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矮榻上,衾被拥在一边,差点要垂到地上。
她迷迷瞪瞪地把被子卷进怀里,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的情形,就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清冽的,雪松混合了佛手柑的淡香,和美人王爷身上的一模一样。
阮秋色把微微有些发烫的脸埋进了被子里,知道自己昨晚睡在了他的榻上。
她记得自己昨晚是趴在桌上睡的,那么是谁将她挪到了榻上?难道是……
阮秋色甩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美人王爷那样凉薄的大猪蹄子,才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出了书房的门,就看见王府的侍从正立在门口。阮秋色瞧着他面熟,便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那侍从恭谨地低下头:“阮画师,王爷与时统领去大理寺了。王爷吩咐过,阮画师若是醒来,便请您去大理寺找他。”
阮秋色点了点头,又小声去问那侍从:“昨日是王爷让你们把我挪到榻上睡的吗?”
侍从愣了一愣,摇头道:“昨日是小人值夜,言侍卫走了之后,书房里便只剩您与王爷,王爷辰时出了书房便去了大理寺,中间没吩咐我们进去过。”
他答得隐晦,阮秋色听明白了,两颊便泛起了些可疑的晕红。
她抬脚欲走,突然觉出哪里不对来:“你们王爷后来没去睡觉吗?”
侍从犹豫着答道:“王爷一向是宿在书房的。”
但床被她占了,所以没睡成。
阮秋色更加意外了:“书房里那方窄榻就是你们王爷的床?我以为只是临时休憩用的……”
她在二酉书肆的床都要比那榻宽上几许,更不要说以宁王这煊赫的身份,总该要睡木质名贵,雕花精美的大床吧?
侍从又犹豫了许久,才迟疑地答道:“王爷……从来不在床上睡。”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太多王爷的私事,有些不妥,便马上闭了嘴,只催促阮秋色快些前往大理寺。
***
阮秋色走在路上,还在琢磨昨日的案子。
昨夜卫珩听了仵作的汇报和秦家小姑娘的证词,又仔细研究了她的画稿,最终说了句:“这样看来,这汤里的砒|霜只可能是出自秦桂枝之手。”
阮秋色困得要命,闻听此言,还是打起精神问他:“为什么啊?”
卫珩看了她一眼,竟然破天荒地耐心同她解释了一番。
那毒是下在汤锅里。汤锅之前用来煮过粥,秦家小姑娘喝了,没事。
厨房里所有的食材,仵作一一验过,无毒。
用来做汤的丸子还炸出来一盘,就摆在桌上,亦是无毒。
秦桂枝曾在贺兰家做工,讲究得很,上桌之前每一个餐具都要一一洗过,提前在餐具上下毒也是没有可能。
所有的信息加在一起,便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那砒|霜只能是秦桂枝做汤的时候自己下的。
阮秋色听明白了,点头道:“正是秦桂枝让云芍做了杏仁酥,莫非她就是在杏仁粉里下毒之人?眼下她死于砒|霜,难道是看到王爷接管了这个案子,所以畏罪自尽了?”
卫珩还没回答,阮秋色就推翻了自己的设想:“她就算要自尽,也不至于拉着自己的丈夫儿子一起死呀。而且她还特意给闹肚子的女儿熬了小米粥,不像是想要寻死之人会做的事。”
“秦桂枝不会给裴昱他们下毒,她没有动机。”卫珩沉声道,“凶手只是借她之口传递了信息,又将她灭了口而已。”
他深吸了口气,目光似乎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这位神通广大的凶手,是如何让秦桂枝心甘情愿地,毒杀了自己一家三口。”
***
阮秋色进了大理寺里卫珩办公的梅花厅,就见他还在对着昨日自己的画稿细看。
她想起方才他榻上衾被的香气,昨日的气消了几分,又觉得有些别扭,一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犹疑着,却见时青带了个人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雪白貂裘,内里是绀青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他对着卫珩躬身一揖道:“见过王爷。”
阮秋色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他,一时有些惊讶:“贺兰公子?”
贺兰公子又转身看向阮秋色,嘴角弯起一个熟稔的弧度:“阮姑娘,又见面了。”
他想了想,又笑着说了句:“我与阮姑娘倒是有缘。”
“贺兰公子,”卫珩淡淡开口,语气里满是公事公办的疏离,“今日找你来,主要是想问问你府上从前的厨娘,秦桂枝。”
贺兰公子直直地对上卫珩探究的眼神,面上笑意不减:“王爷不请我坐下吗?”
阮秋色观察着这二人之间流动的气场,微微有些惊讶。
卫珩面对生人,一向是气势森然,能压人一头。她昨日见这贺兰公子,只觉得是个不正经的纨绔,却不想他面对卫珩这样游刃有余,丝毫没落下风。
卫珩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贺兰公子便施施然落了座,这才不紧不慢地答道:“府上佣人上百,王爷只给我一个名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的。”
“那厨娘十多年前在你府上做事,后来不知何故被赶出府,之后便一直在莳花阁里帮厨。”
贺兰公子眉头轻蹙着回忆了片刻,突然朗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幼年时有位厨娘,给我做了碗杏仁酪,我吃了之后上吐下泻了三天,听说她因此被赶了出去。”
他顿了顿,轻叹口气:“其实也怪不得她,在那之前没人知道我不能吃杏仁。”
“什么?”阮秋色吃了一惊,“你不是最爱吃杏仁酥,而是不能吃吗?”
卫珩却没有一点惊讶的神色,只凉凉地说了一句:“若是贺兰公子真爱吃杏仁酥,只怕他现在没命在这里跟你说话。”
贺兰公子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一挑,面上却仍挂着礼貌的微笑。
“那秦桂枝为何要对云芍撒谎?”阮秋色有些不解,“难道是为了报复当年被赶出府,所以想再让你上吐下泻一回?”
贺兰公子失笑道:“我又不是当年的小孩子,知道是杏仁,又怎么会吃呢?”
“所以说,”卫珩目光如炬,盯住了贺兰公子的眼睛,“那凶手为何要煞费苦心,只为护你周全呢?”
阮秋色听了这话,顿时明白过来。那下毒之人借秦桂枝之口误导云芍,让她做了杏仁酥送去,便是为了不让贺兰公子吃到,方能避免他中毒。昨日卫珩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去追查是何人向云芍传出了贺兰公子爱吃杏仁酥的消息,却不料刚查出秦桂枝,她便死了。
贺兰公子对着卫珩,笑得滴水不漏:“凶手是何人?秦桂枝吗?”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当年打发她出府,给了一大笔银钱,她心里应是没什么怨言的。更何况,她与中毒的那五位公子毫无瓜葛,有什么下毒的动机呢。”
这话卫珩昨晚也说过,阮秋色刚想点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赶紧向卫珩急急地辩白:“那五人中毒的事不是我跟他说的,我昨日没有泄露案情……”
卫珩浅淡地“嗯”了一声,才道:“贺兰家的眼线遍布京城,如何能瞒得过。”
贺兰公子低笑一声,一脸谦虚:“王爷过奖。”
卫珩也不再与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秦桂枝已经死了,一家三口,死于砒|霜中毒。那凶手是个女子,也许是莳花阁的人。与赴宴的五位有仇,与贺兰公子你,多半有些感情。请公子仔细想想,记忆里可有这样的人?”
他声音严肃了许多:“那中毒的五人命在旦夕,你可要仔细回答。”
阮秋色在一旁,犹犹豫豫地插话:“王爷,为什么说凶手一定是女子啊?”
卫珩的目光仍落在贺兰公子脸上,却也回答了她的问题:“此案应为仇杀。用毒的凶手,多半是与受害者力量悬殊;再着,凶手与秦桂枝相交匪浅,若是男人,实在太可疑了。”
贺兰公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却很有些为难的样子:“王爷,我与那五人不算熟悉,若不是镇北侯世子盛情邀请,根本不会去赴宴。我怎么知道他们与谁有仇?至于莳花阁里心悦我的女子……”
他转头看了阮秋色一眼,声音里又带了几分玩味:“多了去了,阮姑娘是最清楚的。”
***
云芍在大理寺那间朴素的偏房里关了大半天,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看见阮秋色远远地走了过来。
她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才发现阮秋色身后还跟着一人。
“云芍姑娘。”那人面上带着微笑,抬手一揖,“闻听你落难,我便来看看你。”
云芍低下头,轻轻一笑道:“贺兰公子有心了。”
阮秋色没好气地在旁边“哼”了一声,把云芍拉到一旁,悄声提醒她:“云芍,这人也是个大猪蹄子。我昨天替你去看他,他亲口说自己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你可别以为他跟你两情相悦,都是骗人的。”
云芍微微一怔:“我几时说过我们两情相悦了?”
看着阮秋色突然愣住的样子,她伸手捣了捣阮秋色的腰窝,佯嗔道:“他不过就是我的客人,只不过出手最大方,我才做点心回赠给他。而且他人也风雅有趣,我自然不希望他出事。你昨日是不是对人家胡说什么了?”
阮秋色想起她给这贺兰公子摆过的脸色,顿时心下一窘。
云芍落落大方地过去与贺兰公子寒暄了几句,便扯了阮秋色过来说:“我这朋友昨日也不知对公子说了什么,若是有得罪公子的地方,请您多包涵。”
贺兰公子笑得和煦:“阮姑娘很有趣。”
阮秋色不知道自己有趣在哪里,窘迫得更加厉害,只好对他讪讪地笑了笑。
与云芍告辞之后,她便给贺兰公子引路,带着他往外走。
“昨日见姑娘,不像是这般拘谨的样子。”
阮秋色心里惭愧,便回头冲他笑笑:“昨日是我冒失了。”
贺兰公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有对不住阮姑娘的地方。”
阮秋色不知他这是何意,讶然地顿住脚,等他说下去。
“昨日我说,我从没喜欢过任何姑娘,是对你说了谎。”
贺兰公子的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仔细想想,我是喜欢过一个姑娘的。”
阮秋色一头雾水,正想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就见他上前一步,突然抬手,轻抚上她的颊边的发丝。
脸上的肌肤敏锐得很,他手指温润的触感擦过她面颊,阮秋色忍不住战栗了一瞬,有些愣住了。
等她觉得不妥,想要后退一步时,他已经松开了手,温声道:“有只小虫。”
阮秋色压下心里异样的感觉,正想同他道谢,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阮秋色。”
她扭头去看,卫珩站在她身后几丈远的地方,目光凛冽。
“公务在身,你乱跑什么。”
他声音里是浓浓的不悦,竟然让阮秋色心里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来。
“阮姑娘就送到这里吧,”贺兰公子体贴地笑笑,“我们来日方长。”
阮秋色顾不上体会他话里的意味深长,匆匆忙忙地冲他点点头,就回身往卫珩那里走。
“昨日没来得及好好地介绍,”贺兰公子清朗的声音落在她身后,不疾不徐。
阮秋色回头看去,他眉目舒展,眼神温和,像在看着一位相识已久的故人。
“我叫贺兰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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