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相持,以祁墨的出现而结束。
骆羽如释重负,为避免被无辜殃及,他抱着自己的纸鸢脚底抹油溜到祁墨身后,探出半边脸来问:“公子,咱们何时出发?”
骆夜白目光滑过对面微微鼓起的粉嫩脸颊,捻了下手里的纸鸢,“准备准备,一会儿就走。”
又见她背着手踩着脚底的碎石子,骆夜白绕过去,低下头来问:“没有要携带的东西么,约莫要午时再回来了。”
韶棠将他敛眸含笑的模样收入眼底,斜去一眼,谁能想到原来名满大梁的予然先生实际上是个幼稚的促狭鬼。
早知道方才她就不该一门心思集中在自己的纸鸢上,说不准还能就近瞄上两眼传闻中一笔一墨俱都别有深意的画作了。
好气。
此时见他铁了心要藏得紧,更是被吊足了胃口,偏偏她一个善良可爱的小仙女又不能直接动手做些什么,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
“有啊。”
她乌灵闪亮的眸子转了一圈,有意无意看着某处,“那不是有人不让拿么,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话间,细密长睫随着上下轻扫,语气里带着些连她都未察觉的情愫,似嗔似恼。
如细羽一般划过心头,叫人生出些酥麻的痒意来。
骆夜白虚虚握了下拳,忽然想戳一戳她鼓起的双颊,但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低低笑了声,压下想将纸鸢呈到她面前的冲动,和缓道:“会看到的。”
“哦。”
韶棠看着他毫不犹豫朝书房走去的背影,嘟嘟囔囔:“小气鬼。”
骆夜白回到书房才将纸鸢翻过面来,置在长案上看了片晌,面色有些一言难尽。而后快速收起放进橱柜底层,起身时带出另一个更显小巧的纸鸢。
这是去年暮春季予然软硬兼施非逼着他一同到郊野游春时顺手买下来的,但那会儿他只是拿在手中并没有同他们一起玩闹,到了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又将它带了回来。
没想到时隔一年竟又派上了用场。
他稍作思忖,提笔蘸墨,在纸鸢上落下几个字,然后拿着往前院走去。
骆羽眼尖,远远地就发现他换了纸鸢,嗷嗷叫着:“公子,你怎么换了一个纸鸢啦?”
骆夜白修眸微抬,递去一道大惊小怪的眼神,面不改色回道:“这个更好看。”
韶棠瞄了一眼,觉得他此言不假,他手里的纸鸢确实比她和骆羽的要精致许多,但对于他这种偏要独具一格的叛逆行为,她表示嗤之以鼻。她仰起脸,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那个纸鸢。
骆羽备了两个食盒,其他的物什一并装在竹篓里,轻车熟路地出了门。
本来一炷香的路程,三人徐徐而行,走走停停,生生是晃了一刻钟才抵达。
此郊野虽不比城南那般可曲水流觞共酌春醑的绝佳赏春之地,却也依山傍水景致极好,还因鲜少有人来往,显得十分悠然宁谧。
甫一站定,便迎上遍野春容。
不远处一条清灵河流婉转萦回,倒映着斜舞细柳,边上芳草生辉,闲花添趣。暖风乍起,池鱼飞跃,莺燕争啼,隔空谱着暖律小曲。
韶棠眯着眼任春风拂面,只觉连日来的郁结皆无声消弭,好一会儿,才提着裙摆小跑开来。
她抬手指着右边的一大片绵延绿茵,目光落在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只停了一瞬,往旁边移了移,道着:“骆羽,咱们去那里呀,那里风大些。”
骆夜白忍俊不禁,也没什么,就是在来时的路上他表示作画累了,到了这里只负责坐着品茗。
骆羽不死心,摇着纸鸢问:“公子,来都来了,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
“不了。”
骆夜白可是见识过季予然一风靡大梁的翩翩公子拨着籰子撒开了跑的傻愣模样,坚决不重蹈覆辙。他微抬下颌,催促道:“起风了,还不赶紧过去?”
骆羽不再纠结,看向韶棠,“那韶姑娘咱们先过去吧!”
“嗯。”韶棠应了声,临走时又回头冲骆夜白吐了吐舌尖,“没趣。”
目送着两道欢腾的身影逐渐远去后,骆夜白寻了一处空地,将所携的软垫铺开坐下。他双手撑在身后,长腿直舒,暖阳在他的冷峻眉眼上铺了一层柔和的光。
眸光流转,映着那厢随风奔跑的袅娜身姿。
半晌之后,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的不能怪他,实在是某人被纸鸢牵着跑的样子太傻了,比季予然还傻。
只不过要说起来两人还是有些许不同的,一个是傻愣得可爱,一个是傻愣得不忍直视。
骆夜白忽然想,或许明年春日的时候,可以再来一次,叫上季予然一起。
而这边浑然不觉的韶棠终于在来来回回跑了几圈后,随着一阵豁刺刺的声音,籰子快速拨转,成功将纸鸢送上了晴空。
“哇!”骆羽眼巴巴地看着,“韶姑娘你好厉害啊!”
“我也觉得呢。”
韶棠承下这声称赞,心里美滋滋,以前在丰乐镇放飞纸鸢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
她抬手挡在额前,边眯着眼边欣赏边愉悦喟叹,过来好一会儿,又有模有样地指导起身后的骆羽。
最后两人都累得直喘气,就着绿茵坐下来,仰头看纸鸢挟风而鸣。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言语,只偶尔听得对面的杏花林里传来几声孩童的欢笑低语。
许久,韶棠偏头问:“骆羽,你们经常过来这边吗?”
“对啊,季……”骆羽对韶棠不设防,险些说漏嘴,顿了顿,才接着道:“就公子他很喜欢这儿,时常来写生。”
骆羽此言中的“公子”指的当然是季予然,说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惋惜,想着季公子那样落笔清靡的无双才子,为何偏偏落了一身病痛,出门都不能随心所欲。
他声音闷闷道:“公子喜欢这里,尤其是秋冬时节,但他受不得寒,不然回去就得卧榻十天半个月,所以只能在春夏暖和时多出来走走,待得久一点。”
韶棠闻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很想看看那人在做什么,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已不自觉地转过了身。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那一个小巧精致的纸鸢不知何时已荡在空中,随风轻摆,而牵着引线的人正凝眸望着远处的山峦,闲适得让人妒忌。
可恶!亏得她方才听骆羽说完还觉得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骆羽,先帮我拿一下,等我去将剪子取来。”
韶棠霍地站起身,顺手将引线交给骆羽后便迈开步子朝那道卓然身影走去。
只见暖芒从他的侧脸倾泻而下,乌黑发尾随煦风拂过轮廓利落的下颌,他却好似丝毫未觉,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浑然天成的英气与倨傲。
恍惚间韶棠想起那些夸张的传闻,心里微微动摇,觉得说的也不无道理,至少在这一刻,她本想着找他“算账”的心思悄然偃旗息鼓。
真是色令智昏。
她拍了拍脸颊,忽而心思一动,原本直行的脚步往旁边一转,绕到他的身后来。
她攘着裙摆,捻手捻脚走得小心翼翼,正准备出声吓他一跳,结果却不料他好似早有所察,先她一步转过脸来,冷峻的眉眼换成了阴恻恻的笑。
“哎呀!”
一声惊呼自喉里溢出,韶棠猝不及防被吓得脚底打滑,身子亦失了控般往后倒去。惊慌席卷,她顾不得其他,只下意识闭上了眼,但下一瞬,只觉手腕一紧,便被人拉了回来。睁开眼时,男子的清隽俊脸在眼前一点点放大,近到她呼吸之间皆是清冽的沉水香。
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她退后一步,开口便是一声怪嗔:“你怎能吓唬我!”
颠倒黑白,全然忘了方才是谁想先吓唬谁。
骆夜白没敢拆穿,特别是瞧见她那莹润耳垂漫着一团绯红后,更是识趣转身拿过来一个梅红匣子递到她手上,“给你。”
暖呼呼的雾气挟着甜香盈满鼻尖,韶棠垂眸看了一眼,惊喜道:“旋炒栗子?你何时买的?”
出门前她和骆羽一起翻看携带的物什时还没有呢。
骆夜白看着亮晶晶的双眸,已寻不到一丝方才的嗔恼,心里无声笑了下,想着还真是好说话,一份旋炒栗子就将人给收买了。
“是祁墨送来的。”他轻声道,“快趁热吃吧。”
“嗯!”
韶棠眉眼弯弯,她很一直都很喜欢吃旋炒栗子,而手里这份,不仅暖呼呼还全都剥好了壳,诱人得很。
她捡起一颗饱满的栗子送到嘴里,比以往吃过的那些都要软糯且香甜。
好罢。她想,现在她除了色令智昏,还多了一条吃人嘴短。
但抿着暖呼呼的旋炒栗子,她心里也跟着漫起一片暖意,决定不跟他计较,并颇为大气地送上甜甜一笑:“谢谢你呀,季公子。”
骆夜白正倒着茶的动作一顿,茶水斜洒在他的手背,不疼,却叫人难以忽略。定了定神,他正要开口,忽而眼前掠过一阵疾风,芙蓉色裙摆随之划过。
“怎么了?”他起身问道。
“你的纸鸢的引线怎么突然断了!”
她一双娥眉紧紧颦起,急得炒栗子都顾不上了,委屈巴巴道着:“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上边的画呢。”
骆夜白再度噎住,他方才为了拉住她,随手将籰子搁在了竹篓里,没想到引线这么不禁磨。
但旋即想到什么,他又舒展了眉眼,在韶棠的嗔视中轻轻笑了起来。
而此时,那一个带着“来岁长安”的大鱼纸鸢,已乘着东风飞向万里长空,诉之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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