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机和钟表,李青文一般都在心里数数,等他数够了,又拖延了一阵子,才让江淙回去取药。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到底还是白费了。
江淙回船舱时,隔壁重整旗鼓,再次酣战起来。
垂下眼睛,江淙原地站了片刻,可算是知道李青文为啥像是烧着尾巴的兔子一般。
舱门被敲响,李青顺等人一个激灵,李青瑞将门打开,只看到了江淙,问道:“仔儿没去找你?”
“他在甲板上摔了一跤。”江淙一边从袋子里取药,一边道:“脚扭伤了,得揉一揉。”
李青瑞哼笑一声,“多大的出息。”
听江淙说扭的不严重,李青瑞都没去看,只打了个哈欠,让他们早点回来。
昏暗低矮的货仓里,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一盏油灯亮着,江淙回来时,就看到李青文坐在这方寸之间的光中,身体蜷缩着,脑袋歪在膝盖上,眼巴巴的看着门口。
看到他的时候,那双扁扁的眼睛一下子就圆了,比油灯还要亮几分。
李青文拐弯抹角的问道:“我哥他们睡了吗?”
江淙清楚他想知道什么,蹲下身,把旧衣服扔到地上,道:“还没有,在等你。”
“不用等我,我等会自己会回去。”李青文漆黑的眼珠打量着江淙,看他好似跟走时没甚不一样的,料想应该避开了。
江淙手蘸着油膏一揉脚腕子,李青文那点小心思立地飞到九霄云外,忍痛忍的面目扭曲,痛呼出声,“疼疼疼疼疼疼疼!”
他试图逃走,江淙面无表情的抓着他的脚又给拖了回来。
几次都失败了,李青文单腿跪在地上,认命一般趴在江淙给他铺在地上的衣服上,使劲锤地板,愤愤道:“等、等以后我给你上药……”
狠话还没放完,他又疼的萎了,气喘吁吁的磨牙,结果被自己拳头震起来的土给呛到,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
他糊了一脸口水和鼻涕,江淙都没管,依旧一下一下的揉按着伤口。
李青文气愤的把脸在江淙的衣服上蹭了蹭,遭受折磨的心终是平衡了一点。
江淙看着他的小动作,并没有发声,只是下手更重了几分。
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李青文也不挣扎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哪里,疼的狠了就喊两嗓子,稍缓些,就哼哼。
他自己想开了,却没发现江淙的眼神越发深沉。
过了一会儿,甲板上好像下来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冲着货仓这边吹了个口哨,戏谑道:“动静轻点,船板都被你们闹塌了。”
客舱的门没关,这话俩人都听到了,李青文并没有察觉到话里打趣的意思,撇嘴道:“哥,你看外面的人都为我鸣不平了。”
他刚说完,江淙的力道果然小了些,李青文心中窃喜,却没想到,待那些船员离开后,迎接他的依旧是毫不留情的暴风骤雨。
待江淙把手上药膏都揉干净了,李青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江淙低头,看着他被汗打湿的脸,道:“回去吗?”
俩人都被拢在油灯的光亮之中,李青文眨巴眨巴眼睛,想要开口抱怨两句,可是看到江淙冷硬的侧脸和绷着的下颌,默默的点点头。
这么暖的光下,都没给这张肃着的脸沾染一点热乎气。
李青文不承认自己怂了,心里想,识时务者为俊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一时风平浪静……
这时候读书多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自己能把自己劝的心平气和。
客舱矮,江淙没有背,而是连衣服带人一起抱起来,李青文也没力气挣扎了,老老实实的被搬回了船舱。
他们回去时,不单隔壁消停了,船舱里的李青瑞等人也都睡着了。
李青文这回不敢靠着船舱睡了,他躺在褥子上,扯了扯江淙的裤脚,小声道:“哥,你也躺一会儿吧。”
江淙到底还是没留下。
听着船舱关门的声音,李青文侧了侧脑袋,脚腕处辣的,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疼了。
折腾了这么久,李青文也实在是困了,打了几个大大的呵欠,眼睛闭上了。
他睡着后许久,船舱门又开了,江淙裹着一身的冷风进来,靠在舱壁上坐着,看着睡梦中的人,久久没有动弹。
李青文正睡着,突然又听到隔壁闹起来,他被吵醒有点生气,想踹几下,却被一只手把脚给捉住了,他回头,就看到江淙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依旧冷冷的,虽然好看,但是他不敢多瞅。
然后听到江淙问道:“你的脚不疼了?”
“不疼了。”李青文认真的说道,他动了动脚丫子,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真的不疼了?”
明明依旧冷着脸,说出来的话却是轻飘飘的,李青文脖子被热气吹的很痒,然后发觉脚没事,但是身上有一个地方越来越疼,他死也张不开嘴。
不用他说,江淙好像知道了一般,探手摸了过来。
想起之前那要命的力道,李青文急了,“不行!”
他可敌不过江淙的力气,很快就被捉住了,李青文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吾命休矣。
可是这次江淙大发善心,竟然真的没下死手……
耳边一阵笑声,李青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面前一张放大的脸,吓的一抖,向后躲去。
李青瑞咧着嘴,一脸促狭的看着他,“我们仔儿也懂人事了。”
李青文觉得他大哥在骂他,并州有句骂人的话就是“人事不懂”,骂那些说话做事不好的人。
他正纳闷着,自己刚才不是……
左右都没看到江淙,李青文一回想,兀然被定了身,一动动不了,脸像是被染了色一般,一寸寸的红起来。
旁边响起几道笑声,他大哥的笑尤其明显,李青文此时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青顺是个好心眼的人,他没像其他人那般揶揄,一脸憨厚道:“仔儿回去该相看媳妇了。”
李青文愣了一下,忽然察觉到身体有异,他慌忙的想要起身往外跑,李青瑞早就防备,把他按住,“你的脚才刚好,跑甚跑?!”
李青文羞愤欲死,他喊道:“那你们出去!”
看他脖子红的像是滴血一般,李青顺等人笑着出去透气,李青瑞没走,啧啧有声道:“害羞啥,早晚不都有这一遭?”
一想到那么多人看到,李青文只觉得大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脑袋里一片混乱,面无死灰,犹在奋力的推开棺材盖,嘟囔道:“不是,我不是,要不是江淙……”
“你还真把你江大哥当娘了。”李青瑞瞪他,梦里一声接着一声的叫,跟没断奶的孩子一般。
李青文气若游丝的道:“大哥,你快出去,要不、要不你就要少、少一个弟弟了……”
李青瑞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声大笑,这次他没逗人,给弟弟留了点脸面,推门出去了。
宛如晒干的鱼,李青文瘫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瘪嘴起来换衣服,一边换一边凶狠的瞪着隔壁方向,他的两世的英名啊,这回算是交代完了。
换完衣服,李青文本来想躲在船舱里,突然想起他大哥的大嘴巴,身体一僵,别人应该不会说,他大哥呢,自己毕竟是亲弟弟,不会赶尽杀绝吧?
应该、应该不、不会吧……
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李青文赶紧出去,被扭到的脚不怎疼了,李青文还记着昨天的痛苦折磨,不敢用力,只虚虚的踩着地,扶着楼梯去到船上。
一到甲板上,冷冷的风便吹了过来,李青文胸口也没有那么闷了,眼神四处飞,寻人。
他看到江淙在忙时,立刻移开视线。
李青文一瘸一拐的到船边,看着深沉的海面,心里想,自己跳下去,能不能洗刷掉这一段记忆?
当然,想归想,给一万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
李青瑞原本在船头喂笼子里养的鸡,看到弟弟这么快出来,还挺意外,怕他走动不便,拍拍手过来,“饿不饿,吃点东西补一补?”
李青文脑袋被海风吹冷了些,他强自镇定道:“不用了,大哥,昨天吃了那么多牡蛎,肚子现在还是撑的。”
“吃了那么多牡蛎”,李青文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一口大锅就甩了过去。
一口给隔壁的人,一口给它,都给扣死了,谁也甭想跑。
其实他肚子都瘪了,但是还想撑着最后的一丝颜面。
李青瑞明显对船上的兔子更感兴趣一些,叮嘱李青文不要靠围栏太近,小心点,然后就走了。
李青文寻了一处阳光照的地方坐下来,到底也没敢跟大哥说,不要跟别人说。
他总觉得,自己说了,大哥会更加的不顾忌。
对着天空咸蛋黄一般的日头,李青文闭着许愿,让我大哥忘记这事,感激不尽。
李青文到处乱瞟,不看江淙,却用眼角的余光扫着,江淙偶尔转过来时,他就撅着嘴吹口哨看旁边。
后来江淙忙着干活,李青文就蔫了,好饿,头晕眼花,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线也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好想吃东西!
果然,跟活着相比,脸皮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最后,看江淙一直没注意到他,李青文还是委屈的喊了几声“嫂子”,得了方氏做的两块糖饼。
狼吞虎咽的把饼吞下去,那点心思也被压在饼渣下,李青文终于有了气力,默念了仅知道的几句《金刚经》,然后开始背书。
不知道是他心不诚,还是咋的,《金刚经》也没用,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珠子又开始往船舵那边飘。
之前京城的反贼想要从码头脱身之时,经过了一场恶战,临肃这些船员听江淙的话躲到海岸岩石后面,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再加上这几个月相处,十分熟悉了。
他们冲江淙挤眉弄眼道:“你弟生怕你被风吹跑了,这盯的可真是紧。”
李青文自以为的偷瞄,别人都看到了,更何况是江淙。
江淙并没有转身,只道:“货你们都点好了?”
“点完了。”船老大道:“多了两袋子。”
江淙道:“不多,那些是我弟给你们谢礼,多谢你们在船上照看我。”
答应了跟船老大他们换盐,李青文在京城买好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另外又多买了些谢礼。
船老大点头,承了这个情。
和江淙的交换东西都是私下里进行的,这艘船是他们的家,他们比船长或者临肃的人更清楚这里,想藏点东西易如反掌。
当然,就算不藏,也没甚,那些人都捞的盆满钵满,他们只换点用的东西,还能如何?
因为精力涣散,李青文这一天也没背下多少东西,而且一整天江淙也没问过他的脚,从一开始的心虚到后来慢慢有点委屈。
他也假装不在意,该吃吃该歇的歇,晚上的时候,江淙揉脚,他一声都没吭,甚至还在发呆。
之前,他一直忙着考学,没有过这种事情,这还是头一遭,李青文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状况,难道激素在作祟?
他试图用科学来解释此时的状况,但依旧没有啥头绪。
江淙揉完,拿了一包东西给李青文,“鹌鹑蛋,趁热吃,有点小,扒……”
李青文正在神游太空,听到“小”字,一下就想到那个梦,愤然开口道:“不小,不小,哪里小了,我还能再长几年呢!”
江淙拿着东西的手顿了一下,船舱里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但凭着语气,脑子便显出李青文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若有所思的靠上前,问道:“你这个年纪,什么还能再长?”
李青文的眼睛像是晃荡的鸡蛋,俨然成了两锅白花花的蛋花汤,自尊心隐隐发出碎裂的声响,理智啥的全都打包扔飞,恶狠狠地循声扑向江淙,狠狠的道:“我都说不行了,你、你非要摸,结果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我、我的脸都丢光了!”
他也是气急了,梦里和现实都分不清,把这一天酝酿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倒给江淙。
江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手想把他制住,李青文恶从胆边生,抓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
都是这只手,要不然自己今天就能把那本书给背下来了……
江淙被他扑在舱门上,没有把手缩回来,也没有说话,任由李青文嘟嘟囔囔的抱怨和发泄。
虽然颠三倒四的,他也听出来了,这家伙在甲板上喝了不少冷风,可是憋足了劲往自己身上使呢。
李青文还算是保持着一丝清明,没有丢人的把梦里的事情说出来,嘴巴也不敢使劲,牙印没留下,弄了江淙一手口水。
察觉到江淙身体一僵,李青文竟然分神的想,小侄子和苏元宝时不时给自己啃上口水,他哥此时是不是跟他一样……
很快他就知道不一样,江淙将他推开,语气没甚起伏的道:“我去做事,记得趁热把东西吃了。”
然后开门就走了。
李青文肚子里的气发泄的差不多了,哼哼的翻过身,摸着包里温热的鹌鹑蛋,皱眉开始回想曾经上过的生物课。
就在这时,隔壁又开始了。
李青文一脸冷漠,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甚至还想起白天书本里那几个不咋通顺的句子,原来里面的那几个虚词,是这个意思啊。
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他一边在心里背书,一边默默的数数,二百零八个的时候,隔壁就安静了。
李青文嘴角一咧,趴在被子里笑起来,甚至还打了几个滚。
因为太过高兴,他睡了一个异常舒服的觉。
脚不疼了,心情也舒畅了,李青文顺利的干掉一本本的书,就在他埋头苦读的时候,船越走越冷,然后在一个傍晚,终于到了临肃。
临肃海边的冰冰上早就停好了几只小船,这边停好后,那边小船划过来接送人和东西。
方氏和他家俩小子激动的不成样子,离边城更近了。
江淙和船员们留在最后,李青文也不着急,慢吞吞的整理帽子和围脖,这里的天和京城的不一样,很冷。
先是周丰年、京城来人和临肃的下去,李青文看着那几个官员和他们身边的小妾,别开脸,笑了笑。
轮到李青瑞他们时,天快黑了,李青文和江淙在上面递麻袋和包裹,数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俩人一前一后也下了船,拎着油灯,向着远处冰层一点点的划过去。
李青文他们的东西多,在冰上堆了两个小山,他们回去的时候人还少了好几个,一次挑不走,正想着留一个人看着,再回来一趟,船老大他们纷纷上手背起来。
本来就黑,再加上脚下滑,众人走的很慢,一边骂着风大,一边闭上嘴巴。
因为看不见,背的东西又沉,就感觉这一路特别长,李青文累的嘘嘘带喘,后背都湿了,半路上终于碰到了前来接应的马和爬犁。
虽然不想在这里多呆,但也不能半夜赶路,尤其是他们还有东西要拿,李青文等人不得不借宿在这里。
李青文跟着周从信和李青顺去过夜的房子,江淙把东西送到后,和李青瑞还有船老大牵着空爬犁去了别的地方。
盘点完口袋数量,李青文才进屋,这房子里挂了许多网和铁钩子,味道不咋好,但能遮风挡雨就行。
躺在结结实实的地上,李青文感觉身体还在摇晃,虽然不晕船,在那上面和地面上还是有明显的不同。
那厢,江淙和李青瑞到了船老大他们的住所,把一袋袋的盐放在爬犁上,另外还多得了不少海货。
船老大他们也跟海上别的船做过交换,和江淙他们虽然是头一次,但是换回来的每样东西只好不次,一点都没有掺杂,他们也愿意表示自己的诚意。
江淙还另外给了船老大一个包裹,劳烦他转送给李雯雯一家,自从上次见面,李青文还惦记着那家人,这次回来,买了些东西。
他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下次还不知道啥时候来,李青瑞和江淙邀请船老大他们有空去边城喝酒,船老大也跟他们说,多来几趟临肃。
江淙他们踏着月色回到住处,将马解开,把爬犁上的东西卸下来。
李青瑞进屋,江淙撇了一眼旁边房子下的阴影处,随后也进了去。
等他们都回来了,不停打着呵欠的李青文才放心的在枕头上拱个坑,把脑袋埋进去。
月到中天,云层穿梭,外头一会亮,一会暗,像是被刮的东倒西歪的烛光,明明灭灭。
风呼呼的挂着,门被吹的偶尔吱呀一声,可并不影响屋里睡着的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噜越来越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的走近,还没靠近货物,门突然就开了,一道修长的影子如鬼魅般兀然出现在雪地上。
黑影吓的魂飞魄散,转身想跑,腿被踢过来的冰块砸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还没爬起来,黑影心虚不敢喊,结果嘴巴里就被房子里出来的人塞进了一团破布,腰被踩着,挣扎不了,手脚很快也被冰凉的麻绳捆住。
捉住后,来人也没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地上。
风更大了,像是一把把潮湿的刀子,胡乱往人身上扎。
黑影心如死灰,若是被绑在外头过一个晚上,明天早上自己可就真的硬邦邦了。
他奋力的扭着身子,“呜呜”的叫着,想要求饶。
挣扎的时候,他看清了动手的人,月光下的那张脸十分俊美,没有甚么神情,甚至都没有开口,他却害怕的心里直哆嗦。
他认识面前的人,但却没看到过这幅神情。
黑影以头抢地,一下接着一下,求他放自己一马。
就他磕的头晕不止时,那人终于动了,抓着绳子将他拎到屋里。
看到门关上,被绑住的人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依旧惊恐不已,并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然后他就看到,捉他的人扯了扯旁边铺盖上的被子,躺下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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