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庄外,湖清柳碧,田边坡下生着许多芸薹,深翠的茎叶上,蝶黄小花随风摇曳。
温琴心着莲粉短衫,竹篁绿罗裙侧缀一条珠络,走在芸薹边,生生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她只顾赏花,浑然未觉。
李氏和婆子说着上山采山菌之事,走得慢些,落后两步。
前面有条山路,温曦迫不及待小跑过去,温琴心停下脚步,回眸等李氏和婆子。
回眸间,她鬓边南珠步摇轻晃,珠辉莹润,粉颊雪颈细腻如美玉,身条纤柔如新抽的嫩柳。
“若我认错……”李氏话没说完,声音卡在嗓子眼,心神为之一震。
此等容色,再纯善亦是祸水,断不能让她在府中多留。
想到温旭的叮嘱,李氏原本还有些迟疑,此刻却倏而坚定,管她会受到怎样的磋磨,只要莫在府中勾起夫君的心思就好。
“还是表嫂走在前面,我不认得路。”温琴心含笑道,语气熟稔,带着一丝软软亲昵。
“无碍的,蓁表妹只管同曦妹妹采花去。”李氏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去追温曦。
怕她不肯,又宽慰一句:“上山的皆是附近别庄的熟人,夫君又在山中打猎,不会有什么事,蓁表妹且安心去玩。”
跟着李氏和婆子,自然没有和温曦一起好玩,温琴心并不想采山菌,身上衣裙也不方便。
怕温曦跑远,她没敢多耽搁,笑盈盈朝李氏福身,便往温曦跑入的山道上追去。
昔日在翠微山,她虽时常走山路,近来却疏于活动,爬山有些吃力,没能追上温曦。
温琴心顿住脚步,微微喘气,萌生退意。
“表小姐许是遇着友人了,小姐不如慢些走,等等少夫人。”珍珠提议。
“也好。”温琴心应着,京城她本就不熟,身边没有温家人,她心里不踏实。
隐隐听见前方山道上有马蹄声,还有女子的嬉笑声,不知是谁家小姐出来打猎。
蓦地,温琴心忆起幼时,爹爹请来师父教她和姐姐学骑马的情形。
姐姐胆子大,学得好,她却吓得小脸发白,上过一次马背,便再不肯学。
王公子的差事,有舅舅帮忙周旋,想必已然定下。再过两个月,便是姐姐的婚期,应当会在淮兴府办,她得再写信给姐姐,让爹娘早些着人接她回去。
她惦记淮兴府诸事,想得入神。
忽而,珍珠扶住她,往道旁拉了一下,压低嗓音提醒:“小姐,当心。”
身后传来马蹄声,哒哒敲击山道,惊得道旁鸟雀扑棱棱飞起,掠向枝头。
“六公主明明已经进山,为何没见着人,不会已经截到温旭了吧?”卫九皋坐在马背上,手持缰绳,望向裴砚。
裴砚与他并驾齐驱,速度不疾不徐。
听到表哥名讳,温琴心愣了一瞬,侧眸望去。
两位锦衣公子骑马经过,靠近她的一位气质冷肃,腰间配一柄弯刀,似乎是玄冥卫。
可他身上鹞冠紫妆花锦衣上,金线绣以灵蛇纹,与温琴心从前见过的玄冥卫大有不同。
或许,是司礼监之人?
只是,六公主为何要截表哥?
温琴心唇瓣翕动,想问,又怕唐突,毕竟不认识。
迟疑间,一道眼锋横扫而来,寒潭般寒冽。
吓得温琴心一哆嗦,赶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一眼。
裴砚凝着她侧脸,沉邃眸底漾起一丝涟漪,骑马的动作随之放缓。
“怎么了?”卫九皋的马越过他,发现他没跟上,疑惑回头。
竟见裴砚盯着路边两位姑娘瞧,多离谱?比昏君突然遣散后宫更让人难以置信。
没等他看清姑娘长什么样,裴砚已跟上,挡住他视线,扫他一眼:“不是要找六公主?”
卫九皋这才想起正事:“哦,对,前面有动静,看看去!”
策马而上,裴砚未再回头,脑中小姑娘的样子却挥之不去。
小姑娘长高了些,花一般的容颜舒展开,胆子依旧小,看一眼便吓得发抖。
偏偏这般怯弱的姑娘,当初在淮兴府海边,却宁死也不要他丢掉弯刀。
他竟还记得当时情形,简直不可思议。
裴砚唇角微弯,又觉情理之中,毕竟她是极少数想要保护他的人之中,最弱小的一个。
不过,她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夫家在京城吗?
思及此,裴砚唇边浅笑微微一僵,不知哪个臭小子有此福气。
再思量,又反应过来,她梳得并不是妇人发髻,仍是从前姑娘家的打扮,所以她尚未嫁人?家人倒是心宽,放任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出游。
温琴心沿着山道往上,脑中想着刚才无意中听到的话,有些担心,不由加快脚步。
待在山间观景亭见到温曦,才发现温曦确实遇到友人,那位友人正是六公主。
“曦姐姐,她是谁?”六公主卫琼仪一身窄袖骑装,手持马鞭,指着温琴心,语气有些盛气凌人。
温曦笑望温琴心一眼,回道:“是臣女的表姐,从淮兴府来,姑母托我娘给表姐说亲。”
“住在你们温府?”卫琼仪语气不善,目光落在温琴心身上,满含戒备。
“是啊。”公主这话问得奇怪,温曦有些不明白。
“哼,长成这副狐媚样,给谁看?”卫琼仪忽而扬鞭,泄愤似的甩在亭柱上。
温琴心面色一白,蜷长睫羽因受惊而颤动,心内有种骇人的错觉,公主的马鞭原本是想打她吧?
可她第一次见公主,为何会惹公主不快?
“公主?”温曦忙起身,替她收起马鞭。
温曦也有同样的错觉,惊魂甫定,公主已起身往外走,冲她招呼:“走,打猎去!”
虽没能和温曦单独说上话,可温琴心能看出,公主视温曦为友,想必并不会对表哥做什么不好的事,心下暗暗松一口气。
公主不喜欢她,温琴心倒不强求,她身份低微,本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公主。
山顶处,裴砚长身而立,将凉亭中情形尽收眼底。
卫九皋也看得清楚,口中叼一根草茎,语气含混道:“方才你刻意避开,眼下六公主离开山道,去林中找人,你可不能不管。除了你,那刁蛮公主可谁都不怕。”
“走吧。”裴砚抬手,解开缠在树干上的缰绳。
温旭猎到两只白兔,望一眼天色,便把猎物交给随从,往主道走。
“旭哥哥!”卫琼仪看到温旭背影,撇开温曦和护卫,欢喜地朝温旭跑去。
温旭回身,待她冲到近前,不着痕迹退后一步,姿态谦和施礼:“参见六公主。”
“本宫爱吃兔肉,旭哥哥能把猎物送给本宫吗?”卫琼仪痴痴望着温旭清俊的面容,心下忍不住紧张。
闻言,温旭眉心微拧,面露难色。
“公主,您别为难我哥了,至少给我嫂嫂留一只?”温曦上前,挽住卫琼仪手臂,含笑劝道。
“说得对,是本宫思虑不周。”卫琼仪面颊微红,嗓音也刻意柔缓,心下却几乎在滴血。
若非她年纪小些,哪里轮得到李氏做他夫人!
穿过林子,朝主道走时,卫琼仪一抬眼,瞧见林外山道上的倩影,不是那个狐媚子是谁?
云妃生得只有她五分颜色,便让父皇鬼迷心窍,这位温小姐日日在温旭跟前晃,不定打的什么歪心思!
“旭哥哥赠本宫白兔,本宫也赠旭哥哥一样猎物吧。”卫琼仪说着,从护卫手中取过弓箭。
羽箭搭上弓弦,她将弓弦拉得张开,箭矢朝向温琴心,眼眸微微眯起,倏而松手。
山道上,温琴心似听到一阵破空声,随即是一道脆裂声,不清晰,很快被风吹散。
“珍珠,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温琴心环顾四周,不确定地问。
“没有啊。”珍珠茫然应,随即笑道,“小姐是不是害怕?奴婢听说山中野兽其实也怕人,通常不会到人多的山道。小姐若是怕,咱们走快些。”
从前在翠微山,她曾遇到过毒蛇,幸好师父及时洒药粉,把蛇药晕,带回去拿烈酒泡在坛子里。
想起坛中花斑长蛇,温琴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还是快些下山吧。”
林中,裴砚亲自将卫琼仪绑起来,交给她从宫中带出的护卫:“送回宫去,不得有误。”
“是!”护卫虽不归玄冥卫管,却待他比禁卫统领更恭敬。
“表哥绑我做什么?还打断我的箭!”卫琼仪挣扎着辩解,“本宫只是想猎鸟!”
“是吗?”裴砚反问,撩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眼神冰冷淡漠,凝着透射人心的威压。
卫琼仪面对父皇母后也未如此害怕,却很怕裴砚。
显然裴砚已看透她的小心思,她面色发白,再不敢辩解一句。
处理完卫琼仪,裴砚先一步离开。
马儿立在田垄外,俯首咬着野生的芸薹,裴砚端坐马背,隔着碧汪汪的清湖,看到粉衣绿裙的女子跟在一位妇人身后,走进温家别庄。
卫九皋追上来,被裴砚迎面丢来两只野兔,愣愣问:“你何时猎的兔子?”
随即,将手中肥兔提起来,冲裴砚笑道:“就知道你答应出来不止为了六公主,手痒了吧?待我把这两只小东西烤熟,咱再进山猎野猪、山鹿。”
细细听他说完,裴砚才缓缓开口:“送去温家别庄。”
说话间,他瞥一眼湖对岸,转动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不至于吧,六公主抢的兔子,你不是没让她带走吗?”卫九皋肚子咕噜噜叫,有些不舍。
对上裴砚的眼神,又不得不听从:“好,我去行了吧!”
送完野兔回来,卫九皋看到一位玄冥卫的背影,冲裴砚问:“你叫青锋做什么去?”
“没什么。”裴砚翻身上马,径直朝回京的官道去。
“诶,不打猎了吗?”卫九皋捂着空落落的肚子,近乎哀嚎,裴大人的心思真是比山上的林子还深!
择一处酒楼,酒足饭饱,卫九皋提起六公主,连连摇头。
“就六公主恶劣的性子,别说温旭已成婚,他就是没成亲也不敢娶啊。”卫九皋想到六公主在山上的做派,忍不住为温琴心不平,“温家那位表小姐着实委屈,你送野兔赔礼也是应当,六公主那一箭分明是要人命的。”
温家表小姐,她果然是温家亲眷。
入夜,忠毅侯府书房,青锋立在书案前禀事。
末了,补上一句:“大人,您猜温家的表小姐是谁?竟是当年您在淮兴府救下的小姑娘,哦,您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裴砚背过身,望着书案后墙壁上挂的千山水墨图,细细思量今日之事。
“这位姑娘运气也太差了些,属下暗查时发现,她父亲私结洋商,已被抄家下狱。”青锋想到当年她落入倭寇手中的情形,暗自摇头,“上次遇着大人,她才捡回一命,此番怕是不能善了。”
闻言,裴砚思绪被打断,目光微滞。
温府,李氏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温旭独自下棋的身影,轻道:“今日险些害表妹受伤,会不会不太好?”
“要不……”她想说算了,可话到嘴边,脑中浮现出温琴心娇丽倩影,又咽回去。
“他既已见着人,又为蓁表妹出手,断不是我们想停就能停的。”啪嗒一声,温旭将指尖棋子放在合适的位置,起身行至李氏身后,揽住她肩骨,“你以为安王世子送来两只野兔,是为六公主么?”
“难道不是?”提起六公主,李氏就不自在。
虽然温旭说过很多次,他对六公主只有利用,可李氏心中不安丝毫不减。
对方贵为公主,若真强抢,对温旭有利无害,她该如何自处?
想到公主会抢走温旭,逼她下堂,李氏心口揪紧,抓住温旭搭在她肩头的手,软声道:“夫君,我都听你的。”
“夫人深得我心,为夫不会辜负你的。”温旭俯身,凑至她耳边,说着羞人的话哄她,眼中却只有精明。
温琴心又写一封信,托李氏送出去,日日在温府等姐姐回信。
温家上下待她皆和善,只舅母迟迟未提要她同人相看,温琴心虽不着急,却觉得不太对劲,又想不出为何会如此。
要不去问问舅母,发生了什么事?舅母会不会以为她着急嫁人?
若是姐姐或者阿娘在身边就好了。
温琴心一日比一日不安,看医书,烧安神香也无用。
她想亲自回淮兴府,可她答应过姐姐,会听姐姐的话。
京城回淮兴府,走水路也要半月,她不能不打招呼就回去,舅舅、舅母也不会同意。
转眼便是浴佛节,李氏带来姐姐的回信。
“知道你日日盼着,着急忙慌给你送来。”李氏笑笑,坐下捧起丫鬟递来的茶水,“蓁表妹先看信,我有事和你说。”
平日来往最多的便是李氏,温琴心着急,也不同她客套,甜甜一笑,便撕开纸封,打开信笺。
跟先前的回信一样,除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全是问她过得好不好,对接她回淮兴府却只字不提。
再过一个月,便是姐姐的婚期,难道姐姐不要她回去观礼么?
来之前,姐姐确实说过,若赶不及接她,便等姐姐婚后入京再见,她当时只当姐姐说的玩笑话。
温琴心捏着信笺,望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一遍一遍地看,直看得视线模糊,眼眶发红。
“蓁表妹,怎么哭了?”李氏见她眼睫悬泪,降落未落,美得让人心惊,登时心肝一颤。
稳了稳心神,才递上帕子,替她拭泪。
一面拭泪,一面扫过信笺上的字,李氏轻笑哄道:“蓁表妹可是想家了?第一次出远门,确实如此,习惯就好,若如此依赖玥表妹,将来嫁人怎么办?”
“你且安心住着,玥表妹忙完婚事,定会亲自来京城接你。”李氏见她止了泪,将帕子折起,递给丫鬟,“正好我要去城南红菩寺,曦妹妹随外祖家的小姐们去了另一处,蓁表妹可否陪我?”
“好。”温琴心收起信笺,第一次在李氏面前落泪,有些羞囧。
借故去里间更衣,又让珍珠服侍她净面,好一阵才缓过来,面色如常随李氏登上马车。
去菩萨面前,上柱香,替爹娘和姐姐求平安也好。
“让表嫂见笑了。”温琴心捏着丝帕,望向对首坐着的李氏。
“这有什么。”李氏含笑摇头,透过车帘朝外往一眼,微微倾身,沉声笑道,“我虽未出过远门,刚嫁给你表哥时,却也曾落泪想家,幸而他耐着性子哄。”
温琴心愕然,她想家,和李氏说的情况不一样吧?
毕竟未出阁,甚至未曾议亲,被李氏如此类比,温琴心有些不自在。
温旭休沐,亲自驾车送她们去红菩寺。登上马车,温琴心才知晓李氏去红菩寺是为求子,京城内外庙宇不少,唯有红菩寺求子最灵验。
难怪温曦和外家的姑娘们不去,她跟来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可她已答应李氏,不好反悔。
温旭驾车平稳,车厢静谧,外面时而传来嘈杂的叫卖声,温琴心胡思乱想一通,有些精神不济。
“蓁表妹若是倦了,便倚着车壁睡一会子,离红菩寺还远呢。”李氏笑望她。
温琴心怕李氏说些嫁人、求子之类的话,她接不上。
也不客套,笑应一声,便闭上眼睛补眠。
初上翠微山时,她早睡晚起,师父从来不苛责,她以为是爹娘给的束脩足够多,跟师父说过好话。
后来才知,原来是师父自己主张睡饱了才有精力学医术,且能养心护身,是以纵容她,她便从善如流,不再拘着自己。
温琴心倚靠车壁,步摇下的南珠轻贴颊边,随着车行,微微晃动,来回轻蹭如玉如瓷的面颊。
耳珰也悬着极品南珠,只比莲子米略小些,珠圆玉润,与她香腮雪颈处的风华,相得益彰。
李氏凝着她睡颜,不明白,明明自己特意跟温琴心用的一样的膳食,为何温琴心的肌肤好到让人艳羡,而她却没什么变化?
她轻轻抚过自己脸侧肌肤,眼中闪过一丝嫉妒。
指甲不小心在脸上刮到一下,李氏才猛然惊醒,想起夫君吩咐的事。
打开车厢暗格,取出一只小巧香炉,燃上一支迷香,随即往自己口中丢一粒解药。
不知过去多久,温琴心听到鸟雀的吱喳声,杏眼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眼皮很是沉重。
鼻端嗅到不太好的香气,温琴心未及细想,忽而听见一道冷冽的嗓音:“醒了?”
裴砚丢掉指尖把玩的一截断香,起身行至榻边,倚着古朴的床柱,居高临下望她。
榻上的姑娘衣衫微皱,雪肌漫开不正常的霞色,微瞠的杏眸氲着雾气,似早春桃蕊上的晨雾,随时会凝为露珠,坠下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