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芥你不是去店里了吗,怎么几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显换了一身新衣的阿芥转过头,这衣服虽然依旧是灰色,但因为料子比之前好上不少,还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更别说那比夏天刚来时候鲜活多了的表情,让他总算不像个假人,有了几分活人的火气。

    “有客商买走了所有的鸭子……我来再拿点新的。”阿芥说。

    陆芸花穿着一身浅紫色薄袄,正在将外面晾晒好的虾干往筐子里面收拾,闻言笑眯眯点点头,催促道:“那你忙你的,莫要叫客人久等。”

    阿芥应了一声,去厨房熟练地收拾着各类鸭货,只见他时不时将锅里的鸭子翻动一下看看颜色,这么长时间下来,现在的他根本不用尝,只要看几眼就知道卤味卤得怎么样,全然是卤味大师了。

    之前明明说好只是暂代卤味店的掌柜,哪想到这一暂代就代过了剩下的半个夏天。

    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阿芥也从原本的抗拒变得主动起来,就算聘用了店员也没卸任。原先叫烤鱼店帮着看的老卤锅搬了位置,和辣卤锅并到一处,如今全归阿芥管,整个卤味店面积和早食店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转眼间入了秋,原先约定夏天来一起吃北梅虾的黄娘子终究还是没赶上夏天芦苇荡的悠然自得,也没赶上收麦子、磨新面的辛苦满足……不过好在还有硕果累累、满是收获的秋天,若是黄娘子来,他们还能一起做腊鱼腊鸭、泡菜腌菜,倒是也能体会与夏天不一样的田园生活。

    “阿卓呢?”阿芥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看着陆芸花问道。

    他刚刚在厨房忙了好一阵,任是秋天风寒,仍旧热出了一脑门汗水,脸上也多了些红晕,更有“人味”了。

    “昨天黄娘子说她今天到,阿卓便一早去码头接人了。”陆芸花洗了个手解去围裙,伸手拉展了袄裙上的褶皱。

    昨天黄娘子久违地来了一封信,说手上事情总算弄完了,今天就能到这县城,虽然大概率还是阿巡的手下赶车将黄娘子送到陆家村,但卓仪还是早早起来去码头接这位一直忙碌、好不容易才闲下来的朋友。

    “要帮忙吗?”阿芥说着,手上已经自发地开始行动起来,接过陆芸花手里的已经洗干净的菜蔬篮子。

    “今天我一个人确实会忙不过来,等等大河便回来帮我,咱们今天吃大餐。”两人进了厨房,陆芸花笑着伸手点了点案板上已经收拾好的鸡肉块、鸭肉块和屋檐下大盆中缓慢游动的大鱼,从食材就能看出今天的欢迎筵席会有多么丰盛。

    “好。”阿芥再次点点头,眼中也带上了几分期待之色.

    众人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孩子们也穿着新衣,原本期待的心情都在这长时间的等待下消退不少,在阿耿大哥的带领下主动去书房学习了。

    陆芸花和关了店的大河和阿芥轮流去门口看了好多次,这才等到黄娘子的马车,陆芸花开心不已,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得见就冲着马车那边挥手,等车子邻近便急急迎上去,差点撞上麻利从车上跳下来的黄娘子。

    黄娘子那上挑的凤眼依旧那么神采奕奕,一只手扶住陆芸花,露出一个同样喜悦的笑容:“芸花!”

    两人明明只见过短短一次,但或许是天生投缘,居然在重逢时候也没什么陌生感,如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

    “可把我等得!”陆芸花反握住黄娘子的手,笑着将她往家里迎,“咱们赶紧回家,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呢!”

    黄娘子听着这话,看陆芸花神色自然,知晓这是她的真心话,一时间心里暖融融的,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

    “其他话先不说,阿巡百般嘱咐我一定带到的话得先说,免得后面忘了,他那性子……”黄娘子说起白巡依旧满是嫌弃,可对方的嘱托半点没忘。

    “他说叫我好好谢谢你,感谢的信会随着第一批秋茶送过来,等茶园的事情完成,他说要亲自过来,到时候带好酒与你和阿卓不醉不归。”

    夏天时候白巡后面派出去的船队居然又倒霉地碰上了风暴,一场风暴后损失惨重,这叫原本就对白巡有意见的长老们越发不满,还好白巡这些年培养出来了自己的势力,这才没有被直接掀下少主之位,可是日子也愈发不好过起来。

    可能也是逼得狠了,白巡气得给陆芸花和卓仪写信吐苦水……直到后面陆芸花制成茶叶、将制茶之法传给白巡让他与朝廷达成合作,不然他帮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还没完呢。

    陆芸花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谢什么呢,我也没想事情这么顺利,前面阿巡给我送了不少东西,那土豆就快成熟了,味道应该会很好,是我该好好谢他才是。”

    黄娘子不耐地摆摆手,不太想在重逢的时候一直说白巡的事情:“我可不给他带话,到时候他来你们再好好说罢!”

    “那咱们不说阿巡,现在就开席如何?”陆芸花也不介意,满眼笑意将黄娘子往家里引,这会儿才注意到后面的卓仪,轻声唤他。

    “我带着黄娘子去她的屋子,阿卓你去叫孩子们出来。”语气中有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可见两人在夏天随温度一起升高的关系没有随着秋天一起冷却。

    “啊……好。”

    陆芸花说完便带着黄娘子进屋,因此居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卓仪罕见有些严肃的冷硬表情。

    黄娘子却察觉到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转眼却对上陆芸花那满是笑意和柔软的眼眸,到嘴边的话想了又想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几人进了家门,黄娘子早知道阿芥在卓家,但是看到他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还是芸花这里养人,阿芥瞧着很有些不一样!”黄娘子啧啧称奇。

    他们确实是许久的朋友,因此在阿芥似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的时候,黄娘子眼眸一挑又接着揶揄道:“不说别的,阿芥原本干瘪的脸颊可是圆润不少……我看看、我看看……哎?!现在都有双下巴啦?”

    阿芥冰冷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却下意识马上抬起脸,这一动作叫他才养出来的双下巴一下消失,也叫围观的黄娘子和陆芸花瞬间大笑起来。

    开着朋友的玩笑,一桌子人热热闹闹吃完了大餐,席间众人说着近期的经历,气氛极其融洽。

    “今年北梅虾没吃到没关系,明年夏天我一定过来。”

    吃完了饭,黄娘子顺手帮忙收了几个碟子,面色柔和地听着陆芸花惋惜地说今年她没赶上新鲜北梅虾的事情,回答时候正巧阿芥过来,她眼睫颤了颤,在陆芸花没注意的时候冲阿芥使了个眼色。

    阿芥诧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但朋友的默契还是叫他保持了沉默,他神色如常,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收拾好后端着碗碟离去的时候也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黄娘子却重新与陆芸花说起话,好似已经全然放下心了.

    “哎呀,吃得真饱……芸花,我想自己走走消消食。”黄娘子说着起身,笑道。

    陆芸花本想说要不要她一起去,黄娘子却摆摆手洒脱状:“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还要在村子里住不少时间呢,我四处走走熟悉熟悉。”

    听她都这么说了,陆芸花也不再坚持,抿唇微笑:“那我正好给你收拾收拾房间,也没想到这天突然就凉了,之前准备的被褥有些单薄,得赶紧换个厚的。”

    两人说好,黄娘子又冲她摆摆手便转身出门了,陆芸花目送她走远,远远还听那边传来几句话:“……我去看看上次……婶婶……”

    这应该是说上次在她这看病的林婶,反正是消食,正好过去给她复诊。

    陆芸花在心里感叹黄娘子的认真负责,坐在她屋子里给她缝被子面,这是去年刚做的薄棉被,早晨就被陆芸花晾出去晒太阳,这会儿闻起来一点箱子的陈腐味儿都没有,整个被子好像还保留着阳光的暖意,舒服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孩子们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陆芸花才算是将被子缝好。其实余氏的针线比她好,但现在已经下午,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余氏到了年纪,有了晚上眼花的毛病,这被子便只得陆芸花来缝了。

    “缝好了……这新被面真好看。”陆芸花伸手摸了摸被面上的芙蓉花,这是余氏专门给黄娘子绣的。

    咚咚——

    门突然响了,陆芸花几下叠好被子起身,打开门见外面是阿芥还有些稀奇,毕竟阿芥基本不会单独找她,除非有什么事情要谈。

    “阿芥,怎……”

    “跟我来。”

    阿芥说完这句话便转头往外走,陆芸花一头雾水,几次说话都被他匆匆的步伐打断了,到后面居然从他的动作中感觉到几分沉重,不觉收了面上的笑意紧跟在后。

    她心中冒出了无数个疑惑和猜测,这样跟着阿芥一直往外走,就这样走到了芦苇荡。

    秋天的树叶草木都开始显现出衰败的枯黄之色,芦苇变化不大,却也显得萧瑟干枯,随着秋风轻轻发出簌簌的声响,将夕阳晃动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

    阿婆的鸭子群已经回家了,没了那些聒噪的小家伙,零星水鸟点在水面的声响显得格外孤单,将周围衬得更加安静。

    “……既然这比试你一定要去,那便早一点告诉芸花……”

    “既然你说她知道了你的身份,那为什么不马上将这件事说与她听?”

    黄娘子原本就略显高昂的声线在此时有些刺耳,其中难掩的怒气直直传进陆芸花耳中。

    陆芸花在她说话时候便睁大了眼,她几乎同时看向阿芥,却见他只是垂头不语。

    比试……身份……

    满心的疑惑让陆芸花几乎想现在站出去问个明白,她紧紧抿着唇,最后还是理智地站在原地等待,果然,接下来便是那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卓仪语气似有艰涩,沉默半晌才开口:“……芸花并不知晓全部……再者这次对手并不简单……我……”

    “这可真不像你卓仪说出来的话。”黄娘子听完后也跟着沉默了,只余芦苇沙沙的声响在两人间回荡。

    “能赢吗。”半晌,黄娘子才轻声说。

    卓仪语气并不重,却满是笃定,仿若已经看见了未来般笃定,低声重复:“我能赢。”

    他说完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露出气音一般的苦笑声:“因爱而忧、因爱而怖……正是如此。”

    爱让人变得完整、让人变得强大,也让人……变得软弱。

    “既然如此……便与芸花说个清楚罢。”

    黄娘子似乎停顿了一下,陆芸花便感觉前面遮挡着自己芦苇被拂开,接下来便满眼复杂地和卓仪对上眼神。

    卓仪满眼惊诧,闪电般转头看向旁边的黄娘子,那种温和敦厚的气质收敛后便显现出如猛兽被惊醒的压迫感:“你们……”

    “我确实保守秘密了。”黄娘子半点没受影响,凤眼一挑,“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卓仪又看向阿芥,却见他这才抬起眼,依旧平淡又冷漠,被他盯着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我也没说。”

    这话都要把卓仪气笑了。

    对,你们一个什么都没说,只是给另一个传消息叫他跟着我;另一个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直接把人带来听我自己说。

    他摇摇头,注意到陆芸花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想说的话瞬间便断在口里,心不知怎么提了起来,再也注意不到其它。

    “芸花……”

    卓仪低声轻唤,声音刻意放得很柔,犹豫的语调中满是小心翼翼。

    现在相顾无言的人变成了卓仪和陆芸花,黄娘子和阿芥早已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悄悄离开,夕阳几乎被远处的山峦吞噬,昏暗的红灰色柔光中,连水鸟都不知去了哪里,气氛几近凝固。

    陆芸花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和想法,在此时都融化成纷乱的情绪,搅得她心烦意乱,几乎无法思考。卓仪除了是个江湖人外还能有什么身份?或许她从前猜错了,卓仪是个混的不错的江湖人,但刚刚他们对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远不止这些……身份……

    ……究竟还能是什么身份?

    “……芸花、芸花。”

    卓仪见她只是这样垂眸思索,并不说话,只得再次出声。

    “嗯。”

    陆芸花从杂乱的念头中回过神,抬眼一看,最后一抹夕阳也已经消失在群山中,周围昏暗得有些看不清环境,顿了顿低声对卓仪道:“先回家。”

    “回家说。”.

    今晚的陆芸花好像没什么变化,与平常相比话少了一些,面对孩子们却依旧笑眼弯弯,只是在刻意回避着卓仪。

    这下连余氏都看出几分不对,在晚上睡觉前将陆芸花叫住,虽然她不知道女儿和女婿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样冷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陆芸花柔顺地听着余氏说话,原本被隐藏起来的神思不属便清晰地表露出来。

    她似乎在听着,又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等余氏说完好一会儿、担心地推了推她时才恍然惊醒:“阿娘放心,只是一点……小事,我们今天会好好说开的。”

    余氏哪能放下心,但万般忧虑还是在女儿坚定的神情中没有说出口,最终只能轻叹着抱抱她:“去吧,有什么说开就好,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像一根线,有疙瘩就要解开,若一直放着不管便会一直感觉到它,疙瘩多了总有一天线会承受不住,就断开了。”

    “……好,谢谢阿娘。”陆芸花眼睫颤了颤,点点头。

    她回到屋子,卓仪就坐在床边等待着她,烛光明亮,将他锋锐却掩饰在温和沉稳下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那飞扬的眉、微翘的眼尾、挺直的鼻梁和轮廓清晰的唇峰……他的面容似乎就和他这个人一般,不管哪里都长得清晰又果断,凸起便是凸起,下陷便是下陷,没有一点柔和的圆弧。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陆芸花怎么能不了解卓仪这个人,他们的温柔都是那样相似,只不过她用温柔来隐藏自己和什么都画着线、隔开距离的冷淡,卓仪则用温柔来掩饰他无比坚定、几乎算得上自我的锋利。

    刀平常只用刀鞘对人,却丝毫没有折损它的锋芒。

    “给我说说吧。”陆芸花想到余氏的话,原本想坐在卓仪对面的椅子上,犹豫一瞬还是坐在卓仪身边。

    “什么身份,什么内情,什么‘迎战’……通通告诉我。”她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腿上,指尖随着话语逐渐纠缠在一起,显示出困惑又混乱的内心。

    “芸花以为我是什么人?”卓仪却没有回答,先这样问。

    “芸花知道我从前在江湖闯荡,你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身份?”刚刚陆芸花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回想之前他们谈话时的情景,越想越觉得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所以在回答问题之前……卓仪觉得自己得先问清楚。

    “……我之前以为你是个……”陆芸花说到这也有点难以启齿,声音不觉低了不少,“是个落魄的江湖刀客。”

    她观察着卓仪的神色,见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便干脆说了真实想法:“混的……不怎么好的那种。”

    ——你行侠仗义、四处漂泊?

    ——确实四处漂泊,不敢说行侠仗义。

    ——你用刀?

    ——对。

    ——你无门无派?

    ——确实如此。

    ……

    画面中的对话如闪现般在脑海中掠过,卓仪现在哪还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或许就是因为他习惯性的谦辞,从一开始他们就完全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

    “……芸花。”卓仪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陆芸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第一次主动地说起那个包含了太多的名号:“我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刀客的‘天下第一’,武艺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

    陆芸花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就算梦中卓仪也不会说出这样离谱的话!

    她几乎在同时陷入一片呆滞,睁大了眼仰头去看卓仪的眼睛,却只能看见一片认真,这时就算有多么怀疑,陆芸花也无比清晰的从卓仪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是真的。

    清楚自己会给妻子带来巨大的冲击,但根本不清楚“天下第一”在妻子心中的地位,卓仪见她半晌不说话,只得轻声给她解释起自己的过往。

    “我原本是个孤儿,被师父收养后跟随他练武游历,直到学成后自己出去闯荡。那时年少轻狂……还不是现在的性子,发生了一些事情,我……”

    卓仪顿住,在恢复几分镇定的陆芸花看过来的时候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眼神。

    他声音有些喑哑,情绪都被压碎在话语中:“那时不知什么是天地、什么是律法,有了武艺便以为自己了不起……我遇上了所谓的‘恶人’,便杀了他们。”

    杀……杀了?

    陆芸花惊讶得几乎条件反射般看向卓仪的眼睛,却只看到他低垂着的、颤动的眼睫。

    “当时我不觉得有什么,在旁人的感谢和夸赞中沾沾自喜,直到后来……”

    “有人提着刀来找我‘复仇’……是我所杀死的人的妻子。”

    “她只练了短短几月的武艺,之前从未拿过这样重的利器,直到她的丈夫死了,孩子病死……拿着刀来向我这个仇人‘复仇’。”

    陆芸花静静听着,纠结的感情让她不觉皱起眉,简单来说,这就是个少年侠士冲动地“行侠仗义”,其实事情还有内因,他因此错杀了一个不那么坏的“坏人”,却导致他一家家破人亡的故事……很老套,但它真的发生时,那种愧疚和自我怀疑能将一个有良知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

    比如卓仪……就算他没说后续怎么样了,陆芸花也能猜到卓仪当时做了多少“补偿”,她现在才明了,之前卓仪所说“我不如阿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我去往北疆……想在沙场上赎罪,也想在那时候想通一些东西。”卓仪说到这语气没之前那么沉重了,想来北疆的军旅生活或许很苦,对于他而言却是美好的回忆。

    他没说自己曾数次斩首敌方大将,直到将主战派首领杀死,两方势力因此才有了和谈的机会。或许于卓仪而言,这些“功绩”并不能抵消之前的罪孽,因此也没什么可拿出来说的必要。

    “后来我想明白了,正是‘侠以武犯禁’,若武力超于平常人的‘江湖人’不受法律管辖、不懂法律应当如何,那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便依旧不会停止。”

    卓仪语气坚定:“我与江湖上各大宗门达成协议……当然,也因为掌门们在时局稳定后有所想法,只要我战胜所有掌门成为‘天下第一’,那他们便约束门人、遵守法度,从此受官府管辖。”

    陆芸花语塞,结局再明显不过了,卓仪现在就是“天下第一”。

    这个“天下第一”与陆芸花曾经在小说里看到的不一样,包含着更多、更深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武力最高的头衔,更代表了卓仪这个人本身的意志和思想,甚至是从少年、青年到如今的时光。

    卓仪说完了这一切,房间陡然沉默下来,两人之间的氛围又变得凝滞。

    或许刚刚说了太多话,卓仪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那些岁月带来的情绪逐渐消散,面对陆芸花沉默时的那种难耐的、心仿佛提起来的感觉便重新占据了内心。

    卓仪不知道陆芸花能不能接受,接受他从前杀过人的罪孽,接受他那面对普通生活只会像如今这样带来麻烦的天下第一头衔。

    “所谓的‘迎战’又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的,陆芸花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一句极其冷静的问话。

    “也是一个用刀的……江湖人。”卓仪其实也不大清楚全部事情经过,有一些内因需要他迎战才能知道,所以他只是说。

    “是想要挑战我,得到天下第一名号的人。”

    “你会嬴吗?”陆芸花望向他,眸中有烛火印进去的点点微光。

    “我会赢。”卓仪与她对视,无比郑重,那种隐藏在柔和笑容下的锋利之色隐隐露出,就像刀稍微拔出了刀鞘。

    “那就去吧,我等你回来。”陆芸花注视着这样有些陌生的他,许久之后骤然露出一个微笑,温柔又坚定。

    卓仪敏锐地从笑容里读出了一些东西,但它……来的不算好时候,最后只隐没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等待着最好的时间.

    离卓仪出门已经许多个月过去,陆芸花他们经历了最后的炎热——秋老虎,之后的天气便一天比一天冷起来。

    他们才从陆家搬回卓家,新房子散发着奇妙的味道,新木混合着砖石,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孩子们今天都换了新的厚衣裳,在换衣服的时候陆芸花才恍然就这短短一年孩子们长高长大了多少,他们就像生长在合适土壤的嫩竹,就这样随着时间节节升高,终将长成她抬眼看不到头的模样。

    “阿娘,今天火锅里有土豆吗?”长生的语言能力在这段时间飞速进步,虽然还是奶声奶气,但说起话来已经很有条理。

    土豆已经成熟挖出,陆芸花自然安排了许多关于土豆的美食,什么香煎、红烧、爆炒……几乎什么法子都做一做,神奇的是大家都没因此吃腻,居然在现在依旧对土豆保持着极大的兴趣,黄娘子看地窖里土豆不多了,甚至还给白巡去了快信叫他帮忙又买一批,将地窖一角堆得满满当当。

    地窖里还有不少东西,秋天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季节,许多作物在这时候成熟,让陆芸花几乎没有想念卓仪的时候。毕竟她要想方设法将各种东西保存起来,那段日子院子里满是箩筐,散发着各种香味,好在最终成果是喜人的,陆芸花在冬天来临前将地窖和储藏室堆得再也堆不下,就算整个冬天都猫在新炕上也不会没有食物。

    “阿娘,我想吃鸡肉锅底……榕洋也想吃!”云晏依旧是那副没个正形的笑嘻嘻模样,瞧着没什么变化。

    榕洋点点头表示同意,神态愈发文雅宁静了,难以想象会和皮猴一般的云晏形影不离。

    陆芸花抿唇笑起来,起身想接过旁边阿耿帮忙提着的东西却被拒绝,只得无奈地随他去了。

    “今天什么都有,火锅店开业又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在包厢里吃自己的就是。”

    火锅店是陆芸花才开起来的新店,一说冬天就想到火锅,闲下来的陆芸花也难以抗拒那种再开一个新店的欲望,很想让大家尝一尝这种叫人上瘾的美味食物,雷厉风行准备了一切,今天是开业第一天。

    “阿姐……姐夫什么时候回来?”榕洋不像其余孩子,没经历过卓仪总是出门的情况,原先还稳得住,现在见这么久卓仪还不回来,难免着急起来。

    “姐夫要去的地方有点远,现在天气这么冷,榕洋也不想姐夫冒着烈风赶路吧?”陆芸花笑容停滞一瞬,最后只是蹲下身抱了抱榕洋,这样安慰。

    安慰的话是这样说着,但其实家中谁都不如清楚一切情况的陆芸花担心卓仪……她这段时间都有些夜不能寐,很多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想,但就是睡不着。

    这其实也是她开新店的原因,因为想要找点事转移一下注意力。

    “走吧,到时间了。”

    陆芸花只和榕洋稍稍拥抱一会儿,等站起身的时候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担忧之色。

    火锅店自然是意料之中的火爆,这次陆芸花学习了上次的经验,早早就找好了店员进行培训,所以现在一切都井井有条进行着。但等她从诸位热情的食客中脱身回到自家人包厢的时候也花了很长时间,桌上的火锅也几乎吃完了,只余专门给她留的菜。

    “给你煮了鸡肉……土豆片也下下去了,是你喜欢的厚切。”黄娘子见陆芸花进门便将火烧旺,在重新沸腾起来的锅子里下了她喜欢的菜,嘴上不停,熟悉后越发像个大姐姐般照顾着她。

    “谢谢黄阿姐。”陆芸花微微勾起唇角,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有些沙哑。

    “阿娘喝水。”阿耿给陆芸花倒了一杯水,陆芸花将它捧在手里,暖暖一口下肚,确实感觉嗓子舒服不少。

    忙碌和嘈杂过后,陆芸花现在有些疲惫,就这样捧着茶杯看着外面发呆,也不说话。

    大家都心疼她,也不打扰,几个人帮着黄娘子给陆芸花煮菜,直到云晏兴奋的声音响起。

    “看外面!下雪了!”

    大家同时转头看向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安静地落下,风好像也停了下来,叫雪花显现出几分同冰冷不一样的温柔,它们就这样掉在地上、消失不见,仿佛幻梦中的场景。

    “下雪了……”

    陆芸花喃喃,不觉起身欣赏雪景,这可是今天第一场雪,现在可还没入冬……

    “那是……”

    包厢众人闻言皆转身看过去,却见陆芸花裙角翻起花一般的波涛,转身便打开门向下冲,就这样将所有疑问都这样干脆地扔在脑后、置之不理!

    “怎么了?”

    黄娘子急忙起身走到窗前,她听见楼下客人们疑惑的嘈杂声,可也同陆芸花一般只能看见楼下那个人。

    身穿黑衣的男人骑着一匹同色骏马飞驰而来,滚着绒毛边的墨色披风伴随着他的发丝在身后烈烈飞扬,雪被他踏着的风卷开,在半空中狂乱的飞舞,深深浅浅的墨色将他染成了一副写意,那如刀剑般锋利的、一往无前的气势甚至比此时的雪还要冰冷。

    “律——”

    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在骑手精湛的操控下硬生生调转了方向,他只轻弯下腰,便一只手接住了如乳燕投林般扑向他的红色衣裙女子!

    马儿再次扬起前蹄,女子在惊呼中稳稳被骑手抱在身前,他墨色的披风一卷,如同怀抱着什么珍宝般将她藏在怀中。

    “呼——”

    低沉短促的呼和声响起,心灵相通的马儿却早已踏出前蹄,只转瞬间,人们的惊呼声中,黑色的骑士就这样如来时那般迅速消失,地上甚至连马蹄印记都没有留下。

    “陆娘子!”

    “衙役、衙役!”

    “怎么办,那是谁……”

    嗡嗡议论声自他们离开后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开,黄娘子捂着额头很是头痛的样子,唇角却是勾起的:“他们倒是来去痛快,只把这烂摊子给我们收拾……大河赶紧下去解释解释,再等等怕是真要把官差招来了!”

    “阿爹回来啦!”长生兴奋地就要从凳子上往下跳,他这会儿就想回家去了。

    “咱们今天可不能这么早回去……知道吗?”

    黄娘子见大河和阿芥下了楼,与安静坐在另一边的余氏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马蹄声似乎溅起了地上好不容易积起的冰雪,泥点沁入了她穿着的小皮靴,马蹄声清脆悦耳,颠簸中风雪如刀般灌入披风,将她的脸颊割得生疼。陆芸花却只听得到耳边那熟悉的、沉稳的心跳声,在此时……好像她的心跳逐渐在与这个声音重合,仿若一人。

    激昂的感情还停留在她的心里,陆芸花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疯狂,她以为再和卓仪相见的时候,她最多会忘情地给他一个拥抱,之后便是得体的问候……却没想在初雪中看到他骑着马、像梦境中人一般奔向自己,那种被压抑、似乎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便喷薄而出,几乎难以自抑。

    拥抱他……拥抱他、拥抱他!

    想要靠近的心无法抑制,想要贴近的感情无法控制,周围的一切景象都变的索然无味,眼中只能看到他的色彩,哪怕他一身墨色,也远比周围一切浓墨重彩。

    奔向他!

    几乎没有犹豫,陆芸花选择遵循自己心,心在叫嚣着,浓烈的情感几乎将它融化,在这一瞬间,她什么也没想,只完全屈从于心的选择。

    感情交织在心中,幸福和快乐如蜜糖瀑布般落下,几乎将她淹没在这种感情中,陆芸花想要抬头看一看卓仪的脸,却被他紧紧压在胸前,最后只能这样老老实实的待在他怀中。

    这时候纷乱的想法才逐渐显现,但长久的分别带来的不仅仅是思念,任何感情在这段空白期都被一一理清,陆芸花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明白自己的心情。

    她如今已经不再恐惧婚姻……是的,从前对亲昵的拒绝其实是对建立亲密关系的下意识抗拒,直到现在……她遇到的是卓仪,是卓仪给她了足够的关于爱情的信心和安全感,让她有勇气面对任何一种未来。

    或许婚姻和爱情都会有坏的一面,但对方是卓仪……

    陆芸花将脸颊在卓仪的胸膛前蹭了蹭,他似乎在不久前洗过澡,风雪和皂荚的香味一起传来,虽然还在马背上,陆芸花的心却无比安稳。

    “吁——”

    马儿骤然停下,卓仪翻身下马,陆芸花只觉身前一空,天旋地转间便被卓仪轻松抱起。

    “……!”

    陆芸花一只胳膊下意识揽住卓仪的脖颈,这才回过神,不知怎么从他的动作中感觉到无比的急切,心中那点最后的别扭也散去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将披风上的帽子取下,露出一张在寒风中吹得有些红的脸颊,寒冷的风将桃花的颜色点缀在她的耳尖和面颊,她就这样抬起脸与卓仪对视,眼眸中仿若揉入了一整片天空和星海,柔软的笑意挂在她的唇角,让她简直像是画中才有的冰雪之灵。

    “……芸花。”

    卓仪呼吸一滞,半晌才嗓音喑哑地唤出她的名字。

    灼热的情感从心脏里燃起,几乎想要燃尽自己的同时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燎原一般难以控制……但他知道她会害怕,最后只能用仅剩的理智紧紧拴住几乎要脱缰的感情,最终念出她的名字时,那种融化在里面的情感有多少?

    卓仪自己也不知道。

    “嗯?”

    她却再次搂紧了他的脖子,带着笑意的鼻音让卓仪不觉收紧了揽在她腿弯的手指。

    “……怎么不进去?”

    她说着,好像纯洁的羔羊般什么也不知道,但望过来时候狡黠的眼神,几乎在瞬间点燃了刚才情感流露、现在不知如何是好而被钉在原地的卓仪,难以抑制的幸福和狂喜涌上心头,被紧紧压在心底的火焰跃跃欲试,几乎得到一个肯定就能喷薄而出。

    “……芸花?”

    “嗯……笨蛋。”

    陆芸花微微低下头,笑着点点卓仪的鼻子,在这时候任她也有些羞怯了。

    “哎!”

    她几乎下意识往后一仰,就这样撞在卓仪的胸膛上,嗔怒般抬眼往过去,却被他那仿佛能把人融化的灼热眼神烫得马上避开。

    “唔……”

    披风散在床下,黑色与红色交织一片,床上纱帘不小心被勾落,陆芸花下意识抬眼过去看,脸颊下一秒却被卓仪轻轻转回原处。

    “唔……蚊帐……压倒了……”

    唇上有另一个温度辗转,急促的鼻息点燃了两个人的身体,几乎难以闭上嘴唇,呼吸和唾液在同时被另一个人掠夺,陆芸花断断续续说着,仿佛沉溺于水中之人最后的挣扎。

    “呼……不用管它。”

    卓仪这样说着,却就这样抱着陆芸花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垂下来的蚊帐轻微晃动,勉强遮住了紧紧相拥在床里侧的两个人。

    “芸花……芸花……芸花……”

    卓仪放开呼吸不稳的陆芸花,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抚摸着她汗湿的发,她是他的妻子……他相伴一生的人……他如同品味般一次又一次唤着她的名,粘稠的爱意在唇齿间翻涌,在将对方拉住时,会先将自己淹没。

    过去的种种、江湖的种种终将与“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一起埋葬,理想曾经燃烧了他的过去,那现在……或许有些自私,但现在卓仪只想为了卓仪自己而活。

    他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

    “……芸花。”

    卓仪最后一次呼唤,亲昵地用鼻尖与对方的鼻尖相抵,就这样轻轻蹭了蹭,才抬起脸郑重又认真的看着陆芸花的眼睛。

    “芸花,我心悦你。”

    “……嗯。”

    陆芸花就这样看着他,许久才在他不满的眼神中像刚刚那般点了点他的鼻尖,笑意掩盖不了她的认真,她就这样也看着他,看着这双深色的眼瞳,彷如誓言。

    “我亦然。”

    雪依旧洋洋洒洒地下着,仿佛在地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羽绒,还未落光叶片的高大乔木上,枯黄的叶片随着雪花落在地上,很快便被附上一层晶莹之色,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见痕迹。

    相遇时似也是如此景色……四季轮回,便是如此。

    四周是这样安静,雪愈发大了,不知何时起了风,将乔木上的叶片卷得纷纷扬扬,与雪花在空中悠扬舞蹈,半晌才落回地面。

    “余生相伴……”

    “……白首永偕,不敢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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