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烛火下依旧是笑里藏刀的面容,声音又低又散,瞳色漆黑,眼底的戾气半点没有掩饰。
可越是如此,越像极了笼子里关了十日的兽王,一旦让它瞧见猎物,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去,骨头都不给人剩下。
这话也问得古怪,透着恶劣的戏谑和探究。
阮阮一时没敢回。
若说是,岂不是承认自己美,那脸皮该比城墙还厚了!
然天颜在前,凛然不可直视,又岂有不回话的道理。
刚要自报家门,缩在一旁的汪顺然极有眼力见儿地解释说:“这是西北遥州府送来的嫡女,出自扶风姜氏的旁支,余嫆姑姑亲自去藏雪宫挑的,今日过来给陛下侍药。”
“朕问你了么?”
“奴才知罪。”汪顺然赶忙垂下头,拢着袖子噤了声。
阮阮心都快跳出来了,掌心都出了汗。
那人的手又从下颌移至脖颈,指尖如毒蛇般爬过人的肌肤。
分明是瑰丽无双的一张脸,却浑身透着阴冷的戾气。
可她不知怎的,脸颊竟微微发了烫。
人可以掩饰喜欢与恐惧,可再有本事,有几样东西总是藏不住的。
例如咳嗽,例如脸热。
不过这定然不是害羞,只是那指尖触碰的地方生出一种诡异的酥麻,勾着火苗般,生生要将肌肤烫出个窟窿来。
很快,那火苗肆无忌惮地蔓延开,阮阮半张脸都红得不正常,耳垂像熟透的樱桃。
她垂着眼,再也不敢看暴君。
几息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漫长到阮阮发觉脖间的手指怪异地抖动起来,仿佛幻觉。
暴君一直在发抖,是剧毒发作了吗?
阮阮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瞥,却见那人竟是在笑。
手掌握着她的下颌,像是看到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傅臻的确没见过这样的。
一面怕得要死,一面还赧然红了脸。
简直滑稽透顶。
只是他身子太过虚空,很快连气儿都接不上来,又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脖颈青筋暴起,浑身都是冷汗。
都要死了还笑成这样,阮阮也是不太懂。
郁从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趁热喝药吧,这里头用了新鲜的美人血为药引,又以石斛、甘草、忍冬、绿豆等药材熬制,绝没有先前的苦味和腥味。”
阮阮紧抿着唇,心里头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人被剜刀子取了血,冠以“新鲜”二字,当真是不把人当人,只当他们杯盘里的禽畜,任由他们享用。
阮阮瞥了一眼郁从宽,亏他还是救死扶伤的太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差事,也不怕夜里被冤魂索命。
她慢慢收回目光,谁知面前那人握住她脖颈猛一用力,将她狠狠往胸前一带。
昳丽又冷冽的面容瞬间在眼前无线放大,近得连吐息都堪堪落在她的嘴唇。
淡淡的沉水香,透着温润和从容,毫无脏腑内该有的腐朽病气。
阮阮彻底僵住背脊,心跳如雷,双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不善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猛然凑近,脖间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她脑中一空。
凶兽的獠牙,毫无预兆地刺入脖颈的皮肉。
铁锈般的腥味迅速蔓延到鼻尖!
阮阮痛得咬住下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软肉,也没有哼出一声。
只是就像方才控不住的脸热,此刻双眸涌上来的湿意也是她控制不了的。
因为真的很痛很痛。
阮阮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狗咬过,今日竟被暴君狠狠咬了一口。
撕裂的疼痛持续了良久,想必是咬完了,削肩上重重落了个人脸,将阮阮单薄的身子压下去几分。
却听旁边汪顺然唤了声“陛下”,身上那人又诡异地抖动起来。
笑声只有低低的气音,温热中带着轻微的蛊惑。
这气息贴着耳廓,酥酥麻麻的刺激感穿透肌肤,顺着毛孔冲进肢骸里胡乱窜动。
阮阮根本不敢妄动,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等笑够了,暴君随手将她推开,弃如敝履一般。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随意的动作,也让人毫无招架的余地。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扑倒在地,手心砸在地面蹭得通红,眼泪当即涌了出来。
傅臻的指尖还有女子的温度,透着仅属于躯壳之内的,类似于佛前烟火的草木香气。
寺中常见的地母真香,似乎就是这个味道。
意外地让人心安宁下来。
傅臻略怔了下。
他收回手,没再管她,稍稍挑眉,森沉的嗓音透着笑意:“郁从宽,这美人血朕已经尝过了,怎么说?”
郁从宽见此情景也怔忡不已,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一般来说,心头血为最佳,脖子上……”
阮阮吓得一怵。
这暴君,不会往她胸前来一口吧……
傅臻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幽幽一笑,“脖子不行?”
郁从宽提袖擦了擦汗,也不是不行,反而是行得很。
先前傅臻喂不进药的事情,整个晋宫人人都知道,如今他愿意主动饮下美人血,郁从宽还有什么挑剔呢?
只要这些美人因他而死,谣言放出去,美人背后的家族势必愤然,到时候文武百官战队自然明朗,老百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自能令太后娘娘满意。
何况古书上交代得极为简单,直到此时,郁从宽也并不知道美人血是否有用,只能依照自己的想法,让姑娘们先泡药浴,再取心尖血混在解毒汤中喂傅臻服下。
走到这一步,面子上的章程得说得过去,才能更好地取信于人。
就说这身边的汪顺然便难缠得紧,看着圆融又怕事,却也不是好糊弄的。
郁从宽不怕厉鬼索命,他手上的这些罪孽无非是权力倾轧的产物。
死了多少人,因何而死,算在谁头上,阎王爷自有论断,不会让他一个小小太医首当其冲。
脑海中几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逝,郁从宽颔首应付了一句“也可”,正欲解释一番,却见傅臻面色又苍白几分。
一阖眼,整个人沉沉昏迷过去。
汪顺然伸着脖子唤了好几声陛下,傅臻也毫无反应,这才慌了神:“郁太医,你快瞧瞧!”
一旁的侍者忙将傅臻扶回去躺好,郁从宽替傅臻诊了脉,良久才正色道:“陛下醒来一次实在耗费心神,眼下疲乏至极才晕了过去。美人血的功效也不是立竿见影,还是要坚持日日针灸、服药方能见效。”
照例的施针、排毒血一整套流程,结束时已是深夜。
过后,郁从宽转头瞧见小太监手里还端着药,又向汪顺然道:“既然陛下不排斥美人血,日后直接让美人进殿伺候便是,当然,汤药也需时时备着,以防意外。”
汪顺然连连点头,偏头看到那姑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脖间还有一串血淋淋的牙印,担忧道:“陛下体内有毒,方才又……用了药,不知这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汪顺然没好意思说自家陛下咬人,只说用药,听上去似乎文雅一些。
郁从宽也想到这一茬,于是搁下手里的银针,转而替阮阮把脉。
阮阮原本也没什么,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虽是飞来横祸,可总比剜心头血舒服些。
这会暴君自己晕了,她也松了口气,可一听到汪顺然此话,心里头又开始擂鼓。
从前她是听说过的,被毒蛇咬过的口子,万不能不要命地去替人吸毒血,否则自己也容易中毒。
眼下暴君中了奇毒,听说已经毒入肺腑了,方才这一口毒牙咬了自己,说不准连累她也命不久矣。
阮阮面色惨白了几分,见那郁太医也凝眉沉思,脸色比方才还要严肃,阮阮也愈发惴惴。
良久,郁从宽才叹息一声:“姑娘无事,许是方才陛下将体内余毒压制下去,这才没有伤及姑娘。”
汪顺然听到前面一句,眸中已然泛起笑意,可听到陛下压制余毒这句,眉宇间顿时笼上愁云。
他知道傅臻内力足够强大,即便体内冰火两重天,他也一直在使用内力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执拗地想要与其杀个你死我活。
只是如此太过伤身,汪顺然却劝不动,也不敢劝。
阮阮也愣住了,她不大明白。
是不愿伤她性命,所以才将毒压了下去?
汪顺然眉头紧蹙:“陛下何时能醒?”
郁从宽道:“眼下就看美人血的功效了,这法子前人甚少用过,还不知结果如何,不过汪公公也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龙体护体,身子远比常人强健一些,如今又肯服药了,这是好事啊。”
这话说得玄乎,汪顺然也就应付着听。
不过“龙气护体”,汪顺然是有几分信的。
先皇后孕中曾梦到龙蟠九天,傅臻出生时更是天生异象,万里红云,被钦天监算出是罕见的孤星命格,后来汪顺然随先帝去般若寺礼佛,偶遇那位云游到此的玄心大师,大师又称之为真龙命格。
何为真龙?不言而喻。
故而先帝对之既忌惮,又不得不重视。
这孤星命格克身边的人,却不伤及己身。
汪顺然想,倘若陛下能挺过这一关,往后应能平安顺遂了。
送太医出殿后,汪顺然回给阮阮递过去一个极为诚恳又感激的笑:“今日多谢姑娘了,陛下素日不喜人近身,连美人血也不肯用,姑娘是头一个让他下得去嘴的。奴才晓得这差事难办,还望姑娘多体谅,待陛下身子痊愈了,自然少不了姑娘的好处。”
阮阮抿了抿唇,要人命的好处,谁稀罕呢?
不过阮阮见他温和恭谨,还是俯身柔顺地道了声谢。
说罢,汪顺然差遣下面的宫人将马鞍毯上的狼藉处理了,一面又向阮阮交代了几句傅臻平日的习惯。
比如不喜黑暗,所以殿内常年燃灯,不喜吵闹,否则易头疾发作等等。
汪顺然显然精心挑拣了些为数不多的、算不上“陋习”的习惯说了说,至于头疾一发作就喜欢杀人泄愤这等事,汪顺然是不会拿来吓唬小姑娘的。
阮阮讷讷地应下,看这样子,是想让她日日来玉照宫伺候了?
今日是她福大命大,才没有身首异处,来日可就说不准了。
刚想说夜已深,想先回藏雪宫歇着,明日再过来,那头汪顺然已经将命人送进一床干净的锦被,向她拱拱手道:“陛下身边离不开人,玉照宫还得继续劳烦姑娘守着,待陛下醒来,还请姑娘多劝劝陛下。”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何其无辜,但只要对傅臻的病情有万分之一治愈的可能性,汪顺然也不会去阻止郁从宽取血。
而对于姜阮,他心中怜惜也愧疚,可还是希望她能留下。
汪顺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雕花盒,“紫玉膏也为姑娘备下了,姑娘记得每日早晚各擦一次,伤口处不会留疤。”
阮阮下意识鼓了鼓腮,伸手虚虚碰了碰脖上的牙印。
这是拿她当药罐子使了,那暴君醒来的时辰短,去藏雪宫唤人都来不及,这是要她时时刻刻待在这,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用。
正说着话,司帐的宫女已不动声色地将锦被铺在龙床内侧。
阮阮登时瞪大了双眼。
和暴君同寝?!
“汪总管,使不得!这、这万万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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