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雨水沿着伞面打在地上,溅起点点水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握着伞柄,烟雨中显得朦胧。少年披着月白色的长袍,踽踽前行。
一树梨花风雨中开得娇羞无比,颤巍巍地朝他伸展开花瓣,像是要祈求爱怜。
红唇一勾,他修长的指抚上花瓣,下一秒,他手指一收,方才千娇百媚的花朵瞬间化成花泥。
他面上浮起抹扭曲的笑。
花啊总是要在还未凋零之时就摧毁了,才能永恒地美下去。
“公子,老爷让您到前厅去。”俯首侍奉的女婢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道。
“啧啧,坏了我的性质。”沈睿有点埋怨地撇嘴,步履蹒跚朝前厅走去。
女婢偷偷瞄他一眼,心下暗叹——
若不是这顽劣残忍的性子,像公子这般的男子,便是废人也会吸引多少姑娘的!
沈睿甫一走到前厅,就看见自家父亲手里抱了个七八岁的女娃,眼角眉梢都是慈爱。
慈爱
他笑意更深。就是他这般慈爱的父亲,亲手挑断了他的手筋,废了他的武功,教他从百年一见的练武奇才变成如今这样一个风吹即倒的废物。
那日宫宴时刺客进犯,他几招就打死了对方,护得圣上周全,满心以为此番能够崭露头角。哪晓得不过三日之后,宫中派人送来一柄龙纹宝刀,说要赏赐于他。
帝王赠龙纹刀用意何在自是不言而喻
他知道皇上一直对他沈家有所忌惮,但稳君心的方法千千万,他父亲却独独选了最残忍的一种。
“睿儿,你你来了”沈将军一抬眼看见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嗯。”沈睿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沈将军的眉头皱得死紧,他心知自己的做法欠妥,沈睿会恨他一生,但父子相见时真是这样的疏离,他还是有些难过。
“你”他停顿一会儿,终是没再说些什么,只是沉下面容,抱着怀中女童严肃道,“睿儿,皇上御旨,往后南康郡主,可就要在沈府住下了。郡主金枝玉叶,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南康郡主?长公主的女儿?
沈睿微怔。几月前敌军进犯,秦将军同长公主战死之事他是知晓的,但他未曾想过,皇族遗孤有朝一日会住进他家中。
尽管心头惊涛骇浪不断,他面上仍是维持着平静,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娃。
秦璎不似寻常的女孩,一头墨发简简单单在脑后束了个马尾,加之她生来一双挑起的凤眼,整个人小小年纪就有股子高傲艳丽的气质,极是违和。
沈睿几不可察地皱眉,违心地对她伸手笑道:“郡主,在下沈睿。”
闻言秦璎将目光从沈将军的手指上移到他脸上,冷哼一声,不悦地转头。
见状沈家父子都傻眼了,照理说,光是沈睿这一副皮相,男女老少通吃不误。加之他长年伪装,已是不自觉地唇角带笑,极是喜人,被□□裸地嫌弃倒是头一遭。
“你是什么东西,见着本郡主也不晓得行礼!”许是被他眼底压抑的嫌弃惹怒了,小女孩跳下地,双手叉腰高抬着下巴斥道。
她虽已是孤女,但骨子里骄傲得紧,过去这些年又被家人娇纵惯了,此时不自觉流露出那一套皇家做派。
联想到那日,皇帝也是以这幅姿态,轻易做出了毁掉自己的决定,沈睿的目光愈发冷酷。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初次见面,她成了他不能拔去的眼中钉。
自秦璎来到沈府已有一月,期间沈睿对她冷脸相待,她也每每见到此人就白眼相待。二人的关系差得全府皆知,愁怀了沈将军。
那一日用过晚饭,沈将军为了培养两个孩子的感情,赶着沈睿陪秦璎散步。
冬夜的月光透着森冷,照着幽长的小径,更显凄清。掌灯的宫女在前头引路,沈睿拉下脸色不情不愿走在前面,全然不顾身后沉默跟随的秦璎。他向来是个乖戾的性子,能忍她这么久,已是很不错了。
“停下。”
女孩的声音清越,回荡在花园里。
沈睿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哪知才刚刚抬步,一阵拉力就从他衣角传来——秦璎紧紧拽住他的衣摆不让他再走。
“郡主,这么几步路,你是走不动啦?”他冷笑讥讽。
秦璎的小脸一阵发白,咬着下唇不语。她握着他衣摆的手不住颤抖却像在借力站着,眼角微红。
她这两天似乎是有些不对劲,整个人蔫搭搭地,不愿意任何人碰,就连贴身的侍女都被赶得远远的。
见状,沈睿蹙眉,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入手滚烫的肌肤教他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秦璎突地伸手拍开他的手。
“你在发烧!”按捺着怒火,他对她一字一句道。
“不用你管!”女孩戒备地盯着他,单手抱臂垂下了头。
活了整整十二年,沈公子是头一次这么生气。他双臂环胸俯视着面前小人,久久不说话。秦璎脑壳炸疼,偏偏又倔强着不愿服输,也与他僵持着。
半晌,少年轻松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反抗径自抬步,眉宇间一抹不易察觉的焦急。
“放开!不许碰我!放开我!”女孩用力挣扎,小手胡乱抓上他的脸。
“你给我住手!”沈睿狠狠拉住她的手钳制住,心里想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你爹娘已死,再是这般娇纵,我就将你扔出去!”
秦璎愣愣看着他,突然就不动了。她把头埋在他颈窝,眨巴下眼睛就哭出声来,吓得沈睿脚步一僵不敢再动。
“我不是故意那么说是”再怎么人小鬼大也对女孩眼泪无能为力的沈少爷无措道,“我——”
“不要扔下我”她突然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刻骨的悲伤。
沈睿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他目光复杂又怜悯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前,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我没有扔下你,也不会扔下你。你若是想,一直住在这里,做我沈家人也不错。”
说这话时,他的耳根和脖子一片通红。
秦璎始终垂着头不说话。
当天夜里,她吃过了药躺在床上,烧却不见退,嘴唇血色尽失。她嗫嚅着说些胡话,教守在床边的沈睿大概猜出来她的经历——
那日长公主原本是带着她躲在房里,为了救太子,复又冲出门去,走之前将她藏在衣柜里。
而后,秦璎就眼睁睁看着母亲,怀里抱着太子,被一剑穿心。
后来,秦将军亦战死,她彻底成了孤女。宫中人势利,当着圣上之面对她和颜悦色,暗地里看不见的地方就肆无忌惮发泄着不满。
秦璎年纪虽小,但天性敏感。她为自己披上了层层荆棘,睚眦必报地利用郡主身份,抓住时机进行报复。
在将先前用开水烫她的小太监一刀剜眼之后,皇上认定是自己疏于教养之过,这才将侄女送到京中素有教子有方之称的沈将军家。
她吃过些什么苦,沈睿不能猜全,不过从她那句话里,他品出了酸涩:“娘璎璎很害怕”
第二日沈睿在床边醒来时,身上披着件厚厚的披风,暖炉在他脚边,驱散那一片寒冷。
他一抬头,就看见秦璎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眼神缥缈看向窗外。察觉到他醒来,她侧过头,对他露出个浅笑。
“你看,下雪了。”她说。
时间弹指间流逝,自他二人和好,已有三年。昔日的小女娃长成了武艺出众的小少女,而那个少年,也学会了用最温柔的表象遮掩真面目。
秦璎端坐在铜镜前,一笔一笔细细描妆。女童到少女的过渡期最是娇嫩,她却偏要用浓妆把自己抹得分外冷厉。
“小姐,少爷来了,在前厅侯着呢。”侍婢轻柔说道。
捻起胭脂片的手一顿,她点点头,加快动作。
待到走出前厅,沈睿一盏茶都已经凉了。看着面前脸上红红白白还没抹匀开的少女,沈公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用谴责的目光看了看秦璎的贴身侍女,讨好上前:“阿璎,为什么不见我还在生我的气吗?”
秦璎看都不看他一眼,目不斜视走向大门。
“阿璎,你听我说。”他急急拉着她的手,“那日是那周府小姐硬缠着我,我脱不开身。”
听到那个名字秦璎就是一阵火大,想起那个描着精致妆容的少女含羞带怯看着沈睿的模样,她心里就有一股不知名的邪火怒攒。再一想到那天兴冲冲给他编制好手链的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我问你,”她终于肯正视他,语气里满满的骄横不平,“我同她,哪一个更好看”
这个问题平时是没有任何悬念的,自是她更美。但此刻面对着这样一张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脸,沈睿的嘴角还是抽搐了下。好半天他才违心地憋出一个你字。
“呵呵。”少女从喉咙里逸出一声冷笑,再度转身就走。
沈睿右眼一跳,急着就想往前追,只听秦璎的声音悠悠传来——
“沈公子往后还是不要来了,秦璎近日忙碌,就不陪你了。”
闻言,沈睿心里一凉。
那日之后,秦璎果真不再见他,一连半月,要么不在,要么已经睡下,总之就是避着他。
沈睿的情绪一天天暴躁起来,原本已习惯了带笑的脸也变得益发阴沉。
又是半月之后,八月十五中秋节,沈府宴请礼部侍郎周大人一家共赏月景。
座上众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沈睿坐在席上,无视对面周家小姐暗送秋波的眼神,一个劲张望着门口。
阿璎还是没来还在生他的气吗?
想到郁闷之处,沈公子斟满一杯酒正欲饮下,忽闻门口一阵骚动——
秦璎一身火红长裙,墨发高束,华贵得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她脸上描着的妆容,艳丽大气,一笔一画勾得恰到好处。
这般美丽逼人的她,是他头一次见。
冷然见礼之后,秦璎径直坐到沈睿身旁,挑衅地看向周家小姐,而后愉快地拿起沈睿的酒杯,毫不避讳一饮而尽。
喝完了酒,她轻轻一笑,抬头与他对视,“怎么样?这次我比她好看了吧?”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一个月,她找遍了宫中女官,学会时下最流行的妆术。
沈家被抄斩来得那样突然,沈睿被送去大秦那日,他满心只想着秦璎被带回宫了。
他的阿璎,被那个一心一意要杀她的齐盛北带回去了!
齐盛北尚未太子时,皇帝命沈睿伴读。这么些年,他总归是觉察出这少年天子在策划什么。
沈将军自先皇离世齐盛北登基时起就知道,敌对一派打击之日近了。于是,他暗地里悄悄布置一切,试图保得周全。谁料千算万算算漏了自家人——沈睿的舅舅,罗宏。
沈睿暗地里研习兵法,密切关注着皇家动向。齐盛北欲杀秦璎以借尸还魂的举动还是逃不过他之眼。百般阻挠失败之后,齐盛北为打击他,将他送去了大秦当质子。
满门抄斩爱人被囚几个大字仿似一方血口印在沈睿心上。他到大秦之后因容姿出众,被梁太后选为男宠。
为了回到报仇,更为了秦璎,他忍辱负重,学会了谄媚学会了卑微,学会了用最恶心的甜言蜜语取悦那个老得足以做他祖母的女人。
初次侍寝之后,他跳进冰冷的湖水,反复擦洗着身体,甚至想就此溺毙。
我已经这么脏了她还会要我吗?
多少个日夜,他被大秦特有的变态之法折磨得遍体鳞伤之时,秦璎的面容支撑他走过一切痛苦。但他越是想着她的美好,就越是痛恨自己的污秽。
他配不上她。
又是一个夜晚,他因忘情之时叫出了她的名字,触怒了梁太后被暴打投入天牢。那一刻他那么痛恨自己的弱小,对自身的恨意和对她疯狂的渴望几乎逼疯了他。
要是可以变得更强就好了他可以抱着她她嫌弃他了他还是可以抱着她撕碎她
“你真的这么想吗?”一个男声从他耳边传来,他费力睁眼,只看见监狱角落里奄奄一息已不成人形的男子。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是苗疆的蛊师,因齐盛北出尔反尔被大秦皇帝抽掉了腿骨打入大牢等死,那个人,叫慕夜。
接下来的记忆于他很是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同慕夜做了交易。慕夜愿以魂换命助他变强,他把慕夜仅留的一魄纳入体内,替他杀了齐盛北报仇。
经历了筋骨分离愈合的三天之后,他身体的顽疾痊愈,慕夜的一切力量记忆皆归于他,皇城密道里的秘密也成了他的筹码。但与此同时,慕夜仅存那一魄自带的偏执情绪,勾起了他所有的阴暗面,最终形成了另一个人——与他共用一具身体的另一个名唤慕夜的自己。
开始时他还能控制他,但当回到卫国,再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自制力土崩瓦解。
因为他想要她,想要得发疯了。
无数个夜晚,他在她屋中点燃了苗疆的迷魂香。然后,趁她熟睡时,释放自己那由欲望,怨恨,偏执组成的另一个灵魂,肆意亲吻她,爱抚她,将她死死纳入怀中。
他一直怨着慕夜,却不愿承认真正想要她的,其实是他自己,沈睿。
那夜知晓她要去大秦,他实在是控制不住,放出了慕夜,虽然最后好不容易压制住了,他却意识到,如果再任由事态发展,终有一日,慕夜会彻底取代他。
于是,沈睿开始想方设法地杀死慕夜,可惜到底一朝不注意,被那肮脏的存在夺取了躯壳。
而后那一段日子里,他透过慕夜的眼睛看着她,看着一切。
有那么一夜,慕夜抚着她的发,只听见秦璎在低喃:“阿睿回来”
然后慕夜手心一紧,阴恻恻笑出声,“沈睿,你放心。秦璎,是要和我一起赴黄泉的。”
闻言,沈睿的眼里现出杀意,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计划逐渐成型
沈睿看见秦璎被抱走,压抑住心口的暴怒,按计划由着齐盛北的人为他疗伤,不知不觉间悄悄将慕夜的迷幻毒蛊种在那几名医者身上。
养好伤之后,齐盛北果不其然教他为借尸还魂做准备。其实哪里有什么准备?那血祭根本就不存在,当年真正的慕夜留了个心眼,他早料到齐盛北会出尔反尔,想借此机会找退路。谁料变故突生,提前被扔进了大秦。
沈睿在设阵之时,悄悄催动了毒蛊,几名医者原本是要在他功成之后杀了他,因那蛊术迷惑,误将沈睿提前准备好的另一具尸体当做他,一把火烧尽了。
自此,天下再无人知晓他沈睿之存在。
乘着夜色,他披上月白长袍,掩面飞跃向皇宫。
等得久了,他该去接回属于他的人了。
秦璎坐在马上,轻轻伸手抚摸着沈睿的脸庞,很有些不真实感。
“怎么了?”男子摘下头上的草帽,温柔地垂头看她。
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就笑了。摇摇头,秦璎轻靠上身后人的胸膛,目光安宁望向远方。
“去哪儿?”她声色清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好心情。
沈睿没有回答,过了好半晌,他才出声,语气间有些闷闷地:“阿璎,你怨我吗?我总想给你最好的,但往后,你我就是浪迹天涯,粗茶淡饭过一生了”
女子有些愣愣地,但她随即又是一笑——
“粗茶淡饭,浪迹天涯又何妨?与你一起,便是碧落黄泉我也肯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愿就此与你一生一世,看尽大好河山,潮起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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