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
德胜弓着腰侍立在皇帝身侧,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气都不敢出。几名御医依次上前,小心翼翼给昏迷不醒的皇子诊脉过后,又凑在一起商量了几句,最终花白胡子的御医站出来,对皇帝道:“陛下,四殿下乃是受了外伤,这后脑遭受撞击,所以才……”
御医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皇帝面上怒色逐渐削减,将信将疑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钮祜禄氏,着重打断了御医,问道:“照你这么说,弘历不是在装病了?”
此言一出,坐在弘历身边的钮祜禄氏脸色就是一白,她眼底露出难以置信的神伤之色,很快就低垂眼睫,将自己的情绪尽数掩去。那屋子里面的黑狗似乎颇通人性,听见皇帝说话,还从喉咙里面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噜声。
雍正何等敏锐,一下子就发现这条陌生的狗,但此时不是问狗的时候,他看着御医,面上阴晴不定。
皇帝质疑皇子装病,这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御医战战兢兢解释一通,打消皇帝疑虑些许:“殿下的的确确是受了外伤,后脑遭受撞击,虽然看起来流血吓人,可实际上却没有那么严重,这伤口不大,创口也不深,只要好生上药,休养生息,便能安然无恙。”
而钮祜禄氏则心念电转,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陛下,弘历他这回昏迷,是有原因的!”
雍正转过脸来,缓缓道:“什么原因?”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钮祜禄氏干脆一咬牙,大声道:“臣妾听说,是三皇子殿下叫走弘历,具体发生了什么,弘历当时没有带人在身边,臣妾不得而知,可现在弘历却……”
望着哽咽难言的钮祜禄氏,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冷哼一声:“好啊,来人,把弘时给朕叫过来!好好跪在这,什么时候弘历醒过来,他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皇帝盛怒之下发话,其他人怎敢不听,不多时,先前和弘时起了冲突的青年就被带了进来,跪在一侧。
弘时似乎还有话想要抗辩,但见皇帝满面怒容,顿时脖子一缩,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见这么大的人如此瑟缩,雍正更觉烦闷。他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有心把弘历叫起来问话,但碍于弘历现在还在昏迷,一时间满腔火气发泄不出,在屋子里面转了几步,看见满屋子跪着的年轻宫女,尤其打头的那个,看起来娇娇弱弱一朵鲜花儿似的,更觉碍眼。
雍正也不知道想起来什么,面上怒容更甚,对着跪在一边的钮祜禄氏道:“皇子年纪尚小,更应该勤俭节约,怎么能用这么多宫女?实在是铺张浪费!即日起,着令敬事房那边,削减毓庆宫宫女太监人数,不得超过其它各宮。吃穿用度也要俭省,牢牢记住勤俭一条,须知我们当下生产还跟不上,怎么可以这般浪费!”
钮祜禄氏听着皇帝身边大太监恭敬答应的声音,心里一慌,再小心打量皇帝,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沉沉,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对弘历的担忧,却只能看出来他的不快,一时间更是慌乱不已,惊慌失措之下,她开口道:“陛下,臣妾以为俭省是极有必要的,臣妾愿意奉行陛下旨意,削减宫女太监人数……”
雍正听闻此话,面色稍缓,对钮祜禄氏点头道:“你有心了。”
见皇帝没有拒绝,钮祜禄氏便知道此言切中皇帝心意,她才要松一口气,却见皇帝目光一转,落在弘历身上。
但见昏迷着的皇子身上盖着锦绣织成的被子,金丝银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他身下的被褥也泛着暗光,是绣了暗纹的锦缎制成,更不用说脑袋下面枕的玉枕。那是前朝留下来的宝物,据说睡在上面能够安神镇静,极为神妙,连前朝是以前朝皇帝才将此物留在宫中,被当今收入被先帝收入宫中,赏给了弘历。
钮祜禄氏想到皇帝说的俭省,再看弘历奢华卧榻,心中暗叫不好。果然,听得皇帝再度哼了一声,沉沉开口:“朕身为天子,所用不过凡物,为宫中诸位皇子表率,一应用度都要以俭省为妙!”
钮祜禄氏连忙道:“臣妾这就命人重新收拾毓庆宫,等到弘历醒过来,臣妾让他自己来向陛下谢罪!是臣妾教导无方,请陛下治罪!”
皇帝低垂目光,忽而露出笑容:“钮祜禄氏,你说到哪里去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朝民生都不容易,朕是希望朕的后宫能够勤俭一些,以给前朝相对减轻一点压力,弘历毕竟年纪还小,朕也不会怪罪他。”
那么就还是怪罪了!
钮祜禄氏心下一沉,面上却露出感动惊慌的笑容:“多谢陛下!”
将这些个碍眼的宫女打发了,又发话要弘历俭省,这时候一直在挑刺的皇帝又有了新目标。他的目光又落在床榻边的黑犬身上,他皱紧眉头:“这条黑犬又是怎么回事?”
钮祜禄氏先前来得匆忙,几乎是才到了没多久,皇帝后脚就到,完全没时间处理这条狗,眼下皇帝发问,她也是一愣,就开口问大宫女:“芍药!你说说这黑犬是从何而来?”
“回陛下娘娘,这黑犬是殿下今日从外面带回来的,殿下极其喜欢,亲自给这黑犬冲洗干净,黑犬也颇通人性,是它在殿下晕迷之后不断叫唤,提醒了奴婢们……”
皇帝哼了一声,盯着这条黑犬,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黑犬面对皇帝的时候就拱起后背,表情凶狠,看起来十分不善。
雍正心里一突,莫名觉得有一丝不自在从心底涌起,他移开眼神:“好端端的,弘历养狗做什么?这黑犬就先送到御兽园去,爱妃以为如何?”
钮祜禄氏抬头,笑容勉强:“臣妾以为陛下英明神武,所做的决定绝不会错。”
这样直白的奉承,若是在平日,钮祜禄氏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只是今日弘历受伤、皇帝态度如此冷淡,让钮祜禄氏乱了方寸,话一出口,钮祜禄氏便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不妥之处,心下惴惴不安,想着说点什么来弥补一二。
怎料皇帝竟然点点头:“不错。”
钮祜禄氏便是一愣,没等她反应过来,皇帝的目光又投向昏迷之中的弘历,道:“爱妃,你先在这里守着弘历,等弘历醒了,便派人过来告诉朕。”
养心殿。
雍正重新坐回自己的御案之前,望着面前摊开的奏折,心神却无法集中,他先前已经看了许久,思绪却依旧停留在那个令人冷汗淋漓的“梦境”之上。
今日雍正如同往常一般开始批阅奏折。自从登基以来,他事事亲力亲为,朝廷重臣送来的奏折更是每本都是亲自批阅,而批阅之时更是小心谨慎,生怕因为个人决策失误给大清造成损失。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进行一月有余,雍正近来时常感觉疲倦,却被繁重的政务压得没有休息,只是召见御医诊治之后,做正事的时候加用参茶来提神。
这日,他饮下参茶之后,依旧感觉十分疲倦,没过多久,便趴在御案之上沉沉睡去。
说来也巧,雍正并不喜欢做正事的时候被人打扰,因此便不许太监宫女近身服侍,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因此陷入这奇怪梦境之时,也没有人将他叫醒。
而在这场梦境之中所见所闻,即便回想了再多次,也依旧能叫他汗湿后背!
在梦中,雍正见到自己勤勤恳恳工作十几年,因为过于疲惫掏空身体暴病而亡,而后就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弘历登基。弘历登基之后,初时也做了不少事,叫他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眼光好,可到了后面,雍正就得意不起来了。
他见到大清越来越强盛,自己的儿子却越来越骄奢,越来越独断,吃穿用度精细奢靡,身边的大臣却不敢建谏言,只敢阿谀奉承说好话,君主贪图享乐,不仅不加以劝阻,反而想方设法捧着君主肆意妄为!
六下江南,沉迷女色——雍正在梦境当中看得怒火中烧,几次想揪着儿子的衣领把他吼醒,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飞速发生,却完全无能为力。等到万国来朝的那段时期,雍正看着满朝廷都只剩下吹捧奉承之辈,一颗心更是沉到底,只是最后还抱着一丝期待: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呢?
再往后,他的儿子也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却还训政多年,选中的继承人直到数年后才真正掌控政权,而这段时间下来,原本强盛的大清却开始走下坡路,那些前来朝圣的外邦人……他们一个个眼神都是狼子野心,弘历,难道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随着这一声怒喝,梦境当中的雍正骤然脱身,而梦境之外,雍正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颗心脏还怦怦跳个不停。
他捞起身边茶杯就要喝,杯子中却没有了茶水,雍正顿时怒了,拔高音量叫道:“来人,给朕添茶!”
门外顿时进来端着茶壶两名宫女,小心给雍正倒着茶,雍正喝了茶水之后,方才面色稍缓,大宫女见状,这才小心翼翼道:“陛下,年娘娘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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