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城,郦山。


    地底的泉水从石缝中穿流而过,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离锋将那些破碎的水花踩在脚下,忽觉步履沉重。


    这建筑的年代已不可考。墙壁上倒是绘着巨幅的壁画,缀连成某个时期发生的故事。离锋从前也研究过,但因为实在没有头绪,便也只好暂时作罢。


    不过画中间最突出的大概要数那个闪闪发光的白塔。一会儿是蚂蚁似的人跪下叩拜,一会儿又是塔发着圣光什么的。


    离锋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也从魔族那里听说过他母亲的故事。


    她曾是魔族供奉千年的君王。但她本身却并不是魔。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她在位时的心狠手辣、她的暴戾狡诈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强,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是她所想要的,就必将成为现实。


    离锋想到这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虽然不记得母亲的样貌,却也知道她并不慈爱、并不宽容,甚至对他也没有一丝半毫的母爱或是怜惜。但他依旧很想找到她,问一问,为什么要将他带到这个世上?


    他越来越觉得疲惫。这种疲惫更甚以往。


    地宫的建筑回环往复,它蜿蜒至几乎深不见底的地下,但绝不该、令一名即将结丹的剑修如此疲惫。


    ——更何况这路他已经走过数百次。


    风声依旧温暖平和。


    离锋却抬手按上了他的剑。


    他握空了。


    他只握到一个绵软而冰冷的物体。仿佛也是人的指节,光滑细嫩形状优美,以及——捏不碎。


    这话听起来像个悖论。但那柔软的仿佛没有骨头般的“手”确确实实同时也是坚硬无比的。


    离锋的脖子上被吹了一口气。


    少女低微的气音清晰可闻。


    “呼——”


    “呼~”


    “呼~”


    “啊噗——”


    什么玩意?!


    如果这是妖物,那大概也是个脑子不太好的妖物。离锋脑中不过思量片刻,便抓住了那东西的手,狠狠向外扔去。


    这是一处回环向上的廊道。大片破碎的天光从穹顶落下来,将玉石堆砌的建筑照得玲珑剔透。离锋出手时,只见一片五色辉煌的霞影。


    “……”离锋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他警惕地从回廊上向下望,却只见得一丛丛浅色烟雾。那是嵌在四周的白色灵石所弥散出的灵气。混着檐上花枝的香气,温暖而平和。


    有时离锋也会觉得,这里实在是个离群的桃源所在。足够安稳也足够平静。又有浓郁到几乎使人饱腹的灵气充盈四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洞府了。


    只是这里并没有人居住只有那大片流光溢彩却不知所云的壁画,于寂静中透出些许诡异。


    离锋在此修炼将近两年,却未曾见过哪怕是一只虫这样的活物。今日要走了,却突然有一个——


    他扶着栏杆往下望,却只见潭水深碧、建筑辉煌。


    “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他身后问。


    *


    李天风觉得很奇怪。


    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小姐妹没跟她的宝贝儿子介绍过自己。


    于是她开始套近乎:“你娘总和我唠叨,说让我活过来……出来玩一玩。我一直懒得动弹没理她。”


    时隔万年,再次有手有脚,她挺高兴的,忍不住多走了几步。


    一步一步,就像是从前踩在云朵上那样软绵绵的,非常有趣。


    于是她又转了几个圈,伸了好长好长的懒腰。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离锋。


    离锋没有动。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受。


    小姐妹给她重新捏了一具身子,资质一般,但是用起来还挺顺手。


    她腰间系着好多块白色的碎石子,随着她的动作彼此碰撞,也一同发出琳琅声来。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少年郎依旧是冷着脸。


    这就很讨厌了。


    少女不喜欢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


    不过好姐妹万年间才下的一个宝贝蛋还是和别人有所不同的。


    她粗粗地看了一眼,就发现他心音混乱。她踩了几步脚下的阵法,像是跳舞似的跳了几步,踩着星辰走势就算出来,这宝贝蛋子命途多舛,一副早夭之相。


    哇哦,识海里还藏着一只乌漆麻黑的心魔。


    真是离谱。


    她一面想着,一面脸上露出亲和的笑容。


    她实在是长得很好看,这样和蔼一笑顿时就变得慈眉善目。


    “宝贝蛋,去哪玩带我一个呗?”


    离锋皱眉:“我——”


    “噢,是不是吓到你啦?”她拍起手来,“你放心,你练剑的时候我一点没偷看。我就是有点无聊……无聊你知道吧?”


    “你看我这些年都没遇到什么新鲜事,你娘就知道对着我扒拉。日子过得无聊极了。但如今我既有了肉身,便要吃饭喝水睡觉。你看这破烂地方哪里有吃的喝的?”


    离锋早就辟谷了。


    “……这又与我何干?”他一面问,一面又偷偷去探他的剑。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那一身磨练出来的筋骨在面对这个奇怪的少女时仿佛失去了警惕心一般,根本支楞不起来。


    ——他只是莫名地困惑。


    “你娘。”


    “我和你娘。”


    这样的说法,应该是从眼前这个妙龄少女嘴里说出来的吗?


    她不是妖也不是魔,甚至不像一个修道者。


    她分明就是个普通的、甚至肤色还有些苍白的人类少女。


    可普通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到底是——”


    “若不是你贸然闯入,行动又不注意,此处本该处于封印之中……灵气也不会流动一丝半分。我当然也不会醒。”少女自顾自地说,“宝贝蛋,你自己做的好事却不想负责?”


    离锋最讨厌不负责任的家伙。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承道:“此处灵气助我良多,带你出去也是应有之义。只是此后你我便分道扬镳,日后相见……”


    “妙啊!”她鼓起掌来,“就这么干,宝贝蛋,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要叫得那么恶心!”


    “你我相遇,乃是缘分天定,本就与旁人不同。何来恶心一说?”少女又有一番理论,“我久居山中,现世礼节都不太明白。可是有一点啊。”


    “你就住在这山里?”离锋皱起眉。


    “是啊。”


    离锋冷笑道:“那你以何果腹,又住在何处?”


    少女翘起唇,眼睛忽地一亮。


    “我就在你身边。”她说着,露出个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


    她长得是很美。


    但有的时候美和令人心生好感是两回事。尤其是在此刻,在这片巨大的建筑群落里,她的面容也被笼上了一层奇异的光影,变得不像是人的面容。


    ——像是某种雕塑、石刻或者是从四周的壁画里飞下来的一般。


    “宝贝蛋,你肝火旺盛,长久下去五行失调,可是不利于修行的,宝贝蛋、宝贝蛋……”少女抓住离锋的脑袋,将他拽离这突如其来的恍惚。


    她双眼澄澈,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题岔得有什么不对。


    离锋:不要叫我宝贝蛋!


    *


    少女说自己久居山中,这话并不能算错。


    因为离锋母亲藏她的地方,的确是在五方城外的一座山中。


    这山名叫郦山,在万年前是她的故乡叫做郦原。后来山移海平,这里就建了一座五方城。山上就建了一座庙。庙荒废了,离锋母亲就扒拉扒拉庙里的水井,把入口藏在了水井里。


    “我听见过有人说‘井底之蛙’这个词。”少女出来了,蹲在井边往下望,“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离锋:“……你起来。”


    但是这人并不理他,蹲在那里真的惊起蛙声一片。


    离锋:“……你今年多大?”


    傻不愣登的。


    “唔,这一世的话,打从诞生,也不过半首曲子的时间吧?你不是知道吗,小宝贝蛋。”


    离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若是还能好好说话,就不要——”


    “你还有上一世?”


    “是啊。”少女朝小青蛙们挥挥手,笑眯眯地站起身。


    她赤着脚站在长满青苔的井沿上。零碎的衣摆只到脚踝,其中还有破碎的部分,隐约露出她纤细的肢体。


    新雨后冷绿色的苔藓贴着她的脚底,更衬出那肌肤光滑柔嫩。在初初放晴的天光之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魔魅的白色,不像是活人。


    以离锋有限的见识和阅历,他短短的人生里所见过的这样的美人无一不是剖心剜骨的狠角色。


    “是做什么的?”他有些迟疑地问。


    少女拎着裙子从井沿上跳下来。而随着她的动作,她腰上的石子彼此碰撞,发出琳琅声。那应该和包裹着她的巨石是同种矿石。只不过外界没有灵气流动,它们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石头。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类似于鸟类翅膀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上下翻飞。


    “吃了睡睡了吃,吃软饭的。”


    离锋:是猪?


    他好歹还有些头脑,没有真的说出来。


    “名字?”


    少女于是又沉思起来。


    然后在离锋耐心耗完钱,她有些犹豫地说:“天风。”


    有个称呼就好。


    离锋并不在意别的。


    “等到下山,我带你去买点东西。”


    天风问:“买?”


    “什么?”离锋有一瞬的不解,反应过来后就说,“放心,不需要你付钱。”


    天风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她看着离锋容貌酷似好友的脸上露出三分凉薄两分漫不经心还有五分苦大仇深……啊不是,他的脸上充满了对吃软饭行为的鄙视,一时间李天风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


    她叫了一路“小宝贝蛋”,终于在踏进成衣铺的时候明白了“买”的意思。


    生活的年代太久远,天风那个时候还是物物交换。


    “这件、这件,还有这些……”离锋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全部给她包起来。”


    他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这张纸就是人们常说的银票,可以换许多东西。天风悟了。


    掌柜脸上的笑容十分真切,他有些好奇地看着离锋身边的天风,可是直到最后也没问出来心中的疑惑。他只是亲手将那衣裳包好了,然后递到了离锋的手里。


    然后离锋带着天风回到一所宅院门口。这是一座相当气派的宅院,屋檐上的瓦蹭亮如新,阑额上绘着精致的图案。门口立着两个大大的石狮子,石狮子旁边立着一个穿着布袍的少年,看起来并不像是仆人。


    天风:好可爱的狮子!原来大侄子也喜欢毛茸茸!


    她忍不住摸了一把门口的石狮子,还弹了弹。


    这样的动作配上她金玉其外的皮囊,真的很难不让人觉得违和。


    离锋:……


    他看着天风惊讶好奇的神色不似作伪,莫名地感到上空有一座沉重的山峰压了下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完美冷酷假面终于破碎。


    “进去。进去再说。”


    少年离锋,感到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迎面走来一个黑瘦的青年人。


    “锋哥!您怎么回来了!”这青年人一边说着,脸上逐渐浮起崇拜之色,“锋哥,您又变帅了!锋哥您的修为好像也涨了!锋哥、锋哥……”


    他围在离锋身边却不敢靠近,只搓着手用崇拜的目光打量。


    离锋面无表情地侧开了眼睛。


    “……行了。”


    “噢、噢。”


    青年人终于注意到旁边容光熠熠的少女。美人就算披着破麻袋也是美人。


    “这、这位是……”


    天风眯起眼睛笑:“我是他远房姨母。”


    小姐妹的儿子当然就是她的宝贝侄子啦!


    别的都不懂,结果居然在辈分上很有一套理论。


    离锋冷笑道:“她脑子不太清醒,我从山里救出来的。你找离水教她穿衣裳。”


    “是、是!”青年人殷切道。


    “行。”


    离锋背着手走了。


    背影透出一种与初见截然不同的聪明和高大来。


    “他好拽哦。”天风对青年笑笑,和蔼地说。


    “嗐。”离锋走了,这青年就忽然聪明起来,眉梢眼角透着一股快乐,“人不轻狂枉少年,更何况是我们锋哥这样的少年英杰!姑娘怎么称呼啊?”


    “郦……”


    天风想起从大殿里出来时瞥到的,被好姐妹丢在角落里的那张琴。


    其实她也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了,但是她记得琴的名字。既是昔年爱物,那么直接拿来用也就很合适。


    “天风。”她笑眯眯地答,“我姓郦。”


    她的语调其实和当今的还有些不同。


    青年人听了,口称“李姑娘”。


    他一面微笑点头,一面引着李天风往后面的屋里去。


    “我叫离火。”他说,“我是从前被锋哥救回来的。因为很崇拜他,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新名字。”


    院子里有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少女在浆洗衣物。她的脸圆圆的,看起来生活富足。看见两人走进来,她擦了擦手站起身。


    “这是我妹妹,离水。”离火介绍道,“我们都是锋哥的追随者。”


    李天风这才觉察出一点奇怪的味道来。


    显然,这个“我们”并不只是眼前的两个。


    “你们……还是有组织的?”


    “这是自然!”离火昂起头,显然就等着李天风问呢,“锋哥这样的英杰,自然从者如云。姑娘若去打听,这五方城内何人不仰慕锋哥。”


    “原来如此。”李天风没想到大侄子还有这等成就,有些欣慰,“他年纪小小,没想到做事却很成熟。”


    她重生后所用的这具身体瞧着才十四五岁,虽正是袅袅婷婷的年纪但放在修仙界却是不够看的。更何况她长了张娃娃脸,眼睛又格外清澈懵懂——


    “姑娘说笑了。”离火立时为他的锋哥表明立场。


    “你不知道锋哥……”


    他拉着李天风,一手抬起,俨然一副即将大讲特讲的架势。


    “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锋哥牛哇牛哇!”


    像是过去国中那些戴着鬼神面具的巫师,离火就这样口中念念有词着舞了起来。


    一会儿是“锋哥就是五方城暗夜里的王”,一会儿又是“锋哥,身负血海深仇,冷酷桀骜”,还有什么“锋哥是五方城的神!是五方城之光!是未来的万剑之王!”


    说到动情处,离火不禁踩上了一旁的老歪脖子树干,咏叹道:“没有人,能够抵挡锋哥的翩翩一剑!”


    李天风听得入迷。


    “还有吗还有吗,说得具体些……”


    “噢?姑娘竟也感兴趣……”


    离火快乐极了,他没想到锋哥又带回了一个同道中人。事实上过去他也曾向许多人传/教,但均以失败告终。


    这当然不是锋哥的错,要怪只能怪他离火吹得不到位。


    是以,李天风的感兴趣表现真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李姑娘是吧,”两个人中间,忽地冒出一个头。


    离水冷着小脸,手里还抱着浆洗好的衣物:“跟我来。”


    “至于哥哥你,”她的语气有些轻蔑,“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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