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海水在星光下泛着黑,满天星辰透亮,七彩星云流转。
这是3325年,人类与人鱼和谐相处的第200年。
安德烈在海面上缓慢地游动,仰面朝上,静静注视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星空。
——“这就是你看到的世界吗?”
他仿佛听见耳边传来那人清冽如水的声音,一如记忆中的温柔。猛地侧头望去,身边却空无一人。然后,他才恍然醒悟,已经是200年之后了。
“克吕蒂”他直视着天空,极美的嗓音在海面上回荡,“我爱你”这句话,她想听,他却从来没说过。
时至今日,安德烈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克吕蒂的场景。
那是个美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女人。一个连身为人鱼的他都感到惊叹的女人。那时,她站在水缸外,静静地注视着他。齐肩的笔直黑发微微摆动着,肤色白得几乎与她一身白衣融为一体,灯光下,却泛着毫无生气的光泽。她的面容平静,鼻梁高挺,身材高挑纤瘦。然后,他看见了她的眼睛。
大得出奇但是十分美丽的双眼。睫毛长长,蝴蝶般舞动着,瞳孔是幽邃的黑,细看却泛着隐隐碧绿。他与她对视,只觉得灵魂都快要被吸走。
她就那样站着,面无表情,冷漠地盯着他。
十分诡异,但是令人印象深刻。
相处一段时间后,安德烈觉得她是个残忍古怪的女人。她可以狠心地折磨他,却又会冒着危险治疗他;她可以冷漠地做研究,也可以满是柔情地安慰他;她可以重视着荣耀,却抛弃一切只为了救他
他不懂她。或者说,他懂,只是不想懂。
克吕蒂和他之间,有一种矛盾的相互吸引。他想要靠近她,想要触碰她,想要让她美丽的双眼能一直注视着他但他又恨她,怨恨她作为人类,怨恨她的所作所为,怨恨她与他之间,那巨大而又不可跨越的鸿沟。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她这么说的时候,他没有回答。人鱼只有在约定终生的伴侣面前,才会说出自己的真名。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有那么一瞬间,安德烈感到了惊恐——因为他想告诉她。想要听她用那样清澈的嗓音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应该告诉她的。
可是他没有。
之后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梦中恍惚地听见,她叫他的唯一一次。
——“安德烈,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克吕蒂。我爱你。”
逃出实验室,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之外。他身受重伤,本来打算再等一等才离开,但当他以为自己被利用,被戏弄之后,难以抑制地暴走了。当利爪剖开一个又一个人类的身体时,他自嘲地想着,她是绝对不会爱他的。
她不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怪物”不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杀/人犯她不会爱她的,她在利用他。
然后,他看见了她。
克吕蒂永远都是一身白衣,冷漠淡定的样子。那时,她的眉宇间却流露出了丝丝复杂情绪。她没有骗他。但是,她说“不需要你的爱了。”
可是他想给她。
看见她转身的瞬间,他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强烈的失去她的预感。于是,他抱住了她。“因为我要利用你!”那时,这样说着的他,却从左胸开始隐隐作痛。
他看着她,带他逃出去,喂他血液,替他疗伤他却越来越感到疼痛。难以形容的生疼。
那种疼痛一直持续到现在。当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
那是他的爱。
他对克吕蒂深刻的爱。
安德烈拥有动物的第六感,他应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与她之间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身体开始保护他,让他痛,痛了就怕了,怕了就会躲开,就不会受伤。
但他还是爱上她了。
这种疼痛让他暴躁,让他不安。他越来越喜爱与克吕蒂亲密接触。他会抱着她,会亲吻她,会阻止她与其他人过多接触。每到这时,他会产生一种错觉。克吕蒂是他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和她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每天清晨,他会在床边注视着她晨光中朦胧柔美的脸。他会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那巨大的太阳落下地平线。
安德烈不止一次产生了希望时光停止的想法。就这样和克吕蒂一起,度过一天又一天,不用去管他们的差距,所有的一切。
但梦总会有醒的一天。
那个夜晚,她静静地躺在他胸前,与他一起在水里仰面看着满天繁星。
“你还会回来吗?”她这么问他,面容温柔得不可思议。那是唯一一次出现的,柔软的克吕蒂,全然的治愈气息。
你想让我回来吗?
其实,他当时想要这样问她。脱口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她的荣耀。
克吕蒂是天才。她可以在自己的世界好好活着,而不是被他搅得一团乱。
他舍不得让她失去所有。
“不会。”说出这句话,他的心里有个小人在默默哭泣,泪水无声地汇聚成滩。
那是他看过最美的星空。
之后的事情,安德烈都十分恍惚。
他见到了母亲,克吕蒂背叛他,他受伤,克吕蒂救他所有记忆都在回到大海的瞬间停止。印象中最后留存的,是她的声音——“答应我,活下去。”
醒来之后,安德烈已经回到了族里。瘟疫被治好,母亲也回来了,本应该很开心。
但他的心里空了一块。
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他不止一次想要去找克吕蒂,但母亲告诉他:“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他愣住了。
克吕蒂自己的生活有荣耀,有家族,有才华但是没有他。
他想要参与她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可他做不到。
后来,他成了族长。
他是最伟大的领袖,同人类战争然后和谈,从此让人鱼也能和人类友好相处。
但没有人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那个人类女人面前告诉她——“不会再有人干扰我们了。”
“我生活的地方没有海。”因为她这么说,他在她的家乡间破开了运河。每天每天逆流而上,到她所在的方向四处张望。
可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年,两年,三年到最后,连安德烈自己都记不清过了多久,他都没有见到她。虽然知道,对于人鱼漫长的寿命而言,这一段时间不足畏惧,而人类则早已死去,但他还是天天坚持着去寻找她。
他在海面唱歌,日夜呼唤着她。
但她再也没有出现。
克吕蒂就仿佛消失了一样,一丝踪迹也寻不到。
转眼间就是200年。
作为领袖的安德烈,为了整个种族,不得不同族里的雌人鱼成婚。
但他无法忘记她。他娶的那只人鱼,也拥有着苍白的皮肤,乌黑笔直的齐肩长发,大得诡异的黑色眼眸她像极了她!所以他一眼看中她。
但她不是克吕蒂。
人鱼一生只爱一人。即使已经结婚生子,安德烈还是深深地爱着她。用尽了精/力与生命,从骨髓里爱着她。
时间过了太久,他的容貌虽然不会老去,但心灵已愈发成熟,他却还是爱她如初。
“父亲!父亲!”这一天,他的小女儿兴奋地拽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游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慈爱地抱着女儿,安德烈笑弯了眼,“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然后,他转眼瞟去。
那是件式样古旧的雪白研究服,属于女人的尺寸与样式,胸口破开一个大洞,上面染着血迹。也许是放得太久,血液已经凝成了暗黑色。
但安德烈依然嗅出了熟悉的味道。他像遭了雷击,僵在原地。
“我还以为附近那座荒废了的实验基地里面什么都没有呢!原来还有这个!”小人鱼兴奋地说着,“那里面还有一口大缸,可惜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安德烈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几乎是用冲地游去了基地——最后一次见到克吕蒂的地方。
他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搜寻,一无所获之后才放弃了。现在,他再度走进了熟悉的地方,只看到一口巨大的矩形物体摆在里面。
经过了太长时间,上面灰尘遍布,只能依稀看见那是个冷冻舱。
不要看!
心里的声音这么说,但安德烈无法自抑地颤手抹开了透明顶盖上的灰。视线清明的一刻,他崩溃地跪了下去——
那是克吕蒂。
她闭着双眼唇角含笑,面目平静地躺在里面,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她的脸上被描了细细的妆,显得栩栩如生。非常美丽,却被胸口空落落的伤口破坏。
那里有个圆形的大洞,空落落地,即使藏在衣服下也看得出轮廓。
——她死了。
安德烈痛苦地咳嗽,眼角源源不断滚下珍珠。
——她不是寿终正寝,她是被杀/死的。
他呼吸困难,跪倒在地。
“克吕蒂”他好像疯了般,轻声呢喃,痛苦地抱住头,在地上翻滚,“克吕蒂啊克吕蒂克吕蒂!!!!”
从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所有人都知道,族长疯了。
他开始每天都待在房间里,趴在一个冷冻舱上,温柔地低喃;他会莫名其妙地开始笑,开始哭,开始发怒,撕碎一个又一个族人;他会到处走,拉着人就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克吕蒂?”他变得一天比一天疯狂,一天比一天喜怒无常。
安德烈的妻子早已逝去,小女儿曾有一次偷偷进了房间,想要看看冷冻舱里到底是什么。
可是她没有看到。她躲在屋角,注视着那个俊美的男人,用最温柔的动作,语气,轻轻抚过那盖子。“克吕蒂”他笑得眉眼弯弯,“我爱你你不是想听吗?我告诉你哦,我好爱你。”
那场景,让小人鱼从心尖开始发冷。
族里的成员们人心惶惶,不忍再继续这样下去。于是,某个夜晚,他们偷走了冷冻舱,一把火烧毁了里面的人。
然后,安德烈彻底疯了。
那个夜晚,他撕碎了宫殿里所有族人,鲜血染红了方圆几百米的海域。“把克吕蒂还给我!!”他的双眼血红,竖瞳里满是绝望疯狂。
“父亲,你清醒点!”小人鱼试图阻止他,“那里面的人已经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撕裂开了。死前她大睁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和他面无表情的脸。
安德烈只爱克吕蒂,其他任何人,他都不在乎。
“我把我的女儿留在这里,因为这是她想要的”亨特多年留下的视频在冷冻舱上播放,安德烈漠然地看着。
舱里已经空了。
克吕蒂彻底消失了,连灰尘都不剩。
抬眸扫视一圈周围瑟缩的人鱼们,安德烈抱着那件染血的白衣离开了。
他哼着歌,慢悠悠地游到海面上。
满天星辰,彩云流动,和那天一样的夜晚。他仰面看天,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重复:“克吕蒂我爱你我是安德烈我爱你”
他的爪子伸出,然后慢慢抚上自己的颈动脉。毫不留情地划开,鲜血喷涌的瞬间,他的耳边,仿佛又闪过她温柔的声音。
——“安德烈克吕蒂骗你了她爱你。”
他的眼角开始滚落珍珠,心脏却麻木地感觉不到疼痛。
——“好想听你说一次爱我”
他的眼前朦胧,似乎看见她在微光中对他微笑。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他微笑着朝眼前美丽如初的人伸出手,无声地叫道,“克吕蒂”
对不起,克吕蒂。虽然答应你好好活下去,但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很多年之后,人们还会谈论起某一位人鱼族长发疯灭族然后自杀的消息。
茶余饭后的闲谈,讲的却是两个最可悲的人,一段深海里来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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