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的明珠既已寻回,清姝也该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王爷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清姝无以为报,惟愿王爷长安康健。”
沈致不可思议地望向自家小妹,却见她眉目坚定跪在那里,若说她之前好似名门世家精心呵护的明珠,现在就宛若一把出鞘的名剑,气势凌然镇定。
“你!”镇南王气得说不出话来,随手将桌上的茶盏一掷。
茶盏里没有茶水,坚硬的杯身狠狠砸在少女雪白的额头。点星鲜血犹如雪地里的红梅傲然绽开。
镇南王一惊,来不及心疼,又闻跪在地上的少女道,“还望王爷成全。”
说是求他成全,镇南王明白,他这个女儿生来性子烈,是个有主见的。此番亦不过因着他的养育之恩。
他颓然地靠回了太师椅上,闭了闭双目,“罢了,你走吧。”
沈致扶起妹妹,两人走出镇南王府。
早早等在外头的杏枝听到动静围过来,小心翼翼拿帕子擦着沈清姝额间的血,“公主,王爷他怎么忍心下手,万一留印子可怎么好?”公主提前让他收拾好御赐的物品,在门口等候。镇南王府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拿。自己独自一人受王爷的气。
小丫头说着,眼见着是急得要哭出来了。
沈清姝点点她,“王爷下手有分寸,留不了疤痕的。”
她回头深深凝视着曾经锁了自己一辈子的朱门高墙,心里的不甘与愤恨彻底烟消云散。
少女在镇南王府外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坐上了山寨来接沈致的马车。
镇南王府内
沈清瑶可怜兮兮地咬着朱唇,见镇南王疲惫地起身,泪眼婆娑跟上去。
素来大权在握的高大男人垂首间难得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落寞,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瑶儿,你再也没有长姐了。”
*
听闻前几日大当家的受了伤,随着马车一同来的还有寨子里的大夫。
沈清姝原想让大夫帮沈致瞧瞧手,拗不过沈致非要请大夫先瞧她额头的伤。
两人处理完伤口有一会子,沈致犹不敢相信,镇南王府娇养的大小姐,他的亲妹妹,居然真的要和他回江陵寨了。
沈清姝见亲哥呆呆看着她,笑道,“莫不是我脸上有朵花不成,叫哥哥移不开目光。”
杏枝接嘴,“可不是有朵花吗?公主殿下比花儿好看千百倍。”
“就你嘴甜。”沈清姝点点小丫头的脑袋。
沈致迟疑,害怕妹妹只是小女儿家闹了脾气,这才愿意跟着他回山寨。
他心思百转间,袍摆被轻轻拽动。怔愣间垂眸却见明艳少女拉着他的衣袖,莹莹春光透过车帘映在她昳丽张扬的侧脸上,她眸光明亮犹如落入夏夜的繁星,一字一顿,认真而虔诚。
“哥哥,我终于有家了。”
少女高兴笃定的话语驱散了连日来的焦虑、怀疑、自卑。
沈致幼年父母双亡,幼妹失踪,山寨的重担落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饶是他多年来自恃沉稳冷静,在这一刻依旧眼眶发红,大手颤抖着抚上少女毛茸茸的头。
阿爹,阿娘,你们听到了吗?
妹妹她回家了。
大夫、杏枝极有眼色地出了马车,兄妹两在马车内热热络络地聊着天,互诉经历,欲将多年的空缺弥补。
车轮轱辘辘行过山路,此处人烟稀少,放眼望去蜿蜒起伏的山脉犹如卧龙,其间绿意葱茏。秀丽的山水宛若浑然天成的泼墨画。
旷世河山、悠远宁静的意境中,马匹倏然发出一阵嘶吼,车夫手忙脚乱将马车停下。
杏枝惊讶的声音传来,“公主,路上躺着一个人!”
两人闻言先后下了车。
沈清姝一眼看见一名男子躺在地上,生死未知。散落的墨发挡住了他的脸庞,男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细细打量仍能看出是精致昂贵的布料。
大夫蹲在一旁替他诊脉,沈清姝撩开他散乱的长发,想要探究是哪家贵公子落了难。
不想这一瞧,叫她瞳孔蓦然放大。
男子清秀隽雅的脸上沾上了血污,宛若完美无瑕的璞玉中落了墨色,惹眼得很。他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阴影。苍白的薄唇微抿着,昭示着主人正在经受的痛苦。
他满身脏污,昏迷在在山路上人事不知,依旧掩盖不了浑身那股令人惊心动魄的贵气。
居然是他,谢斯年……
沈清姝讷讷失神。
前世的她众叛亲离,全心全意相信她的哥哥身死。她的好友、镇南王在沈清瑶的挑拨下与她恩断义绝。原以为心慕自己的未婚夫,心底有一名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是沈清瑶。
泼天的脏水甩在她身上,无一人出言相护。
她郁郁寡欢,孤身死在那年的冬天。
有一人为她收敛尸骨,将她的玉佩随身携带。
沈清姝死后没有魂飞魄散,反而附身在玉佩上,看着那名模样陌生的男子坐在轮椅上,没日没夜翻看她叛国通敌的卷宗,彻夜不眠为她翻案。
为此不惜花费数年,垂垂老矣。达成目的后已是两鬓斑白的谢斯年携带着她的玉佩,游历山水,奔赴塞外。
说来也可笑,沈清姝生前被困于高门大户,沦陷于世家龌龊,终其一生未能看到自己喜欢的风景。却在死后以另一种方式,游历了自己心神往之的大好河山。
塞外的长河落日、北国的凛冽飘雪、江南的依依垂柳……沈清姝心境逐渐宁和平静,因此这一世才能放下仇恨,毅然决然选择珍惜眼前人。
遗憾的是,直到初遇时清冷矜贵的男子于岁月的流逝中成为满头银发的老者,咽下最后一口气捧着沈清姝的骨灰一同入墓,她只知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这一世,沈清姝亦曾遗憾于无缘再见到他,没成想他竟提前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少女原本从容镇定的神色转为震惊愕然,那双明艳惑人的桃花眼无意识睁大。
沈致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有些惊诧低下头看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一眼,握住沈清姝单薄的肩头,温声道,“怎么了?”
肩上蓦然间传来一股轻柔的力道,沈清姝回了神,意识到这一世的她远远避开了上一世悲惨的命运,走上了另一条未知前路,但是不再孤独无依的大道。
暖意涌上心头,她开口,“哥哥,他曾经救过我一命。”
沈致闻言连忙将人扶上马车,大夫把脉后拿药吊着他的命。
马车上到底不方便,索性半个时辰后到了江陵寨。沈清姝来不及欣赏寨子里的风光,匆匆忙忙随着大夫进了房间。
谢斯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因失血过多苍白如纸,薄唇轻微颤动着,大约是痛极了。
些许布料和狰狞可怖的伤口黏在一起,大夫拿剪子剪去伤口周围的布料,尽可能小心地将布料撕下来。
刹那间,卧榻上原本双眸紧闭、不太安稳的男子发出低沉的闷哼,俊眉皱在一起。
“我来吧。”
大夫恍然间点点头,回过神见高门大户娇养的大小姐娴熟地处理着伤处,心下不由对她高看几分。
两人合作,谢斯年身上数处伤口敷上药,裹上细纱。
大夫处理完伤口,抓了一副内服的药嘱咐人去煎。他瞧着守在床前的少女,叹了口气,“他失血过多,若是能熬过今夜,便能逢凶化吉。若是不能,恐怕……”
大夫没有说完,沈清姝心里扪清,夜间恐怕还要再起高热,若是熬不过,大抵凶多吉少。
她起身谢过大夫,送大夫出门。
几人到山寨时天色微暗,此刻月上中天。
沈致想劝妹妹好好歇息,他来守夜。但沈清姝方才一连串的动作,令他心情复杂,惊觉妹妹并非他想象中的柔弱女子,相反她临阵从容,遇事坚定。
他沉吟片刻,悄然出了屋子。
这一夜,沈清姝守在床前,沈致守在外头,仰首看着天边皎洁明亮的圆月。
半夜里,果然起了高热。
沈清姝手脚麻利地帮谢斯年擦了身子,只一件事——
大夫备好的退烧药迟迟喝不下去。
煎煮出来有三碗,谢斯年吐出来两碗,如今只剩这一碗。
沈清姝迟迟下不了手。
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倾泻在谢斯年俊朗的五官上,衬得他容颜愈发清俊出尘。他的下颔线条流畅,沈清姝记忆中那双狭长冷冽的凤眸紧闭着。
因着高热,他苍白的脸颊显出些微不自然的红晕。乌黑柔软的长发黏在脸上,添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沈清姝吐出一口浊气,仰首将药一口闷下。
清苦的药味瞬间弥散在唇齿之间,她秀气的眉头不由自主皱起。
沈清姝惯来讨厌喝药。
她俯身对上谢斯年的薄唇,将药以唇渡了进去。
好在谢斯年这回老老实实将药喝了下去,沈清姝刚要起身,不期然对上一双点漆般的凤眸。
男子不知何时醒来,如此近的距离沈清姝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
谢斯年确实生得极好,面若冠玉,找不出一点瑕疵。眉飞入鬓,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鼻头,呼吸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脸上。
沈清姝一时呆住,直到一股微弱的力道传来。
谢斯年艰难地推了推她。
沈清姝如同被针扎了一般,迅速起身。
她没瞧见的是,谢斯年泛着红晕的俊脸滚烫起来,白皙的耳垂悄然染上红晕。
沈清姝虽与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同,可两世连男子的手都未曾牵过,更别说今夜这般亲近。
到底是个小姑娘,她站起身后,佯装镇定想要解释。
男子说出的话,却叫她如遭雷击,身子僵在原地。
“你是什么人?我又是谁?”
许是刚醒来,男子的嗓音低沉沙哑。
沈清姝愕然抬头撞进一双茫然的凤眸里。
他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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