,似乎情绪颇佳地伸出手指,在半空中画出一道传音符。

    符文闪动,成功连通。

    对面没有出声,青年却自顾自开了口,嗓音沙哑:“舅舅,他来了……可以布阵了。”

    *

    “那小子伤势很重。”

    甫一落地,汨绝便眯着眼睛,顶着那张温吞纯良的脸笑了起来:“怎的不直接将人解决了,还要留他一命?”

    君寻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他认出我了。”

    “哦——”前者抚掌,“小子够敏锐,想必是察觉到你体内的火焰气息了。”

    他说着,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只是……我看他体内似有多道力量被强行嵌入,看似同源,却无法融合,甚至还与他本身体质互斥,怪得很。”

    君寻毫不关心:“……鬼知道隋无迹又在研究什么邪门歪道。”

    汨绝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青年一抬下巴尖:“就照他说的,往后山一观。”

    汨绝歪头:“你就不怕他骗你?”

    君寻垂眸:“有个猜测,正好可以证实一下。”

    二人对视一眼,直接召出云团,向着圣宫后山而去。

    比起辉煌神圣的圣宫,神谕山脉后山则更像是记录数千年来门人事迹的纪念碑谷。

    君寻操控无尽意掠过下方形态各异的雕刻,径直向着最中心的九座巨像掠去。

    石像经受岁月消磨,却丝毫不显摧残,仍旧气势恢宏。

    九人占据九峰,各执一剑,呈合围之势面朝圆心,剑尖直指中央深谷,似乎在针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君寻悬停半空,额发被高空狂风卷起,深邃眸底倒映出九座巨像的排布,眉心稍蹙。

    这些石像全都依照山势,各自结成一座阵法,又互为因果,拼成一座更为庞大的仙阵。

    与无尽雷域遮蔽归一神殿的大阵相似,却又有刚刚被人为修改过的迹象。

    那人很聪明,着力于大阵最为薄弱的所在,灵力纹路皆与原本阵法完美结合,即便是隋无迹亲临,也只会觉得这是起加固作用的。

    可在君寻眼中,这人就差把“请由此处破阵”直接写在灵纹之上了。

    他看着颇有几分眼熟的灵力走向,忽而勾唇一笑。

    无尽意与濯心跟随感召而出,在主人指挥下顷刻化作两道流光,径直向着那处飞袭而去——

    果不其然,剑气冲击的瞬间,那阵法竟自行打开一条通路,非但未曾破坏原本阵法,甚至都不会令掌阵者有任何察觉。

    而通路尽头,则隐约在山谷之中露出了一角华丽繁复的殿顶。

    二人当即化作流光,飞身入内。

    阵法通路自行闭合,再次与周遭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又过了两刻,远处山巅巨像后缓慢转出一道人影,摇着纸扇看了一会,周身阵纹闪动,凭空而去。

    不知是因周遭九座山头实在太高,还是这座山谷就是这般深,坠入其中的过程竟让君寻能恍惚忆起当年跳下魔渊的感觉。

    甫一落地,青年便蓦然掩唇,闷咳起来。

    胸中翻涌的血腥味道混着火焰的灼烧气息涌上,又被君寻强行压下。

    汨绝不知何时恢复了原貌,见状也不由皱了眉,想要给他把脉,却被对方随手一挣,避开了。

    “没用的,”君寻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没精打采道,“不要浪费时间,走吧。”

    按照容华的速度,少则半日,便要循着魂契追来了。

    若真被他追上,短期内可就跑不掉了。

    见他坚持,汨绝也只好妥协,只从怀中再次摸出一枚药丸,递了过来。

    又是那股腥臭苦辣的味道,君寻问都没问,接过丹药直接吞下。

    暖流由胸腔扩向全身,终于将他的精力稍稍补回一点。

    君寻强打精神,召出两柄长剑,当先一步,向着紧闭的殿门走去。

    与他从前见到的所有归一神殿都不太一样,此地除却外围大阵,似乎根本没有设立任何防御措施,连预想中的活死人攻击都没有。

    君寻推开殿门,两把长剑则主动飞入黑暗之中,承担起了照明的职责。

    雕梁画栋的殿宇之内,穹顶是星轨日月、云海翻卷,地面则是一副被缩小了无数倍的碧霄地形图,被中央一道魔渊分成两部分,远看竟有些像是一面太极图。

    象征仙域的一半,又特别标亮了神谕山脉的范围,近神天高高耸立,露出一向隐于云层之中的全貌,竟像是一处云海之上的水榭。

    君寻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逐一扫过四壁宝石镶嵌装点的壁画,终于深吸一口气,冷嗤了一声。

    “这画倒详细。”

    汨绝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赞叹:“瞧瞧,这凤凰惟妙惟肖,被击败镇压的模样也栩栩如生,简直要令人身临其境——”

    君寻懒得理他,径直来到“近神天”的位置,伸手一拍!

    蕴含掌心的灵玉被压力碾碎,登时涌入雕塑之中。

    遍布整座大殿的传送阵法被灵力唤醒,当即发光运作,将二人身影瞬间淹没。

    眼前白芒溟濛,传送时的抽离感几乎让君寻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血再次翻涌起来。

    汨绝眼疾手快将人拉住,同时撑起护罩,这才让君寻免于当场吐血的结果。

    传送阵的光华散去,二人睁开双眼,却齐齐陷入沉默。

    这是一处被挖空的山窟,没有任何灯烛,却有成千上万的雪白根系蜿蜒其中,兀自发出温柔清圣的光华,将整座洞窟映照得如同白昼。

    君寻眸光跟着遒劲蔓延的根须向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凤鸟被以一种僵硬别扭的姿势缠绕禁锢于半空之中,周身关键穴位皆被雪白根须贯穿,数不胜数的细碎光华蔓延而出,被吸收输送至琅玕树本体。

    被迫张开的右翼被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纵贯,流出的血液却也毫不浪费地被吞噬吸收,成为这座“囚牢”的养料。

    视线再向下,却见粗壮树根分化为无数手指粗细的触须,尽头连接着一道道缓慢移动的黑袍身影。

    汨绝眉心紧蹙:“这些……不会都是……”

    “没错。”

    君寻望着他们前行的轨迹,面无表情。

    不得不承认,隋无迹这人还是有点东西的。

    他一早知道单单阵法早晚会被人发现端倪,届时世人若发现妖物未死,而是被圣宫圈禁利用,定然物议沸腾,于声名无益。

    更何况,寻常阵法也困不住凤凰这种天生灵物。

    可若是用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呢?

    若是用琅玕树为载体,源源不断地用新的生命填补进去呢?

    饶是凤凰再厉害,也无法敌过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

    所谓的归一神殿,原来并不止是为了收集信徒的生命力来为圣人延长寿数,还有选出根骨最出色的苗子,用来填补镇压凤凰的阵法。

    ……当真是好手笔,好算计。

    君寻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关节已然用力到泛白。

    与凤凰不同。

    这些被根系链接的少年都依赖着琅玕树为他们保留着最后一口气,树若被毁,这些孩子便都活不成了。

    汨绝也察觉到了他的心绪起伏,皱眉道:“如今怎么办?那群老东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是料定了你不会为了脱困取走他们的性命。”

    “……怎么不会?”

    君寻蜷起的指尖缓缓舒展,蓦然一笑:“你也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吗?”

    从前的凤凰或许心怀慈悲,纯真热忱,又怕雪尘生气,几乎从不杀生。

    可如今的君寻早已在轮回中手染不知多少鲜血,区区几条性命也配让他手软?

    汨绝一笑:“也是。”

    他转眸望向正中唯余一口气息的凤凰:“你想怎么做?”

    君寻抿唇,没有回应。

    同天谴山一般,这些活死人的行进轨迹便是构成大阵的主要纹路。

    若只有阵法,大可寻到薄弱处,将之破除,可与琅玕树结合后,若未能同时将所有根系剪除,缺失链接的根系便会向外伸展,寻找新的活物填补空缺。

    可能是动物……更有可能是人。

    除了自爆,他一时之间还真的想不到合适的办法。

    见他不说话,再联系方才在琅玕台上的反应,汨绝显然也和他想到了一起,一向妖冶玩味的眉眼也皱了起来:“你不会想自爆吧?”

    君寻看他一眼,却没有隐瞒的意思:“唯有此法,最为稳妥。”

    “稳妥个屁!”

    汨绝终于忍不住了,恨不得戳着前者的脑门子恨恨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残魂若是自爆会遭受什么后果?轻则重伤失去自我,重则当场灰飞烟灭!”

    对方有些烦躁地捂住额角:“我知道……可如今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想清楚了!”汨绝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若你有个万一,莲君怎么办?!让他再被隋无迹害死一次吗???”

    君寻猛然抬头:“你知道什么?”

    他反手攥住青年手腕,目光灼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后者一噎,别开视线:“当年之事,我并不在现场,无法知晓全貌。普天之下唯一清楚究竟发生何事的,只有你自己。”

    君寻忽然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缓慢道:“……我知道了。”

    青年最后抬眸看了一眼被禁锢的凤凰,回身拍亮了传送枢纽。

    阵法光华再次将二人包裹,消散之时,他们已然再次回到了初次进来的大殿。

    汨绝看着青年挺拔笔直的身影,忽然发现这人实在是瘦削单薄,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仿佛精雕细琢的玉像,只可远观,稍稍一碰便要化作飞砂,溘然消散。

    曾经那名满怀热忱的纯真少年早已被阴谋与世浪消磨逝去,取而代之的是阅尽千帆、淡漠冰冷的苍老心灵。

    就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君寻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倾身掩唇咳出一口鲜血。

    圣宫弟子服雪白的衣袖瞬间被猩红染污,仿佛一朵张牙舞爪的玫瑰。

    汨绝皱眉,下意识要再给他递上一枚丹药,却见对方捂着胸口,轻叹了一口气。

    “……来不及了。”

    君寻有些踉跄地向着殿门走去,双掌按住厚重大门,用力一推——

    沉重华丽的门扇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天光骤然泄入,洒落二人满身。

    君寻踩着有些刺眼的光华迈出殿门,旋即微微仰头,望向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队黑衣禁卫。

    为首之人手持细剑,光华如水,一身黑袍也掩不住玲珑有致的婀娜身段。

    天际狂风卷起,见她遮面的兜帽掀起寸许,露出一双与谢疏风七分相似的眉眼。

    “这位仙君,”谢折衣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原来是客,仙君若要拜访大可走正门,不知来这后山有何贵干呢?”

    君寻眯眼看她,话却是对着汨绝:“若要脱身,有几成把握?”

    后者早已召出长刀,闻言咧嘴轻哼:“七八成还是有的。”

    “很好。”

    君寻单手于半空一握,濯心凭空而现:“各自小心了。”

    赤金长剑出现的瞬间,谢折衣终于神色微动,笑意更盛:“阁下当真厉害,原来数年前圣宫丢失的藏品竟是被你拿去,如今还能找到进入后山圣祠的法门——”

    她足尖一点,身形立时消失原地:“还真是留你不得了!!!”

    话音未落,剑光已至。

    谢折衣的剑术比之五年前又有猛进,君寻神情凝重,持剑格挡,濯心当即嗡鸣一声,直迎而上!

    胸口传来的感应愈发强烈,意味着容华已然十分接近,君寻一心脱身,招招皆向谢折衣防守最为薄弱处,出手狠辣,毫无保留。

    后者也极少碰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相比之下出剑还是有所迟疑,终于在一个破绽下不得不持剑回防。

    君寻正是抓住这一点,周身剑意骤然爆发,正借着这一击的反震之力倒飞而出,向着与容华感应相反的方向化光而去!

    汨绝紧随其后,长刀飞旋间,将追击而来的黑衣禁卫渐次削落,一边断后,一边还有心思调笑道:“怎么,宝贝疙瘩追来了?”

    君寻反手削掉一名早已埋伏周遭、此刻迎面扑来的活死人头颅,没好气道:“……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这可错了!”

    前者大笑:“美人儿若能说几句好话,本座便是替你上刀山下火海又如何?”

    君寻白他一眼:“从前被我追杀时,可没见你这般大度。”

    汨绝手起刀落,飞快向他眨了眨眼:“别看我这样,也是知道什么叫一诺千金的!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身后容华的气息逐渐逼近,君寻没心思再和他说垃圾话,火纹随着六道封神印的放松开始向颈侧指尖攀爬,衬得本就靡艳的容颜愈发妖颓昳丽。

    身后追兵除却谢折衣已然被汨绝解决的差不多,可一路埋伏的活死人却越来越多,竟如蝗虫般杀之不尽,绵绵不绝。

    君寻压着一口气挥剑,终于手腕一转,出手便是摧眉第五式“齐天”!

    赤金光华仿佛一道贯穿黑夜的利剑,将合围而来的人群霎时破开一道纵贯数里的缺口。

    君寻长吸一口气,却是停下步伐,缓缓举起了持剑的右手。

    无尽剑意随着他的动作冲天而起,罡风并着剑气,竟以濯心为基础,凝作一柄几乎通天彻地的巨剑。

    剑锋紫焰闪耀,随着君寻的动作横扫四野,顷刻将所有活死人削飞清缴,尸身烧成飞灰,随风而散。

    “锃!”

    濯心被猛然插入地面,震颤不已,哀鸣阵阵。

    泛着紫金光流的鲜血由青年瘦削修长的指间溢出,又沿着剑锋滑落,在灰石地面灼出一片焦痕。

    汨绝皱着眉想要将他扶住,却被对方轻轻一推,低声道:“……你该走了。”

    “那怎么行?”前者皱眉,“你这幅样子,我把你丢下等死么?”

    君寻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却是向他一伸手:“后半段……给我,然后就走吧。”

    汨绝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食指一点眉心,直接牵出一段记忆,递了过来:“你可以先看,但我不会就这么走的。”

    君寻无奈,想要接过,却蓦然面色一白,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汨绝见状,想要先将记忆收回,却被对方一把攥住,直接拍入自己眉心!

    眼前光影繁杂,难以聚焦的灵识几乎无法辨别幻境内容。

    君寻喘着气,昏濛眼眸死死盯着那道白衣,仿佛一切事物都被隔绝在外,耳边唯有那人温柔缥缈的低语。

    “……我羽化后,请你代为照看卿卿。”

    汨绝似乎笑了一笑,反问道:“你是对我的实力不放心?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治不好你?”

    莲君也笑了一声:“我掌控天道,自然也对己身命运有所预感……这一遭,恐怕是必死之局。”

    汨绝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太护着他了,不让他吃点苦头怎么行?”

    莲君却只是轻叹一声,嗓音平和安详:“……他吃过的苦头够多了。”

    “我羽化后……劳烦你帮卿卿寻一处有花海的山谷,最好有竹屋凉亭,飞瀑梧桐……他喜欢这样的地方。”

    “近来魔物肆虐,我答应他要共谱一首曲子的,似乎要食言了……”

    君寻一边听,酸涩便如浪潮一般,克制不住地涌上鼻端,在眼眶中逼出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雪……尘……”

    他拼命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片柔软无瑕的雪白衣角。

    可莲君却只是低咳一声,缓慢道:“还有,若他内疚……告诉他,我死得其所,从未怪他。”

    “只是可惜……还有一句话,没能待卿卿进入成年期,亲口告知于他……”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那片衣摆的瞬间,幻境戛然而止。

    意识脱离的瞬间,似乎夹带着雪片的冰寒灵气扑面而来,却是避开君寻,毫不留情地打飞了一旁守护的汨绝。

    后者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直接被打碎幻身,化作光屑消散。

    君寻捂着胸口,缓缓抬眸,却见与魂契感应相反的方向,一袭无瑕白衣从天而降,飘然落地。

    那人似乎在这等了许久,神情平静,甚至看不出任何怒意,只是一双剔透瑰丽的青碧眼眸含着笑意,锁定了仍旧披着圣宫弟子袍的靡艳青年。

    “师尊?”

    他一弯眉眼,嗓音轻柔:“好久不见。”

    君寻微微一怔,忽然了悟。

    从头至尾,对方都在模仿他的手法。

    那股魂契的感应从来都只是为了声东击西,让君寻在被围攻时选择与感知相反的路,却刚巧自己撞入早已张开的罗网。

    君寻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不得不说,容华当真是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想必早在追上明月尘时便已想好这一招了。

    见他神情变化,容华便知师尊已然猜到一切。

    清隽眉眼温柔舒展,他缓缓动作,却只是向着几乎无法站立的美人,伸出了一只手。

    “师尊——”

    他薄唇轻勾,笑意却被尽数淹没于深沉幽暗的碧玉眼底。

    “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有几种“吃”法?=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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