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发大妈平白无故被邻居家的猫这么一吓,胸腔里像垒了石块一样,她就是这般小心眼的性子,被人碰了一鼻子灰都要唠叨个半天,何况是被只畜牲差点咬上——就是差点,让她嘟嘟囔囔,又不能真找上门说理,只好牵着狗绳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回去了。
过道里她还瞪了左边那扇门一眼,磨磨牙,那一眼还没收回,余光里就瞥见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影子,当视线从那头回转到自己的房门上,不由地愣了一下。
门上被人用透明胶粘着一张纸,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摔上门的,我只是不太习惯跟人面对面交流。
字迹清秀,一笔一划仿佛都流露出下笔人的歉意,那个句号,也是工工整整的,头尾衔接,没有一丝空隙。
卷发大妈张菏乡扯下这张纸,正反看了两遍没看到其他的字,连名字落款都没有,又睨了眼左边的门,从鼻子里喷出一道气。
“真是个怪人。”
她就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道歉吧。
***
自云德小心翼翼地开门贴了纸后,就一直守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守了有十来分钟才听到隔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应该是看到了吧。云德听到自己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锤子一样砸着自己的胸腔,忍不住右手覆了上去,强迫自己冷静一些。
应该被原谅了吧。她想着。
云德吐出一口气,皱着眉开始记挂着自家的猫,邻居遛狗都溜了有四十多分钟了,咪咪怎么还不回来,家外面就那么好逛吗,万一又走丢了怎么办,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抓走。
那些变.态虐杀流浪猫的新闻像按了自动播放键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循环播放,心里的愧疚一层层加重,眼眶逐渐变红,她就不该让咪咪一只猫在外面乱跑的,上次安然无恙地找了回来,这次万一就出现意外呢。
就在她惶惶然之时,早已安静下来的外头重新传来响动,紧接着就是一声喵叫,软软的,像被戳了一下的果冻。
没等第二声幽幽地飘上来,云德早已开了门,蹲下来一把抱起咪咪,整张脸都扑进它柔软的雪白的毛里,低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只是很平淡的一句,却让佘小舍怔住了。
她自然是听出了平淡之下急切盼望最终石头安稳落下的叹然,她只是没想到,云德会一直等在门后面,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打开了门。那时,玄关的光从门缝里一点一点被撑大,云德就站在暖黄的光里,终于等到了归家的她。
佘小舍的心里忽然寂静了一下。云德太久没有与一个“活物”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了,哪怕这种紧密不过是她给她喂食,她蹭蹭她,她在她的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重要。
像是一个许久没有得到礼物的孩子,忽然在某一天收到了一个玻璃杯,于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深怕它碎了。
——她好似成了一根稻草,而云德在努力地抓住,那双胆怯的、总是躲避的眼睛在说,救我。
佘小舍沉溺在云德的怀抱中,一时间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或许云德只是敏感又充满爱心呢?
她还在兀自猜测,忽听得云德说:“以后还是我跟你一起出门吧。”揉揉了猫咪的脑袋,抱起它关上了房门,阻隔了外界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她呼出一口气,“你在外面,我总不放心。溜猫而已,又不是去参加聚会,应该……不用跟人接触。”最后几个字近乎是喃喃自语了,像是自我鼓励。
佘小舍没想到峰回路转,邻居的出现竟然坚定了云德出门的信心。出门好啊,多呼吸新鲜空气,多与外界接触,说不定心扉就会慢慢打开,云德也会慢慢开朗起来,一切都有希望。
小猫咪设想未来的道路,高兴地连吃了六条小鱼干。
然而,谁也没想到,次日傍晚第一次共同遛弯就碰上了溜完狗正准备回家的邻居张菏乡。
云德觉得自己衰神附体,原先窝在家里好好的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现在只不过出门几次,次次碰上不得不社交的场面。
不知是不是云德贴的纸条起了作用,张菏乡看见她远远地垂着脑袋避开旁人的视线,又想起自己先前气头上说这姑娘是情妇,心里涌起一股多余的同情别扭来,觉得自己应该帮帮她,不跟人交流怎么行呢?
于是,张菏乡牵着狗,大手一挥,喊道:“呦,你也出来溜……猫呐?”
虽然这猫跟她有点过节,但她跟一只畜牲较什么劲呢,何况主人在这,她不信这小猫崽子敢咬她,真咬了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
如她所想,这只猫老老实实地呆在主人的身边,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全然没有先前炸毛吓唬人的冲劲。
而猫主人云德早在听到张菏乡叫唤的时候,头皮发麻,耳边似乎有烟花炸响的声音,眼前则是五颜六色的星点。她想立刻转身就走,但双脚似乎生了钉子,一寸也挪不动。
她太顾虑别人了,她怕自己不发一言的走掉会让别人难堪不舒服,虽然她现在就感觉有虫子在咬她的手指头。
“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啥?”
张菏乡走到云德跟前,仔细打量她,越看越是惊艳,总觉得这小姑娘皮肤特别白,白到吓人的地步,整个人跟水一样,她说一个字,她就要跟着颤一下。
“云……德……”
好半晌,云德从嘴里涩涩地挤出来两个字。
张菏乡看她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忍不住就想管上一管,儿子不在这边她管不着,闲了许久终于找到事情做了,就那样站定在她面前,不依不挠地问:“云朵的云吧,哪个de啊?”
“喵!”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上次不还瞧不起我家云德吗,现在在这套什么近乎啊!
佘小舍觉得这个大妈烦人地要命,干脆出声打断她,围着云德转了两圈,又咬着她的裤腿往另一边扯了扯,似乎是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停下来催着主人去其他地方逛逛。
云德看出了咪咪的不耐烦,鼓起全部的勇气说:“我,带着咪咪去那边……走一走……”
谁知张菏乡直接贴了上来,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也撕不下,阿黄跟在后头瞪着佘小舍。
“我也去那边,咱俩一块呗。”
云德霎那间脸色惨白,嘴唇上的血色也褪了下去,背上已经开始冒汗。
这种目的性过于强烈漠视边界感的人,是她最害怕遇到的类型,赵医生都没那么让她害怕。
张菏乡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心说几句话就吓成这样,这是病啊,难怪不怎么出门,我一个同事家的儿子就是这样,成天窝在家里打游戏,邋里邋遢的,出门也不跟人说话,眼睛死气沉沉的没有焦距,看来这类人都是一个样子,这样不行的呦,是病得治啊。
她开始发挥她“多管闲事”的本领了。
不顾云德的脸色,张菏乡自顾自地说这话,喋喋不休,好像没个尽头一般,越说越起劲:“说真的小姑娘,你长得可比电视里一些明星还好看,那些个明星粉抹的几层厚,跟鬼似的,卸了妆指不定就是人老珠黄的样子。你长这么漂亮,交往过男朋友吧,跟你男朋友也是这样吗,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只闷头走路?”
最后这句话吧云德吓到了,觉得自己的不言语冒犯到了对方,甚至出声提醒了,于是抖着嗓音努力地说:“没,没有男朋友……”
张菏乡不知道,短短几个字,云德的心里打了多长的腹稿闪过多少念头才说了出来。
“我估摸着也是,男人啊喜欢温柔小意会撒娇的,你一句话不说,跟个木头一样,哪个男人愿意娶回家呢,你说是不是。”张菏乡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言辞恳切,“我话说得难听了些,可是话糙理不糙啊。你现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以后就会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了。男人啊,要求多着呢。”
云德紧抿着嘴唇,如果心里的话变成实体弹幕的话,她的内心屏幕已经密密麻麻一片了。
她太过于紧绷了,也就没注意到,咪咪的异样。
——话糙理不糙啊,你现在觉得我烦我干涉你的生活,将来你吃了苦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了。你最终还是要找个男的结婚生子啊!
那些记忆,被风吹起来了,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脑海里。
“知道了妈。”
佘小舍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字,光标一行行地闪过,密密麻麻的宋体字在她的眼前乱爬,电话里喋喋不休的声音让她的太阳穴一跳又一跳的。
烦躁。
胸腔里的那股气似乎又胀了一点。
“我现在正在赶报告,过会再跟你聊。”佘小舍说着就要挂断电话,眉头蹙得紧紧的,心里止不住骂着那个傻逼老板。
“过会又是过会!”没想到电话那头要比她还沉不住气,直接炸了开来,语调陡然升高,尖锐像跟针刺进她的耳蜗,“你十天半个月才打一次电话,电话说不到五分钟又要去忙工作,你是总统吗这么忙!总统都有老婆,你呢,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给我看看!”
叭叭叭。
佘小舍面色沉下去,重重地敲下回车键,一个念头瞬间划过。
难怪我爸要跟她离婚,两个人半斤八两。
佘小舍惊觉这个念头太冷漠了些,立刻摇了摇头,保存了报告书,刚想安抚一下情绪越来越激动的妈妈,忽然瞥见菜单栏微信闪了闪。
“妈,我也不是说不找,这种事要看眼缘的,而且我才二十七,就是相亲也轮不到我吧,你别这么着急,我——”
话到一半猛然顿住。
点开来的微信界面,一个叫【猴子占山头】的人给她发了好几张照片,同一个人的不同角度,这个人皮肤有种病态的白,穿着黑裙子,露出两截细小瘦弱似乎风一吹就会断的小腿,神色匆匆,似乎要将整个世界抛弃在身后。
猴子占山头:【喏,照片,还跟以前一样,好像更瘦了些】
妈妈的话一下子就远去了,佘小舍怔怔地盯着照片里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抚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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