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反杀

    雅公子打趣:“以前水火不容多好, 至少不会有这种局面,两大执事被人一窝端了。” 静山观是祈福之地,在这里动手都是大不敬, 更别提踹门踢窗了。

    “呸!你个乌鸦嘴!”长公主急了, 一想到法师还在, 立刻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幸好静妙法师睡得沉。

    只有苏衡溜到窗边,对着窗棱左看右看,又回到铺在地上的大包里,挑挑捡捡拿了一根极细的、形状怪异的金属细条, 又回到窗边。

    “这是什么?”雅公子一脸好奇。

    “撬门撬窗开锁三合一神器, ”苏衡把金属细条插进窗棱左右试探,捣鼓一阵,就把窗户撬开一条细缝,又拨动小摁键, 探出的部分弹出一个极薄的金属小圆片, 小圆片又分成好份向不同方位弹出,“小胖出品必属精品。”

    “赵先机?”雅公子当然知道小胖是谁。

    “没错,一个好消息, 三个坏消息, 你们想先听哪个?”苏衡通过小圆片看到了窗外的情形,叹了一口气。

    “坏的!”

    “好的!”

    雅公子和长公主同时开口。

    “好消息是, 我们可以开门出去。坏消息是,外面有火油的味道, 圆门外有杀手, 小奴正在厨房灶上炖蛋羹, 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雅公子一脸了然:“天黑杀人夜, 风高放火天,如果不交出苏家秘药,静山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干净净。”

    “所以呢?”苏衡苦笑。

    长公主二话不说,解下长风衣,撕成布条抛上房梁,与弦月配合,很快做成一个软梯,“我们可以从屋顶出去。”

    苏衡特别无语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右肩膀,仍然心存侥幸:“静山观没有秘道么?”他就不相信,谨慎小心的法师不留后手。

    长公主摇头:“静山观是祈福清修之地,没有华饰,只有清静。”

    苏衡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法师已然看淡生死,了无挂碍。”很想吐槽,这样没有求生欲的病人该怎么治?

    真是难题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法师怎么办?”长公主对着入睡的静妙法师比划,不论是背还是抱,爬软梯都不方便,要不然再撕一件衣服,把法师捆在自己身上。

    “苏秘医放心,奴可以抱您上去的,”弦月一边说着一边借力跃到房梁上,顶开了用来透气透光的小窗,“上来吧。”

    “女中豪杰!谢谢了。”苏衡向弦月比了个大拇指,然后转向雅公子,“既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就随意了。”说着一伸手,把静妙法师带进了空间。

    长公主和弦月瞪大了眼睛,看着苏衡与静妙法师一起消失,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

    “太招摇了,好歹搬个屏风挡一下。”雅公子话虽这么说,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现丑了,不然苏家小宅都烧成灰了,我们怎么可能还活着?”苏衡一脸坦然,剩下来的解释就交给雅公子了。

    长公主和弦月由惊愕转成惊慌,苏衡到底是什么人?不对,他是不是人?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脱离她俩的预期,雅公子解了碍事的长袍,系到苏衡肩上,又收拾好大背包自己背着,转身对长公主开口:“苏衡是我好不容易寻到的宝,不要打他的主意。”

    长公主和弦月的惊慌立刻变成嫌弃,异口同声地怼:“不要脸!”

    苏衡被这神转折给惊到了,又猝不及防地被雅公子抱起来,推到软梯上去,得,这下彻底没脸了。

    这败家玩意儿必须好好教训一顿才行!

    不对,生死关头,能不能在对方发现以前,悄无声息地逃离这里才是大事!

    苏衡努力配合着,被长公主和弦月拽着、雅公子托着,到了观顶,赫然发现,静山观的位置很特别,像斜插进山峦的一把匕首。

    弦月几个纵身消失,片刻以后又回来,向长公主点了一下头:“他们被困住了。”

    苏衡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每天都像坐着过山车生活。

    然而,他还没想明白,就被雅公子摁低了头,沿着屋脊去了背山阴的一边。

    弦月借着竹林的隐蔽,远远地向驾车的马发出指路,一行人从静山观后面的林间小路迂回,在山脚下与马车汇合,上了车一路急驰。

    马车上,苏衡有气无力地靠着。

    “怕么?要不是弦月发现,如果没有小胖做的神器,没有你的系统空间……”雅公子驾着马车,分析着环环相扣的处置,他们像踩钢丝起舞的人,必须步步小心。

    没有退路,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就会粉身碎骨。

    “怕有用么?”苏衡这时才发现自己很有野草属性,风来就倒,风过就起,只休息了片刻,反正没被烧死,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幸好有你。”雅公子微笑。

    马车急驰了大半个时辰,才顺利到达国都城外的长亭。

    等候多时的黑骑们接到两辆马车,确定长公主和雅公子都安然无恙,才长舒一口气。

    长公主下令:“传令下去,让运宝司暗蜇赶过去,留活口!”

    “是!”黑骑探子应下。

    “死活都要!”雅公子显出比长公主更强硬的本色,“无论生死,挂奸细牌放菜市口示众!”

    黑骑探子左右一看,又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刚要点头,冷不丁看到雅公子的眼色,咽下同意,吐出更凌厉的说辞:“本宫才是运宝司执事,传令下去,只要活的!”

    “另外,找人扮成静妙法师和小奴,静山观一切如常。”

    “是!”黑骑们应声而去。

    苏衡默默叹气,这俩人从早到晚分饰各种角色,没外人是盟友,有外人是劲敌,从肢体语言到眼神,无缝切换,毫无破绽,演技令人咋舌。

    “你这是什么眼神?”雅公子微微皱眉。

    “辛苦了,”苏衡说完上了马车,“等陈牛小胖他俩回来,或者等我胳膊好了,给你们做好吃的。哦,不对,长公主金枝玉叶,怕是瞧不上。”

    长公主和雅公子互看一眼,脸色未变,眼中却有了暖意。

    弦月惊讶地发现长公主心情不错,却又不明白眼前微妙的情况,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

    小奴端着蛋羹,打开厨房门,发现左右推不动,只得放下蛋羹专心开门,反正他们只顾法师的身体,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于是折腾了不少时间才把门打开,经过圆门时,向杀手们示意跟上。

    一行人悄无声息围住卧房,小奴打开外扣的门栓,轻轻叩门,照例行礼后通报:“长公主,蛋羹来了……”

    房门一动不动,也无人应。

    “长公主,蛋羹来了……”小奴又轻唤一声。

    屋子里静悄悄,连人的走动都没有。

    小奴呼吸一滞,伸手向后示意。

    紧跟在后的杀手们瞬间闯入,卧房内空无一人,连法师平日用的茶盏器皿和常看的书都不见了。

    “咣当!”小奴手中的蛋羹砸落在地,脸上的稚气瞬间,转而突变成了阴戾与杀意,“搜!我就不信,他们能飞天遁地!”

    杀手们四散而出,迅速搜遍静山观的每个角落。

    “报!西面无人!”

    “报,观外没有马车!”

    “报,南面北面都无人!”

    “报,山路无人!”

    小奴撕掉脸上的东西,瘦小的身体发出咯咯几声,身形挺拔,嗓音低沉:“放消息出去,童谣也好,流言也好,就说静山观失火是神明的怒气,瘟疫虫灾延绵不绝,大邺气数到头了……”

    “是!”杀手们再次四散而出。

    小奴高举着火把,在静妙法师的卧房外转了两圈,似乎每转一圈,体力都减少一些,忽然发出夜枭般凄厉的笑声:“就让你对大邺的忠诚,变成最恶毒的诅咒!”

    “相依为命又如何,你我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话音未落,小奴掷出手中火把。

    火把在黑夜中翻转,火焰缭乱,碰到火油与干柴的瞬间,一个黑影从竹林中蹿出,单手接住火把的同时反掷向小奴,又消失不见。

    小奴惊愕至极,迅速避让,没想到火把骤然爆裂,火焰四溅,完全覆盖他的去路,紧要关头,他猛地后仰弯腰顺势倒地滑出一段:“来人!”

    “砰!砰!砰!”几声响。

    黑衣杀手像破麻袋一样被人抛出竹林,落在地上,算是对小奴召唤的回应。

    小奴立刻摆开防守式,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侧耳倾听,可惜夜风太大,吹得竹林树叶沙沙作响。

    竹林中的黑影像黑雾一样游荡在浓重的夜色和山风里,突然一柄长剑直指小奴咽喉,攻势凌利,电光火石。

    小奴惊愕之时,随手抛出一把暗器,个个致命。

    黑影的长剑挽成剑花,弹开暗器后突然脱手,长剑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旋转。

    黑影突然出手,以更快更凌厉的招式,猛踢小奴双膝,趁他跪下的瞬间,伸手强卸下巴、撕掉衣领,重击后颈一气呵成。

    小奴重重摔倒在地,两眼暴睁地几乎脱眶:“你们……

    同样隐藏在竹林的黑影现身,将小奴和杀手带走,另外三人迅速收拾火油和干柴。

    黑影甩掉厚重的黑衣面罩,露出静妙法师的脸和法衣,走进卧房后把门带上;另一名黑影脱掉黑衣,显出小奴模样,关上大门,熄了灶火,提着灯笼守在卧房外。

    夜风沁凉,静山观仍然矗立在山间。

    *

    作者有话要说:

    正好说一下,某南的文一经发布,有错别字或者有太明显的bug才会修改,没有完结以后修文的习惯,小可爱们所见即所得,也不用囤文,放心看就是了。

    第162章 回来了

    “静山观失火是神明的怒气, 瘟疫虫灾延绵不绝,大邺气数到了头……”黑骑右将燕起收到探子的消息,琢磨了三遍, 扭头去找雅公子。

    运宝司就是这样, 轻伤不下火线, 重伤酌情处置, 黑骑们是这样,雅公子和长公主更是如此,只要命还在,就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发热如此, 受伤也是如此。

    毕竟他们今晚只是差点被烧,又没真的被烧。

    就算真的烧伤了,只要能说话能思考,也必须尽善尽美地处理好。

    于是, 回到运宝司刚下马车的长公主和雅公子, 就被燕起十万火急地拦住,雅公子听完消息,闭上眼睛又睁开, 若无其事地回答:“长公主, 有劳了。”说完,带着苏衡准备离开。

    长公主惊惧之余, 又被雅公子给噎到了:“你给本宫站住!瘟疫虫灾延绵不绝,这是小事么?”

    “静山观安好, 这谣言的由头就起不来, 人已经抓到了, ”雅公子不以为然, “自然先由刑亭严刑拷打,确认消息是否属实,哪种瘟疫,哪种虫灾,都拷问清楚。”

    “不然,瘟疫虫灾那么多,就算国都城六部联合运宝司不眠不休也忙不过来。”

    “静山观安好,我这个财神没被烧死,国都城从上到下的人心就不会散,剩下的,自然是对症下药,伺机而动。”

    长公主和弦月立刻赶往刑亭,今晚别想合眼了。

    雅公子说完,带走了燕起和苏衡,边走边闲聊:“燕起,嘱咐食堂准备宵夜,三人份,哦,不,六人份,送到我书房。”

    燕起的慌乱被雅公子三言两语给驱散了,赶紧应下:“是,公子。”

    雅公子带着苏衡回到自己的大书房兼卧房,关上门窗,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到了书房的墙上:“瘟疫虫灾延绵不绝……”,随意躺在了罗汉榻上,似乎就此交差。

    苏衡给自己打气,想要成为站在雅公子身后的男人,必须习惯这一切,包括刚死里逃生,就要处理谣言和疑似奸细的人……

    “你在想什么?”雅公子注意到苏衡的低气压,以及眼中的困惑。

    “这十年你一直是这样过的?”苏衡只觉得沉重。

    “以前还要防备下毒、还要防备中毒时秘医们动手脚,”雅公子自然明白苏衡的心思,实话实说才是正道,“你在身旁就轻松多了。”

    苏衡叹了一口气,单手将雅公子揽进怀里:“行了,趁刑亭打探分明以前,好好歇下。”

    “去你那儿。”雅公子太喜欢苏衡和空间了。

    “成!”苏衡应下,视线却停留在墙面“瘟疫虫灾延绵不绝”上,“上次燕起说,铜钱他们会提前到达国都城,怎么还没到啊?”

    “揽我在怀,还想着其他男子?”雅公子不客气地踩了苏衡一脚。

    “独木不成林,真有瘟疫来袭,我需要可靠的帮手,还要准备许多物品,”苏衡不躲不闪地硬挨了一脚,“就算是阿爹,也需要其他郎中的支持和药材。”

    “应该快了,就这两日,”雅公子跟着苏衡进了空间,边走边介绍,“洛秋娘执掌的瑞和布庄,除了绥远城分号,其他所有分号都在赶布纱布、隔离衣和口罩等必需品,国都城也不例外。”

    “放心吧,运宝司的库房里也有存货,洛秋娘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叙职和汇报,二就是送这些辅料和必需品的。”

    “保证你到时有得用。”

    “未雨绸缪啊,雅公子,”苏衡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吃惊,“你怎么能提前这么久准备?”

    雅公子把苏衡推进卫浴房:“好啦,忙活这么多日,赶紧洗洗睡,本公子亲自伺候。”

    苏衡立刻伸展左臂,特别大方:“让雅公子的伺候,来得更猛烈些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互相支撑,山雨欲来,似乎也没多可怕了。

    ……

    黑夜中的运宝司与一片乱葬岗和野草地相融,夜风吹过,一阵阵地沙沙响,夹杂着不明小兽的嘶鸣,令人望而却步。

    偏偏就有三个人提着灯笼,胆战心惊地穿过野草地,进入乱葬岗,一步三颤地走着,最前面的赵先机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头,吸了吸鼻子:“大牛哥,我害怕!”

    陈牛瞪着牛眼睛,粗声粗气地问:“小胖,你是不是看错图了?整个大邺包括国都城就没有深夜报道的衙门事儿!”

    铜钱高高举起灯笼,很坚定:“黑骑右将给的铃铛,铃铛里的图,肯定不会错。”

    “对!”赵先机也这么想,“黑骑还带我们抄了不少近路,他们是什么样身份的人,有必要和我们这样客气么?”

    然后,赵先机按照图纸上的说明,在三盏灯笼的照亮下,终于找到了一块类似墓碑、实则是个机关的东西:“找到了!”

    陈牛和铜钱看着赵先机,三个人的心里都有些发毛,只是都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赵先机从包袱里取出一座迷你版鬼道木桥、一只极小的机关鸟和一个做成首饰盒的机关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的一个方形石上,放好以后,用力敲三下。

    最后一下响起的同时,方形石以极快的速度下沉,又一块完全相同的方形石回复到原位,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铜钱被一阵又一阵夜风吹得汗毛倒竖,作为有太多逃亡经历的他来说,周遭的一切都让他非常不舒服:“我们面对面站着,向三个不同的方位,万一有什么出来,还能挡一阵。”

    陈牛和赵先机立刻照做,三个人,三盏灯笼,从某个角度远远望去,仿佛是个三头六臂的奇人。

    不知等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两刻钟?

    三个人同时感觉到脚下一震,紧接着他们也以飞快的速度下陷,又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没多久就四肢无力、整个人昏昏沉沉,失去所有的防御能力。

    等他们三人醒来时,听到多而密集的脚步声,以及思念许久又熟悉的苏衡的嗓音:“郑鹰,你们用的药是不是太狠了?怎么还没醒?”

    “苏军医,不用担心,快了,”郑鹰既疲惫,又有些心慰,“实在不醒,拿义父的金针来,随便戳一下就醒了。”

    铜钱几乎下意识挺起身板,生怕自己挨针,高喊:“我醒了!不用戳!”

    苏衡一时间哭笑不得,但是看到他们三人,还是兴奋喜悦多于担心:“醒了自然就不用戳,至于他俩嘛。”

    铜钱睁眼看到挂着右胳膊的苏衡,瞬间跳起来,整个人又展现出不受控制的蛮力:“衡哥,你的胳膊怎么了?谁伤了你?!”

    铜钱的嗓音很清亮,激动起来就略偏女性,直接把陈牛和赵先机给叫醒了。

    “衡哥,你在哪儿?你怎么受伤了?”赵先机一脸懵地坐起来,看到吊着胳膊的苏衡,径直奔过去,想伸手又怕拍疼了衡哥,“怎么伤成这样呢?”

    苏衡还没来得及解释。

    “鹰哥,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没有保护衡哥吗?”赵小胖一急就脸红脖子粗。

    陈牛还嫌不够乱似的:“军医,你说,谁干的?陈牛这就找人算帐去!”

    “够啦!”苏衡陡然提高嗓门,“我没事,这伤看着唬人而已,好好休养就行。铜钱,受伤之事说来话长,有空再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赵先机横了郑鹰一眼,然后才又看向苏衡:“衡哥,你尽管问!”

    “你做的东西精巧又实用,运宝司的机关长很喜欢,想让你跟着他打造更多好物。”苏衡知道赵先机天资聪颖又天赋异秉,但也没想到运宝司的机关长会如此看重他。

    “啊?”赵先机不太高兴,“可是我想跟着衡哥!你自己说的,我和铜钱是你的左膀右臂,可靠得很。”

    “铜钱,陈牛,你们呢?”苏衡太需要帮手了。

    “当然是跟着衡哥!”

    “当然跟着苏军医!”

    铜钱和陈牛没有半点犹豫,答得飞快。

    站在珠帘后面的雅公子,轻轻拍了拍手,身旁一名胡须花白的老者轻轻摇头:“后生可畏啊!既然他们不愿意,强扭的反瓜不甜,何必讨人嫌呢?”

    “雅公子,左将大人,苏秘医,卑职告退,”机关长按仪行礼,走到门边,又看了一眼赵先机,不死心地邀请,“老夫在六层地字房七房,你们随时可以来找。”

    “多谢机关长厚爱。”赵先机赶紧行礼,又把老人家送到门外。

    “小胖啊小胖,这么久没见,你变笨了。跟着我这么个临时秘医有什么好?万一哪天我出事,还要把你连累进去……”苏衡有一点感动,更多的是心慰和佩服。

    “衡哥,我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小胖反驳得飞快。

    “衡哥,我,我也是!”铜钱生怕苏衡再受伤,只要他在,就没人能轻易伤害苏衡。

    陈牛咧嘴一笑:“雅公子,左将大人,苏军医,我就是不放心他俩,一路送过来的。现在人已经送到了,我也该走了,媳妇孩子还盼着我回去呢。”

    “过几日,等刘钊大人回国都城,我还要跟着领赏金呢。”

    第163章 一睡不醒

    “这么快就要走?”

    苏衡一怔, 陈牛很有大厨精神,刀工火工很不错,不怕苦不怕累, 只怕吃。目前看来, 能完美执行静妙法师食疗方案的, 只有陈牛。

    陈牛还是嘿嘿笑:“军医, 戍边回城的军士们登记有时限,再加上我刚升的百夫长,可能还要调到别处,所以……”

    “军医, 谁不希望和你在一块呢?不止是我, 刘钊大人,坠鹰峰的弟兄们都想啊,可是……”陈牛一想到坠鹰峰营地的日子,就非常不舍得。

    苏衡把雅公子拽到一旁咬耳朵:“运宝司不安全, 鹰卫黑骑里都可能混进探子, 坠鹰峰营地回来的军士们吃苦耐劳,还经过医学相关的培训。如果真的爆发疫病虫灾,他们比国都城的军士们更有经验。”

    雅公子思量片刻, 随手拿了纸笔沙沙写了一张纸条, 递给陈牛,嘱咐:“郑鹰, 把纸条交给兵部,坠鹰峰营地所有军士, 以刘钊为首, 全都借调到运宝司。”

    “将他们安置在离运宝司最近的流铁巷休整待命, 日常便装出行;另外, 告诉刘钊,军士们必须严守国都城律,违令者斩。”

    “是!”郑鹰收好纸条,领命而去。

    “大牛哥,给我们做些吃的?”苏衡知道运宝司的吃食很不错,可就是不太对胃口。

    “厨房在哪儿?想吃什么尽管说!”陈牛激动得拍胸膛,从坠鹰峰营地回来,直接被运宝司借调,对于苦哈哈的、又非常茫然的戍边军士们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的升迁!

    太意外了!太惊喜了!

    这都是托了雅公子和苏军医的福!

    苏衡从包袱里取出一份要求极高的食疗方案,递给铜钱和赵先机,嘱咐道:“你们给大牛打个下手,准备好这一顿,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教你们。”

    铜钱和赵先机立刻乐开了花:“是!”然后兴冲冲地和陈牛一起,被带到厨房去了。

    苏衡微笑着看他们走远,可是慢慢的,笑意凝结。

    “怎么?”雅公子敏锐地察觉到苏衡的异样。

    “我盼着他们来,这样我能轻松许多;他们来了,也卷进了我们的危险里,”苏衡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你当初对我若即若离,时不时撩拨一下,又忽然翻脸,也是因为这个吧?”

    雅公子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缓缓点头。

    “你不把我拽进来,我才会生气,”苏衡脱口而出,须臾间,担忧一扫而空,“我明白了。”

    雅公子眉眼俱笑,直接把苏衡看呆了。

    雅公子神色又冷峻起来:“以运宝司刑亭的能力,就算是经过严苛训练的奸细都挨不过一个时辰,现在已经一个半时辰,长公主那边仍然没有消息,多半是问不出来了。”

    “问不出来的话,奸细会如何?”苏衡已经知道静妙法师身边的小奴,是奸细易换成的。

    “要么死了,要么废了,”雅公子的眼睛微微眯起,“不论问出什么,以长公主的脾气,他们都会被示众。”大邺的示众也是重刑,等于让百姓行私刑,过程漫长而屈辱。

    苏衡一言不发,刑讯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知识领域,术业有专攻,这方面他没有发言权。

    正在这时,像要应证雅公子的推测,书案上的笔筒突然发出清脆的响声,筒底有一个小纸团,雅公子打开一看:“奸细毒发身亡,没有半点消息。”

    雅公子将纸条递给苏衡,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气,这该如何向静妙法师解释?

    忽然,苏衡想到一桩很重要的事情:“我们之前去卫浴房的时候,静妙法师醒了么?”

    雅公子的脸色明显一僵,这……

    苏衡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俩在卫浴房也只是认真洗漱,没做什么,思来想去才开口:“以防万一,静妙法师一好转,我们就把她交给长公主照看,女子照顾起来更方便。”

    “可以。”

    两人瞬间进入空间,出人意料的是,静妙法师躺在摆了屏风的客厅里,仍然没醒。

    苏衡看着法师鼻翼两侧的小纤维,随着她的呼吸来回摆动,觉得她的身体在好转,空间的促进愈合力量果然惊人,当然,抗生素也功不可没。

    “她怎么还没醒?”雅公子算了算,静妙法师已经睡了三个时辰。

    苏衡想到了这款抗生素的副作用之一,嗜睡,虽然出现得概率很低,但是药效很强悍,对某些特异体质的病人来说,效果堪比安眠药。

    之后,苏衡在叫醒法师和让她好好休息之间来回拉扯,最后还是选择了好好休息。

    一来,陈牛刚到运宝司,对厨房物品和火候有适应的过程,短时间内做不出法师喜欢的菜色。

    二来,法师咳嗽的时间不短,夜晚咳嗽尤其厉害,自然也缺觉得厉害,在空间好好休息,对身体和精神恢复很有利。

    “走吧,过一个时辰再来,”苏衡把雅公子拉走,“到那时,陈牛的吃食大概也做好了。”

    ……

    苏衡和雅公子刚走出空间,就看到了陈牛、铜钱和赵先机三人合作的沸腾鱼片和清茶,屋子里充满了鱼肉的香气,特别能勾起深夜值守的肠胃的兴趣。

    “军医,雅公子,你们尝尝?”陈牛系着厨房的围裙,既高兴,又有些手足无措,“以前都有军医在旁边指导,今儿个都是我自己做的,怕没有以前的好吃。”

    苏衡大咧咧地坐到书案旁,招手:“大家坐,一起吃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不行!”铜钱连连摆手,并向苏衡使眼色。

    雅公子没有附和,而是矜贵地走到桌案前,端正坐下,没有架子只限于他俩同处时,对其他人来说,他仍然是尊贵至极的雅公子。

    苏衡注意到铜钱的焦急,猛地意识到,这里不是坠鹰峰营地,而是眼线密集的运宝司,这样做是大不敬,立刻起身,替雅公子布菜布碗碟筷子,一切都准备好,然后恭敬邀请:“公子,请。”

    说完,他和铜钱赵先机一起,恭敬地站到桌案旁。

    雅公子表面极为镇定,内心却山呼海啸,他不希望看到苏衡这样恭敬的眼神,连带的,鲜美的鱼片都吃得没了滋味儿。

    偏偏正在这时,房门推开了,长公主和弦月先后走进来,两人盯着慢条斯理进食的雅公子。

    长公主满脸不可思议:“你……怎么吃鱼?”

    雅公子继续吃自己的。

    “问你话呢?你以前从来不吃鱼的!”长公主旁观审讯,看了一肚子火不说,入宫禀报的时候,还被人在马车上做了手脚,差点出事。

    苏衡知道钟昕是怎么回事。

    铜钱和赵先机两人互看一眼,雅公子在坠鹰峰营地,恨不得顿顿吃鱼,回到国都城才发现这事情和他们想得有些出入,转念一想,肯定是苏军医和大牛哥做的鱼特别好吃。

    “还有,怎么能如何薄待茶叶?”长公主的视线落在清茶上,什么都没加。

    “我喜欢。”雅公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吃,总算回了三个字。

    铜钱和赵先机两人觉得这鋃黺情形不太对,这初来乍到的,不能赖在这里讨人嫌,于是小声说:“雅公子,您若吃得顺口,厨房还有。草民告退。”

    雅公子挥了挥手。

    铜钱和赵先机立刻退下,还乖巧地带上房门,飞也似的溜回厨房。

    苏衡眼观鼻鼻观心,细心周到地给雅公子挟菜、递帕子、盛调料……认真专注得像个贴身侍者。

    长公主的视线在苏衡和雅公子身上来来回回,迟疑片刻,坐到了雅公子面前,接过弦月递来的筷子碗碟,略带嫌弃地瞥了两眼雪白的鱼片,极为勉强地挟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弦月本来是要试毒的,但是看雅公子一直在吃,也就放心地挟给长公主。

    雅公子微微抬头:“万一我预先服了解药呢?”

    长公主立刻如梗在喉,反而因为鱼片多了逗留在味蕾上的时间,品出了鲜嫩清甜的口感,与平日吃惯了的红汤赤酱完全不同,格外清爽而不腻,美食治愈的力量开始初现:

    “把本宫毒死了,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平日本宫挡着的那些明枪暗箭都向着你去,只会更忙更累更烦心,本宫不信你这样算盘成精的,会算不清楚。”

    雅公子抬眼看向长公主,又低头专心吃鱼,这种时候浪费口舌不值得。

    长公主吃完一块,又吃了一块,嘱咐道:“弦月,去把留在食堂的那一份鱼也端来。”

    “是。”弦月应声而出。

    方才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忽然只剩下三个人,显得格外安静。

    长公主憋着一肚火,吃起鱼来格外凶残,当然,因为她是长公主,在旁人看来再凶残也是优雅的。

    苏衡看到茶盏空了,又重新烹了一壶茶,递到雅公子的手边,细心地将他过于宽大的衣袖拢好,再退到一旁。

    而雅公子也仿佛预知苏衡所有的动作,配合得极为自然。

    长公主没有错过苏衡和雅公子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轻声开口:“别装了,你俩再绷着脸也没用。”

    “哪里有破绽?”雅公子知道长公主的提点。

    “眼神,”长公主停顿一下,“主子和奴才,奴才再忠心,也没有直勾勾盯着主子的做法,那是大不敬。”

    苏衡简直不敢相信,他哪有一直盯着钟昕?

    “你也是,哪个主子看奴才的眼神那么温柔的?”长公主伸出纤纤玉指戳了一下雅公子,“每年国都城那么多诗会、游园和围猎,你用这样的眼神看少女,早就成家立业,说不定都有孩子了。”

    雅公子微微怔了一下,没有解释。

    “以后,你俩尽量分开行动,虽然你们做得非常好,但是有心之人仍然看得出来。”长公主说完,又挟了一块鱼肉塞到嘴里。

    “不行,”雅公子不同意,“运宝司并不安全,留在我身边最合适。

    长公主恨不得翻个大白眼给他们:“你进宫,他也跟着?”

    “是。”雅公子回答得非常爽快,反正苏衡有空间,带去哪儿都方便。

    长公主抢了雅公子不少鱼片,又在弦月端来以后大吃特吃,实在吃不下才放了碗筷:“苏衡,你说得没错,确实是好吃的。”

    “多谢长公主夸奖。”苏衡立刻行礼。

    弦月收拾了长公主的碗筷,自己才开始吃。

    长公主在屋子里转悠了两圈,没有找到静妙法师,又看向苏衡:“你把法师藏到哪里去了?她现在好些了吗?本宫要见法师。”

    苏衡看到了雅公子使的眼色,再次行礼:“长公主请。”说完,把她让进空间。

    静妙法师的身影在屏风的另一侧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地方?”长公主环顾四周,心里很纳闷,整个国都城都没有这样清静的亭院,随后一秒进入正题,“静妙法师的身体何时能康复?”

    “长公主,请!”苏衡指向屏风后面,秉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法师的身体略有好转,但是药三分毒,她的身体之前损耗得太厉害,药性上来以后似乎特别能睡。”

    毕竟是抗生素和止血药同用,比起其他的不良反应,嗜睡这样的副作用,算是非常轻的了。

    问题也在这里,需要法师定时起床吃东西,但是这样高质量的睡眠也能让她的身体恢复得更快,矛盾与纠结就是这里。

    “长公主,能否请您去叫醒法师,陈牛准备的第一份食疗菜谱应该快来了,服药时间也到了。少量多餐,并且增加食材种类和质量,才能让法师的身体恢复。”苏衡说得恭敬。

    长公主转到屏风后面,看着格外瘦弱的法师,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摇晃:“法师,醒醒,法师……该起床吃药了,该进膳了。”

    静妙法师呼吸稳定,却没有醒来的意思。

    长公主提高音量,又唤了一遍:“法师,本宫是宜景,您已睡了不少时间,该起身了。”

    “……”静妙法师连呼吸频率都没改变。

    “法师,该醒了!”长公主情深意切地担心着静妙法师,“法师,多亏了苏衡,我们保住了静山观,也没有葬身火海……法师……”

    静妙法师仍然一动不动。

    长公主急了,冲到苏衡面前:“怎么回事?你给法师用了什么药?怎么会叫不醒呢?”

    苏衡没想到,静妙法师是这样特殊的特异体质,更没想到,她能嗜睡到这种地步,于是小小后退两步:“长公主,请允许草民用金针。”

    针扎痛穴,怎么也能把法师叫起来了吧?

    “针刺唤醒?”长公主怎么也想不到,金针还能叫人起床,可是除此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只能试一试。”苏衡的针灸是在虎啸崖营地跟着苏行远恶补的,就连金针都是苏行远送的,金针唤醒是可以的,但他之前没用过。

    “只能试一次!”长公主很担心,却束手无措。

    苏衡刚从诊箱里取出金针,忽然发现,静妙法师的身体有些颤抖,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人有些忍不住地轻微咳嗽,同时,一只手捂住了胸口。

    “法师这是怎么了?”长公主虽然不通医理,但是形形色色的病人见过不少,包括濒死的,所以法师变成这样,她尤其不能接受。

    “糟了,准备弯盘!”苏衡一边说着,一边冲到里间取了弯盘,贴到法师的右脸颊处。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突然响起,法师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弯盘里不断有鲜血和粘液。

    “法师!”长公主立刻拿自己当人肉垫子,将坐不住的法师圈住,“法师,您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地方很美很漂亮,您快醒醒,再不醒过来,苏衡连药都无法给了。”

    法师的精神有些恍忽了,眼睛睁开又闭上,刚才那一波咳嗽和咯血,将她囤攒起来的力气都花完了,现在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连转动颈项的力气都不多。

    可即使如此,也挡不住下一波更剧烈的咳嗽和咯血。

    苏衡跑来跑去,防止法师因为咯血而窒息,忙前忙后,根本没有停下的时间。

    好不容易忙活到法师再次清爽干净地休息,苏衡却犯了难。

    长公主和弦月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握着法师的手,不断唤她:“法师,你还好吗?”

    “法师,有没有哪里疼?”长公主第一见到咯血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咯血这样惊悚的事情,“法师,您说话呀,宜景一直陪着您”。

    又等了一段时间,静妙法师没有再咳嗽,苏衡示意她们将她放平。

    苏衡小声地问:“这样的睡眠对法师身体的修复很好,但是法师还需要服用其他药物,这些药物会造成她像刚才那样,很容易一睡不醒。”

    “雅公子,长公主殿下,您二位有什么建议?”

    雅公子仍是慢条斯理地开口:“术业有专攻,苏衡,你是郎中,又当过坠鹰地营地的军医,还曾经去另外两个营地出诊……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长公主为了静妙法师,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需要本宫一直这样护着法师么?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法师摇醒,让她喝水吃药么?”

    苏衡点头:“我只有单手,极不方便。长公主殿下,如果您能照着这个时刻表按时喂水喂药,静妙法师的身体可能还有救。”

    “可以!”长公主打定主意扎在这里,静妙法师一日不好,她就一日不出门。

    正在这时,铜钱端着一碗白粥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桌案上,又凑到苏衡身旁:“去油的鸡蓉粥做好了,大牛哥所有的步骤和顺序都是按照食单来做的,这是第四碗,刚好。”

    苏衡闻了一下白粥,鸡蓉很难打,但是陈牛却靠着非凡的臂力,把鸡肉打得很细腻,出锅后又撇去了浮油,这碗粥也不知道长公主能不能喂下去,静妙法师能不能好好吃下去?

    “好香,”弦月用银针试了一下毒,悄悄对长公主说,“粥很软糯,有鸡肉的鲜美,却不油腻。”

    长公主自己先尝了一口,等了片刻,把粥晾温了一些,与弦月一起,将静妙法师唤醒,配合默契地喂起粥来。

    静妙法师闻到气味就忍不住反胃,可惜语气微弱:“这里面有肉?是鸡肉?”

    苏衡没有惧意,如实回答:“是的,您长期素食,身体亏损得太厉害,只能从膳食上慢慢调理,今日要做的就是把这碗鸡蓉粥吃掉,不吐不泻,草民才能给您继续服药。”

    “不想吃。”静妙法师的声音虽然微弱,拒绝喝粥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静妙法师,还记得您答应了我们什么?”雅公子在最关键的时刻找准了法师的弱点,“大邺危难时刻,您却因为心中执念,对大邺的危急不管不顾。”

    “大胆!”长公主一声怒喝,“雅公子,你怎么能这样说静妙法师?她为了大邺鞠躬尽瘁,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苏衡小声地插了一句话:“长公主,雅公子,法师还是趁热把粥喝了,等凉了以后,可能会有腥味儿,到时更加无法下咽。法师,这就是药!”

    “麻烦您把这碗粥,当药吃下去!”

    静妙法师望着近在眼前的粥,轻轻皱起眉头,眼中蓄满了化不开的愁,好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我喝。”

    长公主立刻喂了一小勺给法师。

    3

    法师眉头皱得更紧,强忍着反胃的冲动,把粥咽下。

    两刻钟以后,法师总算把粥喝完了,没有吐,腹中有些不舒服,但总算没有泻。

    又等了两刻钟,苏衡才把调整了剂量的抗生素和止血药分两次给长公主,喂法师服下。

    药物的起效比大家想象中要快,没多久,法师再次睡下,这次睡的时间更长了。

    苏衡犯了愁,法师老是这样一睡不起,可如何是好?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者,是不是要换药?改成肌肉注射?

    雅公子看着苏衡纠结的样子,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相信你。

    苏衡忽然有了不错的主意,应该可行!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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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4章 未雨绸缪

    长公主守着静妙法师, 轻轻掖好薄被,既担心吵醒她,又担心她一睡不醒, 凝望着下垂的嘴角和眼角, 回忆着当年的倾国之貌, 一时觉得这世上最残忍的就是时间。

    弦月小声提醒:“长公主, 那奸细说的话……可怎么办?”

    长公主充耳不闻,只想守着静妙法师,但理智仍在,还有许多事情要确定、要安排人去解决……更重要的是, 明明卸了奸细的下巴、撕了衣领, 怎么还会中毒呢?

    弦月提醒了一次,也不敢再提第二次,只是静静地守着长公主,

    雅公子反复琢磨着那句:“静山观失火是神明的怒气, 瘟疫虫灾延绵不绝, 大邺气数到了头……”下意识看向埋头写画的苏衡,轻轻踢了他一脚。

    “乖,别捣乱。”苏衡正写得起劲, 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完工,才舒了一口气, 抬头就看到诧异的长公主和弦月,慢好几拍反应过来, 啊这……

    只要我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别人!

    雅公子随手把苏衡写画的纸页拿过去, 一张又一张地看, 又看了苏衡一眼:“幸好你提醒我。”

    长公主看雅公子的眼神很“恨铁不成钢”,堂堂大邺财神、运宝司执事把一个郎中捧在手心里,像什么样子?!

    “长公主,把奸细的尸体按疫死者处置,所有接触他的人都暂时隔开,刑亭用沸水冲洗干净,再用生石灰水冲洗,具体怎么处置交给燕起。”雅公子递给长公主两张纸页。

    长公主和弦月不太明白:“他们二人是毒发身亡,不是疫病。”

    “以防万一罢了,”雅公子补充两个字,“尽快!”

    长公主接过纸页,用最快的速度看完,然后交给弦月:“去吧。”

    苏衡以极快的速度拎出五瓶消毒液给弦月,并把她送出空间,刚转身,就对上了雅公子探究的眼神:“怎么了?”

    “虫灾这个,有什么好法子?”雅公子只觉得一筹莫展,他认识的能工巧匠遍大邺、殷离和燕宛,但就是没有一个对虫灾有研究的。

    “交给刘钊,坠鹰峰营地因为除虫得当,从未有过因为虫咬而死的军士。让他们想法子到国都城的大街小巷,不分昼夜诱捕各种虫类,再加以甄别,希望能防得住。”苏衡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

    长公主很沉默,眼前似乎只有这个法子。

    “如果他们像之前利用霍乱,引其他虫类进国都城,我们该如何处置?”雅公子经过坠鹰峰营地突袭事件以后,觉得殷离和燕宛的疯子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苏衡回忆了小时候看过的所有关于虫类的纪录片,总结出来:“第一,绝大部分虫子并不危害人类,大邺国都城与燕宛和殷离的气候环境差别很大,勉强送虫子过来,基本会死光。”

    “第二,就目前知道的危害虫类,害人或者祸害庄稼,如果是祸害庄稼的话,以你们的情报系统,一定能知道燕宛和殷离发生了什么虫灾。有消息么?”

    雅公子与长公主互看一眼,摇了摇头。

    “蝗虫灾在春季少雨时发生,最迟在春末夏初,大邺今年春季少雨么?”

    雅公子摇头:“今年大邺风调雨顺,春季雨水很足,没有蝗灾。”

    “那就只剩祸害人的,目前所知的,白蚁祸害房屋,火蚁咬人,大邺应该没火蚁,剩下来就是蜱虫恙虫这些,国都城建筑密集,并没有许多杂草丛生的地方,基本也可以排除。”苏衡一边说着,一边在纸页上打叉。

    雅公子皱起眉头:“如果是连你都不知道的虫类,又该如何?”

    苏衡叹了一口气:“几乎所有的虫类都有趋光性,国都城有宵禁制度,夜晚够黑……可以让小胖做灭虫夜灯,挂在国都城的大街小巷。”

    “就算少数没有趋光性的虫子,我们也可以用带有甜味的、或者腐味的来引诱它们,只要早做准备,可以把伤害减到最低。”

    “另外,让惠民药局和太医院,尽早制作虫咬伤的药物,有备无患。”

    长公主看苏衡的眼神复杂起来,一个郎中知道这么多?

    雅公子想到一点:“如果真有虫灾,那些虫子一定会飞,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到达国都城的每个角落。虫子会叮咬人,还会引发严重反应,这样才能引起百姓的恐慌。”

    “对!”苏衡又想到一些,“可以通知百姓们,去地里田间扎紧裤腿和手腕部,头戴帷帽;在房前屋后装纱窗纱门。”

    忽然,长公主脑海里蹿过一个念头:“容本宫提醒一下,最容易引发恐慌的,是达官显贵和太医郎中们被叮咬发病,百姓中有一部分,再辅以流言,就足以搅乱整个国都城。”

    “大邺只有你俩是天降奇才么?只有运宝司在做事么?怎么这么多事情都是你俩在操心呢?”苏衡随手把纸页一抛,纸页在空中悠悠飘荡,将三人的脸庞身影割裂开来,最后落了一地,空余静默。

    长公主执掌运宝司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她面前扔东西,“放肆!”

    雅公子却在这时笑了。

    “你还笑?”长公主觉得苏衡可能是个妖,有迷人心性的能力,把雅公子迷成这样。

    “没错,只靠咱俩和运宝司的能力,不足以支撑整个大邺,太子殿下也不能闲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雅公子笑得一脸邪恶。

    “长公主,劳烦您去太子府邸走一趟,把苏衡入国都城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字不漏地转告太子殿下,请他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有力出力。”雅公子把纸页收好,全都推到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一怔:“与太子殿下有约的是你,为何是本宫去找他?”

    雅公子皮笑肉不笑:“现在不能指望你父皇,还不能指望你的皇兄么?不论是坠鹰峰营地的军士们,还是运宝司的黑骑和工匠,皆无法进入高墙之内,所有针对虫灾的防范都只能指望鹰卫。”

    “太子殿下如果连鹰卫都无法令行禁止,我们这样殚精竭虑又有什么意义?”

    长公主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驳。

    雅公子继续:“运宝司事务繁忙,我们能维持运行良好,再照料好静妙法师,让苏衡能好好养伤,已是极限。不把消息和方法给太子殿下,必定顾此失彼,最后全盘皆输。”

    “还有,静妙法师不能一直留在此处,等病情稳定,长公主还要另寻安全之所,好好照顾。毕竟,运宝司里也不安全。”

    长公主知道雅公子说的都在理,但是,她去找太子殿下,静妙法师怎么办?

    “太子殿下是聪明人,与聪明人交谈不需要话多,你速去速回。静妙法师,暂时交给我们来照顾。”雅公子自然知道长公主的顾虑。

    “行,”长公主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静妙法师,“本宫速去速回,有劳了。”

    苏衡送长公主离开后,又回到空间,看着雅公子有些哭笑不得:“你就这样把烫手山芋扔给太子殿下?”

    “你说的对,大邺又不止我和长公主,又不止运宝司……人多好做事。”雅公子很了解太子殿下,这个山芋再烫手,他也能接得很好。

    “你的胳膊要不要找苏行远复查?”

    苏衡刚习惯性地想说没问题,哪知道稍微抬了一下右肩,就疼得皱了整张脸,心里知道疼成这样不正常,但是现下,既没有X光,也没有可以配合做手术的麻醉师、护士和手术助手。

    只能这样天天挂着,希望空间自带的修复力,能保证他不成为一个残废。

    ……

    与此同时,静山观所在的山脚下,密林里惊起一群飞鸟。

    密林里刚潜入的两个人发生了争执:“静山观为何到现在都没烧起来?”

    “这谁知道?你又不让我上去一探究竟!”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上去就是暴露身份添乱!”

    “你还好意思说天衣无缝?偷袭坠鹰峰营地,活捉雅公子,失败了;离间长公主与雅公子,令他们水火不容,你倒是做到了,可是又有何用?”

    “更别提,上次偷袭失败,殷离和燕宛付出了多少代价?”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你!整日在领头人面前唏嘘自己多么天纵奇才,多么神勇,结果呢?”

    一个翻旧帐翻得咬牙切齿,一个听得恼羞成怒:

    “闭嘴,你连脑子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来数落我?!”

    “你才闭嘴!你有脑子有体力,你上去确认情形啊!别只知道在这里耍横耍赖,殿下还等着我们回复好消息呢!”

    “现在,静山观没烧成,法师、长公主和雅公子安然无恙,我如何回去交待?”

    “你能把死人说活,回去交差而已,犯得着这么仇吗?你赶紧让我上去!”

    “不行!要上一起上!”

    短暂的沉默以后,两个身影融入夜色之中,摸黑向上樊爬,直至停在静山观的面前,观门紧闭,连个灯笼都没有。

    第165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五日后, 国都城已然入夏,虽然还算不上炎炎夏日,但气温已经升高了许多。

    瑞和布庄推出了新款薄纱, 轻薄透气, 可以百姓们换上夏装的同时, 还非常意外地从里长保长手中领到了糊窗用的薄纱。

    家家户户领到薄纱, 就忙着换窗纸,挂竹帘和床幔,因为天气一热,蚊虫就会多起来。

    国都城东市十二坊之一的青云坊, 集中了全城半数以上的茶肆和药铺, 不知道怎么回事,茶肆的掌柜们像约好了一样,推出清凉解暑的茶饮“梅凉”,据介绍是用乌梅和青梅混合了草药熬煮而成, 价钱便宜, 老少咸宜,很快风靡全城。

    各大药铺也先后推出了“虫咬伤药”,便宜又大罐, 消肿止痒的效果极好, 很快热销起来。

    青云坊李记茶肆,在坊间最偏僻的西南角, 是众多茶肆里最不起眼的一家。

    开门打烊时间很随意,茶叶价钱贵而量少, 平日门可罗雀, 偶尔才有客人, 掌柜的和小二都冷着一张脸, 就算有客人也只是进去待一会儿就走,偏偏开了许多年还没倒闭。

    这日,两辆马车先后在李记茶肆门前停下,客人进入茶肆后,掌柜的竟然把门关上,连生意都不做了。

    茶肆的雅间里,纱帘竹帘层层叠叠,全方位遮蔽了窥探的视角,烛架上烛光摇曳,凭空增添了一分诡异。

    两位戴着帷帽的客人,隔着摆了茶具的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两侧各摆一个大沙盘,客人们不说话,拿着毛笔在沙盘上写写画画,写满以后,推动沙盘的横档,来回两下,沙盘就回复平整。

    起初,双方都在沙盘上交流,很快都开始不耐烦,推横档的声音有些大,渐渐发展成一方扔毛笔,另一方砸沙盘,最后以茶具翻倒而终结。

    酱色茶汤溢满了整个矮几,又延着边缘蜿蜒而下,滴在地榻上,晕出一点又一点水迹。

    水迹似乎有无形的力量,让两位客人停住半晌,命掌柜的将这里恢复原样,他们也恢复了刚到时的姿势,各执一笔,但是互看一眼后,又把笔搁到一旁,解开帷帽的系带。

    守在一旁的掌柜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二楼的楼梯口也封了。

    雅间里极安静,两位客人摘下帷帽,无声对峙,仿佛比拼各自的毅力和忍耐力,最后脸上有胡子的中年男子最先放弃,向对面的年轻人提问:“静山观日常无守卫,为何大火未起?为何里面的人安然无恙?”

    年轻男子沉默良久方才回答:“潜藏在国都城的探子悉数出动,杀掉静妙法师身旁的小奴取而代之,之后的每一步都如实进行……不曾想,到了本该大火的时刻,静山观却毫无异常。”

    中年男子没有半点放松,继续说:“运宝司执事仍然生龙活虎,运作有条不紊。我们派出去的人手下落不明,这又算怎么回事?”

    “被抓被审?还是被杀?”

    年轻男子伸手抹去额角的汗水,“大人,探子已经派出去了,没有半点消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他们为殷离丢了性命,我们理当给他们收尸送回故土。我们在国都城有多少眼线和探子,怎会没有半点消息?”

    年轻男子沉默不语,又随即抬头:“唯一无法深入打探的地方,只有明夏宫和运宝司,运宝司最近几日频繁更换守值人员,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以办事的人。”

    “又是运宝司,又是雅公子,”中年男子表面平静,额角暴起的青筋却彰显出内心的愤怒和焦躁,“他像个不会死的怪物,身边也尽是奇奇怪怪的手下。”

    “燃箭用上了,连疫病都用上了,他还是不死。事出反常必有妖。”

    年轻男子想到了什么,努力平复自己纷乱的思绪:“老师,按大邺律法,抓到奸细会当街示众三日,今儿已是第五日,只怕抓到运宝司以后凶多吉少。”

    “运宝司的刑亭,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真被抓进去,不论说与不说,熬不过两个时辰。第五日了,仍然没有消息,我们该怎么办?”

    “老师,我们的大事还要继续么?”

    中年男子的眼睛大有些突起,脸宽而短,远看近看都像某种蛙类,听到这个问题,毫不客气地给了学生一记重拳:“为成大事,我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精力?无论如何都该继续!”

    “可是现下,静山观没事,谣言的由头就起不来……”年轻男子的脸略长,“虫灾瘟疫又该如何兑现?这几日国都城的瑞和布庄在出售薄纱,给百姓们糊窗用,总觉得是大邺方知道了什么,开始防范。”

    “不止百姓,明夏宫内外也是如此,大邺有了防备,我们想成大事就更难,”中年男子的眉头越拧越紧,“只凭长公主和雅公子的能力,成就不了这样的局面。”

    “大邺现在的太子,虽然地位低了些,但能力确实卓越,会不会是他?”年轻男子接话,“学生一直认为大事无衣无缝,却到现在都未有任何收益。”

    奇袭坠鹰峰营地未成功,使用“疫人计划”未能凑效,“偷袭计划”甚至未能到两方交战……以他们精心布局和军士单人作战素质强,大邺怎么也该倒点大霉。

    可是大邺连皮毛都没伤到,殷离却损失惨重。

    一想到这些,年轻男子就抬不起头:“学生实在惭愧,实在无颜面对陛下。”

    中年男子思来想去,忽然眼睛一亮:“雅公子身边肯定有奇人异士,不是长公主,也不是太子,精通医理,行医经验很足,却又不惹人注意。”

    “不,雅公子行事不按常理,对奇人异士格外青睐。大邺能工巧匠甚多,出色的郎中太医也非常多,但那是十年以前的事,现在的太医院和惠民药局陈腐不堪,医术平平。”

    “换句话来说,雅公子现在没有能用的郎中和太医,老师,您的推测不成立。”

    中年男子轻轻摇头:“雅公子有容人的心胸,也有识人的惠眼,眼下太医院和惠民药局确实庸才众多,但是,他去年点了苏行远之子苏衡去坠鹰峰营地当军医……”

    “坠鹰峰营地的军医,不仅治疗自家营地的病患,还出诊了虎啸崖和鹿鸣涧,这些事情虽然微不足道,但是综合起来就极为有趣。”

    “老师的意思,难道说是苏衡?雅公子现在重用的郎中是苏衡?”年轻男子既困惑又震惊。

    “坠鹰峰营地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这是其一,驻守的百夫长刘钊是出类拔萃的将才,将穷得叮当响的营地守得如铁桶一般。十年里,抵挡了殷离燕宛无数次进攻和奇袭!”

    “国师情急之下,派出殷离的凿石好手,凿开上峰的岩层,滚下无数巨石,第一次,毁了坠鹰峰营地的囤田;第二次,毁了营地的药舍,砸死了军医,还意外赚了刘钊一条腿…… ”

    年轻男子震惊得张大了嘴。

    “那时,李风将消息传回来,没了军医,刘钊高热不退,伤腿肿胀得厉害,命不久矣。可是现在,刘钊已经回到国都城了,除了走路拄拐杖以外,整个人的精神极好。”

    “没有堪比鬼神之技的医术,刘钊早就死了,而这个人就是苏衡。”

    “大邺的医术已经高到如此地步了么?”年轻男子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刘钊那样重的伤放在殷离和燕宛是必死无疑的。

    “还有,燃箭奇袭坠鹰峰营地后,有几名烧伤军士,他们也跟着刘钊回国都城了。苏衡连烧伤都可以医治……”中年男子既羡慕又愤怒,大邺有长公主,有雅公子,已经是上苍厚爱,为何还能有苏衡这样的郎中?

    “烧伤?!!!”年轻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年男子笑得有些残忍:“大邺内部不和,殷离也是如此,燕宛也一样。殷离与燕宛都想得到雅公子,自己得不到,也不希望别国能得到。殷离陛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得不到就毁掉。”

    “雅公子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全凭一身傲气硬撑,我以为他活不到除夕。没想到,他却躲到了坠鹰峰营地,回到国都城以后的他,比以往更加丰神俊逸。”

    年轻男子握着毛笔的手在发抖:“老师,您说的都是真的么?”

    “是!”中年男子点头,“还有,殷离一直想得到的铜钱母子,也是雅公子安排照应的,铜钱也在坠鹰峰营地。今日这些消息,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为师想,国都城这几日瑞和布庄、茶肆和药铺的变化,都与苏衡脱不了干系。苏行远的医术确实高超,但是苏衡一人抵十个苏行远。”

    “老夫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苏行远那样的性子,苏衡肯定也差不多,为何他们会死心踏地跟着雅公子?”

    年轻男子把毛笔压在矮几上,似乎想压出一个坑来,“老师,您相信国运吗?”

    第166章 好消息

    “你觉得大邺国运正旺?”中年男子脸色转冷, 更像蛙类成精。

    年轻男子愁眉不展:“老师掌握的是苏衡在坠鹰峰营地的情报,学生手中是他现在的消息,他今年刚满十九, 医术精湛, 远胜苏行远。苏行远当年名动国都城时三十六岁。”

    “苏家是医学世家没错, 虎父无犬子, 也说得通。但是,知道苏行远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是个随时可能夭折的病秧子,十年前离开国都城, 没人认为他能活着。这是说不通之一。”

    “你们绞尽脑汁终于设计了黑骑小六, 一路鲜血淋漓地送回运宝司,靠着血迹追踪,终于找到了运宝司的详细方位。然而,始终没人能进得去。”

    “按运宝司惯例, 殉职的黑骑会葬入城东青坡地的忠灵祠, 但是,忠灵祠最近没有新墓。”

    “而小六出事的那日,刚好是苏衡回国都城的那天, 那天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淑安公主府被禁, 明夏宫皇后被禁足,也是那晚, 雅公子将苏衡带回运宝司。”

    中年男子的眼瞳震动:“你觉得黑骑小六没死?那样的重伤,没有人能救活!”

    年轻男子浮出一丝苦笑, “老师, 你们还偷袭郑鹰、火烧苏宅, 学生不知道苏家是如何逃脱的, 但是如果他们没逃脱,那晚被烧死的,将是整个巷子甚至整个街坊的数百口人!”

    “你们还对静妙法师下了毒手,说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可探子来报,静山观的法师和小奴安然无恙。”

    “静妙法师是大邺长公主,以她的身份和功勋,国都城会立刻大办丧葬。可是到现在,惠民药局和太医院,连个郎中都没到静山观。”

    年轻男子在心里叹气,不寻找失败的原因,盲目地实施下一项计划,没有周密的计划和布置,不挑选最合适的人选,失败也在意料之中。

    所以,这次的虫灾瘟疫,他同样不看好。

    中年男子的脸色微妙起来。

    “老师,为了破坏坠鹰峰营地,殷离折损了多少凿石匠人?结果呢?”年轻男子的眼神渐渐茫然,“一个又一个计划,折损了那么多殷离勇士,值得吗?”

    “十年来,我们到底收获了什么? ”

    这哪里是所谓“天衣无缝”的大事件?

    根本是个破了的渔网!

    “你觉得我们一定会失败?”中年男子从学生的脸上看到了努力掩饰的失望,“所以,方才与为师吵成那样?”

    年轻男子摇头:“老师,学生只是想说一件事,雅公子就算离开运宝司,离开大邺,也不会为殷离所用,更不会为燕宛所用,他像大草原上的孤狼,桀骜不驯,谁也养不熟。”

    “你这是何意?”

    “老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毁大邺,先毁运宝司,毁运宝司,就要先毁雅公子和长公主;于于苏衡,也是一样。”年轻男子的眼神带着杀意。

    中年男子极为沉默,微微抬头,挑眼打量得意门生,眼前这位也是一头狼,不知不觉地也长大了,感慨:“为师自会处理妥当,放心,虫灾和疫病,他们防不胜防。”

    年轻男子注视着越发陌生的老师,躬身退走,行礼后告辞。

    “你何时能回到国都城运宝司?”中年男子忽然开口。

    年轻男子已经越过屋门,还是退回来,恭敬行礼:“老师,作为运宝司第九库房的主事,回国都城运宝司是早晚的事。”

    “倒是老师,日常在明夏宫走动时,要多加小心。”

    中年男子望着学生远去的身影,差点捏碎手中的茶盏。

    两人离开茶肆的时间,足足隔开了三刻钟,被国都城的鹰卫发现了端倪。

    ……

    与此同时,国都城运宝司内,静妙法师经过众人连续多日的精心照料,尤其是苏衡的抗生素和止血药,咯血症状减轻了许多,虽然还是咳嗽,谁都能感觉她在好转。

    苏衡以前在临床,遇到无数次病人的病情反复,所以不敢把法师请出空间,生怕她有个万一,前功尽弃。

    静妙法师得的病远不止一种,算得上是个疑难杂症。

    而治疗疑难杂症最关键的问题是,身体是有机整体,一个脏器出问题,会影响其他脏器的功能;一个脏器功能好转,其他脏器却有可能因此而变坏。

    苏衡到大邺以来,从未对一个病患这样操心过,每日不间断地生命体征观察和监测,配合长公主每日的叫醒、喂食喂药等等照料,真是一刻都不敢松懈。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不知静妙法师的身体底子好,还是因为空间的修复功能足够强大;种种迹象表明,静妙法师单纯地身体好转,并没有其他相关问题。

    长公主和雅公子觉得静妙法师在好转,陈牛铜钱和赵先机对苏衡越发担心,因为他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不仅瘦了,似乎连心情都受了影响,平日惯有的笑容都没了。

    在坠鹰峰营地、去其他营地出诊时,苏军医还是想笑就笑,想吃就吃,现在是怎么了?

    铜钱赵先机设身处地想了又想,结合郑鹰那里打听来的苏衡国都城历险记,恍然大悟,经历了这么多凶险,还没了自己的老宅,换成谁都笑不出来吧?

    一时间,三个人窝在厨房唉声叹气:

    “大牛哥,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嘛?苏军医一家那么好的人,苏宅怎么就烧了呢?”

    “你们没听过,好人不长久,祸害留千年么?”陈牛嘴上说着,双手持刀泄愤似的剁着猪肝泥,苏衡说了,这是一味极其便宜却又非常重要的药,必须小心处理。

    “再说了,我们三家做了什么,要在坠鹰峰营地受这么多的苦?”

    铜钱根本不敢回忆童年时发生的事情,赵先机倒是真诚:“阿爹说,辛苦不白受,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么?所以,我们要相信苏军医以后也会很好。”

    “你们做饭还是闲扯呢?”

    燕起听了三人所有的对话,豪气地拍了拍胸膛:“放心,包在我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牛探出大头,看了又看,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又继续专心做肝泥,嘀咕道:“右将大人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赵先机一脸问号。

    ……

    空间里,苏衡又一次检查静妙法师完毕,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要检查的还有黑骑小六、清明少侍和郑鹰,这三个检查完,估计午食时间都过了。

    虽然头大,苏衡还是提着诊箱,打起精神出了空间,迎面就遇到了雅公子,颇有些诧异,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表现出两人的熟悉程度:

    “启禀雅公子,草民正要去给黑骑小六、清明少侍和郑鹰做最后的复查。”

    一个时辰以后,苏衡宣布:“黑骑小六完全康复。”

    黑骑们立刻沸腾了。

    苏衡注意到小六脸上缝合的疤痕,因为用的是苏家秘药,消退得非常明显,如果不在特定光线和角度下,都不容易发现。

    清明少侍恢复得也不错,除了行动慢一些,其他部分都非常好。

    至于郑鹰,不知是心结解开以后就通体舒畅呢,还是化悲愤为力量,鼓足了劲恢复身体,或者是苏行远和白霜落细致地照料,总之,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又是以一当百的黑骑左将。

    苏衡长舒一口气,病人们都好了,他这个悲催的普通病人,还挂着右胳膊呢。

    正在这时,燕起偷摸溜过来:“雅公子让我带你们出去逛一逛,说是苏军医一家劳苦功高。”

    “我们?”苏衡一怔。

    “还有太医苏行远和夫人白氏,以及苏军医您。”燕起的心因为小六的痊愈,激动得乱了节拍。

    “行。”苏衡收拾好药箱,就跟着燕起走到了运宝司的马厩里,不由地想起大花,也不知道暂时寄养在邻居家,过得好不好?

    “衡儿!”苏行远和白霜落还刚到,一见到苏衡立刻走过去,即使同住在三楼,三个人抬头低头都见不到,可想而知他们最近有多忙碌,能见到苏衡真是再高兴不过了。

    “快上车,别误了时辰!”燕起催促道。

    马车驶出运宝司,经过几个转弯,出现在了通往苏家老宅的大路上,马蹄得得,夏风温热,马车两侧全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

    苏衡从帷裳探出半个头,这时才真实地感觉到,夏天来了,与运宝司里的气味温度完全不同。

    马车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了苏家被完全烧毁的老宅门前。

    苏家人下了马车,看到了由运宝司出资重建的苏家小宅,看到的比之前的苏宅更坚实耐用。

    苏衡震惊过度,望着燕起:“这……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燕起嘿嘿一笑:“运宝司的能工巧匠们还不赖吧?他们严格按照您的图示所做,这是运宝司锁匠特制的门锁,你开门试试?”

    苏衡接过奇形怪状的钥匙,打开了门锁,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根本不像他以前住的地方,于是回头招呼:“阿爹阿娘,你们快来看看!”

    第167章 暖新宅

    苏行远和白霜落站在苏宅外有些不知所措, 夏日的阳光极好甚至有些刺眼,恍惚间,那场大火似乎从未发生过, 因为眼前完全相同的院墙和竹篱, 连攀在篱笆间的牵牛花都伸展着嫩芽, 在微风中摇曳。

    忽然听到苏衡大喊:“阿爹阿娘, 你们快来看看!”

    他俩这才回神,走到苏衡身后走进大门,边走边看,有时忍不住摸一下廊下的梁柱, 小院子, 客厅、卧房、厨房、马厩等等都重建如初,与之前一模一样,但是材料却好许多。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走进马厩, 苏衡的爱马大花昂着头直叫唤, 吧吧着嘴巴使劲撒娇。

    燕起很有耐心地等苏家三人看够了,才带着他们了解新建苏宅的内有乾坤,各个房间都有通向地下的暗门, 保证他们遇到危险可以躲藏, 还可以通过暗道离开苏宅,去任何地方。

    小库房里有夹层, 用了屋中屋的设计,里面藏着充足的口粮、肉干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客厅的博古架后面, 卧房的床榻下, 都有翻转门, 可以通到运宝司建在地下的运粮道, 也就是说,苏宅与运宝司相联。

    更重要的是,苏宅的地下空间修建得也相当用心,与地面格局完全相同,另外还配有灭火的水枪、水缸等等。

    燕起带苏家三人介绍完崭新的苏宅,总共花了一个时辰,打趣道:“苏军医,还满意么?”

    苏衡转了转眼睛,又看了一下燕起:“这费用谁出?”实在是被钟昕这个傲娇鬼坑习惯了,隐隐觉得有什么惊天大坑等着自己。

    燕起哈哈大笑:“苏军医,所有费用花销都由黑骑出,毕竟是我们黑骑保护不周,我们认。”

    “苏家一文钱都不用出?”苏衡半信半疑。

    “是!”燕起怎么也没想到,平日豪爽的苏军医也有这样抠门的时候,转念一想,“哦,还是要出一些的。”

    苏衡脸上显出“果然有坑”的神色:“要出什么?我口袋比脸还干净,还是个病人,家里刚走了水,半文钱都没带出来……”

    燕起一脸惊讶:“苏军医,你说过要请我们黑骑吃一顿的!你堂堂名医怎么可以赖帐?”

    “就吃一顿?”苏衡还是不太相信。

    燕起看出了苏衡的认真,哈哈大笑:“是,是,是,就吃一顿,我们这么多人呢,多吃几顿就把苏家给吃穷了!”

    “知道就……哎哟!”苏衡其他的话被苏行远一巴掌给拍了回去,“阿爹,你又打人?”

    苏行远在苏衡控诉的眼神里,又拍了一下:“苏家何时沦落到请不起饭的地步了?”

    白霜落也是瞪了苏衡一眼,转而给燕起一个微笑:“等着,我去买菜。”

    “我们去买菜,苏军医做就行了,”燕起乐呵呵地回答,又看了一眼瞪自己的苏衡,“陈牛铜钱和赵先机他们,一会儿就到,还有刘钊刘大人。”

    苏衡立刻明白:“行,你们想吃什么尽管买回来,我一定想法子做不一样的。”

    燕起在小院里吹了一声唿哨,大声说:“弟兄们,买菜去啰!”话音未落,嗖嗖几道身影闪过,院子里只剩下苏家三口。

    “衡儿,你会做饭?”白霜落惊讶极了。

    苏行远上下打量苏衡:“你真的会?”

    苏衡慢条斯理地低头行礼:“回父亲母亲大人,我看菜谱过目不忘,一般都是陈牛铜钱他们做。”

    白霜落忽然乐了:“这也成么?”

    “那是当然,坠鹰峰营地的食堂里挂满了我的菜谱,”苏衡有些得意,在最有限的食材条件下,把《营养学》知识用到实处,吃的人当时不觉得,时间久了就能感觉到。

    至少一年时间下来,坠鹰峰营地的军士们,身体好转了许多。

    苏行远一高兴就拍苏衡,没想到这一下拍了个空:“怎么?”

    “阿爹,给儿子瞧一下肩膀吧,最近老是疼。”苏衡闪得太快,扯到右肩,一时疼得皱紧眉头。

    白霜落急了,立刻把苏衡领到卧房里,和苏行远一起看伤。

    “啊!”

    “疼!”

    “疼疼疼!”

    “轻点!轻点!”

    两刻钟后,苏衡才逃离苏行远的辣手复位。

    苏行远终于抓住正大光明训儿子的宝贵机会,一脸严肃:“虽然右肩和胳膊的伤好转,但越是康复的关键时刻,越要注意,现在明显是落了病根的,再不小心,看你以后怎么办?”

    苏衡眨了眨眼睛:“就这样还算好转?”

    苏行远更加严肃:“伤处的皮肤颜色并没有差异,表示血行良好,疼是因为位置有偏移,另外,因为固定得比较牢,会有些不适。但是以你皮猴子的性子,不牢牢固定是不行的。”

    “阿爹,儿子很稳重的!”苏衡记得自己时刻端着名医风范,至于不记得的时候,嗯,那就两说了。

    白霜落听不下去了,踩了苏行远:“要不是为了救我们,衡儿的伤哪会这样严重?!”这时候,她深深觉得,衡儿是真正说到做到的孩子。

    苏衡清楚地看到苏行远训儿子的快乐没了,憋着笑劝道:“阿爹阿娘,我们去客厅坐吧,先烹茶,再拿些糕点出来,等会儿铜钱和小胖一来,肯定喊饿喊渴。”

    三人坐在客厅烹着茶,看小院子里长势喜人的花草树木,茶的香气被沸水煮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就有了岁月静好的气氛。

    “铜钱和小胖最近忙什么呢?”白霜落边烹茶边琢磨,“我们都在运宝司,怎么成天见不着人呢?”明明与衡儿同一层,也是整日见不到。

    “有个病人身体很差,他们成天忙着做各种吃食,比当初你们照顾赵家姐弟时候还要费心。”苏衡一想到静妙法师那个身体,就愁得慌,总算肠胃功能还行,支气管扩张的病情算是初步控制住了,但还有夜盲等等问题。

    苏行远摸着下颌的胡茬:“郎中就是做这个的,费心费力能治好就是大好事了。”只怕最后病人还没救回来。

    “对,能治好就谢天谢地了。”苏衡非常同意。

    “是静妙法师吧?”苏行远看向苏衡。

    苏衡一怔,姜是老的辣,这话在苏行远身上很有道理。

    苏行远和白霜落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嘱咐道:“衡儿,治好她。”

    “我尽量,”苏衡点头应下,“每天都很愁,殚精竭虑,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傻孩子,这么重的病人,别自己一个人扛呀,怎么不知道找你阿爹商量?”白霜落嗔怪道,其实是心疼苏衡清减了。

    “对啊,”苏衡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中医起效慢,但是调理身体确实是强项,“阿爹,有没有不伤肠胃的性情温和的补药?”

    “有,”苏行远点头,又反问,“汤剂?丸药?还是敷贴?”

    苏衡想了想才回答:“汤剂量多,丸药最好。”

    “把病人的身体情形详述一下。”

    苏衡立刻从背包里取出这几日囤下的食疗方和病历,反正在阿爹面前不用藏着掖着,厚厚一撂交给苏行远。

    苏行远在虎啸崖营地时,就见识过苏衡病历上的各种符号,也知道代表的意思,看起来毫无障碍,反而觉得这样记录简洁明了。

    “阿爹,怎么样?”苏衡等苏行远看完才问。

    苏行远琢磨片刻:“家里的药材和成药都烧没了,为父这几日去药铺采买一些,短则两三日,多则三五日,就能给你做出来。饭前与蜂蜜同服,效果最佳。”

    “多谢阿爹。”苏衡望着像无当山一样可靠的苏行远,笑意藏不住。

    苏行远习惯性举手就拍,生生被白霜落的眼神给止住了,轻轻拈起苏衡右肩上的绷带线头,狠狠弹掉,迭声道:“知道,心里有数呢!”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赵先机极为兴奋的清亮的嗓音:“衡哥在家吗?”

    “在呢!”苏衡大声回答,同时打算去开个门,被白霜落一把摁回去。

    苏行远快步走到小院,把苏宅大门打开,就见赵先机开心地打招呼:“苏大伯!”

    “哎,哎,哎,”苏行远乐呵呵地把赵先机迎进来,这才看到后面还有人,不是铜钱,而是年过半百的夫妇俩,眉眼与赵先机有五分相像,“小胖啊,这两位是……”

    “苏大伯,这是我阿爹,这是我阿娘!他们听说我要来苏宅,硬跟来的。”赵先机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快请进。”苏行远秉持来者是客,招呼道。

    没想到,赵先机的父母搁下手里的大小礼盒,跪在苏行远面前,“多谢苏衡公子救命之恩,小胖都告诉我们了。”

    “请起!快起来!”苏行远赶紧把他们扶起来,“出门靠兄弟,再说你家小胖也冒死守过药舍医舍,也是个好孩子!”

    赵先机红了眼圈,沉默不语。

    白霜落听到动静,觉得不对,急忙出来,就看到小胖的父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些诧异:“莫不是赵先机的父母?”

    “见过白夫人。”赵先机的父母又要跪,被白霜落一把扶住。

    “使不得!万万不可!”白霜落把他们往客厅领,“都是戍边军士,守望相助,出生入死,本是应当,你们这样客气,真的让我们为难。”

    赵先机的父亲生怕苏家拒收这些礼,急忙解释:“苏宅走水,现今重建,按国都城的风俗,要好好地暖宅,才能保日后平安。”

    赵先机的母亲接话道:“这些盒子里装的暖宅礼,点了红的糕饼,护国寺求的平安符,竹筒装的八宝米饭……都不值多少钱,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大恩不言谢,这些只是小小心意罢了。”

    大邺国都城确实有这些说法,苏行远和白霜落交换了一下眼神,微笑道:“那就多谢了,我们都收下。”

    很快,客堂处就摆了小山一样的粉红糕饼,粘了彩纹纸的六罐竹筒八宝米饭,门窗上都贴了红窗花……护国寺的平安符,则挂在了卧房门后。

    等这些都忙完了,两户六人围坐在矮几前,五个人啜饮着口味浓重的茶汤,苏衡自己喝一壶清茶。

    苏行远听说过赵家机关,也知道赵先机的父母是正直善良的人,没多久就聊到了一起,赵先机和苏衡两人扎堆聊,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没一会儿,铜钱也来了,不出苏衡所料,进来行过礼,就自来熟地要吃要喝,吃着喝着,还把两户长辈逗得乐呵呵的。

    赵先机的阿娘看着铜钱的俊俏模样儿,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要是小胖能像铜钱一样俊,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毕竟,苏衡铜钱和赵先机三人坐一起,最英气的是苏衡,铜钱有另一种俊俏,只有赵先机略显普通。

    苏衡插话:“赵姨,您别小瞧自己的儿子嘛,小胖可是全大邺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机关匠人,连运宝司的机关长都想收他为弟子,而且他这样的,特别招姑娘家喜欢。”

    “真的,绥远小城的姑娘们,有一半都喜欢小胖。”

    “就是,”铜钱赶紧附和,“小胖被媒婆堵得够呛。”

    “真的吗?”赵先机的阿娘听得可开心了。

    没过多久,陈牛和黑骑们采买了满满一大车的食材,停在苏宅门前大喊:“小胖,铜钱,快来帮忙!”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苏宅的郑鹰,坐在屋顶上,悠哉悠哉地打趣:“堂堂黑骑拿这么点东西,还要人帮忙?丢不丢人?”

    苏衡虽然知道郑鹰总是蹲屋顶,是因为他有监视和观察的任务,还是忍不住:“鹰哥,你是人,不是鹰,别整天蹲屋顶吓人!”

    郑鹰蹦下来,招呼道:“阿爹,阿娘,鹰儿回来了。”

    赵小胖赶紧和父母介绍:“他就是鹰哥,可厉害了!”

    赵先机的父母知道黑骑都是有官阶的侍卫,急着要给郑鹰行礼。

    郑鹰拦住他们:“这里也是我家,别让我阿爹阿娘不自在。”然后特别傲娇地离开。

    苏衡在厨房,看着黑骑们一趟趟地往里面搬食材,不禁被他们暗藏的吃货属性惊到了:“你们去打劫菜市了?这么多品种,这么多量,你们打算吃几顿?”

    燕起嘿嘿一笑:“难得吃顿好的。”

    “行!就冲你们造出这样精巧的苏宅,我今天也要拼一下!”苏衡从厨房探出大半个身子,高声招呼道,“大牛哥,铜钱,小胖,来做好吃的啦!”

    三个人应声冲进厨房,顿时有些傻眼:“这么多啊?”

    苏衡望着三桶活鱼,十几斤牛肉羊肉,两只鸡,两只鸭,两只鹅,还有菜市所有品种的蔬菜,以及各种各样的调味料,脑海里已经有了菜单,向窗外问道:

    “兄弟们,鱼片吃不吃?”

    “吃!”

    “水煮牛肉吃不吃?”

    “吃!”

    “盐酥鸡吃不吃?”

    “只要是苏军医做的,什么都吃!”

    “行吧。”苏衡尽职尽责地当起人形菜谱,一刻钟以后,响起陈牛大剁刀的声音……

    客厅里,赵先机的父母,和苏氏夫妇,大眼瞪小眼,颇有些不放心:“苏郎中,我们要不要去瞅瞅?”

    “孩子们敢进去,必定不会差,放心吧。”白霜落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赵先机的父亲倒是看得开:“没事,到时不管闲了淡了,焦了糊了,我们见菜就吃,还要夸他们……是不是?”自从知道小胖几次差点没命,他就看得格外开。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刘钊也拄着拐杖从流铁巷走来了,直接递给苏行远两坛好酒:“桂花酒和青梅酒,尝个味儿”。

    “行啊。”苏行远收下好酒,又给赵先机的父母介绍了刘钊,黑骑们就不介绍了,他们官阶太高怕吓着他们。

    白霜落和赵先机的阿娘,给客厅里加了许多碗筷和酒具,又在阳光太强的时候,放下了卷起的竹帘和纱帘,就等着上菜了。

    一个时辰后,两大锅沸腾鱼片最先端进客厅,香味一路飘进来,成功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

    之前不知道隐在何处的黑骑们,闪电般出现在客厅里,动作整齐地拿筷子、倒酒,然后高声说:“暖新宅,除邪祟,保平安,增安康。”

    “多谢各位大人。”苏行远端起一碗桂花酒,一饮而尽,亮了碗底。

    “请!”黑骑们也一饮而尽,被桂花酒的清甜醇香惊到了。

    一碗酒后,大家安静地吃着鲜嫩有弹性的鱼片,只觉得好吃得连舌头都要吞进去了。

    赵先机的阿爹阿娘惊得差点握不住筷子,这,这,怎么可能呢?这鱼片做得都能赶上樊楼的大厨了。

    紧接着,水煮牛肉也端进了客厅,众人挟了一块放进嘴里,鲜香热辣的口感,让人停不住筷子。

    等盐酥鸡端进来时,众人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这……是鸡?不到五分钟,就沉浸在了外酥里嫩的口感里,无法自拔。

    竹笋煲鹅汤,炒素什锦,丸子全家福……一道又一道菜端进客厅,空盆出去,不知不觉,每个人都吃撑了。

    最后为了消食,不得不玩酒筹的游戏,安静的苏宅热闹起来,越来越热闹。

    在众人笑闹时,郑鹰悄无声息地蹲回房顶,心满意足地啃着苏衡特意留的鸭腿,喝着鸭汤,锐利的视线未减半分,留意着各处的动静。

    赵先机的父亲平日没有酒量,刚开始时有些拘谨,几碗酒下肚,就有些上头,硬拉着苏行远表达了无数次感谢,说到最后泪光闪烁。

    苏行远拍了拍他,笑着说:“天下父母心都一样,他们现在没事,就是最好的事情。”

    燕起带头举起酒碗:“借苏郎中吉言,没事就是最好的事!”

    “老夫敬大家,辛苦了!”苏行远在运宝司的这段时间,了解过黑骑们的职责和行事方式,很是敬佩,“以后像今日这样,想吃几顿都可以!”

    “谢郎中!”燕起笑得很开心,“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里有一套茶具,郎中日常用得着,不值几个钱,算是暖宅礼。”

    “还有,日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其他黑骑也纷纷拿出自己的礼物,有兽骨做的棋子和木刻棋盘,有挖到的龙骨,还有送折扇的,送刺绣屏风的……很快把客厅堆了一半。

    苏行远不愿意收,毕竟自己和黑骑们没有半点交情,无功不受禄。

    正在这时,厨房完工的苏衡一行人,走进客厅,看到堆着的礼物,陈牛铜钱和赵先机被这么多礼物惊到了,苏衡问燕起:“你们送的?”

    “你救了小六的命,应该的。”燕起答得理所当然。

    “要是没救成呢?”

    “那就没礼物。”

    “……”苏衡忽然想到一点,某种程度来说,郑鹰也好,燕起也好,行事风格多少都有点像钟昕,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然,呵呵。

    “不准拒收。”燕起的态度很强硬。

    “重建苏宅,暖新宅,苏衡记下了。”

    燕起嘿嘿一笑:“我说什么来着,苏军医说到一定做到,很多事情不说也会做,以后就请多费心了。”毕竟黑骑们受重伤的机会很多。

    “治病救人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老夫呢?”苏行远站起来,“苏某也记下了。”

    “告辞!”燕起微一点头,客厅里的黑骑们瞬间消失不见。

    第一次见到的赵先机父母吃惊不小,望着忽然空荡荡的客厅,有些不知所措。

    “阿爹阿娘,我们很快就要回运宝司了,等手里的事情一忙完,我就回家待着,”赵先机举手保证,“而且,你们看,衡哥也是病人,还整日忙得停不下来,我必须帮着搭把手。”

    “覧椨应该的,”赵先机的父母异口同声地回答,“你好好做,不用担心家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丰盛的午食吃完,黑骑们先走,赵先机的父母接着离开,然后是刘钊,苏衡赵先机他们从秘道离开了,热热闹闹的苏宅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苏行远和白霜落两个人,还有好马大花。

    “夫君,”白霜落望着满是礼物的客厅,百感交集,“衡儿真的是上苍给我们的礼物!”

    *

    作者有话要说:

    轻松一大章,然后继续。

    第168章 拼命的节奏

    苏行远说到做到, 三日后,两瓶小药丸交到苏衡手中,并小声嘱咐了一番。

    苏衡听着听着, 手中的药瓶掉落, 又伸手抓住, 好险, 好险。

    苏行远塞了一个纸团给苏衡,更小声地嘱咐:“这只是为父的猜想,你用药时必须再三小心,不离病人左右。服药三日即可见分晓。”

    “是, 阿爹。”苏衡收好药瓶, 进入空间。

    空间里为了静妙法师的优质睡眠,特意调成了黑夜模式,苏衡刚想调亮一些,突然被人摁住。

    “你手里拿了什么?”长公主的声音忽然响起。

    “调亮!”苏衡堪堪收手, 空间陡然变亮, 才发现拳头几乎碰到长公主的脸,吓得连退三步,“长公主, 草民好歹也是在戍边营地锤炼过的, 您这样偷袭很危险。”

    幸亏没打到,不然以长公主的烈性子, 肯定会一顿暴捶回来。

    “你手里是什么?”长公主一脸蔑视,反应这么慢, 身手够差的。

    苏衡不着痕迹地和长公主保持距离, 耐心解释:“这是我阿爹配的药, 固本补气。”

    长公主抢过药瓶, 拔了木塞,仔细闻了一下,又还给苏衡,看了他好几眼,才开口:“ 这与平日的补药不同。”

    “平日的补药?不对,长公主您怎么了,为何要吃补药?”苏衡满脸问号。

    长公主看苏衡的眼神宛若智障:“秋末冬初进补时,太医院都会给国都城的达官显贵们送温补之药,这有什么稀奇的?”

    “是药三分毒,您身体这么好也吃?!”苏衡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不能说。

    “你有话直说!”长公主的眼神不太友善。

    “长公主,您吃了没?”苏衡的语气更加不友善。

    “没吃。”长公主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区区秘医竟敢这样追问,关键是她竟然还回答了。

    苏衡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太医院也会把温补之药送到静山观么?”

    “自然不会,”长公主立刻听出了话外之音,“你怎么和雅公子一个德性总是话说半句?!”

    苏衡想了想,躬身行礼:“运宝司人多眼杂,敌我不明,法师这几日的身体会有大变化,熬得过就能好转,熬不过就会撒手而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确定安全的地方。”

    “你这是何意?法师这几日的咳嗽明显减轻,也不咯血了,怎么还会有反复?”长公主急了。

    “不咳嗽,可能是好转,也可能是身体虚弱无力咳不动而已。经过这几日的仔细观察,法师的身体看似在好转,但草民总觉得不安,总是担忧……没有理由。”

    “大约是郎中的直觉,”苏衡之前只是觉得不安,听到苏行远的嘱咐,才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没错,“长公主,性命只有一次,草民宁可多虑。”

    长公主此时除了苏衡,也没有其他郎中可以信任,听了他的话,更加担忧,沉默片刻:“运宝司出资重建的苏宅,知道地下部分的只有几个人,算是目前国都城最安全的处所。”

    “运宝司暂时没有其他病人,你是机动秘医,可以就此离开,回到苏宅,也可以去惠民药局上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无人会怀疑。”

    “是。”苏衡觉得可行,苏行远和白霜落在苏宅,苏伯出去采买制药的药材,很快就能回国都城,苏宅确实是最适合静妙法师治疗休养的地方。

    长公主是个急性子,主意一定,立刻行动。

    半个时辰以后,静妙法师被弦月和长公主两人扶出“小憩空间”,安顿在苏宅的地下房屋里。

    初步商讨决定,这次治疗以苏行远为主导,苏衡为辅,长公主和弦月照顾法师的饮食起居,陈牛铜钱和赵先机临时调到苏宅作为饮食保障,郑鹰负责警戒。

    即使这样,苏行远仍然觉得不够,请长公主给法师准备了十套换洗衣物,又往地屋里摆了满满当当的物品。

    苏衡和长公主难得一起傻眼,同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最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就绪,苏行远让大家好吃好喝好好休息了一整日。

    苏衡这时候再不明白就是一头猪,这哪里是治病,这是要拼命的节奏啊!于是,悄悄出门买了好几罐茶叶,大邺没有咖啡,浓茶一样可以提神。

    静妙法师感觉到了众人的压力,温和致谢:“有劳各位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活下去。”

    众人躬身行礼。

    静妙法师停顿片刻,对着长公主嘱咐:“万一我没撑住,佛珠手串里有一个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一个机关盒的钥匙,盒子在静山观山门的墙壁里。”

    “机关盒里装着一份名录,是十年前我救下的被无辜株连的宫人,他们隐姓埋名生活在国都城,都身怀绝技,等着沉冤得雪的那天。”

    “我也知道,只凭一己之力能救下的不多,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算是给我兄长赎罪。”

    长公主红着眼圈哽咽道:“法师,宜景也救下了一些,安置在了运宝司里,黑骑里有,工匠里也有。只是当年宜景能力不足,救下的是这两年的。”

    “果然是我的好宜景。”静妙法师的脸庞有了笑容。

    长公主和弦月互看一眼,潸然泪下。

    在场其他人被震惊的同时,眼神都更加坚定。

    六月二十六清晨,静妙法师服下苏行远自制的药丸,两刻钟后觉得有些乏,就睡下了。

    苏行远和白霜落去主屋指导陈牛大厨,留下苏衡和长公主大眼瞪大眼。

    长公主直接从宽袖里取出一个布棋盘:“陪本宫下棋。”

    身边没有雅公子,苏衡敢怒不敢言,硬着头皮陪下,搜肠刮肚地回忆小时候在少年宫上的围棋班内容,平均每两刻钟输一局。

    两个时辰下来,一局都没赢过。

    长公主赢得毫不费力,一点都没有挑战性。

    “草民自愧不如,”苏衡很自觉地认怂,恭敬地问:“殿下没有运宝司事务要处理么?”

    长公主充耳不闻,又命弦月取出一盘象棋:“来。”

    “……”苏衡找个了借口,“草民该去查诊了。”说完,就溜到了法师身旁,仔细观察呼吸心跳,拿起一本空病历开始记录时间和结果。

    每半个时辰检查一次,检查到第五次时,白霜落和苏行远提着大食盒来到地下。

    长公主和弦月叫醒法师,耐心地喂完午食,又陪她在屋子里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再小心地喂完药,再走一阵,才扶她躺下。

    苏衡全程看着,等法师躺下后又睡着,才松了一口气。

    苏行远翻看苏衡的检查记录,和白霜落逗留片刻,拍了拍苏衡的肩膀才离开。

    苏衡看着苏行远离去的背影,脑子里浮出许多疑问,又被自己强行摁掉,可是疑问像野草一样蔓延,因为苏行远说有可能是慢性中毒。

    以苏行远准备得有条不紊、经验丰富的样子,他以前肯定见过,不仅见过还成功解毒过。面对未知的疾病或者毒药,治疗过程是个残酷的试错,在合适的时间内试对了,病人就能活下来;试错了,病人也就死了。

    反观苏行远的嘱咐,他只担心静妙法师的身体能不能扛住,对治疗方法胸有成竹,明显是有许多临床病例积累而成的。

    苏衡的思维就此发散,不知为何想到了太医院院判魏博委托樊诚要自己的命,就算苏行远不言不语,他和魏博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者……握了什么把柄。

    一个绥城的郎中,有什么能让魏博提防十年,处处想下手,却又不能下手,肯定不是苏家秘药的原因,那又是什么呢?

    “想什么呢?”长公主棋子都摆好了,抬头看到苏衡像座雕像一动不动。

    “没……”苏衡刚说一个字,剩下的话就被长公主堵了回去。

    “不许说没什么,这种紧要时刻发楞走神,一定是更重要的事情!”长公主对自己的观察力很有信心。

    “在想苏家的事情,家事而已。”苏衡回答得很诚实。

    “冷……”静妙法师忽然出声,声音很小,但是大家都听到了。

    苏衡一个箭步过去,看到法师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喉头一阵阵地上下,立刻出声:“准备净桶,法师可能要吐!”

    弦月闪电般把净桶摆好位置。

    “哇……”一声,法师惊醒的同时,吐到了净桶里,一股消化不良的酸味儿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长公主扶住法师,顺手拿了茶盏给法师漱口,哪知道刚漱完还没来得及躺下,又吐了。

    苏衡估摸着,早食午食都在这儿了。

    长公主的脸色有些发白,颤着嗓音问:“一上午都好好的呀,怎么突然……”

    苏衡又给法师检查了一遍,脉相和心跳都开始变弱,与苏行远之前提醒的症状完全相同,只是提前了一个时辰,这就意味着,拼命救人的时刻快到了。

    “说话啊!”长公主压低嗓音,不怒而威的气场展现出来。

    “把法师脏了的衣物换掉以后,床榻上、腰部以下的地方垫一层油毪,再重新铺好,”苏衡停顿一下,仍然沉着,“过不了多久,法师喊热的时候,就会开始腹泻。”

    长公主来不及多问,立刻和弦月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又搬来两道屏风。

    苏衡则到厨房,取来预先调制的补液盐水,来应对上吐下泻带来的电解质紊乱问题。

    半个时辰后,法师不冷了,一个时辰以后,法师额头和颈侧开始出汗,长公主与弦月立刻行动,避免了法师的狼狈不堪。

    然而,这只是开始,先冷吐后热泻的过程,反复了三次,法师的脸庞和手部皮肤,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脱水症状。

    苏行远提着诊箱赶来,用金针和穴位按摩的方法止吐止泻,效果不明显,再这样下去,法师熬不过今晚。

    长公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无济于事。

    苏衡深吸一口气,把长公主请到一旁:“不管草民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救法师就可以是么?”

    长公主点头,眼神异常坚定:“本宫以名声担保!还可以立证立据!”

    “行!请长公主在旁协助,接下来的事情草民不作任何解释,一切都是为了救人!”苏衡豁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被布巾蒙了眼睛的静妙法师,躺在了苏衡空间里的手术室床上,手臂固定在板上,安静地接受输液。

    守在旁边的长公主不止一次掐了自己的手掌心,防止自己吓晕过去,或者惊叫出声,这是什么地方?

    “数呼吸呢,您专心一点。”苏衡刚给静妙法师注射了止吐药,抬眼就看到长公主慌乱又惊讶的复杂神情。

    长公主闭上眼睛又睁开,强迫自己专心起来:“二十六次。”说完,眼神又不断向屏风后面偷瞄,总觉得那边有更加令人震惊的东西。

    因为小手术室库房里有生理盐水等等不同浓度的输液袋,苏衡计算好失液量,及时给法师补充□□和药物,一个时辰后,法师的缺水症状就得到了改善。

    但是冷热交替还在继续。

    等输液结束,苏衡又和长公主一起,把静妙法师移出空间,重新安置在床榻上。

    焦急等待的苏行远夫妇和弦月,望着明显好转的静妙法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公主守着静妙法师,还是满脑子震惊,尤其是苏衡拒绝说明,让她憋了一肚子疑问,整个人都在现实和虚幻中拉扯。

    先冷后热,先吐后泻,进手术室输液补充电解质和水份,离开空间回到苏宅……这样反复了三次,静妙法师渐渐有了胃口,陈牛强力的食疗供应有了用舞之地。

    七月初一,静妙法师灰暗的脸色好转了许多,说话的音量也提高了一些。

    因为苏衡在手术室治疗时,还额外补充了维生素注射液,静妙法师的夜盲症完全好了,看人的眼神不再黯淡空洞,恢复了神采。

    苏行远连续把脉了五次,用力拍了一下苏衡的肩膀:“无大碍了。”

    苏衡长舒一口气,下意识拿起茶盏打算再喝一杯浓茶,被苏行远摁住:“阿爹?”

    “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苏行远看着儿子的超大黑眼圈,又清减了的脸庞,心疼不已。

    熬了整整三天的苏衡高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整个人走路都在飘,刚走出两三步,就被积蓄已久的疲劳淹没,走出屋门,一步一步机械地往上走。

    沉重的眼皮很快就睁不开,撞在木梯转角,像大麻袋一样摔下去……苏衡完全没了知觉。

    “苏衡!”累极了的长公主只来得及喊出声。

    眼看着苏衡的头磕向木制扶手的瞬间,转角阴影中伸出一双手臂牢牢抱住了他,紧接着雅公子冷脸望了一眼长公主,眼神里全是指责和怒意。!!!

    长公主忽然就委屈了,要求是她提的,可她也一样累死累活啊!

    “钟昕,我好累啊……”苏衡闭着眼睛,脑袋搁在雅公子的肩头呓语。

    “嗯,睡吧。”雅公子轻声回答,抱着稀世珍宝似的离开了。

    弦月望着雅公子的背影消失,轻声劝说:“长公主,奴扶您。”

    “弦月,本宫变丑了么?”长公主不明白了。

    “怎么会?长公主可是国都城赫赫有名的美人。”弦月不假思索地回答。

    “雅公子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本宫!”长公主生气了。

    弦月捂着嘴憋笑:“殿下,如果雅公子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您,早被您踹飞了。”

    “弦月,本宫看到了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憋得慌。”长公主到现在还没从手术室的震撼中缓过来,往血脉中注水啊……太不可思议了!

    “奴的好殿下,赶紧回运宝司歇下吧。”弦月扶着长公主往前走。

    第169章 惠民药局(上)

    苏衡一觉醒来, 睁眼就看到守着自己的钟昕,对,是钟昕, 他俩在“小憩空间”的卧室里, 都顶着长发、穿着家居服、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 身心愉快的一天。

    钟昕一只手握着苏衡的, 一只手拿笔,感觉到动静,立刻俯身过来,额头贴额头, “退热了。”

    苏衡懒洋洋的, “什么热?静妙法师发热了?”

    “你!苏行远说你积劳成疾,身体虚弱得很,必须好好休养,不然, 嗯, 活得没有静妙法师长久。”钟昕说得轻描淡写,内心的焦躁愤怒却山呼海啸一般。

    “靠!”苏衡闭上眼睛,难怪觉得自己像一滩烂面条, “静妙法师怎么办?”

    “先管好自己, ”钟昕的指尖摩挲着苏衡的手掌心,“一睡两天。”

    “呃……这么久?”苏衡看着钟昕手边堆成小山的纸卷, 就知道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两天,“你怎么进来的?”

    “苏衡, 我要进去, ”钟昕的眼睛满是戏谑, “你就让我进了。”

    “哦, ”苏衡闭着眼睛笑,“我虽然昏了,但是不傻,你个骗子,又占我便宜!”

    钟昕也笑,这是他给苏衡更衣时无意间发现的,只要苏衡的左手腕与自己胸口的瑞兽纹碰触到,他就能进入空间,哪怕苏衡人事不省。

    “还能这样?”苏衡看了钟昕的示范目瞪口呆。

    钟昕松开苏衡的手,拍了拍:“去洗漱,然后吃病号餐。”

    “哦。”苏衡硬撑起来,摇摇晃晃的。

    钟昕叹气,一把将他抱起来送到卫浴房,替他洗漱完毕,再抱回来。

    苏衡理所当然地过上了“猪”样生活,不仅吃了睡,睡了吃,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但是吧,就像铜钱赵小胖说的,他们这群人注定闲不住。

    就算有钟昕美男子投怀送抱,苏衡连躺了三天就再也受不了,坚决要求下床。

    钟昕动摇了,但苏行远异乎寻常地坚定,连续六日把脉确认以后,苏衡终于可以下床遛达,自觉还能再救几个重病人。

    等到苏衡的身体完全恢复时,已是七月下旬,静妙法师的身体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令人意外的是,少侍清明重新出现在了雅公子身旁。

    一拖再拖的最重要的事情,联名废除株连制就提上了日程。

    七月二十六的正午时分,苏宅的地屋里,雅公子、长公主、静妙法师端坐着,少侍清明站在雅公子身后,弦月站在长公主身后,苏家四人站在静妙法师身后,迎来了大邺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一群人相对行礼后,分别落座。

    苏家四人奉上茶点后一起离开,这是决定大邺未来命运的密会,他们四人太微不足道了。

    苏衡难得清闲,在小院里走了一会儿,顺势坐在了石阶上,回到国都城开始,不是在运宝司就是在空间里,忙得不辨昼夜,坐在有些烫人的石阶上,炽热的阳光让他觉得很亲切,就是太刺眼了。

    “衡儿,你坐在石阶上做什么?”白霜落在厨房煮梅子茶,从小窗里看到苏衡的背影,急忙问。

    “阿娘,我晒会儿太阳。”

    这下可把白霜落吓到了,向窗外喊:“你个傻孩子,哪有晒毒日头的?”

    苏衡闭上眼睛,呼吸着带着热度的空气,闻着院子里的花香、泥土味和厨房烧柴的味道,眼前一片艳红,忽然眼前一黑,一只草编帽不偏不倚落在头上,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杰作:“谢鹰哥”。

    “还傻坐着做甚呢?”白霜落直叹气,“别一会儿又热坏了。”

    “哎。”苏衡起身,终于熬到陪雅公子闯祸,也不知道下次晒太阳是什么时候了。

    “这孩子!”白霜落笑意盈盈地递来一碗梅子茶,“快喝了,解解暑气。”

    苏衡刚伸手,茶碗就被窗外倒挂下来的人给截胡了。

    “谢阿娘。”郑鹰一个翻身下来,稳稳地端着碗,同时向苏衡使了个眼色。

    苏衡比了个你先的手势:“鹰哥先!我这么尊老爱幼的人,对不对?”

    郑鹰一饮而尽,嘿嘿一笑:“阿娘,再来一碗!”

    “一碗就行了,梅子茶也不能多喝。”白霜落被他们逗乐了。

    “衡弟,难得清闲就出去逛逛,”郑鹰又端了一碗梅子茶,“还有,铜钱赵小胖他们,一回国都城就围着你们忙,也没喘气的机会。”

    “是,鹰哥,”苏衡的耳朵太灵敏,“小胖,铜钱,都出来吧,我们去逛街,今天还是我请客!”

    “欧!”赵先机和铜钱两人蹦出厨房,异口同声地问,“衡哥,我们去哪儿逛?”

    苏衡一想到地下还在密谈,有些迟疑,又看向郑鹰。

    “放心吧,没这么快结束。”郑鹰自然知道苏衡的担忧,以他的经验,苏宅密谈能在天黑前休息一下,就算是顺利的了。

    “走吧,你们想去哪儿?”苏衡吊着右胳膊,走到大门边,左手摸了一下腰间的荷包。

    “说得好像你认识似的。”郑鹰打趣道。

    “鹰哥,你瞎说什么大实话?”苏衡扭头招呼,“铜钱,你负责驾车,小胖,你负责带路。”

    “是,衡哥!白姨,鹰哥,我们走啦。”铜钱和小胖两个人兴奋得蹦着走。

    ……

    正午时分,太阳正烈,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门,一路都挺空,苏衡坐在马车里,听着知了叫声,掀开帷裳往外看,努力辨识街、市、坊、巷……看着看着就犯困,也就不为难自己了。

    “衡哥,我想去东市看看。”铜钱高声说道。

    苏衡应了一声,补充道:“你们想去哪儿都行,只要最后把我带回苏宅。”

    “哈哈哈……”赵小胖不厚道地笑了,他生在国都城,也长在国都城,大街小巷摸得门清,“放心吧,衡哥,咦……”

    “怎么了?”苏衡问。

    “惠民药局那边好多人!”赵小胖有些吃惊,“大中午的排这么长队啊?”

    铜钱也看到了,随手抹了一把汗:“这大热天的排队,应该都是急症吧。”跟着苏衡学了许多医学知识,还养成了顺带分析的习惯。

    原主打小就不怎么出门,所以苏衡并不认识惠民药局,在铜钱的指点下,看到了堪比超市特惠大促才有的大排队场面,不妙啊。

    “衡哥,我们要去看看吗?”铜钱对国都城也不熟,问完然后又自己回答,“衡哥,人太多了,我们的马车过不去,要不,换条路走?”

    “那就换条路吧,”苏衡看了一眼吊着的右胳膊,“如果等我们采购回来,还排这么长队,再过去看看。”

    “好咧!”赵先机接替铜钱赶车,一挥马鞭,调转马头,换了个方向继续赶车,直奔他最想念的糕饼铺。

    到了糕饼铺门前,赵先机把缰绳扔给铜钱,自己跳下马车:“李婶儿,桂花糕、栗子糕、红豆糕、龙须糖……每样都来三份!”

    “哎哟喂,小胖回来啦?哎哟,长高了,变壮了,大小伙子啦!”糕饼铺掌柜李婶认出赵先机,立刻一通夸,“现在可不能叫小胖了,一点都不胖!”

    很快,糕点全部打包好了,李婶还额外送了一罐糖桂花:“呐,这是李婶的欢迎礼。”

    “谢谢李婶儿!”赵先机收好荷叶包,送到马车里,小声问苏衡,“衡哥,你在营地做的烫伤膏和冻伤膏还有吗?”

    “有,你先下车,我一会儿递给你。”苏衡等赵先机下车,立刻进空间取了两种膏药从帷裳递出去。

    赵先机把药膏给掌柜的,笑呵呵地说:“李婶儿,这是我们营地自制的烫伤膏和冻伤膏,很好用的。”说完又详细介绍了使用方法。

    李婶一怔,立刻收好,笑成了一朵花儿:“好,李婶收下了,小胖有心了!”

    赵先机挥了挥手,上了马车,又去了酥酪铺,大罐小罐地搬上马车……一路只逛吃食铺。

    铜钱简直不敢相信:“小胖,你至于吗?!”

    “阿娘说了,铜钱和衡哥都是好兄弟,到了国都城,我必须带你们吃好喝好……”赵先机很认真,赵家人平日都在研究各种机关奇巧,剩下的乐趣就是美食。

    铜钱去瑞和布庄给阿娘订了两身好看的夏装,就不要其他的了。

    苏衡出门本来只为透气和认路,自己没什么想买的,所以铜钱说回去,立刻就同意了。

    马车再次经过惠民药局附近时,铜钱简直不敢相信:“衡哥,我们都逛这么长时间了,人没少,反而比之前更多了!”

    赵先机眼尖记性也好,发现排在最前面几个人都没变过:“不是吧,惠民药局的郎中和管事都干什么吃的?”

    “我们去看一眼。”苏衡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惠民药局未报到的管事。

    所以,三个人并没有排队,而是直接挤到了药局门边,只见大门开着,但是栅格没开,没有病患能进去,都堵在外面。

    药局里面两三个郎中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只当外面乌泱泱的百姓们是空气一般。

    百姓们怨声哉道:“郎中何时才结束午休啊?都休息两个时辰了。”

    苏衡三人面面相觑,只知道惠民药局郎中是轮值的、昼夜不断人,没听说还有午休不看病的。

    “衡哥,你看,”铜钱指了指挂在门侧的木牌,“午休时间不接诊。”

    正在这时,一名郎中背着包袱要出门,嚷嚷道:“让一让!赶紧让开!”

    “郎中,什么时候才能瞧病啊?”几位百姓拦住不让走,“我们等得快中暑了。”

    “不就是长了几个泡么?死不了,急什么?!”郎中很不耐烦。

    苏衡微微皱眉,百姓们脸上、胳膊上、手背上,都有大小不一的水泡,小的像黄豆大小,大的有半个手掌……这是烫伤?

    不管怎么说,正值盛夏,这样的水泡处理不好,伤口感染会没命的,怎么到郎中嘴里就是长几个泡这么简单?

    第170章 惠民药局(中)

    苏衡看到老人抱着四五岁的孩子, 孩子胳膊上好几个水泡,水泡面红肿得厉害,问:“老人家, 这孩子是烫了么?”

    老人家听了直叹气:“这孩子晚上睡了一觉起来就有了, 赶紧抱来找郎中, 排队排到现在了, 看把孩子热得……”

    孩子热得一身汗,伸手左抓右抓的,好几次要抓到水泡,都被苏衡拦住。

    “老人家, 这水泡要好好处理, 千万不能抓破,不然发炎可不得了。”苏衡嘱咐着。

    “哟,这位公子是来看病的?还是来冒充郎中的?”走出来的郎中撇了撇嘴。

    “看病嘛,就排队, 喏, 到那边去。”

    “你要是郎中的话,就给这些人诊治诊治?”

    “什么都不是的话,天气这么热, 哪凉快哪待着去!”

    任谁也不会把这位衣着不菲、太过年轻、还吊着右胳膊的富家公子当回事。

    聚集的百姓们纷纷打量起苏衡来, 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大热天的,还吊着一条胳膊不在家待着, 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更多的人有气无力地站着, 只希望能等到开诊。

    “这位公子, 要么排队, 要么走,别杵在这儿挡路。”郎中背着诊箱,努力往外挤。

    苏衡打量着眼前的郎中,结合雅公子给的太医院和惠民药局人事档案,认出这位是太医院院判魏博的头号爪牙李年,既是太医,又是惠民药局的分类管事。

    人事档案上记录:“李年,四十又二,国都城人氏,相貌平平的笑面虎,擅长儿科女科之症,对小儿推拿有独到心得……手中有太医院病案室的钥匙。”

    “今年年初调到惠民药局成为分类管事……”

    这位李年郎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方脸厚嘴唇,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记忆点,见人自带一分笑,平易近人的很,可以完美融入在人群里。

    用雅公子的话来说,这人哪怕往人群里扔个火炉,围观的百姓都说不出这人的特点。

    苏衡张口就问:“都说国都城惠民药局日夜不断人,哪有午休不看诊的道理?”

    李年背着诊箱,用不大不小的眼睛,上下打量苏衡,呵呵两声:“这几日长水泡的百姓太多,昨日前日,郎中们处理了不知道多少,都累中暑了。”

    “所以,我们新上任的管事心中不忍,给大家伙儿腾出一个午休的时间。郎中都病了,谁给人瞧病呢?是不是?”

    “乡亲们,大家多担待啊,我呢还要跑个出诊的,让一让!”李年边说边往外走。

    苏衡一怔,这么长水泡的百姓,不正常。

    一位老人家骂道:“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呢!七八个郎中在里面窝着,每天看不到三十个人,还好意思中暑呢?!”

    “我抱着小孙子排两天队了,每天都这么说,每天都看不了几个,孩子疼得每晚哇哇哭……”

    铜钱轻轻拉了一下苏衡的衣袖,迅速消失在人群里,潜到惠民药局里面去一探究竟。

    李年只当没听见往外挤,没走几步,就被百姓们堵回去,倒也不生气:“乡亲们,我这儿真的有急症病患,你们看,马车都靠不过来,我背着这么重的箱子,还要跑半条街……”

    百姓们不依不饶,就是不让李年过去。

    很快,铜钱从药局里面出来,凑到苏衡耳边低语:“一共八个郎中,两个躺倒在里屋,六个在备药,个个脸色红润,精神极好,只是出汗多罢了。”

    苏衡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拦住李年:“李郎中,哦,不对,李管事,您就不要谦虚了吧,您就是惠民药局的分事主管,这午休就是您提出来的吧?”

    推推搡搡的百姓们忽然住了手,齐刷刷地看向额头冒汗的李年。

    李年一怔,随后微笑:“不敢当,午休是我们新任管事苏衡提出来的,苏衡大家伙儿可能不知道,但是啊,苏行远苏太医,大家肯定知道是不是?”

    “苏衡就是苏行远的独子,大家伙儿高不高兴啊?”

    百姓们一怔,交头接耳起来。

    苏衡一句脏话差点出口,这魏博为了毁苏家真是不遗余力啊,这么扯的话也能说得出来,今儿个要不大闹一场,让国都城都知道真相,苏家就毁完了。

    赵小胖不厚道地笑了,笑的声音还有点大,在人群里听得格外清楚,收到苏衡的眼色,立刻心领神会:“哦,那让你们苏衡管事出来!惠民药局的规距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对,叫他出来!”老人家也气到了。

    李年连还带着三分笑:“乡亲们,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位新上任的苏郎中身体弱是很,到现在还没到惠民药局坐诊,听说同僚们很辛苦,特意批了的。”

    苏衡对这套说辞熟悉得很,当初在绥远城外,虎啸崖那几个混帐军士也是这样信口胡绉败坏戊边军士名声的,后果就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为了洗清戍边军士们的污名,苏衡花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口舌?

    李年这样信口胡扯,乱泼脏水,尤其是这半真半假的说法,愤怒的、不明真相的百姓们也会愿意相信。

    不愧是魏博的头号爪牙,顶着憨厚的脸说着最恶毒的谎话,阴险狠毒得如出一辙。

    该如何破这个谣,怎么戳穿这个谎话?

    苏衡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如果直接表明身份,李年很可能就坡下驴直接一句“小的没认出苏管事,感谢您体恤下属辛苦……”,那他就直接跳到预设的火坑里了,就此不能翻身。

    还有一点,据雅公子所说,有太医院的人在监视苏宅,作为魏博的头号爪牙,李年竟然不认识自己,这有些奇怪呀。

    正在这时,一声清亮的“苏兄,苏衡兄,是你吗?”从人群后面传来,一位英俊少年郎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白马,兴冲冲地挥手,眼神充满热情。

    包括苏衡在内的所有人,下意识回头。

    “衡哥,这是谁啊?”铜钱小声问。

    苏衡一时没想起来。

    “苏兄,你的胳膊还没好吗?”少年郎一边问,又向身边的百姓们道歉,一边骑着马过来,“苏兄,我是崔桦!你忘了吗?”

    李年的三分笑僵在脸上,立刻又堆出更多的笑容迎过去:“崔公子,您久等啦。”

    崔桦翻身下马,完全无视李年,奔向苏衡,上下打量,边迭声问道:“苏兄,你的胳膊还没好吗?怎么这么久啊?是不是伤得很重啊?”

    苏衡避重就轻地回答:“恢复得有些慢。”

    崔桦不这么觉得,反而更加担心:“你阿爹的医术这么好,我的脸很快就恢复了,你的胳膊是不是伤得太重了?”

    苏衡苦笑:“后来又受了点伤,所以恢复得慢,不是因为救你的那次。”

    几句话的时间,已经有百姓认出骑白马的少年郎就是状元郎崔桦,另一位应该就是李郎中嘴里的苏衡,订午休制度的管事,可是……

    崔桦有些急眼:“啊?怎么会又受伤?不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好好养伤,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奔忙?”

    苏衡呵呵一笑:“幸亏今日我出来了,不然,就被这位李郎中给坑到了,连我阿爹也被坑进去了!”

    崔桦一把拽住准备开溜的李年,正色道:“李郎中,这是怎么回事?”

    李年一身内衫都汗湿透了,这个就是苏衡?没人告诉自己,苏衡是这样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啊!!!

    “这位李郎中告诉排长队的百姓们,午休不看诊的规距是我订的,”苏衡立刻抓住机会,“我订的午休,我怎么不知道呢?更何况,我还没到惠民药局报到述职呢,凭什么立新规距?”

    “是啊,没报到没述职,就是新官还没上任,凭什么立新规距?”崔桦生性耿直,有什么说什么,“李郎中,你这分明是败坏苏衡声誉!”

    “苏衡的阿爹是苏行远,你根本是在毁坏苏家的良医名声!走,随我见太医院院判大人去!”崔桦拽着李年就走。

    百姓们听了,立刻大闹起来,纷纷冲撞惠民药局的栅栏,有一个跳起来拽下了挂在墙上的午休牌,喊道:“里面的郎中,快出来看诊!”

    里面的郎中们本来休息得好好的,听到百姓们在外面大喊大叫,冲到大门边却看到被踩破的午休牌,顿时怒从心中起:“大胆刁民,竟敢砸毁惠民药局的告示牌?!该当何罪?!”

    “我呸,我们都排多久的队了,你们一个个在里面闲着舒服着,当的什么郎中?”一个中年汉子与郎中们对骂。

    “这是我们新来的苏衡苏管事立的规距!与我们保干?!”郎中们不明所以。

    苏衡在铜钱和赵先机的护送下,走进栅栏里,冷冷一笑,亮出惠民药局分管主事的掌事牌:“我就是苏衡,今日第一次来到惠民药局,我立的规距,我怎么不知道?!”

    郎中们面面相觑,这……掌事牌是真的,听说苏衡今年刚十九,可是眼前这位凌厉的视线怎么也不是十九的少年,让人倍感压力。

    第171章 惠民药局(下)

    苏衡坦然面对郎中们狐疑的眼神, 皮笑肉不笑地询问:“各位郎中,请问对在下的身份有何质疑么?有的话,不妨一起说出来。”

    郎中们再次面面相觑, 眼前的苏衡与之前下发的画像完全不同, 互相交换眼神, 一时不确定是画像出错, 或者眼前是个冒牌货?

    人可能有假,画像也可能出错,但苏衡手里的管事牌却是千真万确的。

    郎中们的脸色非常精彩,李年明明说苏衡受伤严重, 今年都不会出现在惠民药局, 这话说完还没十天半个月,他就这样出现了。

    出现没事,可他一出现,李年就被新科状元给提走了, 现在可怎么办?

    苏衡举着管事牌, 很客气:“请问,我该向谁报到?”

    “张郎中,姓张名纯, 是惠民药局的人事主事!”一名郎中犹犹豫豫地回答。

    “请问张主事现在人在何处?”苏衡自始至终都很客气, 但眼神却肃杀得很。

    “这……”郎中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忽然一名郎中迈出两步,“张主事出公差, 暂时不在药局内。”

    “哦?”苏衡的语气极为平淡, “惠民药局的人事主事是不需要出公差的, 各位同僚这是欺生么?”

    “不敢!”郎中低了头。

    “劳烦各位同僚先给百姓们看诊, 我就坐在这里等张主事来,不管哪个主事来怪罪,我一人承担!”苏衡找了个树荫下面坐着,“铜钱,开栅格!”

    郎中们活脱脱就是风箱里的老鼠,既不管得罪张李两位主事,可这位意气奋发的苏主事看着也不好惹,最后还是答话的郎中率先回到诊位上。

    其他郎中们犹豫片刻,也回到各自的诊位上,摆好空药方和把脉软枕。

    百姓们大喜,进入药局的同时,纷纷向树下的苏衡致谢。

    很快,闹得像油锅炸开一样的排队现场,又恢复了往日的有序。

    苏衡选择的树下也是用了心的,方才郎中们入座就诊的同时,有个杂役模样的人,从侧门溜了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还偷瞄着自己,想来多半是去通风报信的。

    是给张主事报信,还是给魏博报信,结果都一样,从李年败坏苏家名声开始,惠民药局这个马蜂窝,他就捅定了。

    “衡哥,你身体刚好,这边又热得很,”赵先机汗如雨下,两刻钟不到,已经灌了三竹筒梅子茶,“要不,你先回去,我们在这儿看着?”

    苏衡望着同样汗如雨下的百姓们,忽然想到:“小胖,你之前在营地做的可折叠大棚,国都城你老赵家有没有?”

    赵先机眨了眨眼睛:“有啊,我阿爹还有个更轻便的,说是方便寒冬的时候施粥用的。”铜钱,你看着衡哥,我去去就来。

    不到两刻钟,赵家马车载着折棚赶来,只花了一刻钟时间,排队看诊的百姓们都站在了折棚下面,虽然还是很热,但已经没那么晒得难受了。

    “衡哥,你看怎么样?”赵小胖胡乱抹掉一脸汗,嘿嘿直乐。

    “儿子,跟着苏家公子好好干!”赵先机的父亲把马车留下,“等太阳落了,就收好让老马带回去,它认得路。”

    “是,阿爹。”赵小胖可开心了。

    百姓们更开心,认出这是国都城这几年渐渐有名的赵家机关,纷纷致谢:“多谢机关赵家!”

    有些排队就诊的百姓和赵家还是街坊邻居,起初因为赵小胖身形气质变化太大,根本没认出来,真到赵家人出现才反应过来,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

    “哎哟喂,小胖回来了呀!”

    “小胖啊,听阿伯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小胖……”

    苏衡琢磨着张主事,按资料里面记录的,此人留恋烟花之地,于是和小胖耳语几句:“你去百姓那里探一下这位张纯的事情。”

    赵小胖一向嘴甜又自来熟,在两道长长的折棚里走了一大圈,不仅知道了张纯的事情,今日的郎中们、包括他们的家人都打听清楚了,一股脑地告诉了苏衡。

    铜钱听得目瞪口呆,赵小胖怎么这么能聊?

    苏衡听着赵小胖滔滔不绝,再看着听到发楞的铜钱,赵小胖是社交牛,铜钱却是个社恐,自己是个社交牛杂症,三人组合也是绝了。

    “衡哥,你盯着我干嘛?”铜钱生性敏感,对苏衡十万个放心,但是对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心怀戒备。

    “铜钱,去过烟花巷么?”苏衡笑得不怀好意。

    铜钱把头摇成了一个拨浪鼓,有点尴尬:“衡哥,你想让我去那种地方?”

    “你不用进去,只要拿着我的管事牌到门口去请就行,”苏衡闭上眼睛又睁开,“有请惠民药局张纯主事回药局办报到手续。”

    铜钱立刻反应过来:“衡哥,你这是以牙还牙。”

    苏衡浅浅笑:“他们诬陷我,我只是回以颜色罢了。”

    “行,我去!”铜钱的性子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败坏衡哥和苏伯名誉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苏衡把随身携带的竹筒递过去:“先喝些梅子茶,不着急,烟花巷挨门挨户地请……”

    “好!”铜钱一口气喝掉半筒,抹了嘴角。

    偏偏正在这时,听到有个嘴毒的百姓高喊:“哎哟,张主事这一身脂粉味儿的,刚从温柔乡出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啊……”

    苏衡三人的视线转向折棚边缘。

    只见一名中年腆肚的男人,脸色异常红润,正一步步地往里走,连走边擦汗边嚷嚷,额头和衣衫都湿透了,特别像裹了衣服的红肠:“大胆!未经主事允许,竟然在药局门前设折棚,谁干的?!”

    “谁把午休牌子砸了?!”

    “还有,你们都给我出来,谁让你们看诊的?!”

    郎中们吓得纷纷起身,低头不语。

    苏衡冷眼看着,这张纯就像资料里说的,没有拿得出手的医技,明明是药局最小的管事,却酷爱耍官威,只因为是魏博的二号爪牙,溜须拍马,擅长打探达官显贵们的花边新闻。

    “混帐!”张纯骂得唾沫横飞,“谁,谁干的?!”

    苏衡走到距离张纯五步之外的地方站好,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仍然很客气:“请问您是惠民药局人事管事张纯么?”

    “你这哪来的后生,竟敢直呼管事姓名?!”张纯试图用鼻孔对着苏衡,可是没人高,就斜眼看着。

    “在下苏衡,今日来惠民药局报到,”苏衡递上任职文书,“请张主事过目。”

    张纯一怔,酒劲忽然去了一半,一双熬红的眼睛上下打量苏衡:“你就是苏衡?不像啊!”

    “张主事以前见过在下?还是见过在下的画像?”苏衡话里有话,因为郑鹰提醒过,苏宅周围一直有人徘徊监视,多半是魏博一派的。

    张纯猛地清醒过来,苏衡的眼神根本不是少年郎,是个城府极深的人。

    “张主事,您不办手续么?”苏衡提醒道。

    张纯咬着牙在自己大腿上狠掐了一把,疼得脸白了一下,自己大白天喝花酒的把柄落在苏衡手上,这该如何是好?一定会被魏博骂得狗血淋头。

    还有,这手续办还是不办?

    “怎么?张主事醉得连手续办不了么?”苏衡擅长出奇制胜,这话一出,张纯找借口的机会都没有。

    张纯脑袋里所剩无几的清醒细胞,总算回忆起魏博说的,苏衡要进就要好好地请进,他要看什么都给他看,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哎哟,苏主事,瞧您这话说的,快请,快请。”

    同时向郎中们挥手:“还楞着做什么?一场误会!赶紧的,别让病患们等久了。”

    郎中们立刻坐下,重新开始看诊,但是眼神不停地瞥向张纯和苏衡。

    苏衡跟着张纯进到里屋的办事所,看了一眼里面收拾整齐的案卷和桌椅橱柜,就知道魏博一派等着他自投罗网很久了。

    张纯一落坐,后背的汗滴在椅面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手心手腕的汗出得停不下来,几次透了纸,笔握得也不公整,但是写出来的字却无可挑剔。

    苏衡想到雅公子以前说的,惠民药局和太医院,先比字再比人最后比医术,这是个根深的恶习,其实是个由头,借此打压了许多真材实学的太医和郎中。

    张纯几经周折,总算写好了文书,满脸堆笑地递过来:“苏管事,以后我们就是同僚了,大家相逢即是缘份,要好好相处啊,可不能闹笑话。”

    苏衡写好自己的那份,递过去的时候,没有错过张纯挑剔的目光和没藏住的惊讶,而且听他这话里有话,心里默默地比了个中指。

    “张主事,您也看到了,我这右胳膊还吊着,暂时还在休病假,今日只是看到药局外排队的病患太多,才过来一看,不曾想,看到了许多事情。”苏衡微笑着收好分给自己的东西,一样话里有话。

    “这……呵呵呵……”张纯尬笑着,“苏衡兄弟真是说笑了,药局是严谨之地,哪有许多事情可看?”

    第172章 破窗效应

    苏衡笑得很假, 视线落在报到文书的日期上,这张纯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写了好几遍才算写好的报到日期不是今日, 而是十五日以前。

    张纯见苏衡不搭话, 自己有把柄在苏衡手里, 但苏衡却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就知道这事情没有转还的余地,也就没必要装下去了。

    于是,他眼睛半睁半闭,酒劲却还一阵阵地上头, 说话有些含糊:“苏管事, 您这第一日报到就要休病假……惠民药局还是头一个呢!”

    苏衡反唇相讥:“没法子啊,没有管事的身份,我也差不动惠民药局的郎中们,至少, 张管事也不会这样着急上火地赶来, 不是么?”

    “既然张管事已经到了,我就此告辞。”苏衡不动声色地收好文书,没有忽略张纯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日期果然有坑。

    但是, 坑这种东西,只有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才会中招, 张纯扛着上头的酒劲还挖坑挖得如此顺畅,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挖坑小能手。

    难怪他一嚷嚷, 看诊的郎中们吓得噤若寒蝉。

    苏衡转身走出屋子, 与急着迎上来的铜钱和赵先机相视一笑, 没事, 惠民药局而已。

    张纯盯着苏衡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不甘心地走到窗边,注视着阳光下三人的少年气和挺拔身姿。

    如果苏衡在国都城再有所建树,再加上他那个老不死的爹苏行远,苏家重回太医院指日可待!

    张纯的心口一阵阵地疼,眼睛不知不觉地更红了,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要像哈巴狗一样摇尾十几年,才能做一个惠民药局最小的管事?!

    凭什么苏衡腰板挺直中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能从绥远小军医,调到国都城直接到惠民药局当管事,他不服!

    惠民药局的郎中们不服,太医院的太医们同样不服!

    所以,不能让苏家在国都城扎根!

    可是,为什么苏宅都烧成灰了,苏家人却一点没事?!

    所以,苏衡,我们走着瞧!

    张纯又坐回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地啜着茶,脸色酡红,双眼通红得像个恶鬼。

    ……

    太阳下山,赵先机撤了折棚装上赵家马车,从荷包里掏出两块桂花糖喂了马,拍了拍马屁股,嘱咐道:“乖,回家去。”

    马儿咂巴咂巴着嘴,又讨了两块糖,这才心满意足地拉着车回家。

    “你家的马这么乖?”铜钱简直不敢相信。

    赵小胖咧嘴一笑:“阿爹从屠马场里买回来的,说这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治好的,它真的能听懂人话,知道避让,还认得家。”

    苏衡不由地想到了大花,唉,马和马也不能比的。

    “衡哥,我们回家吧,苏伯和白姨要着急了。”铜钱担心苏衡的胳膊。

    正在这时,崔桦又骑着马回来了,仍然大老远地打招呼:“苏兄!”

    苏衡挥手回应,等他近了,问道:“崔弟,你在哪里高就?”

    崔桦灿然一笑:“苏兄,是且不限于言官。”然后装作不经意间,露出了挂在颈间的白玉坠子。

    苏衡立刻明白,果断把今日的签到文书递给他:“惠民药局人事管事张纯,大白天喝花酒,喝得两眼通红胡言乱语的,把我的报到日期提前了十五日,是真醉还是假醉,就交给崔弟了。”

    崔桦立刻收好,正色:“告辞,苏兄保重。”说完,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等苏衡一行回到苏宅,被苏行远和白霜落一通数落,三人认错态度特别好,下次……还改。

    苏衡挨训完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正琢磨李年张纯落在崔桦手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势力有多强,如果只是小打小闹一下,那今日这场对峙就毫无意义。

    琢磨没多久就放弃了,苏衡掀开床幔准备躺会儿,却意外发现雅公子正躺在床榻上注视着自己,怔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们开完会了?”

    雅公子闭上眼睛的同时伸出手:“我好累。”

    苏衡伸手握住的同时进入“小憩空间”。

    雅公子像被压了千斤重担,慢吞吞地走进卫浴房,水声哗哗地响了不少时间,才换了家居服走出来,黑色长发乱七八糟,仿佛自带乌云罩顶。

    苏衡诧异地凝望着,以前雅公子不论多疲惫,洗完澡换上家居服,整个人的眉眼气质就会变回轻松的皮皮属性钟昕,可眼前这个分明还是雅公子。

    直觉告诉自己,这虽然是第一次,但也只是开始,以后这种情形会越来越多的,问道:“好些了么?”

    雅公子摇头。

    苏衡闻了一下衣服,觉得自己热馊了:“看了还是不够累,替本名医沐浴更衣吧。”

    雅公子走过来,眼神犀利得很:“你去烟花巷了?”

    苏衡怔住:“你这什么狗鼻子?”

    雅公子扑过来,一把揪起苏衡的衣襟,鼻尖抵到下巴,威胁:“为什么?”

    苏衡直接把他摁进怀里:“大邺也好,现代也好,我是你的,一直都在。”

    这句话对钟昕来说,像句神奇的咒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就这样抵在苏衡的颈侧,小心不压到胳膊的前提下,靠得紧紧的。

    苏衡轻抚着钟昕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打趣道:“要不要我先去沐浴更衣,然后任你发落?”

    “哼,到时候你说我欺负病人!”钟昕的嗓音闷闷的。

    “你欺负我这么多次,不差这一次,”苏衡手指绕着钟昕的墨色长发,觉得此刻很像某个漫画场景,“我这么大度的人是不是?什么时候和你计较过?”

    “哎哟,你怎么又咬人?”苏衡的肩膀一疼,就知道皮皮昕又上线了,“行啦,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如果倒霉催的刚好咱俩最高,那就一起顶着,怕什么?”

    “同生共死什么的,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哎哟,你还咬?再咬我就不客气啦……”

    钟昕闷笑着抬头,特别黑而略大的眼瞳里波光流转地像噬人的妖精,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衡,很不客气地狠掐着他的腰侧:“老实交待,为何身上有脂粉味儿,被哪个妖精迷住了?””

    苏衡一摊手:“冤!我真的比窦娥还冤!”然后把惠民药局的事情详细地说完。

    “李年和张纯落到了崔桦手上?”钟昕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什么意思?”

    “崔桦因为被淑安公主强掳受伤一事,被陛下特别看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他自寻师门,此等荣宠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谁也没想到,崔桦自请去了最清廉耿直的罗相门下,短短两个月,奏折参本上了一撂,九品芝麻官也好,三品大员也罢,就没有他不敢上的本子。”

    “好巧不巧的,太子殿下一派也乐得接手,朝堂上暗流涌动,人人惶恐。”

    “想来,再过几日,李年和张纯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钟昕说着,眼神中透着狠戾,“魏博派系再怎么盘根错节,突然折损两个助力,也够他焦头烂额一阵了……”

    “他爪牙那么多,少两个不至于伤了元气。”苏衡对此并不乐观。

    钟昕浅笑着摇头:“不,李年和张纯是两面三刀的个中翘楚,他们知道得很多,嘴巴紧不紧完全看人……如果魏博执意保他们,他们可能会顽抗到底……”

    “陛下的身体时好时坏,太子一派又在打头阵,魏博老狐狸自然知道危机在哪儿,他自己就不是忠信之辈,为了两个用得称手的爪牙,保多少,或者怎么保……取决于爪牙们的嘴巴紧不紧……”

    “他们都是伺机而动的老狐狸,相互之间并没有足够的信任和托付,勾结成一棵大树,完全是利益使然,他俩被抓,魏博在宫内侍奉毫不知情……分而破之,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情,就像破窗效应,好好的屋子,如果无人看管打理,只要破了一扇窗户没及时修好,很快,屋子的其他地方也会受损……用不了多久,屋子就破破烂烂了。”

    “樊诚先咬了魏博,那时魏博还是一个好屋子;但是李年和张纯动嘴咬,屋子不受损是不可能的……陛下最近疑心病重得很,生怕自己像六月太子一样没命,所以看魏博看得很紧……”

    苏衡听着钟昕的分析,心情也好了起来,没想到自己出去逛个街,竟然给魏博惹了这么多事情,这不是焦头烂额一段时间的事情,说不定会赔上整个魏家也说不准。

    忽然,他想到一桩事情:“既然苏家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惠民药局的管事和郎中们为何都不认识我?至少应该有我的画像吧?”

    钟昕笑而不语,指尖在苏衡的掌心划着圈。

    苏衡盯着钟昕沉默片刻,忽然脱口而出:“魏博派系手中的画像不会是魏仁画的吧?魏仁已经被你们所用了?”

    钟昕仍然不说话,眼神里满是欣赏。

    果然如此,苏衡心里有数了,又想到今日郑鹰忽然提议他出门逛逛,想来纯属意外的机会并不大。

    *

    作者有话要说:

    某南的身体吧,很一言难尽。昨晚码字的时候,忽然两个小腿痒得不行,熬到十点半还没好转(以前过敏大发作,要去医院挂水,至少要一周才能好。),以为又要大发作。

    没想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止痒了,没去医院挂急诊,今天赶紧销假,继续更新。

    第173章 风雨欲来

    夕阳西下, 橘红色余晖洒满整个国都城,将明夏宫映得仿佛烈焰中的天上宫阙,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 上至达官显贵, 下至贩夫走卒都听着更漏声往家里赶。

    惠民药局排成长龙的病患们经过诊治, 大部分都拿着药离开了, 忙了整个下午的郎中们这才算喘了口气,等着值夜的同僚来换班。

    主事张纯仔细地检查过自己的衣着,刚走到药局大门边,就被整肃的禁卫强行带走, 留下目瞪口呆的郎中们。

    郎中们面面相觑, 每个人都觉得夕阳刺眼,今儿个是怎么了,惠民药局总共三个主事,两个被带走, 一个只报到半天又继续休病假。

    “快, 去太医院报个信,”一名老郎中反应过来,立刻叫来脚程最快的传信小厮, “快去, 惠民药局出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让魏院判知道。”

    传信小厮立刻领命, 骑上快马向太医院奔去,偏偏这时不管哪条路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和车, 好不容易到了太医院, 只见到了值夜的太医, 赶紧传了话。

    值夜太医又派了小厮赶去明夏宫, 找相熟相识的禁卫或鹰卫往宫里递个话,可好巧不巧地禁卫鹰卫们刚轮换了一批,全是生面孔,只能远远地候在宫门外,巴巴地盼着魏博快些出来。

    明夏宫内的玉涟湖旁的垂柳道上,内侍官福海正扶着邺景帝遛弯消食,后面跟着内侍女使,还有好几日都没出宫、形容憔悴的太医院院判魏博。

    邺景帝半仰着头,看着天边残留的绚烂晚霞,正被黑暗渐渐吞噬,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孤也似这黄昏景,看一时少一时了。”

    “陛下,您上次这样说,是秋末冬初,现在已然是盛夏了,”福海乐呵呵地接话,“陛下今儿个晚膳进得不少,遛弯也比前几日有力,走得更远一些了。”

    “是么?”邺景帝脚步一顿,又继续走。

    长长的队伍就随着邺景帝的脚步,忽快忽慢,时走时停,何时才能结束,谁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最难受的就是太医院院判魏博,一是,他必须随侍在旁;二是,如果傍晚时分遛弯,就意味着他又要在宫内随侍。

    魏博已经整整十日没离开夏宫了。

    现在国都城风云诡谲,他却困在这里,既收不到消息,也发不出消息,不知道太医院和惠民药局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家人亲友如何,真是受够了这度日如年的滋味儿。

    “孤觉着这天色红得像血一样啊……”邺景帝突然停下,身后的队伍紧跟着停下。

    福海随着邺景帝的视线看,笑着回答:“陛下,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晚霞如此艳丽,可见明日又是个好天气……”

    “烈日当空的夏日,算什么好天气?”邺景帝有些不悦。

    福海立刻找补:“陛下,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没有夏日炎炎和雨水,庄稼就长不好,所以才说明日又是好天气……”

    “跟在孤身边这么久,一点都不会溜须拍马,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邺景帝没好气地批评,“比苏行远那个榆木疙瘩还要没眼色。”

    “奴谢陛下宽容之心。”福海最近算是摸清了,回话越直,邺景帝越高兴,觉得身边都是直臣,越显得自己是明君。

    “你啊,孤哪日走了,你可怎么办?”邺景帝叹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天上地下,陛下去哪儿,奴都跟着。”福海不假思索地回答。

    邺景帝的眼神更加慈祥:“孤听说,你最近又去护国寺捐了不少香火钱,自己不留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奴的阿爹阿娘忌日快到了,就去护国寺请了一回法事,奴自己不用留什么。”福海说的还是真话,却也深刻感受到了邺景帝越来越严重的多疑。

    邺景帝得到的消息,与福海说的一样,也就稍稍放心了一些,又转向魏博,上下打量,忽然开口:“魏卿啊,你随侍孤这么些日子,操劳得很,怎么还不回家看看?”

    魏博把嘴巴闭得死紧,又极快地回答:“回陛下的话,微臣愧不敢当。”

    邺景帝又一次打量魏博,一言不发。

    魏博被打量得浑身汗毛倒竖,实在不知道邺景帝这是什么意思,又或者是不是遛弯前哪句话没琢磨对。

    “行了,天色已晚,赶紧回吧,免得宵禁离不了宫。”邺景帝挥了挥手。

    魏博的心更加慌,却又不敢多问,只能迅速告退。

    邺景帝在福海的搀扶下,继续遛弯子,沿着垂柳道走了一大圈以后,嘱咐道:“派人跟着他。”

    “是,陛下。”福海停住脚步,招来小厮嘱咐一翻,又继续陪走。

    魏博迈着方步离开玉涟湖,走到无人的地方,四下张望后才小心地直了一下老腰,就听到脊椎清脆的噼啪声,赶紧加快步子向宫门走去。

    好不容易出了宫,魏博还没走到魏家马车边,就看到了太医院的传话小厮,一个眼神阻止了所有的话,两人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得远了以后,才让小厮说话。

    “什么?”魏博简直不敢相信,十天而已,惠民药局的李年和张纯,就能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现在人呢?”

    “小的不知。”

    魏博一脚踹过去。

    小厮立刻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任凭魏博拳打脚踢。

    魏博发泄完怒气,指着小厮吩咐:“你,现在下车,去通知郎中们和太医们,让他们都到我家!”

    小厮浑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回禀:“魏大人,宵禁时间快到了。”

    魏博猛地掀开帷裳,时间只够自己赶回魏家,气得对着小厮又是一通拳打脚踢。

    驾驶马车的车夫充耳不闻,继续赶路。

    ……

    第二日一大早,急得一夜没睡的魏博更加憔悴地站在院子里,眯缝着眼睛,打量逐一过来问早的子孙们,只觉得个个都是绣花枕头,没一个顶用的,包括魏仁。

    虎啸崖军医魏仁回到国都城魏家三日了,除了日常问安,不管几位嫡子嫡女如何寻衅挑事,整日窝在屋子里,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

    当初,庶出的魏仁想靠军医攒资历,资历倒是让魏博替他弄到了,但是大小祸事也闯了不少,行医经验积累得更多,在急症的诊治上已经超过嫡出的儿子。

    魏博听着一众嫡子对魏仁冷嘲热讽,再看着魏仁的姨娘满脸堆笑地挨个儿道歉,心里厌烦得很,更让他心烦的是魏仁的眼神。

    魏仁照常挨了一通挖苦,既没有以往忍辱负重的神色,也没有陪笑脸讨好的意思,只是静静站着,反而显出与众不同的淡然。

    “仁儿,说话呀!”姨娘照常下手狠掐儿子的胳膊。

    魏仁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阿爹,听说苏衡已经是惠民药局的管事,不孝子远不及他,所以自请出国都城当游医,若能积累治病良方,或者有诊治心得,必定书信相告。”

    “你这是何意?”魏博眨了一下酸胀的眼睛,“老夫为了将你放进惠民药局,费了多少心思?你就这样想一走了之?!”

    魏仁一如既往地恭敬:“阿爹大人,郎中有了拿得出手的医术,才能有好名声,您日夜操劳颇为辛苦,不孝子能力不足,无法为阿爹分忧,所以打算去当游医精进历练。”

    “请阿爹放心,不孝子不用公中银钱,一切花销都由自己筹集。”

    “什么?”姨娘傻眼,“我的儿啊,出门在外睁眼就是花销,你怎么能这样走?”

    魏仁不等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从宽袖里抽出一个纸卷,摊开到魏博面前:“阿爹,这是不孝子的游医路线,各处都有许多病患。”

    “阿爹,不孝子魏仁,生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招之即回。”魏仁恭敬行礼。

    魏博看着一众嫡子和庶子们,向魏仁挥了挥手:“去吧,好歹是魏家人,骑着马走。”

    魏仁眉眼都有笑意,背上简单的行囊,头也不回地牵马走出大门,翻身上马,把姨娘的哭声埋怨声远远地抛在脑后。

    魏博怔忡片刻,迅速意识到自己没有发呆的时间,急忙更衣上了马车,往太医院赶去。

    哪知道,赶到太医院,里面的太医们都一问三不知;魏博又赶往惠民药局,老郎中赶紧如实说完,不管是李年还是张纯,今日都应该当值,两个人都不见踪影。

    没想到,李年和张纯的家人还寻来了,说是一夜未归。

    魏博又气又急,惠民药局总共三个主事,苏衡病假,两个主事不见踪影,家人还堵在药局门口要人,真是岂有此理?!

    偏偏在这时,宫中又传话要魏博入宫替陛下早诊。

    魏博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生生地憋回去,指了老郎中暂管药局事务,又跟着内侍进宫去了。

    一路上,魏博想从内侍嘴里套出一些话来,偏偏内侍面生得很,既耐用心地听,又不答任何话,以至于他刚走进宫门,就觉得内衫已经被汗浸透了。

    第174章 闯宵禁

    与此同时, 苏宅地下的密谈已接近尾声,只是雅公子身后多了吊着胳膊的苏衡。

    长公主收到弦月递来的消息:“惠民药局的张纯和李年,在运宝司的黑狱里吓得魂不附体, 却仍然什么都没说。”

    “今日, 张李两家人在药局门前吵着要人, 魏博也在, 脸色相当不好看。”

    “给张纯李年加点颜色?”

    “不用,”雅公子眼角一弯,“好吃好喝好招待,等他们长胖一点, 再送回去。”

    太子殿下、静妙法师和长公主看向雅公子的眼神都颇为复杂, 也多少都带着一点疑问。

    雅公子坦然迎接所有的视线:“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他俩亏心事做多了,必定提心吊胆,好吃好喝好招待只会让他们更加惶惶不安。”

    “等他们长胖了回去, 面对疑心病更重的魏博, 那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的事情。”

    “魏博年纪大了,又整日勾心斗角、揣测人心,现在更是日日侍疾, 面对的是疑心病更重的当今陛下……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这样耗。”

    太子殿下无奈摇头:“雅公子, 很庆幸你我是盟友,若是敌人就太可怕了。”

    长公主向苏衡白了一眼:“你不害怕么?”雅公子的手段心思都令人惊叹, 就算他现在是盟友,都让人心生敬畏。

    “回公主殿下, 这主意有什么问题么?”苏衡觉得对付魏博这种千年狐狸, 这法子最合适, “草民觉得挺好的。”

    “不怕他有一日这样对付你?”长公主挑事。

    “没关系, ”苏衡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把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蠢样儿演绎得无比生动。

    长公主被苏衡欣赏又专注的眼神扎到了,默默移开视线,在心里把这俩妖孽切切剁剁好几次。

    静妙法师望着苏衡和雅公子,一脸慈祥。

    太子殿下想了想,又有了新法子:“再给李张两家人一点惊吓,让他们自己先闹起来。”

    他白天协理政务,晚上密谈,已经连轴转了好几日,唯一的乐趣就只剩苏家定时送来的各色吃食,不用担心中毒。

    众人点头,太医院和惠民药局就是蛇鼠一大窝,随便放点烟棍火星,就会四散逃蹿。在时间紧迫的前提下,让他们自己内哄最快最高效。

    静妙法师推出所有的牌面:“卢国公、魏国公和其他五位都愿意鼎力相助,只有赵国公没有表态,他家儿孙并不兴旺,还有许多顾虑。”

    太子殿下对深居简出的赵国公并不熟悉,缓缓开口:“这么多年来只远远见过两面,被封为太子时,收到过一份贺礼并附了一个平安符,再无其他。”

    雅公子摇头:“赵国公是可以为国捐躯的人,他救过陛下的性命,虽然深居简出,但是每逢国都城有疫病或灾祸,他出钱出力都关注的局势也许比我们更全面,让他出面的前提是,我们的方式方法能得到他的认可。”

    “如果他并不表态,意味着我们没能打动他。”

    静妙法师与太子殿下同时沉默,又同时开口:“何以见得?”

    “太子殿下,能看一下平安符么?”雅公子觉得只有这种可能性。

    太子从身后的几个箱子里取出一个平安符出来,搁在矮几上。

    雅公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又搁回矮几上:“这是用了心的,里面有赵国公亲笔字,是护国寺里最难得的平安符。”

    静妙法师看了一下,点点头:“难为他了。”

    太子一怔,又不太明白。

    雅公子解释道:“护国寺有封田千亩,护佑百姓理所应当,平日各种符都有。”

    “平安符却是生财之道,百姓求符不收银钱,但要替寺内做些白工;殷实富户家可以花钱买,锦囊质地会好一些……最贵的平安符,是大年初一祈福诵经时,搁在住持手边木鱼下面的,一年仅此一个。”

    “每到大年初一,达官显贵、皇亲国戚都会派人求取这个平安符,住持大年三十晚会心血来潮想个法子,大年初一能应了的人就能得到平安符……”

    在场所有人,除了静妙法师表示知道,其他人都一头雾水。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长公主每年都要去护国寺,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平安符。

    静妙法师两眼一亮:“这法子莫不是你想的?”

    雅公子笑而不语。

    苏衡一脸骄傲地想,嗯,我家的。

    “你怎么想出来的?”长公主这几日密谈下来,觉得雅公子的脑子绝对异于常人。

    “大年初一,国都城所有的贫苦人家都能得到米面,户部不给钱,运宝司只进不出,当然要想法子赚啊。”雅公子很理所当然。

    “好孩子。”静妙法师心慰极了。

    雅公子解释:“前年大雪,国都城郊外的民屋被压得十户五塌,是赵国公出资请人,替这些百姓修缉了屋子,还出了诊费药费,大年初一猜中了住持的字谜,才得了这个平安符。”

    “各位平日礼尚往来,都交给管家打理,特别些的,会着重嘱咐管家。自己亲手准备的,怕是只有至亲。所以,赵国公的心意已经在太子殿下这里,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行事了。”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他是这些年来最不被看中的太子,一来,因为很多大臣觉得他逃不出“六月太子”的魔咒;二来,他本是个闲散皇子,面相冷清,不是至尊富贵的面相……

    所以,太子党全是不拘一格选拔的青年才俊。

    赵国公怎会如此用心?一时间,太子有些惶恐。

    静妙法师说得极为平静:“赵国公重情重义,也是高瞻远瞩的人,只怕他这次不愿出面有其他原因。”

    既然这样关心大邺和太子殿下,还能有什么原因?

    一室寂静。

    雅公子突然抬头看向苏衡:“你觉得呢?”

    所有视线都被这一问移向苏衡。

    “???”苏衡一脸懵,自觉跟不上这些千年老狐成了精的脑回路,“觉得什么?”

    “以赵国公的尊贵地位和实力,既暗中表示好意,又拒绝合作,为什么?”雅公子知道苏衡平日懒得动脑子,但是赶鸭子上架也能赶一下。

    苏衡绞尽脑汁琢磨了一段时间:“按各位所说,赵国公有为国捐躯的觉悟,又有极高的威望,按说应该无所畏惧。但是,佛经有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他希望太子殿下能扭转大邺的颓势,所以暗中送平安符,这是他的心意。明知道合作才能让大邺更兴盛,却不愿合作,就是有不小的顾虑。”

    “就是他认为身边隐藏着我们看不到的威胁,对至亲的威胁,对挚友的威胁……”

    “可能是人身安全,包括但不限于自己,”苏衡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草民觉得,这样胡乱猜测没有意义,不如面谈。”

    “我们的人连赵府的门都进不去。”静妙法师颇有些无奈。

    “这样啊,也许赵国公与法师有同样的顾虑,”苏衡一针见血地指出,“静山观平日也是山门紧闭,闲人勿近的。”

    “这不一样,那是因为……”静妙法师指了指手腕上的佛珠手串。

    苏衡脱口而出:“一,赵国公也藏了人;二,赵国公觉得不安全。毕竟,关门通常意味着,进不去,或者出不来。”

    雅公子语出惊人:“让黑骑探子走一趟,就能见分晓。”

    “赵国公曾经率军出征,手下猛将颇多,就算是赵家的家丁都身负硬功,”时间紧迫,静妙法师分析着可能性,“黑骑探子去,很可能被发现。”

    “以赵国公的性子,发现黑骑夜探,就是触了他的逆鳞。”

    又是一室静默,时间缓缓流逝,令人倍觉煎熬。

    雅公子忽然向苏衡伸手:“拿些会让人不适,但不会对身体有损伤的药物……”

    苏衡差点暴走:“是药三分毒,我是立过誓言的郎中!”

    静妙法师、长公主和太子三人的眼神复杂得很,如果不是苏衡反应太大,他们真的会默许,还想说些什么劝一下苏衡。

    万万没想到,雅公子一脸无辜:“我只是说说。”

    一众人差点被茶水呛到,这几日步步为营、不择手段的雅公子完全是假象。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雅公子换了苏衡最扛不住的眼神。

    “要不,太子殿下找个由头送个什么回礼?”苏衡觉得自己和钟昕大概差了两个半脑容量,“毕竟,得了这么用心的平安符。”

    太子殿下思索片刻:“明日可以一试。”

    正在这时,燕起又进来传消息:“赵国公的马车正往苏家而来,再过一刻钟就到门外了。”

    苏衡一怔:“宵禁还能出门?”

    静妙法师缓缓开口:“家有急症病患、产妇临盆除外。”

    苏衡看了一眼吊着的胳膊,默默叹气:“赵国公不去魏家,来苏家干嘛?”

    雅公子一语中的:“你刚才说了,赵国公觉得不安全,他不信任魏博,才会来找苏家。”

    这就意味着,急症病患对赵国公来说很重要!

    第175章 又见水泡

    众人的视线再次落在苏衡身上, 今年刚十九岁,却拥有鬼神之技般的医术。

    “你不去看看?”雅公子注意到众人视线里的敬意,内心颇为骄傲, 苏衡现在已经成为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男人。

    “阿爹在呢, ”苏衡不紧不慢地回答, “赵国公深夜寻医, 肯定找阿爹,毕竟草民一直是病人。”再冒然急救,只怕真的要截肢。

    更何况,就算苏衡上去接治病患, 也会被苏行远打回来。

    雅公子不这么觉得, 还是开口:“今日且先到这里,太子殿下明日还要早朝,越到紧要关头,越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太子殿下熟练地把矮几上, 没动过的吃食全都装入食盒, 还不忘对苏衡点头示意,匆匆走入更深处的暗道。

    长公主只觉得无比讽刺,堂堂太子殿下惦记苏家做的吃食, 唉。

    静妙法师被长公主扶着从密道离开, 今晚会在运宝司过夜。

    苏衡伸了个很大的懒腰,就看到雅公子卸下伪装、显出用脑过度的头疼样儿, 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好久没看到猞猁了,你把它放哪儿去了?”

    “送进山里了, 跟着我太危险。”雅公子闭上眼睛。

    “瞧你累得像做了三连台似的, ”苏衡亲了一下雅公子的额头, “起来吧, 去我那里。”

    “抱。”雅公子要求。

    苏衡已经早一步将他揽进怀里,凑到他耳畔,刻意放低了嗓音:“老实交待,这次,你是不是又打算把我推开?”

    喃妦怀里的人一僵。

    苏衡每每想到钟昕把自己推开,就很想咬人,却又舍不得,叹了口气:“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生死相随的人,所以觉得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说,我遇到了就不会放手。”

    “大邺我都追来了,还怕死么?”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雅公子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了苏衡,却没有睁眼,生怕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没遇见你以前,我斗天斗地杀伐决断,现在……”连密谋阴险的部分都避着苏衡。

    “这次,我不想独自面对。”

    “真乖。”苏衡毫不客气地扭过雅公子的下巴,狠狠地亲上去。

    渐渐的,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还没来得及盘算在空间里可以做些什么,就听到苏行远的呼声:“衡儿,你快出来。”

    两人迅速分开,苏衡把雅公子塞进空间,赶紧跑到苏宅客厅,还没进门就问:“阿爹,何事?”

    可客厅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苏衡从门外提起一盏留夜的灯笼,进去四下张望,人呢?

    “你就是苏衡?”沙哑又沧桑的嗓音突然在苏衡身后响起,客厅门随之关上。

    一阵寒意从脚底上蹿到苏衡头顶,但越混乱越冷静的特质发挥作用,深呼吸后朗声回答:“正是在下。”

    “坠鹰峰营地的军医就是你?”

    “是。”

    “带人去鹿鸣涧虎啸崖营地出诊的也是你?”

    “是。”

    “你既是苏行远独子,为何医技医术苏行远完全不同?”

    “在草民看来,医技师承何派,拜于谁家门下,都没有治好病人来得重要。”苏衡回完话,骤然发现客厅里只有自己,顿时汗毛倒竖。

    静妙法师,长公主和太子殿下,都没提赵国公还能隐身啊?!

    不对,赵国公身怀了什么绝技?还是不是人了?

    苏衡努力压制着发散思维,可是上辈子和钟昕一起看了太多恐怖片,足够吓死人好几次的场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就在这时,灯笼忽然灭了,漆黑一片,苏衡差点原地去世,耗尽勇气才没立刻逃进空间。

    “哈哈哈……”突如其来的笑声。

    苏衡随手操起一张小椅子。

    “行远啊,有子如此,毕生何求啊……哈哈哈……”

    只见漆黑中,亮起了一点光晕,很快光晕越来越多,屋子亮了起来。

    一位堪比弥勒佛的老人家,笑盈盈地望着苏衡,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小椅子上,声音更加慈祥:“快,把小椅子放下,别伤了自己。”

    苏行远一脸哭笑不得,站在弥勒佛身旁:“赵国公,犬子大病初愈,右肩伤重如此,您这是……唉……”

    靠!

    苏衡被神转折吓得椅子脱手,急忙抓住,没抓着。

    突然出现一只手将小椅子抓牢,好好地搁在地上,苏衡转头一看是郑鹰,晃了两下才能站稳,差点暴走。

    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么?!

    “见过赵国公。”郑鹰勉强行了个礼,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臭小子,都好几年了还记仇!”赵国公发出弥勒佛似的感慨。

    这死老头儿!苏衡特想一椅子砸他脸上,但是……不敢。

    “衡儿,见过赵国公。”苏行远招呼道。

    苏衡再次深呼吸,默默数到了十,才觉得左手没这么痒痒了,恭敬行礼:“草民苏衡见过赵国公。”

    “已是惠民药局的管事了,怎么还自称草民?”赵国公特别慈祥地问。

    苏衡生生咽下一万字脏话:“回赵国公话,只是挂了个名,现在病假。”

    赵国公打量着苏衡,眼神慈爱得仿佛看自家孙子:“这孩子的眼神和运宝司的雅儿一模一样。”

    苏衡保持着恭敬的站姿,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眼睫,在心里骂人,冷不丁听到雅儿,立刻反应过来是雅公子,不由得竖起耳朵。

    “赵国公深夜光临寒舍,不知有何事差遗?”苏行远下意识知道赵国公可能要说什么,赶紧转移话题。

    赵国公转着腕上的蜜蜡手串不接话,仍然注视着苏衡:“前些日子,陛下要赐婚雅儿和长公主,被宜景这丫头给搅了。”

    “近几日,老夫想给雅公子说媒,行远你猜,他怎么回答?”

    苏行远特别老实地回答:“不知。”

    “雅儿说,他此生不娶,志在山水,已与苏衡相约,游历大邺与其他各国。”赵国公仍然带着弥勒佛似的笑容,眼神却犀利得很。

    “雅儿身世不凡,可是,行远啊,你只有这一个独子。”

    苏衡的眼神下意识地转向苏行远。

    苏行远笑得真诚:“赵国公,您有所不知,草民这个独子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此生只愿他健康平安,其他的,别无所求。”

    “还有,草民不只这一个儿子,方才的鹰儿,赵家的小胖,还有铜钱,都已经叫草民义父了……即使衡儿不在,草民也可以过得很好。”

    苏衡简直不敢相信,苏行远竟然是这样通透又开明的人。

    “好,很好!”赵国公用力一拍大腿,“行,这孩子让给老夫几日。”

    苏行远早已不着痕迹地走到苏衡面前,以身挡住:“赵国公,您这又是为何?”

    “老夫有些谜题难解,若是解不开,死不瞑目,”赵国公停顿一下,“当然,解题是后话,老夫的孙儿这几日胳膊手上脸上起了水泡,疼痛难当,请衡儿出诊。”

    苏衡的神经已经麻木了,这个顶着弥勒佛外表的杀神赵国公,只是找人出诊,有必要搞这么复杂的阵仗么?这万恶的显贵!

    “赵国公,草民的右肩不能动弹,勉强诊治可能截肢,并不适合出诊。如果您放心的话,可以带到苏宅来。”苏衡实话实说。

    “看来是真伤了,老夫原以为你这是装的,”赵国公的话语带着一丝天真,“还好,老夫做事惯于留后手,来人,把锦儿送进来。”

    苏衡嘴巴动了动,又强行闭上,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有劳了,请。”

    很快,赵国公身后走来了一位四五岁的男孩,一身锦衣华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噜噜地转,长得非常好看,奶声奶气地问:“阿祖爷,这就是您说的名医么?”

    “锦儿来,阿祖爷给你把衣裳宽了,让苏衡郎中看一眼你的水泡。”

    这时候苏衡才看到锦儿右脸上一个蚕豆大小的水泡,凑近看发现水包的基底鲜红,水泡里有积液,周围有抓痕,不由地皱了眉头:“这和今日在惠民药局看到的很像。”

    赵国公点头:“惠民药局排队看诊的,几乎都是这样,一夜醒来就是如此。”

    “肯定不是烫的?”苏衡问。

    “夜晚入睡前都好好的,床幔四周没有烛台……不可能是烫的。”赵国公已经琢磨两日了。

    过敏?苏衡在大邺这么久,没发现这里的人有过敏体质。

    正琢磨着,锦儿的衣裳全给解开了,左肩上和手肘上也有水泡,在光滑结实的小胳膊上看着特别触目。

    “不要抓,”苏衡第一反应,“夏日湿热,水泡破溃容易发炎。”

    “可是我痒啊,”锦儿满脸不高兴,气呼呼地,“忍不住地痒。”

    不是烫伤,不是过敏,那还有什么?

    苏衡转身看向苏行远:“阿爹,以往大邺夏季,有没有这么多百姓生水泡的?”

    苏行远摇头:“这么多人的肯定没有。”

    赵国公补充:“行远不在国都城的十年里,夏季也只有蚊子包,没有如此吓人的!”

    正在这时,锦儿揉着眼睛:“阿祖爷,锦儿好累,有点冷……”

    苏衡一摸锦儿的额头,烫得吓人。

    第176章 刀剑相加

    必须先退热!

    苏衡立刻问:“阿爹, 小胖和铜钱睡了么?”

    小胖和铜钱应声而出:“衡哥!”

    苏衡怔了一下,嘱咐道:“小胖,去厨房烧热水;铜钱, 把屋子里的小浴桶用沸水冲干净, 然后倒入沸水和白凉水, 准备温水退热。”

    两人应声而去, 一刻钟后,大半桶温水就送到客厅里,还用极快的速度铺好了毪布,摆好屏风。

    赵国公楞了:“不捂热?这怎么行?”

    苏行远抢先一步解答:“高热不退, 容易烧坏了孩子的脑子, 大夏天的捂热可就中暑了。赵国公,您既然带着孙儿来,就请多一些信任。”

    赵国公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好几次步,以弥勒佛的吨位踩得地榻咯吱响:“行远啊, 老夫的嫡子, 这孩子的阿爹,前年死了,老夫答应他好好照顾孙儿……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儿了。”

    赵国公家丁不兴旺, 国都城都知道。

    苏行远点头:“国公大人啊, 既徕之,则安之。衡儿会用心的。倒是你, 太过富贵了,堂堂的大邺猛将, 来回走几步都地动山摇的, 走, 草民给你诊个脉。”说着, 就把赵国公拉走了。

    苏衡一个眼神示意,铜钱和赵小胖立刻把门窗都关上,然后把锦儿的衣裳都脱了,注意避开水泡,刚要把他放进木桶里。

    “来人啊,放开我,我不要进去!”因为高热而蔫蔫的锦儿突然拼命挣扎,小豹子似的,对着三人拳打脚踢。

    苏衡第一眼看到锦儿,就知道这孩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按赵国公方才的样子,在家里肯定宠得无法无天,没想到是这样的死小孩。

    “别动!再乱动,水泡破了会感染的!”铜钱无缘无故挨了好几脚,心头火蹭蹭的。

    赵小胖更惨,眼眶挨了一拳,这孩子也是天生神力一类的,很快眼眶就红肿了。

    “再动试试?!”苏衡的脸拉得老长,平日的职业笑容都懒得挂,盯着乱动乱踢的锦儿。

    锦儿被盯得一动不动,突然扯起嗓门高声尖叫:“阿祖爷,救命啊!苏衡要溺了我!”

    “阿祖爷!救我!”喊完就干嚎,一滴眼神都没有。

    果然,三分钟不到,客厅门被人一脚踹开,赵国公和护卫们冲进来,弥勒佛浑身散发着斗战圣佛的气场,将苏衡三人围住。

    “阿祖爷!”锦儿大叫着扑过去。

    “国公大人,这孩子再不退热,会烧坏脑子的!”苏衡试图解释,第一次意识到熊孩子背后,不一定是熊家长,也可能是位忧国忧民忧心孙子安全的祖父。

    锦儿以更快的速度向赵国公冲过去。

    “不能碰破水泡!”苏衡提醒完就放弃了,因为赵国公完全听不进去。

    万万没想到,锦儿冲得太用力,赵国公抱得太急切,须臾间,锦儿脸上胳膊上的水泡全破,泡内积液缓缓淌落。

    靠!

    苏行远、铜钱和赵小胖,眼睁睁地看着。

    赵国公直到抱紧了锦儿、感觉左臂上的潮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苏衡。

    苏衡不停深呼吸,打好腹稿的治疗方案全部作废,咽下一万字脏话。

    水泡破的锦儿,以现在天气的湿热程度,用不了多久破损部位就会感染发炎,

    儿童的中枢神经系统并不成熟,有时身体损伤已经很厉害,却不见得有多疼;孩子不诈病,只要不疼,就会跑会跳会皮会闹,病情越来越严重。

    如果是以前,苏衡会和孩子家长反复沟通,拿化验单和检查报告来说服,但在大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赵国公,说服是不可能的。

    苏行远、铜钱和赵小胖看向苏衡,这可如何是好?

    苏衡叹了一口气:“我们去休息吧,明早还有许多事情。国公大人,告辞。”然而,赵家护卫寸步不让继续拦着。

    “本公允许你离开了么?”赵国公突然出声,声音有些颤抖。

    “国公大人,”苏衡绕过护卫,“贵孙儿水泡全破,已十分凶险,快另请高明,尽早救治。”

    赵国公看向苏行远,苏行远既心疼又无奈,这样难缠又金贵的病人,不信不诊不听,就算真有神医在世,也无能为力。

    大邺盛夏,身上破了这么多水泡的孩子,能活下来的极少。

    “国公大人,草民父子都别无他法,请您另寻高明。”苏行远仍护在苏衡前面。

    赵国公迟疑了,偌大的国都城甚至于大邺,还有谁的医术能比苏衡更高么?

    万万没想到,锦儿趁赵国公手劲松懈的刹那,用力猛撞苏衡:“敢碰我就去死!”还追打过去。

    苏衡猝不及防地被撞到,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右侧摔去,而右手边却是坚硬的橱柜和烛架,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郑鹰瞬间出现,像老鹰提溜小鸡仔一样,把锦儿提到半空,任他扑腾。

    几乎同一时间,雅公子凌空出现在苏衡的左侧,及时拽了他一把,但他已经歪得太厉害,整个人偏离了预期方向,往地榻上摔去。

    “砰!哗啦!!”雅公子拿自己当垫子护住苏衡。

    赵国公快步上前要夺回锦儿,护卫们抽剑刺向郑鹰。

    “当啷啷!!!”几声金属相碰的脆响。

    一群黑骑突然出现,反截住赵家护卫和赵国公。

    锋利刀刃反射着烛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光芒耀眼。

    客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你没事吧?”雅公子小心地环住苏衡的左肩后背,完全不顾自己被压得多疼。

    “咝……”苏衡挣扎着起来,诸多疑问一起涌来,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你怎么来了?”不是在空间么?

    “快起来!”雅公子用膝盖顶了一下苏衡。

    苏衡急忙一个翻身,磕在了地榻上,这才爬起来,看着被剑指的苏家人、被压疼的雅公子,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是瞪着死熊孩子。

    “放肆!阿祖爷是赵国公,你们敢?!”锦儿高声责问。

    雅公子夺了黑骑手中的长剑,一步步直指赵国公。

    雅公子运宝司执事的身份地位极高,并不逊于赵国公,以至于赵家护卫也不敢妄动,声音清亮冷冽,眼中闪着怒意:“国公大人,听到更漏声么?现在已是丑时。”

    “是你们闯宵禁到苏宅来看诊,不是苏家求你来的。”

    赵国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雅公子,即使他浴血沙场,都有些不寒而栗:“雅公子……”

    雅公子缓缓开口,周身带着肃杀之气:“国公大人,大邺的金钱权利矿产,这里没有,那里还有,大邺没有,还可以抢夺燕宛和殷离的。”

    “大邺人才济济,骁将猛士,风流才子,刚直不曲的君子,只要用心都能寻得到。”

    “但苏衡却是独一无二,他的医术自称第二,无人可以称第一!”

    “你不惜用性命守护锦儿,我守护苏衡之心,并不逊于你。”

    “你们这些极贵之人,既要我殚精竭虑赚取财富,又处处提防试探我,我一退再退,已经退到此生不娶,离开运宝司后寄情山水。”

    “有我这么个困兽还不够,又来逼苏家,纵孙行凶,欺人太甚!”雅公子连续挽出一串耀眼的剑花,将赵家护卫手中剑全部打散,毫不在意飞出的剑会伤到人。

    数柄剑叮当落地,仍有余音。

    锦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瘪着嘴,被郑鹰放下,立刻抱紧了赵国公的大腿。

    “你惹今日敢动苏宅之人一根头发,我就毁了运宝司!”雅公子掷地有声,“我说到做到。”

    所有人都惊呆了,温文尔雅、丰神俊逸的雅公子被触到逆鳞,比杀神赵国公更惊人!

    苏衡受惊过度,甚至以为眼前的一切是幻觉,小太阳钟昕竟然有这么大脾气,竟然因为他与赵国公硬杠。

    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雅公子光芒万丈。

    不,静妙法师、长公主、雅公子和太子殿下密谈、准备了这么久,这时候与赵国公闹翻,没有任何好处,此时此刻的他们不能意气用事,只有和解才能共同面对。

    今晚这事怎么如此蹊跷?

    说不通啊。

    苏衡被疼痛激得格外清醒,猛地想到了以前在儿科轮转的“小魔王”,表现与锦儿很像。

    苏衡忍着浑身的疼痛,走到雅公子身旁,握住他的手中剑柄,轻声道:“我没事,谢谢。”

    “真没事?”雅公子握着剑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真没事,感谢刘大人在营地的恶训,我摔倒的时候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减少伤害。”苏衡用了自认为最温柔有力的嗓音,这才拿走了雅公子手中的长剑。

    赵国公和赵家护卫这才松了一口气,却难掩尴尬。

    苏行远赶紧上前劝说:“国公大人,急症耽搁不得,您还是另寻高明吧。”

    赵国公摸着锦儿的头回答:“行远啊,如果国都城有更高明的郎中,老夫何至于闯宵禁来这里?”

    锦儿更用力地抱紧了赵国公的大腿,身体却忍不住颤抖,眼泪鼻涕一起下:“阿祖爷,锦儿冷,锦儿好难受……”话音刚落,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双眼紧闭,呼吸急促。

    苏衡上前一摸额头,靠!比刚才烧得更厉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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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7章 刚强的熊孩子

    赵国公抱着软软的锦儿, 吓得肝胆俱裂:“行远,苏衡,锦儿怎么了?”

    苏行远还是上前施了金针, 片刻以后, 锦儿醒了, 一醒就大哭大闹:“阿祖爷, 锦儿不能让苏家治病,锦儿会死的,不能让他们碰……”

    “阿祖爷已经没了阿爹,不能再没有锦儿了……呜呜哇……”

    “锦儿说好要一直陪着阿祖爷, 不让阿祖爷伤心的, 啊啊啊……”

    赵国公心疼得老泪纵横,手足无措地哄。

    雅公子盯着赵国公:“愿意死马当活马医么?愿意的话,就好好配合。”

    赵国公这时才明白,锦儿的病情已经重了, 眼下除了苏家, 没有其他选择,权衡之下,一咬牙点头:“只要能治好锦儿, 怎么样都行!”

    苏衡面对病人, 个人情绪收敛得很好:“国公大人,草民也只能尽力而为。万一小公子有何不测, 这重责草民可担不起。”

    雅公子站到了苏衡身旁,与赵国公视线对峙。

    锦儿烧得脸颊通红, 眼泪汪汪地开口, 眼神却非常坚定, 小拳头握得紧紧的:“阿祖爷, 锦儿会一直一直陪着您的。”

    片刻以后,赵国公退让了,吩咐:“取纸笔来,老夫写免责文书。”

    苏衡重新整理了一套治疗方案,让赵家护卫扶着锦儿,问:“不泡在木桶里,擦身总可以吧?”

    锦儿看了看苏衡,又看了看赵国公,点了点头:“嗯。”

    “小胖,铜钱,麻烦再准备温水!”苏衡转到屏风后面,从空间里取出干净的铺巾和布巾,还有消毒液。

    赵国公紧张地握着锦儿的小手,被烫得手心发抖。

    “国公大人在,护卫大人也在,”苏衡蹲下身与锦儿平视,“你很安全,但是你的病情很重,如果不好好听话,很可能就没法陪大人了。”

    “君子一言!”锦儿努力打起精神。

    “首先,先擦浴退热,然后你出汗太多,要喝很多梅子茶,不然会虚脱。”苏衡可不打算给这熊孩子挂水,他持续大喊大叫,只会让病程发展得更快。

    “好!”锦儿紧紧抓着赵国公的手。

    很快,苏衡给锦儿擦浴完,用干净的大布巾把他包起来,然后拿了梅子茶给他喝。

    “阿祖爷,这药很好喝啊……”锦儿一盏茶下去,两眼放光。

    赵国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干巴巴地问:“还要么?”

    “要!满上!”热度很快退了的锦儿很豪气地吩咐。

    苏衡却把茶盏没收了:“你身上的水泡破了,嫩皮很容易被外邪侵扰,所以要给这些外皮消毒包扎,保护起来。”

    锦儿一挺小胸膛:“来吧!”

    “非常疼,”苏衡看了一眼锦儿,又看向赵国公,“但必须要做。”

    “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不能怕疼!”锦儿说完咽了一下口水,很大声,微微颤抖的双腿泄露了心底的害怕。

    “国公大人,您来抱着吧,不能让他乱动,这很重要。”苏衡拿起棉花蘸了消毒液,一股大邺不曾有的气味在客厅弥漫开来。

    赵国公硬着头皮同意。

    “啊!!!”锦儿一声惨叫,大颗眼泪掉下来,却能咬着牙没动。

    客厅里的大人们都动容了,赵国公的心疼得像在火上烤。

    苏衡在铜钱和小胖的帮助下,以极快的速度把水泡破口处理完,涂上了苏家药膏,包好,抬头就看到咬破嘴唇都不吭声的锦儿:

    “行,草民敬小公子是条汉子!”然后把他新出的汗擦干。

    “哼!”锦儿疼得脸都白了,仍然硬气得很,“说到做到!”

    赵国公小心翼翼地搂着锦儿,仿佛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勉强保持镇定:“接下来呢?”

    “接下来,请国公大人把小公子抱到苏宅的病人房,屋子里非常干净,”苏衡停顿一下,“进屋前要更衣,以防带入外邪。”

    很快,一行人更衣完,把锦儿送进了新装修的、第一次使用的病房,等把他半固定安置在床榻上时,锦儿已经昏昏欲睡。

    “小公子,先别睡,草民给你调药吃,药不苦,还能点甜。”苏衡拿出所有的耐心,来哄这个让人头大、又令人心疼的熊孩子。

    目前来看,锦儿和儿科病房那个大魔王,像了个十成十,只希望锦儿有个和大魔王不一样的结局。

    这样想着,苏衡加快了调药的速度,最后拿了一个小半勺的抗生素,和一大凉白开,端到锦儿面前:“把这个放嘴里,用白水喝到没有味道就行。”

    锦儿连眼皮都撑大了,满脸问号:“就这么点?”药碗一直都很大,汤药都很苦的。

    “这是我家新出的秘药,一点点就好,”苏衡随口胡绉,“喝完,有蜜饯,饴糖和枣糕……想吃什么都可以,不用忌口。”

    锦儿抢过小勺往嘴里一倒,然后捧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一抹嘴:“没味道了。”

    苏衡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长条食盒,采买回来的战果之一:“挑吧,想吃什么都可以。”

    “哇!”锦儿的眼睛越瞪越大,“真的随便吃吗?”

    “什么都可以尝一点,垫一下肚子然后睡觉,醒来以后还有为你特制早食,肯定不苦,好吃管够,”苏衡也保证一下,“草民也是说到做到的。”

    锦儿伸手就要抓,被苏衡一把抓住:“吃东西前洗手。”

    锦儿吐舌头做了一个大鬼脸,乖乖地被赵国公擦干净双手,满食盒挑着吃,边吃边说:“阿祖爷,你也吃,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自己吃一点,不忘给赵国公也喂一点,直到苏衡把食盒收了。

    “饭后漱口。”苏衡递去一碗白水。

    锦儿乖乖漱完口,在地上走了几圈,然后被抱上床榻按规定姿势躺好,很快就睡着了,即使睡着了也不忘抓紧赵国公的手。

    赵国公不错眼珠地在床榻边守着。

    苏衡长舒一口气,总算安静了,虽然是暂时的,整个人松懈下来,身心俱疲。

    雅公子说的没错,给达官显贵看诊,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

    苏衡让赵小胖搬来了屏风、矮几和凉席,窝在屏风后面坐下,左手握着炭笔沙沙写着治疗方案和一日食单,然后想着应该选锦儿喜欢吃的做。

    又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拿着纸笔给赵国公,沙沙写道:“小公子平日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哪些不能吃……”问了许多。

    赵国公逐一写在纸上,没有半点犹豫。

    苏衡又到屏风后面把食单拟好,交给屋外的铜钱,站在门边犹豫片刻,还是回到病房,与赵国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气氛相当尴尬。

    但是苏衡秉持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泰然自若地往屏风后面走。

    “不歇着么?”赵国公小声问。

    苏衡小声回答:“热度会再起来,需要及时退热,在屏风后歇也一样。”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躺平,抓紧时间睡冲锋觉。

    只是没歇到半个时辰,锦儿的热度又起来了,苏衡立刻给他温水擦身,更换柔软宽大的布巾,再给他喝淡得只有梅子味的梅子茶。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锦儿才重新入睡。

    苏衡再打算躺平时,屋外天已经大亮了。

    赵国公望着锦儿,又扭头看向屏风后隐约的苏衡,内心的焦虑不安在苏宅厨房飘出的吃食味儿中,渐渐散开。

    雅公子路过病房,不管过得多惊心动魄,看到苏衡窝在矮几上专注地写写画画,就有一分岁月静好的安心,回到地下准备密谈事宜。

    陈牛照例来苏宅蹭早食,在厨房连吃了五碗小馄饨,抹着嘴找苏衡,意外发现客厅里有五名陌生护卫,发现苏行远、铜钱和小胖明显的疲惫,赶紧凑过去问:

    “小胖,怎么这么累?”

    “大牛哥,我们一晚没睡,啊……”赵小胖打了个大呵欠,“不能问不能说。”

    陈牛立刻会意,比了个封嘴的手势:“军医在哪儿,我有发现。”

    “衡哥在病房守病人呢,你先和我一起去集市买食材吧,今日要采买好多东西呢。”赵小胖半靠在陈牛身侧。

    “可是,我这事儿还挺紧急的,”陈牛一根筋,“还是先告诉军医,然后再和你一起采买。病房是吗?”

    “哎……”赵小胖没拦住,只好站在原地等。

    陈牛天生大嗓门,苏衡又天生听力好,听到他们说话就走到病房门边等他。

    所以,陈牛走到病房门前,刚好看到苏衡在,还很高兴:“军医,你让我们查的国都城飞虫,有发现!”

    “我们这几晚跟着黑骑,半夜到处捉飞虫,然后让种地一把手的老李头看,他看了以后说都是城里一直有的,但还是要给军医过目。”

    “没有新的?”苏衡惦记着那个预言也好,恐吓也好,一直很当回事。

    “没有,”陈牛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大布卷,“我们捉到的虫子,都用浆糊粘住摆起来了,老李头闲着无聊粘的,看着还挺整齐。”

    下一秒,苏衡就被种地好手老李头的耐心细致惊到了,一整块粗布上,从小到大整齐排列着各种各样的虫子,上面还有刘钊笔迹注的虫字名称。

    没想到老李头有当昆虫标本制作师的潜质呀!

    第178章 又是虫子?

    苏衡看《动物世界》长大, 昆虫认识不少,看完一整块粗布上粘着的虫子,惊讶地发现, 国都城的虫类与现代差不多, 苍蝇蚊子蚂蚁螟蛉蟋蟀蝗虫……应有尽有。

    苍蝇, 随身携带许多细菌和病毒, 而且什么都吃,还边吃边拉,但是注意饮食卫生和餐具消毒,就可以完全预防, 消化系统传染病的主要帮凶。

    蚊子, 传播流行性脑膜炎、乙型脑炎、疟疾等传染病。

    蚂蚁的话,兵蚁会飞也会咬人,但不是锦儿身上的这种水泡……

    水痘的水泡比目前的小很多,其他传染病的红疹、斑疹、丘疹和玫瑰疹等等, 也与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 综合分析下来,苏衡认定是虫咬伤。

    “军医,有么?”陈牛有些着急, 这可是大家伙儿不分白天黑夜一起抓的, 如果这么多虫子都没有军医中意的,该如何是好?

    “没有, ”苏衡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告诉老李头, 盯夜虫就行了, 我在惠民药局遇到的老人家和病患们, 水泡都是早晨醒来时发现的。”

    “好嘞。”陈牛带着布卷离开。

    苏衡站在门边发了一会呆, 不曾想转身就对上了赵国公判官似的眼神,下意识移开,重新回到屏风后面躺下。

    谁知躺下半个时辰没到,锦儿又起热了,苏衡只得起来,叫来铜钱,把温水擦浴、换药包扎、喂药这套流程又走了一遍,等锦儿再次入睡,才回到屏风后面。

    经过这一番折腾,苏衡回到屏风后面,没有再躺下,而是取出了国都城舆图在矮几上铺开,找到赵国公府的位置,画了一个红点。

    铜钱有些担心,小声问:“衡哥,你不睡一下?”锦儿病情反复,想来没这么容易好,苏衡的身体刚恢复没多久,右肩的伤还挺重的,再不好好休息,怕他再出什么状况。

    “时睡时醒太难受,”苏衡把舆图给铜钱,“锦儿的伤处多,天气炎热又潮湿,病房必须保持相对干净,所以你拿这个在花厅等着。”

    “流铁巷的兄弟们一有消息,你就在他们报来的位置像这样画上红点,天黑时分给我就行。”

    “是。”铜钱把食盒打开推到苏衡面前,然后拿着舆图和红笔离开。

    赵国公盯着锦儿直挠头,又向屏风后面张望好几次,最后走到窗边对护卫嘱咐几句,又坐回床榻旁。

    苏衡左手拿筷子开吃,吃完一份又一份,化压力为食量,细嚼慢咽把食盒扫荡一空,刚准备躺平,就听到隐约的嘈杂声从大门方向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搬箱笼的混乱,不会又来什么危重病人吧?

    谁知一抬头就看到苏行远站在病房外,向着赵国公躬身行礼:“国公大人,您这是何意啊?”

    苏衡走到窗边探头,立时目瞪口呆——

    赵家护卫们,每人手捧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子里有野山参、鹿茸、肉丛蓉……更夸张的是,还有不少盒子里装了疑似动物骨头的东西……

    赵国公又用弥勒佛似的笑声,爽朗地回答:“行远啊,老夫教孙儿无方,伤了衡儿和雅公子,这些就当是赔礼了。”

    “国公大人,使不得。”苏行远急忙推辞。

    “衡儿照顾锦儿时,老夫瞧出来了,他的肩伤得不轻,这里面有熊骨、虎骨、豹骨……放心,保真无赝。”

    苏衡和苏行远互看一眼,十分无语。

    赵国公压低嗓音:“行远啊,当年老夫行军打仗,夜宿森林,总有动物半夜惊扰,哨兵射猎,削肉充军粮,兽骨给军医炮制入药,留给受伤的军士们用。”

    “这些都是当年剩下的,绝无掺假。”

    苏衡作为接受现代社会保护野生动物理念长大的年轻人,用这些是不可能的,但也不会因此而谴责赵国公,毕竟跨越时空许多年,互相尊重为好。

    “多谢国公大人,这些都太过贵重,赵小公子的病情还在紧要关头,也要完全康复以后才会收诊费药费,到时再说也不迟。”

    赵国公双眼一眯,眼袋格外明显:“你不要?”

    苏衡理所当然:“回国公大人的话,草民用不着这些。”

    “苏家医派不讲究以形补形是吧?没事,野山参鹿茸这些收下就行,是滋补身体的佳品,行远啊,有时间给衡儿做些补药,恢复得快。”赵国公用弥勒佛似的笑容接话。

    苏衡感受到了赵国公的诚意,所以,觉得自己还是要说明一下:“国公大人,不瞒您说,少年受伤并不适合用这些大补之药,容易诱发出血,反而损伤身体。”

    “什么意思?”赵国公不明白。

    “水源滋养万物,春雨贵如油,但是水盈太过称为涝,植物会涝死。人也是一样,营养运动都要恰当,这些大补之药对人来说,就是洪涝对植物。”苏衡耐心解释。

    赵国公望着苏衡出神须臾,而后才反应过来:“如果少年郎用大补之药,会如何?”

    “轻则,身体早熟,身高受限;重则,容易诱发出血,性情暴躁……”苏衡记得有一次与苏行远讨论病例时提到过。

    赵国公一脸震惊,好半晌才回过神,一把抓住了苏衡的左胳膊,着急地问:“如果是锦儿这样的呢?”

    苏衡简直不敢相信:“锦儿吃野山参和鹿茸???”

    “!!!”

    赵国公的眼神复杂至极,在窗边摆了摆,挥退护卫们,然后又请苏行远进病房,关上门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衡和苏行远再次交换眼神,除了震惊,都想骂人,哪有这样坑孙子的?!

    赵国公提起矮几上的凉水壶,咕噜咕噜一气喝完,豪迈地抹了嘴:“两年前,老夫的嫡长子走得很突然,锦儿每晚哭闹不止,每日茶饭不思……三五日下来,就像森林里细长的小灰菇,随时会夭折的样子。”

    “老夫虽然还没白发,但也心力憔悴,见锦儿这样更加心急如焚,魏博和手下的太医们都不行,熬的汤药又苦又涩,哪个孩子能受得了。最后老夫死马当活马医,用野山参给他续命。”

    “冬去春来,才算保住了锦儿,不然,老夫都无颜下地去见孩子。”

    “之后,就每个月吃一次参花丸,这孩子慢慢皮实起来,就一直吃到现在。”

    赵国公为了保住小孙儿,不惜一切代价,自然也宠得厉害,即使闯了这样的祸事,他也不忍责备,实在是怕再失去。

    “衡儿,老夫说的都是实话,锦儿真的是个好孩子,如果没有他陪伴左右,老夫也许真的撑不下去。”

    苏衡默默翻了个白眼,熊家长眼中的熊孩子与旁人眼中的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

    赵国公急切地解释:“是老夫的错,锦儿溺过水,平日怕水得很,洗沐都是擦身,或者小半桶水,今日忽然那么大桶,他就害怕。”

    苏衡点头,这就可以解释锦儿为何会在温水浴的时候,那样大力反抗了,原来是有心理阴影。

    想来,锦儿那样排斥喝药,多半是被赵国公亲手灌的,这样一看,苏衡忽然有些同情他。

    赵国公还努力解释:“锦儿怕喝药,是因为有一次灌药呛着了,从此以后他就特别害怕,喝药吃药最令人头疼。”

    “多亏了衡儿,药量少,药效好,不然,只怕每次喝药都要闹翻天。”

    苏衡只脑补了一下,就觉得胳膊疼,还隐隐有些头疼。

    苏行远见状劝道:“国公大人,这些物品您还是收回去,一般的药物,苏家都有。”

    赵国公又一次上下打量苏衡:“行,郎中最大,来人,把这些都拿回去。”

    赵家护卫们很快消失了,连同送来的大盒小盒。

    苏衡下意识看向锦儿,看他紧闭的双眼,异常红艳的脸颊,以及颜色不自然的口唇,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察看,果然,又起热了,立刻大喊:“铜钱!”

    铜钱提着刚准备好的温水和小木桶走进病房:“军医,有何吩咐?”

    “锦儿又起热了,”苏衡从桌案上取了一张纸,“让阿娘照着这个准备吃食,一步都不能错。”

    “是!”铜钱将食疗单送出去,又用极快的速度回到病房,“军医,草民先擦浴吧。”

    苏衡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个人合作,又一次让锦儿顺利降温,说来也奇怪,第三次退热以后,锦儿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骨噜骨噜的黑白分明大眼睛非常灵动。

    “阿祖爷,锦儿觉得舒服多了,锦儿渴了。”锦儿慢慢坐起来,视线却落在苏衡身上。

    很快,特调梅子茶送到了,锦儿一口气喝完,还要喝的时候,被赵国公拦了下来。

    “锦儿,梅子茶搁在这里,没人和你抢,”赵国公略显笨拙地哄锦儿,“留些肚皮,过一会儿就有好吃的。”

    锦儿极为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乖乖坐好。

    苏衡仔细检查了锦儿胳膊上的水泡破口,已经有些消肿却仍鲜红得吓人,轻声安慰着:“明日就能见分晓。”

    “郎中也是有好人的。”锦儿小大似的开口。

    第179章 虫灾降临

    苏衡皱眉, 什么意思?!

    “锦儿,你胡说什么呢?”赵国公再怎么袒护,也觉得这孩子有些过分了。

    锦儿忽然就眼泪汪汪, 委屈巴巴的:“以前的郎中们只知道灌药, 没一个好人。”接下来的话就被赵国公的眼神给咽回去了。

    苏衡去儿科轮转的时候, 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孩子, 有些天真烂漫,有些小小年纪就有一双成人的眼睛,处处带着戒备。

    锦儿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清澈却暗藏早熟和算计, 是原生家庭内部复杂或经历过心理创伤的孩子特有的。

    只是, 赫赫有名的赵国公家务,哪是他一个小小郎中可以打探的?

    于是,苏衡放弃了追根究底的心思,只是劝说:“精神虽然好些, 但仍要严格休息, 病情反复不会轻易停下。”

    锦儿倚在床头,视线却粘在苏衡身上,小嘴巴巴个不停:“你的胳膊怎么摔的?是不是很疼?”

    赵国公看到锦儿好了些许, 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嘱咐苏衡:“衡儿,不用理他。”

    苏衡转到屏风后面, 专心准备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小憩空间”里有全套手术器械和麻醉用品, 却没有检验设备, 不然还能验个血做个培养什么的, 当然就算有他也不会用, 白搭。

    苏衡在心里叹气,又是一场硬仗。

    然而,这个金贵的熊孩子并没有放过苏衡的意思,晃着小短腿,忽闪着大眼睛,状似天真:“那个叫铜钱的是你媳妇?还是通房丫头?”

    苏衡手中的笔在纸页上划了一长条,深呼吸,不能和熊孩子一般见识,幸亏铜钱不在。

    “听说你之前是军医,绥远城好玩么?那里是不是有很多狼群和豹子?你们营地有没有人被咬掉胳膊和腿脚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衡往耳朵里塞了两个小棉球,总算舒服了一些。

    屏风并不完全隔绝视线,眼尖的锦儿看到了,转了转眼睛刚做些什么,就被赵国公勒令躺平休息。

    “哼!”锦儿不甘心也没其他法子,最主要的是没力气。

    很快,铜钱送来了给锦儿准备的吃食。

    锦儿看着食盒直皱眉头:“阿祖爷,这不是下人才吃的菜么?”

    铜钱立刻垮了脸。

    苏衡即使塞着棉球也听得一清二楚,琢磨着开点什么苦药,治一下熊孩子。

    万万没想到,弥勒佛似的赵国公,这位宠孙子宠得无法无天的阿祖爷,瞬间变脸:“人吃五谷杂粮,菜蔬果子,这些是辛勤劳作得来的,谁教你说这是下人吃的?”

    锦儿一时慌了,但又不愿轻意认错:“阿祖爷,府上的奴们都这样讲,郎中叔也这样说,我是吃参花丸长大的,下人吃食不能入口,否则坏了药性。”

    赵国公的眼神越发凌厉:“郎中叔怎么可能这样说?”

    “真的,阿祖爷!郎中叔还说,苏家人治不了这水泡,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阿祖爷太可怜了。”

    这话一出口,锦儿立刻捂了嘴,糟糕,说漏了。

    赵国公砰地一拍床沿,好大一声响。

    铜钱和苏衡立刻感受到了熟悉的两面三刀的阴谋气息。

    赵国公走到窗边吩咐道:“来人,立刻回府拿住华郎中,如果人跑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家一名护卫应声而去。

    赵国公自己端碗摆筷,慈祥地看着:“锦儿,不可以挑,也不能浪费。”

    锦儿瘪着嘴,看着食盒里的蔬菜、蛋羹和什锦肉汤,苦哈哈地看了赵国公一眼,口是心非地回答:“阿祖爷,锦儿可听话了。”

    赵国公看着锦儿吃得很干净,笑得很心慰。

    “阿祖爷,锦儿饱了。”锦儿脸上还很嫌弃,心里却觉着这饭菜不错,能吃下去。

    事实上,只要锦儿不发热,时间就过得很快。

    苏衡按照发热病人和儿童特质准备的食疗单,在锦儿面前,美味肯定谈不上,但是对肠胃很有益处,而且是少量多餐。

    赵国公的吃食由赵家护卫送来,不用苏衡操心。

    等锦儿吃完第三餐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苏衡看着精神和气色都好转的锦儿,长舒了一口气。

    再看赵国公,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整个人的精气神不比年轻人差,守了锦儿一日一夜,没有显出半点疲态。

    “衡儿,你要不要去歇着?”赵国公将锦儿哄睡后回头,觉得苏衡才十九,偏偏老成持重地仿佛不惑之年,实在难得。

    “多谢国公大人,不用。”苏衡起身致谢。

    “军医,”铜钱捧着图卷走进来,绕过屏风后,抻开在矮几上,“你看。”

    苏衡顿时看楞了,整个国都城四市十六大街七十二坊一百零八巷……满满当当全是红点,靠!这要如何排查?!

    铜钱也很挠头,这一天忙得就没停过,流铁巷的弟兄们跑得也非常辛苦,可是……这又要如何去查?

    两人面面相觑。

    屏风外面,赵国公走到窗边,听到护卫来报,背着双手走到锦儿的床榻边,愤愤坐下,郎中竟然跑了!

    苏衡忽然想到一桩事情:“惠民药局那边,是不是又大排长龙?”

    铜钱点头:“病人实在太多,药局郎中根本应付不了,太医们也去了,但是……目前为止,已经有十一人死于水泡了。”

    苏衡惊愕,这么快?!这样防范还是出了这么多人命么?

    铜钱看了一眼屏风那边的赵国公,凑到苏衡耳畔,极小声地说:“惠民药局两名郎中长了水泡,临时去药局看诊的三名太医也长了水泡。”

    现在,整个国都城都人心惶惶。

    苏衡怔了足有五秒,心跳猛地加速。

    这人为的虫灾还是来了,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

    太医院想递消息进宫比登天还难,但是惠民药局诊治过的水泡症死了十一人的消息,却以闪电般的速度传到了邺景帝耳朵里。

    这还了得?!

    邺景帝立刻传太医院院判魏博,当面摔了一个砚台:“魏卿,你可知国都城这几日流言四起?你可知惠民药局外的百姓彻夜排队看诊?你可知已经没了十一条人命!”

    魏博这几日过得实在煎熬,惠民药局三个主事失踪了两个,家属天天在药局门前闹,偏偏苏衡休着病假,全靠老郎中全力调度,哪知老郎中也长了水泡告病在家。

    太医院的太医们,没一个愿意去惠民药局轮值,点了两个去,也染了水泡告病在家,魏博怎么也没到,会是现下的情形。

    就算昨日在太医院和药局下了死令,郎中太医必须守在看诊台上,不然以渎职论处;这番强压之后,郎中和太医们忙得团团转,也应付不了潮水似的百姓。

    面对邺景帝突如其来的质问,登时双腿一软,魏博差点摔倒在地,只觉得呼吸不畅,却也只能咬牙硬撑。

    “回话啊,死了吗?”邺景帝立时怒发冲冠,“魏博何在?!”

    内侍官福海立刻提醒:“陛下惜怒,您爱民如子,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邺景帝立刻摆出更加“爱民如子”的样子,眼神锐利地恨不得把魏博盯穿。

    魏博瑟瑟发抖:“回陛下的话,事发突然,是微臣太医和郎中们都未曾见过的急症,太医们正在商议……”

    “怎么,魏卿自己没主意?”

    “微臣这几日皆在宫中,尚未见到病患,不能随意下定论。”魏博的汗水浸湿了亵衣,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可是如果回话不能让邺景帝满意,更不舒服的还在后面等着他。

    “魏卿,你每日上午问早诊,下午一个半时辰,剩下的时间还有富余,”邺景帝眯起眼睛,掩饰过于凌厉的视线,“这些时间都不够让你到惠民药局走一趟么?”

    魏博的头越垂越低,每次迈出宫门,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哪还有时间有精力去惠民药局,但这话自然不能直接回:“启禀陛下,急症来势汹汹,微臣安排太医去惠民药局轮值。”

    “等太医们排除疫病的可能性,微臣才能药局参与诊治,实在是以防万一……”

    邺景帝忽然就满意了,脸上却不显:“既然这样,魏卿就留在宫中,不要出去了。自古虎父无犬子,魏家郎中众多,就让你的孩子们去吧。”

    魏博浑身一颤,这样凶险的急症,自家那几个医术平平的嫡子哪里诊治得了?

    “怎么?不愿意?”邺景帝自然知道魏家五个儿子的底细,这种紧要关头,把他们派出去,才能逼魏博使出全身解数,不然,若真的出现在宫中,那可怎么得了?

    “能为国都城百姓诊治前所未见的急症,是魏家上下的荣耀,微臣感激不尽。”魏博不假思索地回答。

    “福海啊,传孤口谕,魏家郎中即刻前往惠民药局,三日之内找到有效的诊治方法。”邺景帝说完闭目养神。

    “是。”福海退出书房,传口谕去了。

    魏博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绝望,这下彻底被隔绝在宫中,惠民药局失控是早晚的事。

    “魏卿,你也退下。”邺景帝打量着瑟缩的魏博,状似关心。

    “是。”魏博应声退下。

    第180章 深夜调查

    国都城像辆装满了干柴的长车, 沿路处处有火星,时不时就有火点落在柴火上,爆燃近在眼前。

    病情紧急、后果严重, 尤其是短短几日就有十一人丧命, 令本就惊慌的病患们惶恐万分, 也让原本不当回事的百姓们紧张起来。

    人心中涌动的不安, 遇上了四起的流言和揣测,每个人都惊慌失措,但百姓百心。有些人变成惊弓之鸟,有点风吹草动, 就觉得性命不保;有些在惊恐之余生出许多愤怒, 于是,围在药局外谩骂郎中无能的越来越多。

    惊惧、愤怒、恐慌……悄无声息地弥漫到了国都城的每个角落,惠民药局外的情况,每分每秒都在变化。

    在里面看诊的郎中们更加惴惴不安, 因为两名同僚也出了水泡, 不知如何防治,也不知什么药有效,如果无效……后果不堪设想。

    傍晚时分, 魏博家接到圣上口谕, 一刻钟不到,全家鸡飞狗跳, 恨不得连夜逃出国都城,但是鹰卫禁卫多少双眼睛盯着, 逃就是抗旨, 抗旨大罪能让魏家上下瞬间全灭。

    魏家嫡长子像被赶上架的鸭子, 硬着头皮维持临危不惧的模样, 先调集能用的魏家秘药,再收拾必需物品和吃食,最后约了太医们。

    可是,筹备调集装车都需要时间,偏偏时间不等人,等着看诊的百姓们像沸锅热油般急迫,等装满物品和成药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国都城各处的库房里驰出时,夜已经很深了。

    幸好“爱民如子”的邺景帝宣布暂停宵禁,方便百姓去惠民药局看诊;同时,又在明夏宫附近安排了更多的鹰卫和禁卫,只出不进,以免无名水泡进入宫中。

    高高的宫墙,内外迥异。

    惠民药局内外灯火通明,临时增设了六个诊室,魏家的郎中们全都在给百姓看诊。除此以外,药局外还搭了好几个大棚,提供解暑的绿豆汤和梅子茶。

    魏博的嫡长子虽然内心惊恐,但擅于钻营的特长也发挥到了极致,口口相传的造势都跟上了,太医院院判魏博携魏氏医派所有郎中,不眠不休,为百姓诊病救急。

    心急如焚的百姓们默默达到一个共识,惠民药局的郎中们医技有限,给高门大院看诊的太医们来了,太医院院判大人全家都来了。

    从下午就开始躁动、漫骂的百姓们,在看到太医们和郎中们,以及一车又一车药材进入惠民药局以后,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张纯和李年两名郎中的家属虽然坚持在药局摆牌寻人,但在这样紧急的情形下面,不仅没人搭理,还被指责挡路和无端生事,最后不得不散去。

    ……

    与此同时,苏衡处理完锦儿的第三次起热,终于有了短暂的空闲,也只来得及直了一下腰。

    铜钱觑着空隙又小声问:“衡哥,流铁巷的弟兄们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苏衡皱紧眉头:“弟兄们有长水泡的么?”

    “弟兄们按衡哥说的,裹得严严实实,摸遍全城没有一人长水泡。”

    “全城都有百姓长水泡,但是流铁巷、苏宅的大家都是好好的,也就是说我们的防范措施可行。”

    “对,我也这么想。”铜钱原本还有些担心阿娘,但苏宅和流铁巷没有一个病患,又放下心来。

    “可是,如果措施应对有效,为何只有我们安然无恙?”苏衡猛地站起来,往病房门口走。

    “衡哥,你要去哪儿?”铜钱紧随其后。

    “出去转转,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苏衡打开房门,意外看到了应该在地下的雅公子。

    两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就能意会。

    “国公大人,随我去个可以说话的地方。”雅公子不紧不慢地要求,看到赵国公的犹豫,又补充道,“以目前的国都城来说,苏宅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国公依言走出病房,向赵家护卫使了个眼色,然后跟着雅公子走进了苏宅秘道。

    苏衡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回头嘱咐铜钱:“你在这儿守着小公子,若再起热度,按我们此前处理即可,若有起疹或其他不适,再来找我。”

    “不行,”铜钱可没胆量独自照看锦儿,这孩子欠抽得很,他怕自己忍不住,“衡哥,你想做什么?我去!我不行,还有流铁巷的弟兄们。”

    苏衡的视线在锦儿和铜钱身上转了两圈,赵国公不在,他也不在,这两人待在一起实在太危险,为了铜钱的小命,他改变主意:“陈牛在哪儿?我要见他。”

    铜钱立刻把陈牛找来。

    “陈牛,你今日也跟踪病患了么?”苏衡问道。

    “今日我跟了十三个病患,乐师,绣娘,农家汉,厨娘……其他都是农家汉,”陈牛就是怕苏衡临时要找,所以一直赖着不走,没想到真的找了。

    “你跟到家里了么?可曾注意他们的衣饰和家里的纱帘?”苏衡盯着陈牛。

    陈牛抓耳挠腮地想了一阵:“就是日常衣饰,有些家里挂了纱帘,有些没挂,农家汉、绣娘和厨娘家都没挂。”

    “没挂?”苏衡怔住,“瑞和布庄低价分发了大批薄料,给百姓家做纱帘,为何没挂?”

    陈牛傻眼:“啊这……我就不知道了。”

    “铜钱,备车,我要在城中四处看看。”苏衡觉得事有蹊跷。

    铜钱立刻拦住:“衡哥,你是要看各家各户有没有挂纱帘么?”

    “是。”苏衡点头。

    “衡哥,这些走街串巷的事情,交给流铁巷的弟兄们就行了,”铜钱知道苏衡认路不行,而且还被雅公子嘱咐过,绝对不能让他单独出门,“大牛哥,是不是?”

    “啊?”陈牛挠了挠头,“这……”

    “不只这些,”苏衡摇头,“流铁巷的弟兄们回到国都城还没休息好,就四处奔波到今日,白天追踪已经很累了,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

    “衡哥,不行……”铜钱不同意,赵国公的嫡孙锦儿非同小可,他一个人无法应付。

    “铜钱,你留下。我和陈牛一起,去去就回。”苏衡必须亲眼确认。

    郑鹰忽然从院里的大树上倒挂下来:“衡弟,你要看哪些,鹰哥替你去,放心,你哥挺聪明的,绝对不辱使命。”

    苏衡想了想,凑到郑鹰耳边,这样那样交待清楚。

    郑鹰点头,瞬间消失。

    郑鹰的速度相当惊人,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回到苏家,带回了令人吃惊的消息:大部分普通百姓家,并未挂纱帘,家中也没有做纱帘的料子;农家汉日常下地干活,也没有扎紧裤腿和袖口。

    这下连铜钱都惊到了:“怎么会?瑞和布庄分发布的时候,我也在!”

    “衡弟,我让黑骑兄弟们去查了,天亮之前一定会有消息。”郑鹰也觉得不可思议。

    苏衡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百姓们领到了做纱帘纱窗的料子,可是现在纱帘纱窗都没有,料子也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铜钱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可能知道料子去哪儿了。”

    苏衡和郑鹰同时抬头看着铜钱。

    “瑞和布庄分发的料子其实不便宜,有些穷苦人家一辈子都用不上,得了以后,有些会不舍得用,然后……”铜钱停顿片刻,“可能会去卖掉。”

    “卖掉???”苏衡有些懵,“这些是用来保命的!”

    “衡哥,为了避免百姓们恐慌,分发布料时并没有说明会有虫灾,只是说减少蚊蝇叮咬……百姓们并不知道严重性……”铜钱越说声音越小。

    至于农家汉们下地没有扎紧裤腿和袖口,也很简单,因为最近天气实在太热,闷得难受。

    苏衡双手捧着头,脑袋里只剩两个字,完败。

    病房内静悄悄,只剩下灯笼烛火细碎的噼啪声。

    郑鹰说到做到,离天亮还有两刻钟,收到了所有要调查的消息:“衡弟,查到了,前几日,国都城出现一批货郎,游走在大街小巷,收购布料,价格还不错。”

    “许多百姓都把拿到的低价布料换成了散碎银两,补贴家用。”

    苏衡和铜钱两人干坐着守在锦儿床榻前,相对无言,原以为防范得够好,结果处处都是漏洞,好好的预防措施做成了一个大筛子,才有了惠民药局被围的盛况。

    郑鹰继续说:“死去的十一人,确实都是水泡破了没有好好处理,两日内起高热,持续高热不退,最后都死了。这些人都是农家汉。”

    铜钱眼巴巴地望着苏衡:“衡哥,还有什么法子吗?”

    苏衡当然知道治疗方案,可是空间里囤的那点抗生素根本不够发,他的精力也有限得很,一个锦儿就要两名郎中一名医兵来照看,整个国都城这么多病人,哪里顾得过来?

    这样的局面让苏衡无比沮丧,无力感在心底越积越多。

    “鹰哥相信你,实在治不好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郑鹰通过窗户,拍了拍苏衡的肩膀,却没有发现,几只小虫子落在后背的衣服上,隐藏在烛光没照亮的灰暗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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