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从云彩后面露出了脑袋,沉睡了一晚的通京渐渐复苏。
南楼街上的各家商户从晨梦中醒来,大大小小的铺子依次开张。门板与地砖相碰,传出大大小小的“砰砰”声,像是礼炮似的,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景随风今早奉蜀皇的命令进宫复命,出宫后一路来到了南楼街角的东宁楼。
东宁楼,作为通京最有名的茶楼酒店,出名不在于菜肴昂贵精致,而在于菜品繁多;从清晨早餐,到下午茶点,再到凌晨宵夜;从辰时到丑初,一年到头几乎全无休业时间,永远都开着张,永远都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景随风到的时候,一楼大厅里已经坐满了前来吃饭的客人,门外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焦急地等着空桌。
伙计一眼便认出了他,上前恭敬道:“客人,二楼已经有人等了,快请……”
他随着小二轻车熟路地进了二楼的包厢,一推门,只见戚风行正在品茗。
青花瓷的茶盏在他宽大的手里显得小巧玲珑,腾腾白气在空中蔓延,浸润了满屋茶香。
“来试试,从江南来的新茶。”
景随风从善如流,坐在他对面下首处,滚烫的茶水顺着瓷杯入了喉,茶香馥郁。
“如何?”
他蹙了蹙眉:“随风不懂茶,只觉茶香倒是挺浓……只是有些太浓了。”
闻言,戚风行笑笑,又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掺了一口。
“好茶也好,坏茶也罢,都是人定。若是喜欢就多喝些,不喜欢,倒掉便是。”
景随风抬头看他,只见他似笑非笑,话里似乎有什么深意。
若戚如泱在这里,恐怕会大吃一惊。
原因无他,戚风行招待景随风的茶水正是那日她在坤宁宫里尝到的,江南每年进贡的贡品毛尖,只有帝后可以享用。
“那天你们三个聚过了?”戚风行放了茶杯问道。
“是,许久不见了。”
“常修案子查得如何?”
景随风身子往前微倾:“查到了礼部的童禄头上,听他的口气,童禄只怕是供出了些什么……随风担心,若是查到沈岩那里……”
过去五年间,戚风行一直与礼部和户部的高官有所交易,怎料有人做事不干净,引了蜀皇生疑,特派常修调查。
常修已经一路查到了礼部的童禄,而与童禄接触的,正是一直与他们有来往的沈岩。
若是沈岩被常修抓到,他们恐怕……
景随风一边说着,眼里露出担心神色,戚风行却是挑了挑眉,嘴角笑意更甚。
“沈岩?”
“他不是被流放了吗?流放路上,变数可不少。”
景随风一愣,恍然大悟:“难怪义父要出手帮隆昌宫那位。”
“不过顺手,一箭双雕。”戚风行笑了笑,单手把玩着那只青瓷茶杯,还带着些茶温余热。
他又道:“这边的事情你先不用管了,和常修走得太近,套消息难免被看出破绽……燕国那边接触的如何?”
景随风皱眉:“本来快要谈妥,可是临时出了些变数。”
“哦?变数?”
“燕无朗这条线,出了些问题……”他顿了顿,看向戚风行一脸深沉,解释道,“义父可知,当年燕皇后宁氏本有位嫡子,可出生后没多久就失踪了……”
“嗯,当初事情闹得挺大,大陆皆知。”
景随风又道:“近来,宁家似乎是找到了些线索,想重新寻回那个孩子……燕国立嫡立长,若是找回去,只怕燕无朗就没用了。”
“这样啊,”戚风行一顿,放下了茶杯。
他看向窗外,古潭似的双瞳映出窗外人潮繁华,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半响,景随风听他道:“他既已经知晓此事,定会从中阻拦,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景随风点头称是,望向窗外,只见天光已然大亮,连忙起身告辞回了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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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是流水一般地淌过,春分一过,北魏使团便陆续进京。使团的特遣使名唤何炳,是北魏新皇的左膀右臂,戚如泱看着真是面生。可是何炳手下的两人,却是她的旧相识。
一人名叫乐英勋,是北魏一员猛将,以刀法高强,手段残忍著称。
当年若河一役,她刀前马上,一道飞剑划过了乐英勋的侧颈。她原以为乐英勋早已投胎转世,没想到竟然逃过一劫,如今竟还大摇大摆地随着使臣团来了通京。
而侍奉在乐英勋身旁的女子,她更加熟悉。
公叔娆。
她是魏国已逝的威武大将军公叔慎的胞妹。
威武大将军公叔慎,曾经是魏国首屈一指的猛将。当年公叔慎带兵在西北与戚如泱胶着三年,两人几次交手都没从对方手里讨得什么好处。
魏国先皇朝廷腐败,公叔家权力纷争错综复杂,远在前线的公叔慎也被牵连,若河一役战败后,竟是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对外,魏国的说法是发了恶疾,可是事实怎样,戚如泱另有一番猜测。
公叔慎对公叔娆这个胞妹甚是宠爱,不放心将她放在远京,带兵打仗时也将她留在身边。公叔娆武功还算不错,在公叔慎身侧做了一员小将,戚如泱曾与她有过几次交锋。
甚至于……两人还被迫在荒郊野外同住一窟过。
曾经,公叔娆给她的感觉与戚明娇很像。都是被人放在手心宠大的姑娘,明艳中带了些无伤大雅的骄纵,像是夏日骄阳灼人目光。
可是如今再见,公叔娆却与往日模样大相径庭。
戚如泱记忆中那张圆润的脸消瘦了下去,原本不施粉黛的人画上了浓妆,坐在乐英勋身边为她倒酒,微微躬身,眼里竟然还带上了些许媚态。
“公主殿下,可是看我这爱妾眼熟?”
乐英勋察觉到戚如泱打探目光,咧嘴一笑,声音嘶哑。
当初那一刀,应当是伤了他的嗓子。
戚如泱看见公叔娆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僵,偏过头去没搭理他。
乐英勋却还不依不饶,一把捏住了公叔娆的脸,笑得放肆:“威武大将军的独妹,当年可是与镇国公主交过手的。”
说着,他偏头看向公叔娆,猛烈地酒气熏得扑面而来:“娆奴,你可还记得公主殿下?”
浓妆艳抹下的一张脸苍白如纸,公叔娆脸上撑起一丝媚笑:“奴多平庸,殿下贵人多忘事,也不奇怪。”
“也是,”乐英勋邪笑一声,一把推开了公叔娆。
戚如泱自始至终也没看向那边,侧过头去与戚和雅聊天,似乎并未将两人放在眼里。
乐英勋自讨没趣,独自斟起酒来,而戚如泱却在这一圈圈的觥筹交错中,忽然想起了黄沙里那张肆意的笑脸来。
公叔慎。
名字与性格却是南辕北辙。
那年两军交战,四方城外,戚如泱带了一队人马与公叔娆交上了锋,两人打到一半,却忽觉地动山摇,放眼一望,只见群山怒吼,碎石漫天,原是突发了一场罕见的地震,她与公叔娆一同被困在了群山碎石中。
那年公叔娆年仅十五,与戚明娇年纪相仿。
戚如泱看着少女被她的刀锋逼至绝境,明明眼里快要包不住泪却仍旧倔强的目光,不知为何,放下了手中的刀。
左右她们被困在这巨石之下,没准儿过了今夜,两人都会死。
她们在地下埋了三日,从第一夜的剑拔弩张到最后,甚至能借着巨石缝隙间渗进来的月光聊些有的没的。而戚如泱从公叔娆口中听到最多的,便是她的长兄,公叔慎。
她讲她的兄长是如何厉害,从小将一步步成为大将军,一代弄点的将她养大成人;她讲她的兄长有多讨厌,平日里总是不许她做这个,不许她做那个;她说这会儿公叔慎应该已经急疯了,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她。
月光落在少女眼里,其间的坚定看得戚如泱一愣,她是那样笃定地相信着一个人,信到能将自己的性命倾覆他身。
“你呢?你身边可有这样的人?”
公叔娆这般问她。
当时戚如泱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人名,戚霖烨,常修,景随风……可是最后,真正能让她十分笃信的,却只有那一个人。
那个远在通京的少年。
“有。只是他……没跟来。”
后来,公叔慎果然如公叔娆说的那样,掘地三尺挖出了她们两人。
三尺青峰指于她的喉间,男人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殷磅如故:“你没动阿娆,今日我亦不会动你,两清了。”
再次见面,又是敌家对手。戚如泱驾马于城门之下,遥遥地看向远处敌军的领帅,那时的公叔慎眼中却已经染上从未有过的沉郁。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公叔慎。
四方城失守,公叔慎被北魏先皇急令召回。
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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