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窗框响,将那提神醒脑的冬风隔绝在外。


    事物总是经不起对比,温度也是如此。方才不开窗时宋西宁没觉得巴士内有什么问题,这会儿开了又被人关上,一时间竟感觉到闷。


    蒋明曾经同阿远第一次见面的繁华街道就在眼前,岁月流逝墙壁却并未褪色。坐在前面的程至直接探出脑袋去张望,兴奋地做挥手作招呼状,仿佛回到了家乡故里。


    但那并不是他的家乡故里,而应该是宋西宁和俞燃的。


    有些事奇怪就奇怪在,故事外的人能无比坦然地说出自己阅读故事时的喜怒哀乐,甚至大谈故事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反倒是真正曾经在故事里的人,不再敢随意提及。


    宋西宁回头只看了俞燃一秒,便将视线偏移开。


    但影片中的蒋明没有,他看阿远的表情好像在看外星人,大抵是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歪的道理。


    阿远同他说,自己并不是惯偷,是因为母亲重病在床,家里负担太重,又恰巧这时听人说小城里来了个大户,所以才一时想歪,动了坏念头。


    这种为自己开脱的陈词滥调蒋明听过太多,不信也不想理。“砰”地一声就将阿远关在了门外。


    可阿远并没有放弃。


    他缠上了这个小城里难得来的外人。一开始向他道歉,后来又要求蒋明也道歉,说是不要赔偿了,说句对不起就好。再后来询问蒋明会不会发短信,说是听人讲把母亲的情况发到电视台去,会有好心人帮忙。


    阿远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个大雨天,空手跑第一趟蒋明没有理,管人借了手机跑第二趟时,蒋明依旧没有理。


    他坐在脏乱的房内抽烟喝酒,原本净白的下巴已经长出了成片的胡茬。而阿远则在大雨的门外努力地摸索他不太会用的手机,按键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


    没过多久,手机的主人找上门来,阿远焦急地恳求,却还是被人无情夺走。阿远没有放弃,起身一个劲拍蒋明的门。他说了很多妈妈的情况,蒋明还是没有开。


    到最后,门外的声音安静下去,阿远走了。


    他在门外挨家挨户地再求人帮忙,而蒋明则在阿远的声音里,又开始自杀。割腕被冬季的冷风冻了伤口;放煤气发现这破屋子竟然漏风到堵都堵不上;终于决定以难看的上吊之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却被兴奋到大拍他门的阿远吵得折了腿。


    阿远的妈妈好起来了,蒋明则被阿远送进了医院。


    阿远愧疚又震惊,言说城里人怎么还会想自杀。蒋明嫌他烦,让他滚,阿远没滚。


    倘若说影片的最开始,追求的是窄小感拍摄,那么故事进入到这个时候,镜头就渐渐开始变宽敞了。


    阿远送蒋明去医院的时候,窗外照入了影片里的第一缕阳光。


    整个故事,也从最开始的压抑氛围,渐渐开始走冷幽默的路子。


    阿远没滚,每天照顾完妈妈就下来缠着蒋明,一会同他说妈妈的情况,一会又问他知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报答那些好心的城里人,再往后更是得寸进尺,开始询问蒋明城里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去过,能不能同他讲讲,是不是温暖又美好。


    蒋明不堪其扰,腿没好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阿远则极懂变通,立刻就跟在他身后,开始上门照顾。


    这段戏宋西宁每天顶着个硕大的腿包,“出院”的戏时因为没弄好拐杖,还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一直说没事,俞燃却当场和他辩说有事。


    将裤腿往上拉,果然是一片吓人的青紫,皮肤都往外裂出血块。


    那段时间,导演一直在培养宋西宁和俞燃戏里戏外的情感。而俞燃似乎相当受用,当时就把给宋西宁上药的任务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下了工也会借此原因往宋西宁的房间跑。


    宋西宁有时候让他进去,有时候将他拒之门外。但不管他怎么做,俞燃第二天都照来。


    组里人常说,他两是越来越像角色了。宋西宁深以为然,有回便也这么问了俞燃。


    俞燃那时正靠在宋西宁腿边看着剧本,头也没抬地回说:“怎么可能,我分得清你们。”


    顿了顿后,又抬起头来看宋西宁的眼睛:“不过这部戏,分不分得清有差吗?就算觉得你像蒋明,也没什么问题吧?”


    他那时刚洗过头,有点余湿的黑发落在宋西宁的腿上,抬脸时的黑眸里乘着纯粹的好奇。


    次日,一模一样的场景。


    蒋明靠坐在床上,被他嫌脏的阿远终于去洗了个澡。不适应地靠在蒋明的腿边,抬起头说:“哥,你腿还疼不?”


    “不疼。”


    “那你以后能不自杀了不?”


    “关你什么事?”


    “自杀要下地狱的,我觉得哥是个好人,不能下地狱。”


    阿远说这话时带着很笨拙的乡音,是俞燃特地去学的。他的语言天赋很好,声音也很好听,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深受方虑认可。


    蒋明垂睫说:“你就知道我是好人?”


    阿远笑了,笑得特别纯净:“对,我知道,城里的都是好人,哥也是好人。”


    蒋明觉得他傻,不愿同他多说。细长的手落下去,拨开阿远的脑袋,翻身上床,背手大喇喇地躺下。


    阿远不明所以,在地上很是认真道:“真的啊,我真觉得城里的都是好人,我妈以前进城打工过,就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到城里去咧。”


    他一边说,见蒋明没反应,又一边窸窸窣窣地爬上床,侧躺着将脑袋放到蒋明的肩膀上去。窄小的房间里,那张尚年轻的脸笑得特单纯:“所以以后要是有机会,哥你带我去城里好不?”


    这是一个长镜头,阿远近乎依恋地躺在蒋明的肩膀上。俞燃实际上是比宋西宁要高大一些的,所以导演用了许多镜头技巧,才拍得俞燃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而年过三十一脸乱胡的蒋明则抱着头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将阿远一脚踢下了床。


    虽说还是同之前差不多的抗拒模式,但这天之后,两个人之间却是实打实地出现了变化。


    蒋明开始剃胡子,开始陪阿远梳理接到的赞助,开始问阿远什么时候去上学,甚至开始在阿远受人欺负的时候,举着木棍砸了过去。


    那是一场大雨戏,攻击阿远的是之前妈妈住院时,所借医疗费的债主,一群人不要命地逮着阿远打,阿远嘴上则不断告饶,说还有妈妈要照顾。蒋明跑过去,拼了命才把阿远救下来。


    两人艰难跑回小楼,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


    蒋明嘴角渗血,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抽烟。而阿远则跟过来,浑身力竭地躺在他的腿上,重重呼吸着。窗外通向大城的公路灯火通明,窗内的阳光宾馆却是窄小.逼人。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阿远才伸手轻轻碰了碰蒋明的眉心,好奇地问他说:“你总是皱眉,到底在烦恼什么啊?”


    蒋明垂下目光,看见阿远浑身是伤,却一点儿也不为自己难过,只好奇询问他的样子,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问阿远,怎么不先管管自己。


    阿远说:“习惯了啊,有什么好管的。”


    蒋明说:“那我有什么好管的?”


    阿远盯着他,顿了一下,随即扬唇爽朗地笑起来:“那哥跟我不一样咧,哥你从城里来,人那么好,当然得好好的。哥好好的,我就高兴。”


    ……那时候俞燃说,哪怕分不清也没有关系,总归宋西宁确实是有那么点像蒋明的时候,宋西宁内心其实不怎么高兴。


    说不清原因,但嘴上含糊地说过俞燃一句:“偷懒。”


    俞燃不明所以地问他:“这为什么是偷懒?”


    宋西宁没答出来。


    暴雨阳台的这场戏过后,蒋明和阿远交流完毕,将他推到浴室里,让他脱衣服说要帮忙上药包扎。


    阿远却一下子僵住,推说不要。


    蒋明觉得奇怪,不理解这有什么不要的。阿远被人打的伤大多在后背,没人帮忙自己怎么上?


    但阿远坚持不要,蒋明同他拉扯了一会,最后气极地把浴室门砰一声关上,让他自己包。


    坐回外边的床上时,抄过一旁废旧已久的笔记本,又开始算阿远的赞助金,以及……自己惨不忍睹的账户金。


    他想起这些时日阿远总说要去城里看看,便开始琢磨他身上的钱到底还够不够这样一趟开支。算得七.七.八.八之后,喊了浴室里一句,说打算第二天去同阿远看望一下他妈妈。


    阿远没吭声,蒋明觉得他大概是在辛苦包扎。可到最后他算到困得睡着,阿远也没有从浴室里出来。


    次日天明,阳光照进这间极乱的小屋。小刀、酒瓶、炭火盆都还在,蒋明困倦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阿远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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