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在一个深夜。
周洛阳发现杜景已经有接近半个月,没在小号上发布过微博了,这是好还是坏,他说不清楚。
偷窥的举动,是不是被杜景发现了?周洛阳心知这种行为很不好,毕竟偷看自己室友像是日记般的自叙,有侵犯隐私的嫌疑。好几次,他想从此放弃不再打开那个页面,然则有时看见杜景偶尔坐着发呆想事情时,又实在担心。
周洛阳从小就不是个好奇心太强烈的人,发现这个小号时也没有半点猎奇的心态,起初他只是被那句“越来越想死”吓着了。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华东地区迎来了大面积降温。也许因为季节的影响,杜景表现得不太正常,仿佛气温的骤降同时把他的话与思考一起冻住了。这夜周洛阳没有再看杜景的微博,十一点时他习惯性地给杜景留了一盏灯,戴上眼罩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敲门声蓦然惊醒了周洛阳。
“谁?”周洛阳在睡梦里被惊醒,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声音是周洛阳班上的班长,“周洛阳,你睡着了吗?”
周洛阳一脸茫然起来,发现寝室里灯被关了,眼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摘了下来。
“杜景?”周洛阳问。
另一张床上没有人,周洛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马上起身开灯,果然,杜景床上空空如也,他打开门,把班长放进来。
“他们上网回来,在湖边发现你室友,叫杜景的……”
周洛阳听到这话时,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但幸亏班长的后半句话,让他勉强定了定神。
“……他在湖边坐着,也不和人说话,没事吧?你们吵架了?你去劝劝?不会有什么事,想不开吧?”
周洛阳赶紧穿上衣服,跟着班长下楼,朝舍管道歉,心想杜景是怎么出去的?从二楼翻墙下去么?什么时候走的?大半夜一个人到湖边去做什么?
半夜两点,杭州刮起了大风,接连降温的冬夜里,湖畔漆黑一片,机械班上有男生回校,恰好经过,看见湖边坐着个人影,顿时吓得不轻,上前问过以后,发现是从未说过话的杜景。
杜景不过冷淡地点了点头,又陷入沉默,他一向是这样,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然而看在其他学生眼里,却显得极度的诡异。
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得去敲门通知班长,班长给周洛阳打电话没接,于是找上门来,让周洛阳去解决。
周洛阳抵达时,不远处还守着个男生。
他们对杜景毫无好感,大多是冲着周洛阳的面子,当然了,活生生的人,哪怕出点什么事,也不能见死不救。
周洛阳低声道谢,示意自己来解决,让他们都回去睡下,外头实在太冷了,运动裤与薄外套根本挡不住风,令他牙关直打颤。
“杜景?”周洛阳不敢靠太近。
杜景听到周洛阳的声音,蓦然回头,黑暗里看不清面容。
“洛阳?”杜景疑惑道,继而朝他走来。
周洛阳见这反应,当即放心了不少,答道:“你怎么没睡?”
杜景听得出周洛阳的声音不稳定,赶紧脱下外套,让周洛阳穿上:“太冷了!快回去!”
“我看你床上没人……”周洛阳说,“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来湖边做什么?”
周洛阳回到寝室楼下,才稍微好过点,两手冻得发红,杜景一手握了下他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把他牵着,另一手拿着个玻璃瓶,瓶里装满了泥土。那是周洛阳第一次与男生牵手,杜景的手掌温度很暖和,打消了他的顾虑。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手上的那瓶泥,说:“你半夜两点下楼挖这个?”
杜景嗯了声,说:“忽然想起,反正也睡不着,就在湖边坐了会儿。”
“又失眠。”周洛阳哭笑不得道,“就不能白天去吗?”
两人回到寝室,周洛阳给班长回消息,告知没事了,虚惊一场。杜景把湿润泥土倒进养乌龟的恒温箱中,铺好,再去洗手。这只草龟是他们有次途经雷峰塔外,在路边捡到的。
那时这小东西正在东张西望地爬出护栏,唯恐被人踩上一脚,明显有人买了去放生,不知为何跑出来一只。
周洛阳便将它捡起来,揣在兜里,想扔回放生池里,杜景却阻止了他,理由是放生池里有不少巴西龟,恐怕被欺负。
周洛阳便将这无主之物带回寝室,上网买了个恒温箱,可它总不吃东西,也许是环境原因,杜景便道:“我来想想办法。”
他想的办法,则是为它营造一个小小的自然环境,再种点植物,也许能让小草龟不对陌生的世界生出太多恐惧。
简单收拾完后,两人再度睡下,周洛阳看见杜景床上还亮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出神而帅气的脸。
“睡得着么?过来睡?”周洛阳说。
“可以。”杜景发完微博,按掉手机。
周洛阳临睡前忍不住看了一眼,半个月来,杜景在小号上发了唯一的一条微博。
【希望这小东西能顽强点活下去,像我一样。】
周洛阳直到第二天早上,还在思考这条微博的意思,以及杜景半夜独自坐在湖畔吹冷风的心情,他到底是太特立独行,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不舒服?
“喂,洛阳。”
专业课上,一名同学坐到他的身边,说道:“昨晚你室友没事吧?”
周洛阳认出他是昨夜发现了杜景在湖边独坐的人之一,感激点头,说:“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杜景他昨天晚上只是……”
那名同学看了眼讲台,教授正在画期末的重点,这是元旦前的最后一节课了,杜景去参加他的射箭协会社团活动,中午社团聚餐,晚上周洛阳约了他一起出去跨年。
“你看下这个?”
周洛阳的话被打断了,对方手机发给他一篇bbs上的文章。
【精神病这么严重,允许读大学吗?】
周洛阳顿时有点不知所措,看了眼同学,那人示意他看下去。
周洛阳第一反应是:这是杜景发的帖子?然而看下去,幸而不是。
发帖人是个正常学生,匿名,描述了一名宿舍楼下的“精神病人”:
从军训时就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因为他翻来覆去地洗一个水壶,每天洗水壶要洗将近二十分钟。有人更无意中看见,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药。
听说这人总是坐最后一排。谁与他说话他都不回话,把书从第一页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又把书翻回第一页去,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喜欢夹着一块橡皮擦,眼神阴冷又瘆人,来上课时衣服都穿好了,手里却一定要多拿一件外套,有人观察过他,他只是无意义地把外套拿来上课,又原封不动地拿回去。
传闻最后一排的靠窗位是他的专座,发现他的座位抽屉里,放满了整整齐齐的、用美工刀割开盖子的易拉罐,有人还特地去检查过,易拉罐边缘锋利,还带着血迹。
不管教授说完没有,收起书就第一个走。教室只开一个门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前门走出去。
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回寝室,聚餐不来,发微信不回。以前还看他和室友一起来上公共课,后来两个人都一起不来了。
后来有人好几次看见他半夜不睡觉,三点多在宿舍楼下,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三四点时,会与一棵树说话。
或者大冬天半夜三更,干脆坐在湖边的长椅上。
听说他入学时,档案上的记录,就是个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也即俗称的“躁郁症”。这种病发作起来会不会自残或者杀人?太恐怖了。
周洛阳知道这描述的一定就是杜景。
下面有校务处的跟帖:【同学的反映已了解,会进行调查并尽快给出合理回复。】
再下面,又有匿名跟帖:【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也觉得他有点问题,半夜在路上走实在太吓人了。】
匿名跟帖:【自动化的吧?我也知道,会不会是梦游?】
匿名跟帖:【是不是那个刀疤脸?】
匿名跟帖:(本楼已被管理员删除)
匿名跟帖:(本楼已被管理员删除)
周洛阳:“……”
周洛阳看到最后那几条时,是真的生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那条跟帖,问是不是叫杜景,”那同学说,“被管理员删了。不过不少人都在问,他昨天半夜是不是想不开去做什么了。”
周洛阳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答道:“他不是,他又没有影响别人的正常生活,为什么要到bbs上去八卦这些?”
“我同意,完全同意。”那同学说,“发帖人不知道是谁。我就担心你,他吃药是真的吗?到底什么病?”
周洛阳本想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但转念一想,改口道:“我没有问过他,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那人是班上与周洛阳算玩得好的,问,“下学期要不要换个寝室?”
周洛阳生硬地说:“不用,他很正常。那些易拉罐,是我们寝室里种植物用的。”
那人同情地拍了拍周洛阳肩膀,点头不再多说。周洛阳怒而登录自己的账号,把每一条都点了投诉,理由是侵犯学生隐私,又写了一长串“其他投诉理由”,最后想想都删了。过了五分钟实在气不过,再点投诉,把文章外加回复,投诉了五六次才稍微好受了点。
一二节下课后,周洛阳索性决定这课不上了。大家都坐在位子上休息,他挟起书,从前门径自走了出去。
“这是谁发的?”周洛阳拿着手机,来到自动化班教室门口,给杜景他们班的班长看。
这天几个班都在划期末范围,班长接过手机只是看了一眼,低声答道:“不知道,我挨个观察过了,不像我们班上的,大家虽然觉得他不太合群,也不至于做这种事。有些话是‘听说’,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都是道听途说,我相信不是我们班上的。”
他们明显都看过这篇文章,周洛阳沉默片刻,又问:“他还得罪了什么人吗?”
班长说:“这得问你,我们几乎没有与他打交道的机会,杜景今天怎么没来上课,他昨天晚上没事吧?”
“他还在寝室睡觉。”
周洛阳从班长身边经过,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自动化班学生,朝他出示手机页面。
那学生只看了眼,再看周洛阳,皱眉摇头,示意周洛阳,教授还在讲台上。
“不知道。”那人说,“我们开始还在猜,会不会是你发的。”
周洛阳简直哭笑不得,叹了口气。
这是一堂大课,自动化两个班并在一起上,所有人见周洛阳来了,都稍稍抬头看着他。
教授说:“周洛阳,有什么事,下课后再问?”
班长在手机上发过信息,说:“洛阳,辅导员有事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走吧。”
会议室里,辅导员、副院长,以及周洛阳爷爷认识的那名老教授都在,周洛阳进来时,朝老教授点头,说道:“齐爷爷。”
“洛阳,你好啊,你爷爷身体怎么样?”姓齐的老教授说道。
“还行,”周洛阳说,“前年中风以后,就一直在做康复,现在能简单行走了,但没法下楼梯。”
他与齐教授不算太熟,小时候只见过几面,来学校后也没去他家拜访过。因为齐教授不太喜欢有人去他家里。
对周洛阳而言,唯一得知的,就只有祖父与他一同蹲过牛棚这件事。但这退休教授的资历,在学校里是相当老的,平时没事很少请他过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今天他们确实打算开会,讨论杜景这件事。周洛阳被叫来只是碰巧。
“既然他们说了,”辅导员道,“就叫上你一起吧。”
辅导员是名工程专业的博士生,长相也很博士生,带机械两班、自动两班,四个班共一百四十余人,周洛阳得到特殊关照,住在听瀑楼,很少有与他见面的机会,平时也不怎么与学院接触,属于放养状态。
副院长却是个凌厉的中年女教授,问:“洛阳刚才在做什么?”
周洛阳只在学院大会上见过她,也没过说话,但副院长叫他“洛阳”,明显在齐教授面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辅导员想了想,说:“杜景最近的情况,是不是让你有点担心?”
周洛阳正在思考,齐教授却说:“杜景他的奶奶,是我以前一个很好的朋友,后来在一段时间里,出国了。后来他妈妈辗转找到我,希望我能代为照顾一下。这孩子的内心是很倔强的。”
“我让学院领导,安排你们住在一起,”齐教授说,“但没有告诉你,他的痛苦,在这点上,请你原谅我,洛阳,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的出发点也是相信,你和杜景能成为朋友。”
周洛阳答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他没有妨碍到其他人,为什么有人会跑到bbs上去,朝校方投诉他?不喜欢集体生活就不过,还非要每个人都与集体融为一体,其乐融融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投诉了这么多次,管理员也不删除帖子?”
“不是这个意思,”辅导员说,“你误会了,周洛阳,他在精神方面有一定的障碍,他告诉过你,他的病情没有?”
周洛阳:“我没有问。”
副院长说:“他得了一种叫‘双向情感障碍’的疾病,是心境障碍的一个类目。不过考进咱们学校时,我看过病历,在生活上已经大体没有什么问题了。”
齐教授又道:“bp与遗传因素关系很密切,国内外现在对这个病的研究,还属于起步阶段。不属于精神分裂症,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周洛阳说,“他每天都在吃药,要吃许多药,情绪从来没有失控的时候,也从不攻击人。”
辅导员说:“嗯,是的,我看了他的病历,现在属于观察阶段,需要保守治疗,只是这个半夜跑出去的行为,确实有点……”
“见岚。”齐教授朝副院长说。
副院长点点头,说:“先生,您不用担心。”
“他习惯性失眠,”周洛阳说,“经常一整晚睡不着,我会注意提醒他,不让他出去的。如果同学们觉得被他影响了,我会提议和他出去租房住。”
“这么严重吗?”辅导员专业不在心理学方向,闻言也被吓了一跳。
“躁郁症是躁狂与抑郁的综合病症,”副院长李见岚说,“需要用药物来控制,以目前的医疗水平,不出意外要终生服药。他的情况又是比较难办的一种,属于混合发作。”
“没见过他发作,”周洛阳说,“只是表现为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
“他自己应该也很注意。”齐教授摘下眼镜,副院长马上递来眼镜布,让他擦了下。
“洛阳啊,”齐教授想了想,说,”人心是很复杂的,也许发帖的人,与他毫无交集,素不相识,甚至没有任何理由,但凡你经历过我们那个时代,你就明白了,许多诛心之论毫无缘故,只诞生于一个小小的念头。”
辅导员马上补充道:“说实话,一个学生,半夜翻门出去,在宿舍楼下无目的地来回走动,确实很容易引起过度紧张。而且美工刀与易拉罐,确实有点……”
周洛阳说:“我懂。”
相识的人,反而不太可能在背后说杜景什么。周洛阳也明白这一点,更相信杜景班上的同学,虽然大家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从军训上看,大家对他却还是包容的。
“你们在寝室里平常聊天吗?”辅导员又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倾向?比如说……”
“聊啊,”周洛阳说,“经常聊。”
周洛阳没有告诉他们微博小号的事,也没有再去论述杜景的“正常”,毕竟面前这三个人都是人精,反复强调,反而显得自己底气不足。
副院长说:“我也想过是不是让杜景一个人住,但如果长期不与人接触,可能……”
“这样挺好的。”周洛阳一点也不因他们朝自己隐瞒了杜景的病情而生气,如果让他自主选择,周洛阳在知道杜景为人之后,也会主动要求与他一起住。
辅导员朝副院长与齐教授说:“要不让他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给周洛阳换个宿舍吧。”
“不需要,”周洛阳说,“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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