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深渊遗址为中心,半径五百里以上的巨型爆炸波把克莱因整个掀飞起来。祂把两个小小的药瓶揣在怀里,在半空翻滚了一圈,做抛物线自由落体运动,在浓浓的烟雾里“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呜哇!!”


    克莱因灰头土脸地把垫屁股的触手拿出来,咳嗽了几声,慌忙拿出药剂,查看它们有没有破碎。


    一只瓷白的手递到祂面前。


    克莱因把触手搭上去,被少女一把拉了起来,她抱住差点没站稳的海洋领主,拍拍祂的背,一只手悄悄掀起祂的刘海。


    “干、干嘛啦!!”少年别扭地低下头。


    “我以为你哭了。”阮笙有点好笑地问,“眼眶红通通的,你是不是担心我死了?”


    “才没有!”


    克莱因立刻把头别到一边,恶狠狠地大声说,“眼眶红只是、只是刚才跑得太快了,摔得特别疼……不对,海洛茵,你不是看不见吗!?你耍我!!”


    “我没有,我猜的。你自己承认了。”阮笙无辜地回答。


    “气死我了!解药还要不要了?不要我扔了!!”


    “要要要。”


    阮笙无奈地道了歉,拔开其中一只的木塞,嗅了嗅,喝了下去:“这是恢复记忆的吗?”


    克莱因:“嘿嘿。”


    “不是,这是把鱼尾变回来的药剂。”


    祂话音刚落,药剂瓶落地,琥珀金色的鱼尾蓦地在一阵淡金色的微光之后,变成了两条修长笔直的人类双腿。


    阮笙捂住口鼻,皱着眉头,咳出一串泡泡,无法呼吸:


    “克、莱、因……”


    “嘿嘿嘿,谁叫你捉弄我!”


    克莱因不慌不忙给她施了个魔法,她才缓过来,抢过克莱因身上的黑色斗篷给自己围起来,瞪着少年。


    克莱因后知后觉地,耳垂发烫,结结巴巴:“呃,我、我……”


    祂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触手扭得要打结,最后只把另外一管药剂扔给她:“这、这个才是恢复记忆的……不会立刻生效,会在半个小时里陆陆续续回忆起你落海前的所有记忆。”


    阮笙喝下药剂,她瞥着不知道在跟谁置气的小章鱼:“克莱因,你不跟我走吗?”


    “……去哪里?”


    “回人间界。”


    “想得美,我才不会继续当你的小跟班呢!!”


    “……我说认真的。”


    阮笙说,“眼下魔王牵制了黑暗神,假如我离开了,他们两败俱伤,或者一胜一负……你应付得过来吗?”


    “喂喂,怪不得啊,我刚才过来的时候,那两条疯狗咬得可凶了!”克莱因睁圆了眼睛,“帕斯塔莱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汪汪’叫,一边指使魔神干卢修斯。另外一条杀红了眼,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不闪也不避,甚至一个劲儿往刀口上撞,浑身窟窿……”


    克莱因感叹:“你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两条难缠的狗居然能够自己咬到一块儿去!?”


    “……”阮笙问,“你都看到了,还敢过来深渊这边?”


    “你可是在这里啊!”克莱因顿了顿,“呃……我的意思是,你是饲主,狗再怎么打闹,也肯定不会让灾难波及到主人这边来的!”


    祂一边比了个拇指,“所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是跟帕斯塔莱说,卢修斯想杀我。”


    “实际上呢?”


    “卢修斯想让我杀了祂。”


    “?”


    “原因比较复杂,以后再告诉你。”


    阮笙戴上兜帽,看了看灰蒙蒙的海面。风暴中心向来最安静,最平和,风平浪静,然而风暴席卷过的地方,即使是遍地狼籍,风卷残云也不足以形容。


    “真的不走吗?”


    克莱因挠挠后脑勺,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就留在这里啦。”


    祂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海洛茵,你可能不记得了。之前在魔域的时候,我去找过你,那个时候,我也问过你一样的问题。”


    “……”


    “那时,你的答案跟我一样。”


    腼腆的少年咽了咽喉咙,第一次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少女微凉的指尖,然后握紧她的十指。


    “海洛茵,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的领域,不论发生什么,我也绝不会抛弃它,离开它。我清楚,即使跟你一起回人间界,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以后的路,都得靠你自己走了。”


    “……我……我……”


    祂有些哽咽,期期艾艾地,


    “海洛茵……我不后悔认识你,即使不是因为冕下,我也……”


    阮笙感觉祂的手在颤抖,低头看,克莱因的肩膀耸动着。


    她想,这次,祂的眼眶应该是真的红了。


    “我也是。”


    她也紧紧地、紧紧地握住祂的手。少年的手软软的,温热的,常年拿试管的地方磨出一些厚厚的茧。


    “克莱因,”她说,“我也,从未后悔过认识你。”


    “擦擦眼泪,哭得像个什么样子。”


    “……喂喂喂,你又在诈我!!”


    “这次没有。因为某人的鼻音重得跟重感冒病人有得一比了。”


    “你在小瞧我吧,海洛茵!!绝对是吧……”


    克莱因吸吸鼻子,恨恨地用拇指比了比自己的胸口,“不要轻易轻视在下……”


    “好歹也是冕下亲封的五神之一——曾经的海洋领主,克莱因,”祂对着少女大声说道,“也是五神之首呢!!!”


    “好,”阮笙失笑,“那尊敬的领主大人,”


    “……再见。”


    *


    “啪嚓——”


    玻璃碎裂,液体横流。


    鞋跟碾在药剂瓶上,重重地踩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药剂被人践踏,双手捏成拳头,颤动着,猛地站起来,怒不可遏:“——瓦丽塔!!!!”


    她被魔法轻而易举地制住,停滞不前。很快,旁边又来了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死死地按在原地。


    她的面前,一个金色短发女生正跷着腿,坐在座位上。


    那金发女生漂亮得让人心跳加速,她一双过分大的蓝眼睛水汪汪的,鼻子小巧,嘴唇涂了厚厚一层深粉色,软嘟嘟的,十分诱人。


    金发一侧别在耳后,用玫瑰花的发卡卡住,耳钉和项链都是玫瑰设计,袖口和纽扣也是德蒙特家族族徽——一朵盛放的玫瑰。


    只是她太瘦了。下巴尖尖,袖子里和衣领也是空荡荡的,脸颊虽然用粉填起来,依然可以看到凹陷下去的痕迹,眼尾也吊起来,看上去漂亮却市侩,心跳加速,却不会心生好感。


    ——当然,那是对于卡兰来说的。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竟敢这样,你知道德莱特知道了,你会是什么下场吗!?瓦丽塔,你只会在背后诋毁死者,海洛茵生前,你怎么不敢……”


    “啪!”


    她旁边的一个女生看瓦丽塔脸色不对,立刻扇了一巴掌,迫使卡兰闭了嘴。


    “……”


    瓦丽塔阴沉的脸色变了几变,冷笑着开口,“你说得也没错,不过那又怎样?海洛茵早就死了,死得那么惨,浑身都是伤口、骨折,眼球都被毁了,凄惨地死在雨夜……”


    她放下腿,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边笑着,一边阴沉沉地绕着卡兰转了几圈。


    “你再怎么恨我、骂我……”


    瓦丽塔在她的耳侧阴测测地,


    “她也不会活过来了。”


    卡兰气红了眼,她想要反驳,想要狠狠地骂她,想要沉痛反击瓦丽塔,可是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张嘴,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好丢人,呜呜呜……


    但是止不住,眼泪根本止不住。


    她们越是嘲笑她,她越是难过,越是想海洛茵。


    那个漂亮又绮丽的少女,却永远这样长眠于地下了。


    卡兰张嘴,眼泪就滚落,啪嗒啪嗒落在地面,她想把眼泪憋回去,说些什么,声带却软弱地颤抖。身边的人哈哈大笑,讽刺她,看她哭得连站都站不稳,干脆甩开她的胳膊,任由她跪在地上痛哭。


    海洛茵……


    海洛茵,我好想你。


    明明我只是去国外交换而已,为什么几个月不见,回来的时候,你就离开我了呢?


    窗外的大树依旧常青,曾经住在窗内的少女却永远长眠。


    人群渐渐散去。


    卡兰怀里抱着笔记本,低着头,孤独地跪在空教室里抽噎。


    笔记本是海洛茵在跟随卢修斯学习时记录的,她去国外交换之前,海洛茵把笔记本送给了她。


    那时,她惊愕得不得了,又欢喜又觉得不好意思。


    “诶?送给我,真的没关系吗?……你的笔记,而且还是埃卡特院士亲自教导……”


    “没关系,你收着就好了。不是要去国外了吗?不是母语国家,跟上课程难免会吃力,这个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谢、谢谢你,海洛茵!!可是,这是你花费了很多心思的成果……我果然还是不能……”


    “真的没事。”少女强硬地把笔记本塞到她手里,一双湖绿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笃定地说道,“你就安心拿去用。”


    “因为我,早就背下来了。”


    “……”


    ……


    卡兰现在想起来,也会感叹那段短暂时光,是她在读书时期,最快乐的日子了。


    乡下的她,尽管每天都高高兴兴,却无知又愚钝。初入魔法世界的大门,然而偏僻的地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她不远万里来求学,每个月收到的来信,却都是父母的催促、询问。


    他们不懂魔法,他们也不在意那些遥远的东西。


    在她的父母看来,赚钱,行商,致富,就是最大的成功。好不容易同意她去沃米卡求学,却丝毫不在乎、不尊重她的梦想和追求。


    卡兰心灰意冷,她选择了药剂师作为自己的职业,选择了一条比魔法师更加难走数百倍的道路,她固执得像一头初生的小牛,她要在这条路上一头莽撞到底。


    她偏偏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


    可是她太孤独了。


    学药剂的人本就少,学药剂的平民更是少之又少。


    她不怕艰苦,可是她怕孤独。她虽然开朗,健谈,跟所有人都能说上两句话,却从来没有能够交心的朋友。她太想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了,哪怕是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学一下午,她也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


    神明听到了她的心声。


    神明把海洛茵送到了她的面前。


    美丽高贵却并不因为身份而自持的少女,眼睛里和她如出一辙的倔强与执拗,背影和她一模一样的孤单又坚韧……


    卡兰想要跟她做朋友。


    卡兰跟她成为了朋友。


    卡兰跟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


    卡兰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


    眼泪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晕开,幼稚的简笔画在水迹里划开。


    那是一个笔触笨拙的小人,卷卷的头发,不高兴的眼睛和微微下撇的嘴角,旁边是一个麻花辫小人,高兴得眯起来的眼睛和可爱的猫猫嘴,旁边画着看起来很吵的喇叭和噪音符号。


    海洛茵……


    呜……


    她能如何呢?


    甚至海洛茵死去的消息,她都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她开始恸哭时,这个新闻在沃米卡城里已经过去,人人的嘴里都有了新的事件和新的八卦,“海洛茵”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一种近似于禁令的过去式。


    没有人再在公开场合明目张胆地谈起她。


    ……再过几个月,再过半年、一年,海洛茵她会不会,被人忘记呢?


    卡兰揉着通红地鼻子,锤了锤发麻的双腿,扶着桌子站起来,离开教室。


    冬日傍晚的天空无比美丽。这里虽然不像北国那样有夜晚静谧神秘的极光,却有着漫天绚烂的紫红色晚霞,像是泼墨一般温柔地延伸向天的尽头。


    晚风吹过,依旧寒冷。


    卡兰冻红了脸,吸着鼻子。她还得去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还得做完自己应该做的工作。


    海洛茵一直想成为帝国有名的药剂师,想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发光发热。


    她不在了,这份未竟的事业,就由她来完成。


    她会连带着她的份儿一起,好好地完成下去。


    她回器材室拿来制药器械。


    被瓦丽塔摔碎的药剂是她的导师在拍卖会上竞价所得,说是有市无价,只有天才才能做出的药剂,让她送去实验室,等下周的例课上拿来做分析样本。


    现在东西被摔碎了,好在地板上依旧有残留。她想把剩余的收集起来,自己试着分解一下成分,去尝试复制一份出来。


    然而,她被这样的结果所震惊了。


    她不敢置信地,双手发抖,滴管也几乎拿不住。


    常年与海洛茵一起生活学习的卡兰敢笃定,没有人比她更加了解海洛茵的制药习惯和方式,甚至一些小小的癖好,比方说对香气的要求,卡兰也一清二楚。


    眼下的这瓶药剂,制作的手法和中间掺杂的熟悉的香气……


    简直就像是从海洛茵手下制作出来的一样,几乎毫无差别。


    ……


    ……


    卡兰捂住脸颊。


    泪水再次从她的指缝中间滑落,她站不稳,跌坐在一旁的椅子里。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愤恨、痛苦与哀伤。


    她的心脏跳得格外剧烈。


    凌晨时分,天边的星星像金子一样闪耀璀璨。这样好的天气里,她仿佛还能看见那条清澈的银河汩汩流过,奔涌不息,不曾停滞。


    毕竟,还没有人见到过她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回到沃米卡之后,听别人说起的。


    她没有亲眼见到过。


    ……海洛茵她,或许,还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傻呗,我忘记定时了(缓缓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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