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见她?
温琴心脑中蓦地浮现出一道身影,美目氤开浅浅水雾,大人想见的不是她,而是云妃娘娘吧?
“裴小姐可否送我回去?”温琴心忍着鼻尖酸涩,嗓音软糯。
裴璇瞳孔微张,诧异地望她:“你不想见我哥?该不会是害羞吧?”
说着,咚地一声,船板轻撞在水畔,温琴心站立不稳,被裴璇及时扶住。
眼前小山上,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温琴心抬眸望去,只能辨出松柏梧桐翠障之后,飞翘的脊檐。
不远处巨大的水车,源源不断将湖水运上飞檐,小小银瀑飞流直下。
大人在水阁中吗?
“温姐姐勿怪,我让人打听过,圣上赐婚前后,温姐姐同我哥都少有来往。”裴璇放下船桨,拉着一指粗的长绳跳上岸。
把绳子那端绕到最近处的水杉系牢,她扭头笑:“你要嫁我哥,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总要多见几面,看看他值不值得嫁。若成亲前温姐姐反悔,我愿意帮你逃婚。”
闻言,温琴心被她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心口一跳。
大人唯一的亲妹妹,说愿意帮她逃婚?
“为什么?”温琴心杏眼微瞠,眸光盈盈凝着裴璇。
“因为你我同为女子啊。”裴璇笑得理所当然,“反正以我哥的权势,又不是不能抗旨。”
至于帮温琴心逃跑后,裴砚会如何惩罚她,裴璇丝毫不考虑,反正她有娘护着,哥哥又不能打死她。
心下将裴璇的话掂量一番,温琴心下意识后头,往水榭方向望望,隔得太远,只能看到莲塘边徘徊着几条小船。
若现在要裴璇帮她逃走,送她去江南找爹娘和姐姐,是不是也可以?
小山上水声哗啦,船边水浪轻拍湖岸,咚咚的心跳声似比水声更大。
温琴心暗自摇头,这样做风险太大,未得大人首肯,他们一家往后哪能安生?
注意到她细微的神情和动作,裴璇愣愣,随即朗声大笑:“你该不会现在就想逃吧?温姐姐,你好可爱!”
前两日同哥哥说,想请温姐姐入府小聚时,她竟看到哥哥书案上极其违和地摆着一只瓷罐,问青锋才知,是温姐姐亲手做的樱桃酱。
哥哥身边从未有过女子的东西,他要娶温姐姐,并非为打昏君的脸,也不是放不下什么云妃吧?
只是,温姐姐似乎并不愿意嫁给哥哥?
裴璇双臂环抱,盯着温琴心,两眼放光。
正思索着现在就把人送走,能有几成胜算,思绪忽而被打断。
“温姑娘,大小姐。”青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按着腰间弯刀,立在林间小路上行礼,语气淡淡。
“……”温琴心长睫微颤,险些哭出来。
以裴璇刚才的声量,是不是连大人也听见了?
温琴心稀里糊涂跟随青锋沿小径而上,立在自雨阁前,望着半卷的竹帘中端坐的侧影,心下惴惴不安。
檐角流下的银瀑,迸碎在廊下雨花石潭,溅起无数银珠,泠泠漫地。
水汽氤氲她柔软裙摆,蜷长的睫羽也凝起些许水汽,如晨露。
“大人。”温琴心步入阁内,福身行礼。
裴砚坐在书案后,放下手中狼毫笔,身子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抬眸睇她:“蓁蓁不想嫁给本座?”
果然,方才裴璇的话全被他听见,温琴心身形一颤,垂首颤声应:“民女并无此意。”
裴砚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嗓音不似方才冷冽:“过来。”
见他不追究,温琴心稍稍松一口气,举步走到书案前,眼帘中出现一只熟悉的瓷罐,静静摆在案头。
温琴心愣住,疑惑问:“大人,青锋大人说已将东西送去江南,瓷罐怎会在大人这里?”
闻言,裴砚扫一眼瓷罐,握到手中把玩,微微挑眉:“本座拨一半冰例给蓁蓁,礼尚往来,是不是该得一罐?”
能这么算的吗?温琴心迷糊一瞬,算算日子,又清醒过来。
分明是他先不问自取,再送冰来堵她!
莫非,云妃娘娘从前也做过樱桃酱,大人拿她的东西睹物思人?
温琴心微微抿唇,心下生出酸酸涩涩的委屈,却又理不清委屈从何而来。
“钦天监送来两个好日子,蓁蓁来的正好,帮我看看,婚期定在哪一日好?”裴砚捏着两张字签,起身递至她面前。
婚期吗?
望着字签上的日子,温琴心美目微闪。
一个是八月十六,一个是九月二十,早些嫁给大人,圆了大人未娶到云妃的遗憾,她是不是就能早些拿到放婚书,回江南同家人团聚?
略略一想,温琴心放下九月的字签,将八月的那张递还给裴砚,柔声解释:“大人,九月天寒,八月最适宜。”
裴砚接过字签,视线掠过字签上的日期,落在她娇艳如花的容颜,唇畔笑意渐深:“原来蓁蓁想早些嫁我。”
“我……”温琴心启唇,想要否认,又忍住。
若否认,大人会不会又以为她想逃婚?
思及此,温琴心轻咬唇瓣,将否认的话咽回去,可裴砚的话,似乎在笑她迫不及待想出嫁。
一时又羞又急,温琴心面颊腾起绮丽霞色,似海棠开至极盛的秾艳。
羞赧窘迫间,她似听到一声轻叹,正欲抬首望他,却猝不及防被他揽入怀中。
侧脸贴在他襟前,隔着薄薄夏衣,温琴心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听到他清晰的有力的心跳。
蓦地,她心跳随之加重加快,竹帘外哗啦啦的水声似乎变得杳远缥缈。
想起进来前,水阁竹帘半卷的情形,温琴心耳尖登时红透,若是给裴璇看见……
只一想,温琴心已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站到外面银瀑下,将面颊耳尖的羞燥冲散。
即便他只拿她当替身,眼下真真切切被他抱在怀中的,却是她,温琴心做不到心如止水。
“民女该回去了!”温琴心匆匆说罢,推开他,不敢去看他脸色,抬脚便往屋外跑去。
裴砚望着她落荒而逃的倩影,漆眸泛起璀璨笑意,似月射寒江。
“青锋,同裴璇交待一声,下不为例。”裴砚背对着青锋,手撑案沿,淡淡吩咐。
“是!”青锋得令,折身出去。
今日小姐带温姑娘来,并非大人之意,可听大人方才的语气,心情很是愉悦,为何又要大小姐下不为例?
他方才守在林中,并不知阁内发生何事,倒是看到温姑娘匆匆跑出屋外,大人的意思,莫不是怕大小姐吓着温姑娘?
可吓着温姑娘的,不正是大人自己?
青锋刚出门,便听院外裴璇问温琴心:“温姐姐,你怎么脸红成这般?还跑这么快,我哥怎么你了?”
裴璇不解,她虽不算太了解自己的哥哥,关于哥哥的事却也听到不少,没听说哥哥会欺负女子啊?
但凡他对女子的心思,能有大房裴硕的十之一二,也不至于拖到二十有二还未成亲。
“你,你没看到?”温琴心愣住。
“看到什么?”裴璇更是疑惑。
见她不似作假,温琴心猛然回眸,只见氤氲的水雾那边,竹帘不知何时全然垂下,将阁内情形遮得严实,什么也看不清。
裴璇追问两句,见她羞得说不出话,便不再为难,领着温琴心在湖岸边采了许多红蓼,才往水榭方向去。
行至一半,忽听另一侧岸上有人唤:“璇妹妹,那船上是哪家贵女?”
是男子的声音,温琴心握着船桨,别开脸,没往声音的方向望。
裴璇似乎不太高兴,嗓音有些冷:“今日妹妹邀姐妹们小聚,大哥若要赏花划船,还请改日。”
“璇妹妹怎么好像不欢迎大哥?”岸边亭中,裴硕摇着折扇,假作委屈。
“妹妹为何防着大哥,大哥应当很清楚才是。”裴璇重重把浆杵入水中,丝毫不客气。
温琴心甚至看到她脸上带着嘲讽,裴璇口中的大哥,应当是沐恩侯世子?
岸上之人朗笑几声,没再说什么。
划离那片湖面,温琴心正想着温曦可有回来,便听裴璇冷不丁道:“温姐姐,往后嫁入府中,务必离此人远些,裴硕的心思,还没茅房的恭桶干净。”
显然她是气急,才说出这番不雅的话。
温琴心不太懂,却也没多问,裴璇的善意叮嘱与她关系不大。
毕竟大人不是真心娶她,成亲后,她很快会离开,并不会同侯府中人有太多交集。
回到水榭,温琴心抱着一大捧火红蓼花,和裴璇一道,分赠给贵女们。
“难怪划那么远,原来是采蓼花去的。”贵女含笑接过火红蓼花,又回赠她们一支粉荷。
没人知道她见过裴砚,也没人起疑,裴璇结交的,皆是心思明正的姑娘。
温琴心悄然望一眼裴璇,看不出她同裴砚生得像不像。
这样好的姑娘,竟会是大人的妹妹。
贵女们陆续告辞,温曦却还未回来,温琴心等在水榭中,心中不踏实。
“裴小姐,可否派人去打听一下,我怕曦妹妹在宫中遇着什么事。”温琴心不安地摆弄着花觚中的新荷、红蓼、菖蒲,柔声恳求。
“温姐姐别担心。”裴璇上前,挽住她手臂,笑意明灿,“我让人盯着呢,若有事,会有人回府找我。”
闻言,温琴心悬起的心,稍稍安定。
水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一声呼唤:“大小姐,出事了!”
急促的一声唤,将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裴璇看一眼温琴心,召外面的丫鬟上前:“什么事,长话短说!”
“大小姐,六公主不见了,温家小姐出宫后,径直去了大理寺!”丫鬟气息不稳,语速也急。
温琴心唇瓣翕动,大惊失色,纤手紧紧扶住摆放花觚的高几。
曦妹妹去大理寺做什么?六公主失踪,和曦妹妹有关吗?
“六公主肯定还在宫里。”裴璇面色微凝,略沉吟,拉住温琴心的手,大步往外走,“走,我们先去大理寺。”
侯府离大理寺有些距离,骨碌碌的车辙声,将她的心也碾得发沉。
终于,马车在大理寺衙门前停下。
温琴心扶着珍珠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一抬眼,望见庄肃的门槛内两道身影往外走。
前面一人,穿着同珍珠一样的衣衫,是温家丫鬟的打扮,温曦走在她后面。
“公主。”温曦轻唤。
温琴心这才认出,率先走出来,身穿丫鬟服的,是“失踪”的六公主。
迎面撞见,温琴心知道自己该福身行礼,可上回宫宴,六公主咄咄逼人的情形,恍如昨日,她双腿僵住,有些不听使唤。
六公主看见她,顿住脚步,隔着不远的距离,凝她半晌。
是要怪罪她失礼吗?
温琴心面色发白,悄然捏捏腿侧,略垂首,正要强迫自己行礼,却听到一句:“对不起,温姑娘,本宫向你道歉。”
什么?
温琴心愕然抬首,却见六公主已侧过身,踏上另一辆由玄冥卫看守的马车。
“曦妹妹。”温琴心拉住温曦的手,侧眸向裴璇道谢,“多谢裴小姐!”
裴璇反应不过来,眼神有些呆愣,笑得略显尴尬:“我也没帮上忙,幸好是虚惊一场。往后,温姐姐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目送她走后,天色已不早,彩霞漫天。
温琴心和温曦坐上马车,温曦面色苍白如素,垂眸无声绞动手指,颇有些失魂落魄。
“曦妹妹。”温琴心伸手,给她些许温暖,嗓音轻柔,不带任何压力地问,“今日发生何事?”
车厢内寂静无声,车帘外,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格外热闹。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外头喧闹声远去,温曦抬眸,眸中噙着泪:“蓁表姐,我今日方知,六公主同我交好,是因为她喜欢我哥。”
她嗓音哽咽,泪水坠下。
耳畔响起六公主那一声道歉,温琴心睫羽微颤,先前,六公主无故厌恶她,又强令她在宫宴献舞,也是因为公主喜欢温旭吗?
可是,温旭早已成亲,又是那样徒有其表的伪君子,哪里值得?
“我入宫去看公主,公主换了衣衫,要我带她出宫,她要亲自去大理寺见我哥。”温曦捏着帕子拭泪,抽噎两声,继续道,“她躲在一旁,让我按她吩咐问我哥。”
“我告诉哥哥,六公主为了救哥哥,被皇后娘娘禁足,请哥哥想办法救救公主。”说着,她话锋一转,泪水涟涟,“可是他不仅不在意,反而说公主没用,白费了他从前的心思。”
温琴心恍然大悟,世上竟有人白衣如仙,却心黑似炭。
从前,温旭一定做过什么事,故意吊着六公主的心思,想利用对方的身份。
可怜六公主第一次心仪的,竟是这种人!
回到内院,她心下仍感慨,想到六公主的道歉,也想到李氏时常哭红的眼眶。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心口一颤,茫然无措。
六公主是被温旭引诱蒙蔽,可她明知大人只拿她当替身,却在大人面前屡屡失态,又是为何?
珍珠去备水给她沐洗,琉璃立在身侧,替她摘下发间珠翠,指尖触到她耳畔时,忽而动作一滞:“小姐,少了一只耳珰。”
闻声,温琴心微微侧脸,往镜中望望,确实少一只。
“罢了。”温琴心摘下另一侧的耳珰,放回妆奁。
掉在湖里或者水榭都有可能,她总不能请裴璇帮她寻一只小小耳珰。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嗓音含混,“先沐洗。”
小山水阁,裴砚捏起一枚耳珰,同烟紫色绣玉簪花的丝帕一道,放入锦匣。
耳珰下南珠有花生仁大,静静躺在烟紫色丝帕上,珠辉莹莹,让人无端忆起它坠在佳人耳畔的绮丽风情。
“大人。”青锋进来,递上一只蓝底象牙白团花锦盒。
裴砚接过锦盒,起身往外走。
“大人,外面请罪之人,还请大人示下。”青锋望着他背影,心想他大概忘了,硬着头皮开口。
“先跪着。”裴砚握着锦匣,穿过连绵水声,很快消失于暗夜。
走出屋外,众人面色煞白,眼神殷切,是死是活,好歹给个准话呀。
青锋挠挠头,别开脸。
大人要去找温姑娘,那才是眼下十万火急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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