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沿着小道走，而是穿梭在树林之间靠着一些她亲自做下的标记寻找路线。黑暗森林里是很容易迷路的，这里只生长着一种黑色乔木，除了树顶之外只有一根笔直的树干，在没有任何枝丫。而不管是树干还是树叶，都是如墨一般的黑色，这也是黑暗森林名字的由来。
艾米丽仔细辨认着自己留在树干上的记号，她脚步很快，比平时更加急促。终于她的眼前视野变得开阔，密林的深处一道瀑布显现出来。
瀑布水声极大，几乎能淹没一切声音，忍了一路的艾米丽这才让酸涩决堤，鼻子眼睛瞬间都红了起来，一张脸皱成一团显得极丑，尽管如此，她也强忍着没有哭。
她抽着鼻子继续忍耐，快步上前把一口用木板盖着的枯井打开，那口井的井口非常窄，只有平常井的一半大小。
不过对于艾米丽来说十分合适。
她熟门熟路地双手扒拉住井口弯下腰将头埋下去，然后大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间或还有几声咒骂，鼻涕眼泪顺着一个劲往下掉，偶尔被口水呛了一下接着就是更愤怒地脏话。
就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她才从井里抬起头，因为长时间地埋头她的脸有些倒充血显得红彤彤的，脸上布满了鼻涕和眼泪，半点没有霍普斯顿家的礼仪。
她打了一个巨大的哭嗝，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这才走到水边把自己给洗了个干净。
重新收拾出个人样之后她又往另一边围着栅栏的土地走，那是一块菜地，里面种满了萝卜。
随手挑了一个大个的萝卜到水边洗干净泥，然后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她的脸上带上平时完全不会有的恶狠狠，一口一口地咬着萝卜。
她又捡起一块石头对着湖面打起了水漂。
“跳十下就回家。”
石子非常不给面子的只跳了七下，艾米丽继续捡石子。
“跳九下就回家。”
这次只有五下……
艾米丽沉默了一会儿，从湖边抱起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扔进水里溅起巨大水花。
水花糊了她一脸，分不清她脸上是泪还是水。
她极不淑女的抹了一把脸，又提着剑往森林更深处走，那是野兽们居住的地方，甚至还有魔兽出没，而艾米丽的目标就是那些魔兽。
艾米丽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荒原狼的巢穴，这是一种有一定智慧的魔兽，可以沟通但是非常凶猛。
“出来，打一架！”
艾米丽站在荒原狼的洞口，她提着大剑对着洞口的石壁“哐哐哐”的敲个不停，把一群正在睡觉的鸟都惊醒扑着翅膀飞走了。
只听到几声狼吼，四五只荒原狼从洞里钻了出来，黑暗中它们的眼睛泛着红光，头狼长大嘴露出尖利可怖的牙齿，它准备给挑衅者一个教训。
可是刚看清艾米丽，几只狼立马夹紧了尾巴往洞里钻来进去，艾米丽眼疾手快的逮住头狼的尾巴把它拽了出来。
“打一架我就放你走，还给你这个。”
她递过去一个萝卜，头狼很嫌弃，但是头狼不敢说，它们的传承记忆里，这个女孩被标记为“危险”。
……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头狼已经趴在那边死活不愿意再动，还拿屁股对着艾米丽，而艾米丽也确实累了，她没有顾及任何规矩地仰躺在地上，看着星空大口呼吸。
这一刻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她觉得不公平，明明她那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却仍旧比不上西瑞尔的天赋，只是因为血统吗？因为她并不是霍普斯顿家真正的血脉？
她很不甘心，甚至嫉妒西瑞尔。
我真丑恶！
艾米丽这样想着，她几乎要把小时候在街头流浪学到的所有脏话骂了个遍，可是就算她哭泣她咒骂，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甚至不是什么遗弃者。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这十多年莱纳的宠爱让她忘记了，她不过是一个被父母抛弃，在街头流浪，甚至做过肮脏小偷的下等人。
她不该去做什么巫师的美梦，她本来就不是巫师的孩子。
所以，什么礼仪，知识，都见鬼去吧！
她就是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可怜虫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开始哭，听得一边的荒原狼也跟着对着月亮嚎叫起来，森林里其他发狼群也在响应着这声狼嚎，此起彼伏。
哭声被狼嚎声掩盖，艾米丽突然就笑了，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此刻她应该拿着莱纳送她的魔杖用魔法切好蛋糕分发给每一个到场的客人。这个场景她在脑子里模拟了无数次，连那个魔法的咒语她都可以倒背如流。
可是命运终究对她开了一个特大的玩笑。
十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在为了今天而努力着，她一直梦想着可以成为莱纳那样的巫师，可以成为他真正的女儿。
她记得那个风雪夜，她倒在挤满雪地街道旁，寒冷和饥饿吞噬着她的生命，然后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带她回了家。
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随时会死在街边的乞丐小偷，多了一个霍普斯顿家的小姐。她无比感恩现在的生活，她珍惜着却又害怕着，所以她永远懂事永远勤奋，她慢慢习惯着现在的一切美好，却又无比害怕失去。
她努力地学习，从没有过半分松懈，她必须证明自己和霍普斯顿这个姓氏足够相配，才能不辜负这一切。
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她仿佛从云端跌落到沼泽，无论她如何挣扎，也依旧逃脱不出这泥泞。
“艾米丽。”
莱纳的声音将她从死一般的沉寂中拉了回来，她立马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身上脏兮兮的裙子，她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不会责怪她的无能，甚至会安慰，一想到那些安慰她就像被利剑扎了一下又一下。
“艾米丽，就算你现在比八岁时候更能打了，爸爸也是会担心的。”
莱纳走到他面前，拿着手帕帮肿着一双眼睛身上脏兮兮的小女儿擦了擦。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一不高兴就来森林里打架的毛病呢？瞧你把那只狼吓的，怪不得吉斯不喜欢你，这可是他的地盘，你总欺负他的小弟像什么话？”
莱纳声音轻柔，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他顺手帮艾米丽理顺乱糟糟的头发。他低头嗅了嗅。
“你又啃了多少萝卜……”
“不过比起你说没事，爸爸觉得这样的你更好。”
听了这话艾米丽只觉得喉咙发疼，眼睛也疼，但是眼泪和嚎啕还是忍不住出现。就算她再坚强，这一刻也只是爸爸的小女儿而已。
她咬着嘴，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仿佛嘴里含着一颗鸡蛋一般不清晰。
“爸爸……我……我很难过，我甚至嫉妒……西瑞尔……我实在太差劲了！”
愤怒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委屈和抱歉。
她扑进莱纳是怀里，也不管自己这一身水和泥会不会弄脏了他的衣服，她很少任性，但是今天需要。
“这有什么，我小时候还嫉妒过伊万比我学魔法更快呢，可是你看现在他只能帮我打工。”
“嫉妒并不可怕，而且你真的讨厌西瑞尔吗？”
艾米丽用力摇了摇头，没有人比她更爱自己的哥哥，就算他常常做一些傻事。
“你真正不开心的，应该是你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可是甜心，不是所有事情付出了就都会有收获的。”
“因为我不是你亲生女儿吗？所以我不能成为巫师吗？”
莱纳用力敲了敲艾米丽的额头，一向对她温和的脸上带上几分严肃。
“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再这么说爸爸会伤心的。”
艾米丽看着莱纳认真的眼睛，她知道他爱他，不比爱西瑞尔少，他给了一切他能给予的。
所以她才能在幸福里成长成现在这样，不是那个街头的小骗子，而是正直，善良，聪明的艾米丽·霍普斯顿。
这是他的期望，也是她的。
“当不了巫师又怎么样？只要你想，你还是可以和西瑞尔一起去格林魔法学校学习的，艾米丽，不用担心。”
艾米丽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她一向不是一个擅长在父亲面前表露得太过柔软的女儿，她希望自己坚强独立不让人担心，即使她依然难过却还是强迫自己停止哭泣。理智也稍微占了点上风，她抹干净脸上的泪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哭过。
“爸爸，这是不合规矩的，格林魔法学院从不收遗弃者。”
这不过是她拒绝的借口，她知道莱纳说的都是真的，他会帮她安排好一切，甚至让她成为一个唯一不会魔法的巫师。
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难过，她将一辈子在莱纳的照拂下直至死亡，她继承不了他的荣光，甚至不能成为他的荣耀，她只是一条霍普斯顿家的蛀虫，她只是好运地拥有了他的女儿这个身份，甚至还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可笑的自尊让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放心吧爸爸，当不了巫师，我还可以试试别的，你觉得老师怎么样？我的历史课成绩一向很好。”
停止了无用的眼泪，仿佛之前的情绪都是虚假的。她反过来安慰莱纳，作出一副已经想通了，完全接受了遗弃者的身份，要开始新生活的样子。
她也确实要开始新生活了，去开始普通人的学习，和魔法彻底说再见，她不需要力量，只需要普通的活着，然后渐渐远离莱纳，远离西瑞尔，毕竟普通人的生命之于强大的巫师，太短暂了。
莱纳沉默了很久，他明白了艾米丽选择的道路。
“这样真的可以吗？艾米丽。”
“我的女儿注定是不平凡的，就算是不能使用魔法，你的聪明，博学，甚至剑术都不会背弃你，你依旧是你，艾米丽·霍普斯顿。”
“我不认为这就是你的终点，这世上也并不是只有魔法这一种力量。”
他递过一枚魔法棋子，艾米丽没有拒绝，她伸手接过还带着莱纳身体余温的魔法棋子，手指轻轻抚摸过那个名字，她知道那是谁。
艾菲莉亚·坎贝尔。
唯一一个不依靠魔法力量登上顶峰的人，一个符文战士。
在魔法才是力量顶峰的时代，符文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们存在于更古老的生物之中，比如泰坦巨人，巨龙，树人之类的物种身上，人类甚至精灵想要得到这份力量都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艾菲莉亚则是通过了龙与巨人的试炼才获得到来他们传承的符文力量，从此她以绝对强硬的姿态横扫千军，成为了大陆上最优秀的骑士。
这一事迹曾引起轰动，许多普通人想要效仿却都倒在了这条路上。
这注定是一条孤勇之路。
白骨堆砌，没有尽头。
艾米丽反复抚摸棋子底座的那个名字，棋子没有落在棋盘上并不能显示出艾菲莉亚的姿态，可是她却紧紧握着，这让她觉得安心。
“爸爸，只有一个艾菲莉亚，你知道的。”
虽然心动，但是她也足够理智，她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骑士之王。
“也只有一个艾米丽·霍普斯顿。”
“你的过去，除了是我的女儿之外，你还是幽灵先生，伊万还有阿卡纳的学生，你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他们吗？”
“有他们的教导可是一头猪都能成功，难道你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头猪？这是伊万说的，虽然他不靠谱，但是这句话没有说错。”
“艾米丽，没有人只能走一条路，换条路看看也许风景更美好。”
换条路也许风景会更美好。
艾米丽重复了一遍，她依旧难过于努力了十多年的目标破灭，可是又好像好受了一些。
她学过的知识还在，她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唯有这一点她不觉得遗憾。
艾米丽紧紧抱住莱纳，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窗外的月色温柔，轻柔地笼罩着父女二人。
“我曾经唯一的梦想是当个和你一样的巫师，爸爸。”
“我知道的，甜心。”
他搂着怀里的小女孩，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长那么大，开始为了梦想而烦恼了。
“可是我真正想要的可能不是这个……”
“爸爸，我以为我是为了霍普斯顿家的威名，我不想让你失望让家族蒙羞，而这些就算我不能使用魔法，我也可以通过成为一个学者一个炼金术师或者别的什么来达到。”
“可是这样我好像不会满足。”
“我是想得到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力量，所以不能使用魔法，我很难过。”
“但是你说得对，我还有其他的道路，就算这条路充满崎岖而且不一定会成功，我也想去试试。”
“如果还是失败的话……”
艾米丽仰头露出灿烂笑容。
“那就再换一条试试。”
听到这里莱纳的脸上有惊讶也有欣慰，他看着才十六岁的女孩，她眼里写满了坚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也郑重地点点头，低头亲吻了女儿的额头，给予祝福和希冀。
“我的骄傲，你会成功的。”
温情脉脉的时刻，只听门口一声巨响，扒拉在树后偷听的西瑞尔摔了出来，他仰头看着两人，在针扎一般都目光里咽了咽口水。
“呃……该切蛋糕了？”
这一次西瑞尔也算是找了一个好的借口，莱纳点点头，艾米丽也表示了认同，父女俩默契的跨过西瑞尔的身体往家走。
艾米丽悄悄地对西瑞尔说了一声“对不起”。
走着走着莱纳突然低头看向挽着自己手臂的小女儿。
“你刚刚是不是骂了脏话？我的甜心还会这个，真棒，有空骂给爸爸听一听，对象就是伊万吧。”
“……”
艾米丽沉默，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而他们身后的西瑞尔也默默地做了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
好在客人们都是熟人，大家并没有再提刚才的不愉快，就连伊万也难得没有开口嘲讽。
艾米丽站在半人高的蛋糕面前，她举着剑郑重地劈砍下去。
这一剑是她和巫师的告别，也是她新的路程的开端，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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