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
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摆件,都与旧出租屋一模一样。
或者说,这里就是旧出租屋。
可这分明不可能,因为打包匆忙,大部分不好带走的家具都扔了,就算白岐玉想复原也办不到。
例如这个订做的天鹅绒窗帘,例如床头凳。
所以,现在是在做梦?
想到这,白岐玉松了一口气,推开卧室的门——
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张一贺。
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既然一切的起源和张一贺有关,白岐玉毫不意外会梦见他。
客厅里没开灯,男人坐在最高的单人沙发上,高大的身影融于黑暗。
他终于舍弃了,或者说倦于使用温和的假象,蒙在皮囊上的违和感全数散去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是令人发憷的阴沉。
他正直勾勾的盯着白岐玉。
“为什么要搬走?”
“你比我更清楚这点。”白岐玉冷笑道,“我该怎么称呼你?跟踪狂,变/态?……你为什么不笑了?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你的衣物不是我偷的。”男人说,“觊觎你的肉\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除此之外呢?你敢说我屋里发生的怪事和你没关系?”
由于是在梦里,白岐玉噎人的时候,没有一点顾忌。
他顶着张一贺阴沉未定的神情,散漫的坐到男人旁边,不紧不慢的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张一贺,我们好好聊聊……”
他的嗓音放得很轻,发出柔软、甚至称得上缱绻的低叹,挠的人心痒。
这让张一贺眉目间的风暴莫名的退散了些。
“我不管你是天才犯罪分子,还是什么牛鬼蛇神,放过我,好吗?”
“我真的很累了,太累了……加班了一天,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然后看到东西与离开前位置不一样,或者开关顺序错乱……你能感受到那种心情吗?”
沙发是单人的size,两个人坐,无法避免的离的很近。
近到这个距离,可以看清张一贺挺拔的鼻梁,形状称得上性\感的薄唇,还有略带阴霾的鹰眸中漆黑的瞳仁。
他的瞳仁很特别,纹路混沌斑驳,盯久了,会陷入难以形容的眩晕。
奇怪,白岐玉之前从没观察过张一贺的瞳仁,梦中会出现现实中不了解的信息吗?
此刻,张一贺也侧着头,神情不明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总要离开我?”他说,“你不可能,也不能离开。”
谈判破裂,白岐玉也懒得虚与委蛇。
他慵懒的朝沙发背上一靠,嗤笑一声。
“凭什么?你算老几?事实是,我成功搬走了,而现在的你只是一个噩梦。你能也仅能在梦里,像败犬一样狺狺狂吠了。”
“噩梦?”男人不带感情的重复这个词,“你愿意这样理解也可以。但它的词性,或许和你认知中不尽相同。”
白岐玉还要说什么,就听门被大力砸响了。
一下,两下,粗暴而杂乱无章。
“谁?”
无人回应。
想到这是一个噩梦,白岐玉便不加理会。
敲门声消停下来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鸡鸣声。
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公鸡汇集如此,急促,尖锐,一声连着一声。
“咯咯——”
“咯咯——咯咯——”
窗外,天黑的如泼墨,小区也没人养鸡。
幻听中,又有老更夫敲着梆子,颤颤巍巍的喊:“子夜三更——平安无事——各路大仙——佑我子孙!”
如此离奇的异状,让白岐玉头疼欲裂:“这不是我的梦吗?快停下……”
鸡鸣与老更夫沧桑诡魅的呼喊在耳畔阵阵回荡,他浑身都开始痛,火烧般的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烤炉中烈火炙烤的一只人皮怪物,即将被烧熟、撕碎。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折磨散去,屋内猛地一暗,鸡鸣声消失了。
玻璃杯冰凉的杯壁碰了碰白岐玉:“起来,喝点水。”
他蜷缩在沙发上,头埋膝里,冷汗淋淋。
“人体是很脆弱的,必须要常补水。”男人耐心地示意他喝水,“几天不喝,就会脱水。”
白岐玉心想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他勉强支起身子喝了一口,心里涌起无尽的疲倦与困乏。
这个梦为什么还不结束?
他累了,既然已经成功搬家,他不想再与过去的梦魇有任何牵连了,放他去休息吧……
可敲门声又不依不饶的响起来,门被砸的“砰”“砰”响,乱的人心烦。
还有一个老人在喊:“有人在家吗?”
白岐玉只得开门,刚要开口骂,却发现敲门是房东。
房东是个热心的老大爷,姓孔。
孔大爷自称是老国土局长的司机,儿子吃旧时代的红利,子承父业顶了岗,成了新局长的司机。
他逢人便说儿子长的一表人才,和新局长的秘书结了婚,逢人便炫耀自家“正式工”儿媳妇,自觉脸上有光。
常年开车让他落下了腰椎毛病,搬去一楼和儿子家同住,把五楼租了出去。
平日里,他三番五次的带水果、点心给白岐玉,说是心疼他小小年纪出来打拼。虽然那些水果点心总带点怪味,像是不新鲜,但老人勤俭节约的,可能放过期了不自知吧。
总之,白岐玉对他感官很好。
此刻,孔大爷一身背心短裤,头发乱糟糟的,俨然是睡下被强行叫起来的。
“你这不是在家吗?”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烦躁,“四楼的小孩儿说敲门你不应,以为你出事了,叫我过来看看!”
四楼的小孩儿?大半夜找他做什么?
白岐玉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应下:“……我睡了,没听到。”
“以后别不理人,多让人担心啊!”
“不好意思。”白岐玉道歉道,“不过,他们找我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道。”孔大爷嘟囔着,“哎……大半夜的闹这一出,苦艾回去睡吧!”
检查完白岐玉没事儿,大爷便转身离开,白岐玉注意到,老人腰带里大红绳子系着一个老年机。
很新,一看就是充话费送的。
等等……他记得退房时,大爷手里是小灵通啊?
“孔叔,”他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您换的手机了?”
闻言,老人满是褶皱的脸爽朗的笑起来:“上个月我把小灵通摔碎了,儿媳妇就给我买了个新的!我这儿媳妇很不孬,真是比亲闺女还孝顺啊!”
“哦对了……她单位又发了几箱水果,肥桃,大橘子!明儿,我给你拿几个吃。”
大爷又叮嘱了他几句,颤颤巍巍的下楼了。
徒留白岐玉恐惧的站在门口。
梦境里不该出现白日未知的消息,所以,这里是现实。
而白日退房时见到的“大爷”,也不是真正的大爷,是由他的记忆构造的幻觉。
楼梯下方,一个高个男孩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白岐玉,是方诚的瘦竹竿儿子。
高中生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我们找您,是想谢谢你那天的收留。那个,我叫方义,这是小云儿。”
注意到白岐玉丢了魂儿一样,高中生犹豫了一下,推了推身后,小女孩探出头。
“你好,”她说,“小云儿想和你说话。”
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嫩芽枝头小雀鸣叫,驱散了白岐玉心头的心悸。
白岐玉缓缓垂下视线。
小女孩的双丸子头换成了披肩发,俏丽可爱,手里抓着一个老旧的玩具,像过家家玩的小锅。
仔细看去,她的年纪比白岐玉想象中要大,应该上小学了,只是个子矮而已。
“啊……小云儿,你好。”白岐玉勉强笑笑,“找叔叔有事吗?”
“你不是我叔叔。”小云儿抿了抿嘴,“随便加辈分,会折寿。”
这小孩还挺有个性。
白岐玉笑着摇头:“好,那你直接喊我名字吧。”
小云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
很有年代感的老式缝线本,厚实实的,边角已经泛黄了。侧面用铅笔写着“方义”,似乎是哥哥用剩后送给妹妹的。
她把本子塞到白岐玉手里,又拿出一支黑乎乎的笔:“签字。”
这笔像是素描用的炭笔,一上手,就沾了白岐玉满手黑灰。
“签我的名字么?”
白岐玉本以为是作业本,或者请假条之类,小孩儿找他伪造家长签字的,可随手翻了翻本子,发现并不是。
本子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前几页写着一些名字,像是“方直根”,“柳见桃”,“方义”之类。
除此之外,名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数字。
想起小时候,小孩们爱用通讯录交换电话号码,白岐玉释然了。
他在“方义”下面一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把笔和本子还给小云儿。
“好了。”
小云儿立刻翻开本子,死死盯着白岐玉写过字的那一页。
“白岐玉,1568,0124……”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白岐玉在小女孩稚嫩的脸上,看到了很多情绪。
愤怒,懊悔,还有恐惧。
见状,方义把站着不动的小女孩往身后拉了拉。
不知为何,在方义脸上,也有若有若无的害怕。
一系列过于强烈的负面情绪,出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是很诡异的。
白岐玉疑惑道:“……怎么了?”
“我们先走了,”方义却避而不答,“回去晚了,妈妈又要生气了。再见。”
“好……”
一大一小下了楼梯,消失于四楼阴霾中。
进门前,小云儿突然抬头:“你要保重。”
白岐玉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说这一句,却也笑道:“谢谢,你也是。”
目送两个孩子进了屋门,白岐玉站在门口,陷入沉思。
能“成功搬家”的幻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床睡觉前,坐上卡车前,还是看房前?
他打开手机,微\信里,还与戚戎的请假申请;通话记录里,与陈中介的来电也被记载,说明看房前还是真实的。
他又打开相册,翻找拍下留档的合同,却发现——
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张照片,是签御金源的房子合同前,拍下的新房家具的使用情况。
当时拍照的目的,是怕租前损坏的家具事后被恶意索赔。
所以,幻觉是在签订合同前,或者说,签订合同时开始的。
为什么是偏偏是签订合同?
白岐玉竭力思索那份合同有什么奇怪之处。
五六页,很厚,中介说没什么问题,他因为急着般就直接签名了。
而且……他印象深刻的是,房东给的笔很不好用,用胶布裹着,笔触很奇怪,像素描用的炭笔。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
背后,门没关,客厅灯也没开,白岐玉停顿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灯,却发现沙发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玻璃杯下又压了一张纸条,写着令白岐玉气血上涌的句子。
【不要害怕我,不要搬出去】。
从小到大,周围人对白岐玉评价,都褒贬不一,贬低居多。
高频词汇,往往集中于“冷淡寡言”,“不合群”,或者“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怪胎”。当然,也有小部分人认为他“有个性”。
总之,在这些保护壳下,他从未展露过睚眦必报的特性。
现在,他不想玩了。
他当即打电话给老马,现在是0点冒头,老马通常还在熬夜打游戏。
漫长的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了。
“喂?小白?哎哟喂,你这可是第一次给马哥打电话,咋地,有事儿?”
白岐玉开门见山:“我记得你说,城中村的罗太奶很灵?可以帮我牵个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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