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白如往常一般,在怡红院点了些下酒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他浑身都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眉眼间满是疲态,久未打理的头发,缠乱几乎成结,腻腻地紧贴在他头皮上,在房内艳红的烛火下,泛着层薄薄的油光。
几个衣着暴露的妓子,仍在抱琴唱曲儿,甜软的嗓音,听得人骨头都发酥。
秦飞白对此兴致怏怏,看也不看她们一眼。
突然间,房门被人猛地用力踹开,门板随之哐的一声被甩在墙上,激得墙灰都跟雨似的轰然而落。
妓子们纷纷尖叫出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起来。
秦飞白终于抬起眼,冷着目光朝门口看去,但当看到眼前人时,却是皱眉,眼神中闪出点不解:“你怎么会来这儿?”
刘温被人扶着,一步一顿地走到房中,用那双浑浊的眼狠狠地盯着秦飞白:“事到如今,二殿下还要跟我装什么蒜?!”
秦飞白侧身看了眼房间角落满脸害怕的女人们,命令道:“还不赶紧滚出去!”
她们苍白着脸跑出去。
人一走,房内霎时变得空旷许多。
刘温被手下扶着坐好,手摁着桌面,努力压抑着怒火道:“二殿下是觉得我无用了,便想要了我这个弃子的命吗?!”
秦飞白依旧是皱着眉:“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刘温像是受够了他这明知故问的姿态,脸色陡地沉下来,刚要说什么,但因气血上涌,整个人开始剧烈地咳嗽。
秦飞白有些嫌恶地避开身子。
刘温咳嗽了好一阵,才终于气喘吁吁地朝秦飞白道:“你把孙涵月藏到哪儿去了?!”
“孙涵月?”秦飞白紧盯着他:“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吗?”
“她不是已经被你带走了吗?!”刘温语气中满是对他的反感之情,怒形于色道:“你交代的事我都做了,你不能背信弃义!”
秦飞白对他这通驳斥毫无头绪,想再辩解几句,却听得外头突然吵闹起来,随之便是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不知何时,门口便被荷枪执刃的兵士层层围住,不大的房间被围得如同铁桶般,水都无法流渗。
范行自队列里缓缓走出,他身边跟着两个押人的手下。
兵部尚书尹百川面露惊恐地看向秦飞白,不可置信地开口道:“二殿下,您”
范行打断他,视线慢慢地逡巡,最后落到眼神阴鸷的秦飞白身上。
他勾起唇角,温和一笑:“尹大人在赴二殿下约的途中,不慎被下官捉拿,这才来晚了,二殿下可千万莫要责怪。”
刘温慌张地看向秦飞白。
秦飞白对上范行的视线,阴冷地笑了笑,旋即在所有人未反应过来之前,骤然暴起,几步迈到窗前,开窗跃下。
范行大手一挥,命令道:“给我追!”
养心殿。
王勋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秦景正低头处理手头的奏折,听闻他慌乱的脚步声,抬起头,眉头微蹙,有些不悦地道:“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换在平时,王勋听到皇上略含嗔怒的话,指定是二话不说就跪地求饶了,可今时不同往日,进殿后,他连气都来不及喘匀实,就急忙道:“二殿下那里有异动!”
秦景眸光一凛,若鹰隼般充满锋芒。
他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勋的语调满是惊慌:“怀山王、兵部尚书与二殿下私下会面,此刻他三人正在怡红院中议事!”
秦景拍案站起,整张脸绷出几分杀意来,眼中寒光似剑,冷得人心惊:“朕最厌恶官员皇子结党营私,他们倒是好胆子,不光不避讳,还明着告诉朕他们存续异心,真是嚣张至极!”
王勋被他的神色吓得颤巍,咽了咽口水,道:“那皇上,您要如何处置二殿下他们?”
秦景面色沉冷,他顿了顿,才缓慢道:“兵部尚书尹百川乃小忠小信之辈,柔奸成疾,伪学伪才,妨贤病国,罪大恶极,传朕旨意,即凌迟处死,尹氏子弟,俱着正法。”
他又道:“怀山刘氏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投匦上书,检身约己,反骄矜僭越,狂妄悖逆,翻遍史书,亘古未有,即凌迟处死,刘氏所有子孙,寘之重法,永不叙用。”
王勋愣了愣,接着问道:“那二殿下呢?”
秦景深吁口气,阖上眼,慢慢道:“贬为庶人,宗人府永远圈禁。”
孙涵月听完秦香絮的话,立马尖声反驳道:“不可能!你以为你凭错漏百出的计划,就能蒙骗过皇帝,给人定下谋逆的罪过吗?!我告诉你,皇帝不是傻子!他不可能被你这小小的伎俩糊弄过去!”
“是啊,”秦香絮轻声肯定道:“的确是个不算完备的计划,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目的是叫父皇全然信我了?”
孙涵月转过身,盯着坐在椅子上的人,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擅长下毒,但对人心却一无所知。”秦香絮长吁一口气,接着说道:“他信不信,根本不重要,我要的,只是他的猜忌。”
她说着张开了双手,“皇帝坐拥天下,有着远胜旁人的权力地位,自然也有着远胜旁人的怀疑与猜忌之心,一个多疑的帝王,待他知晓他的皇子,与手握兵权的藩王私下密会,你觉得他会想什么?”
“当然是疑罪从有。”
秦香絮抬眼看向孙涵月,笑道:“总不能是想着藩王与皇子交好,乃天下之福吧?王妃您觉得本公主说的对不对?”
孙涵月的眼睛四处乱瞟着,却始终不知该看向什么地方。
半晌,她想起什么,脸上重又扬起运筹帷幄的笑,昂着下巴朝秦香絮道:“我劝你还是收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打算,不然,你永远得不到美人斑的解药。”
孙涵月威胁完,便眯着眼,打算看秦香絮求饶的可怜模样。
可她注定要失望。
秦香絮只是端起桌面上的热茶,喝了口,语气淡然道:“毒是下在这里的吧?”
“知道你还敢喝?”孙涵月都不知秦香絮是勇敢还是蠢,总之语气不屑道:“你想活,就好好听我的话,将令狐率的下落说出来。”
秦香絮却没有回答她这问题,喟然道:“看来那日我与皇兄交谈的场面,还是被你瞧见了呢。”
孙涵月没有否认。
但与其说她瞧见,不如说是听见。
那日秦香絮走后,孙涵月仔细考虑一阵,还是派人去跟踪了她,想借机摸清秦香絮的底细,谁料这一摸,竟摸出个不得了的。
“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孙涵月说:“你有工夫在这儿跟我说这些,不如老实告诉我令狐率在哪儿。”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秦香絮道:“他不会回来了。”
孙涵月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恶声问道:“你就这么想死?你不要你身为公主的荣华富贵了?”
“我想不想死,大抵已经不重要了。”秦香絮望向孙涵月,眉头轻皱,目光中带了点审视的意味:“因为你,根本没有救我的本事。”
孙涵月脸色一变,但很快否认:“你是觉得死到临头,所以不想再挣扎?我告诉你,我的本事可大着呢,你是死还是活,全在我一念之间!”
秦香絮见她不承认,也没再在此事上纠结,淡然说道:“原先我一直想不明白,好
色如命的刘温,怎么会为你这么个姿色平平的人“守身如玉”。”
听到“姿色平平”时,孙涵月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后来我想清楚了,再好色如命,那也是如命,哪里真及得上他的性命。”秦香絮笃定道:“你是靠美人斑威胁刘温娶你的吧?”
“你对自己的毒这样没把握,是怎么敢给刘温下的,你就不怕他突然死了?”
秦香絮突然“哦”了一声,“也许你本就是想他死的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换主意,想延他的命了。”
说到这里,秦香絮双手支着下巴,以随意而俏皮的姿态道:“可是怎么办呢,某些人的本事实在是不行,想要延刘温的命也延不住,只能着急忙慌地开始找起令狐率。”
她说话的嗓音温柔,可听在孙涵月耳朵里,却立马激起她三丈高的怒火:“刘温至少还活了几年,哪儿像你马上就要死!”
她目光凶狠地看向秦香絮:“你若是还想多活半年,就给我识相地老实点!”
“半年啊”秦香絮轻叹口气,“真是久呢。”
孙涵月见她话有转风向的苗头,怒火总算歇了点:“你知道就好。”
秦香絮朝她微微一笑:“可我不想活那么久。”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孙涵月惊问。
秦香絮站起身,慢慢走向她,不顾她的挣扎,强硬地拉住她的手说:“总归是要死,我必须得死得其所。”
她话音刚落,便有队做怀山打扮的人闯进来,个个面色肃冷,手中紧握着大刀,刀刃表面泛着森凉的冷芒,看得人心惊肉跳。
孙涵月呼吸都快停滞了。
秦香絮依旧在笑:“我的计划是有不足,但若怀山王妃欺绑于我,威胁不成,反致我身死,你觉着事情会发展成如何呢?”
孙涵月看着秦香絮,不停地重复道:“疯子,你简直就是疯子”
她甩开秦香絮的手,就要往外跑,但那些执刀的人却先一步拦住她。
孙涵月当即跌坐在地,惶惶地看着秦香絮一步步逼近。
秦香絮娇艳的面庞上,没有任何对死的恐惧,只是漠然。
她手一抬,便从身后人手上夺来刀刃,轻轻地将其置于颈,侧刀身流转着璀璨银色霜芒,将她的脸映得犹如美玉。
“我先走,你过些时候来陪——”
她话刚至一半,便因来人的出现被迫终止。
秦香絮凝眸看着沈鹤知,疏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鹤知却无视她的冷淡,径直走到她跟前,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强硬地将她手中的刀刃夺走,然后扔远。
刀刃落地,便是哐啷的清越之声。
秦香絮抬眸,“你——”
“我好伤心。”
沈鹤知说,“到最后,你居然不想让我陪。”
生死这样沉重难言的话题,落到他嘴中,竟成了随意的儿戏。
旁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他倒好,眼巴巴地凑上来。
只是他凑过来归凑过来,秦香絮却不想带,偏过脸,继续看着沈鹤知身后的孙涵月。
沈鹤知没让她如意,抬起手,轻扼住她下颌,重又让她转过脸来。
秦香絮哪儿有心思在这儿跟他你来我往地玩儿,又是焦急又是不悦地抬眼。
可当望见沈鹤知唇边清浅的笑意时,却是一愣。
在她愣神的当间儿,沈鹤知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他缓声说:“既然不想带我,那便不准死了。”
秦香絮眼见着孙涵月离她越来越远,越发焦急起来:“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说这些,你将我放下,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沈鹤知说:“但我就是不放。”
秦香絮实在是没辙,只能说道:“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放下我!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沈鹤知步子顿也未顿,说话的语气坦然至极。
“抱歉,臣乡野出身,平生最不懂的——”
“就是规矩。”
秦香絮硬是被他带了回去,她一路本是不停在反抗,但当回到公主府,见到令狐率时,反抗的动作就止住。
沈鹤知将她放到床上,转身朝令狐率道:“开始吧。”
令狐率颔首,打开医箱,欲要上前。
秦香絮却是愣住,问道:“这这是在做什么?”
沈鹤知垂眸,淡声道:“替你解毒。”
“解、解毒?”秦香絮不可置信:“可宋城分明说——”
“宋城?”沈鹤知回忆了一阵子,才开口说:“哦,他,你把他说的话都当真了?”
秦香絮很是不解:“他难不成还能骗我吗?”
一旁的令狐率叹口气,说:“他确实没有骗公主,只是过去事,他知晓的不全罢了。”
当年,令狐率学医时,师傅从外头领回来个姑娘做他师妹。
这姑娘便是孙涵月了。
孙涵月在学医一途上确有天分,但没奈何急功近利,师傅便总是驳斥,严令她沉下心思,专注求学。
但她还是不听,到最后,师傅便干脆不再教她,说要等她平了心、静了气,才重新给她授课。
师傅是出于好心,但孙涵月却不觉得,她只觉得是令狐率想独学,所以谗言构陷,令师傅与她离心。
她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屈辱,因而便日夜不休地研究能叫令狐率付出代价的法子。
她终于想到了。
学医的天赋,在制毒上也能令她一骑绝尘,孙涵月花了整整三年,研制出美人斑,无声无息地毒死了令狐率的妻儿。
令狐率果然从此颓丧下去,不再如从前般学医问药,师傅对他失望至极,与此同时,也看到了三年专心看书,不问世间事的她。
师傅很高兴,称赞她终于改邪归正,重又与她授课。
孙涵月一开始满足现状,可时间越久,她就越觉着师傅教得慢,左来右去,都是些基础不过的东西,根本不能令她傲视天下。
因而在下定决心后,孙涵月便做出了偷看师傅典籍的事儿。
结果当然是师傅勃然大怒,愤愤将她赶出了师门。
后来的事,秦香絮就都知晓了。
孙涵月先是在秦飞白身边待了几年,后来又不知怎的,去到刘温身边。
令狐率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那些年,他虽然不曾如师傅期望中专心求学,但也不曾闲着,花费心力,研制出了美人斑的解法。
秦香絮昏睡间,眼前像是走马灯一般,往事纷至沓来。
她看到她穷恶的养父母,对她颐指气使。
看到她家门前奔涌的溪流中,水花翻腾若浮雪。
也看到了——
那个年少时,搀着她,一步步站起来的人。
这次,她还是如从前一样。
勇敢地迈出步子,抓住了他的手
秦香絮昏迷了十日才醒,醒过来,又在家养了半月,沈鹤知才允她出门。
她昏睡后,沈鹤知替她做了扫尾的工作。如今天下局势已明朗,秦飞鸿被立了太子,她似乎能省些心力,不用再为他操劳。
所以秦香絮打算身子好全后,便抓紧时间,回到绥青,只是不巧,她让人收拾完东西的时候,正遇上柳同怀出征归来,举国欢庆。
百姓们纷纷出门迎接,沿路的彩带瓜果,多得像是石子,密密麻麻地紧扒在大道上。
沈玲珑吵着要去看热闹,秦香絮遂了她的心意,带着她一同去城墙上看。
乌压压的军队,气势雄浑地归来,秦香絮含笑看着他们,但当她的目光落在囚车关押的逆贼首领脸上,笑意却瞬间凝固了。
沈玲珑本好奇地看着那些士兵,但等说了话,迟迟得不到娘亲的回应,抬起头,看着一脸苍白的秦香絮,有些紧张地问道:“娘亲您没事儿吧?”
她这话引起了双儿的注意,双儿连忙担忧地上前来扶,“公主若是不舒服,咱们这就回去吧。”
“不,不”秦香絮反应过来,朝双儿道:“你先带着玲珑走,我过会儿回去。”
语毕,她也不待双儿是何反应,领着随风便去了宗人府,见了被囚禁中的秦飞白。
几日不见,他比从前更加憔悴,身形清瘦不少,唯独那双压在黑发中的眼,沉沉地散着冷光,如同野兽。
见秦香絮来,秦飞白只冷笑两声,问道:“怎么,身子好了,想起来看我的笑话了?现在你看到了,感觉如何?”
秦香絮沉着脸,上前几步,在所有人都没料到之际,她狠狠地在他脸上甩了个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幽室如雷贯耳。
秦飞白面上很快浮现红痕,但他丝毫不在意,只冷声道:“皇妹,咱们许久未见,这份见面礼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秦香絮用力地盯着他,情绪有些崩溃:“原来是你!原来一直都是你!怪不得元和三年,你率兵抵御外敌后,隔年绥青就有山匪
造乱!”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示意着她理智的崩塌。
秦飞白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他一阵,似乎想起什么:“哦对,你以前也在绥青待过。怎么,我的人让你受委屈了?”
他扯着唇低低地笑了两声:“你该感谢我才是吧,若不是我,你哪儿能回到京城,重新做上高贵的公主?你如今的锦衣玉食,不都是我带来的吗?我如同你的再生父母啊——”
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听得秦香絮心中作呕。
她脑子飞快转动,一点点地梳理起这些年发生的事:“流民匪寇,都是假死的顾天维带出的兵,你让他们在手臂上刺团花纹的图案,就是为了掩盖他们真实的身份!”
“数量这样大的兵马,既要供养又要不被发现,岂是易事,所以你便派孙涵月以美人斑挟持刘温,让他替你做事!是不是?!”
“我真是小看你了,”秦飞白盯着她,忽而大笑:“真好,原来皇室中不全是废物,也有如我一样聪明的人啊。”
“聪明?你居然将这称之为聪明?”
秦香絮愤愤道:“国家难得安定,你却为了贪位保功,主动造出兵燹,惹得百姓流离失所,不得生存,外观九州饥溺满眼,你丝毫不感痛心吗?!”
“你为了皇位,苦心布局多年,可与畜生无二的你,根本不配坐到那个位置!你根本不配!”
“不配?!我哪里不配?!”秦飞鸿赫然起身,眼神凶戾:“古之帝王创垂基业,哪个不是踩着枯骨横尸、血流千里,我才杀了多少人,远不至横尸百万的地步,我分明仁善至极!”
“简直荒谬!”秦香絮:“皇帝之于百姓,便是不能开创丰功、积德伟业,可也断然不能做出戮我人民之事!你此番言论,全是妄言!”
“妄言?当真是妄言吗?”秦飞白放肆地大笑,语气中满满的都是讽刺:“当年我抢掠周边县镇,饿死数万百姓的事儿,你还记着吧?”
秦香絮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飞白睁大了眼睛,很有兴致地看着她,想要把她脸上每一分表情看清:“我的好皇妹,你要不要猜猜,当年我是奉了谁的命令啊?”
秦香絮心神一震,反应过来便否认道:“不可能,他怎么会——”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当然要美名加身,万民称赞了,冷血无情这四个字,他怎么会愿意要,当然是我替他担下。”
秦飞白看着秦香絮泛白的脸色,继续残忍地说:“不然,我犯下这么大的过错,他为何半点惩治的意思都没有?你以为我是将功折罪吗?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从始至终,我就不是那个有罪的人!”
“真正心狠手辣的,另有其人!”
“不、不可能,你在说谎,你、你在说谎。”秦香絮向后倒退几步,不复来时的镇定,有些慌乱地外跑去。
她一路小跑,脑子中宛如浆糊,直至在宫门前撞到出宫的小福子,她才晃过神来。
小福子先是行礼,才是关心:“公主您跑得这样急,是要去见皇上吗?”
秦香絮愣了愣,才问道:“你不在你师傅身边跟着,怎么自个儿出了皇宫。”
宫里的太监,都流行收干儿子一说,小福子便是王勋的干儿子,平日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勋,跟尾巴似的,所以秦香絮见到他单独出现,才会有此一问。
小福子解释道:“干爹瞧着天似是要下雪的模样,托我回宫里给他取伞呢。”
秦香絮从他这话里察觉到什么,皱眉问道:“王勋也出宫了?”
小福子点头。
“他去哪儿了?”
“宗人府。”
秦香絮已经尽她最大的努力,回到宗人府,可还是迟了一步。
方才与她冷声争辩的人,此刻捂着心口,在地上蜷缩起身子,满脸的痛苦。
秦香絮的步子在门口顿住,她堪堪地扶着门站稳。
秦飞白灰暗的眼睛中,倒映出她的身影,他扯着唇,想要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可温热的血线却沿着他唇角,滴落在阴冷的地面。
他力竭地向上抬眼,似乎想穿过厚重的房屋,看到什么,“看来咱们的父皇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心狠呢。”
“你——”秦香絮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发哑。
秦飞白察觉到她这变化,弯了弯唇角,说:“其实我们都很像他不是吗,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手足相残。慈爱如父,多疑是君,你与我一样聪明,早该想清楚这点。”
秦飞白阖了阖眼,有些无力道:“估摸你离开后不久,我在宗人府忧思成疾,不治身亡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吧。是啊,凡事都是我的过错,咱们的父皇,永远不会明白跼蹐难安几个字如何写。”
他说:“你不必在这儿兔死狐悲了,我死后,再没人能威胁你皇兄的太子之位,你该比谁都高兴。”
“愿赌服输,我败了,有此下场也是应当的。”
秦飞白阖了阖眼,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小。
“其实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他,羡慕他资质愚钝,还是能得到母亲的关怀;羡慕他成日无所心事,高兴得像傻子;也羡慕他有人不顾一切地为他图谋。”
“明明我也不差,明明我也很好,但为什么我总是过得那样艰难?好似所有人都看不到我的努力,看不到我的苦难,我天生就该如此,永远做被放弃的那一个。”
“母妃爱我,更爱她的地位荣宠,舅舅爱我,更爱他费尽心血的李家,天底下,到底有谁爱我呢?我自己吗?”
秦飞白自嘲地笑了下:“真好,原来有人爱我啊。”
他眼皮子越发重,说话的声音低弱蚊吟:“你说,若下辈子,我们都不生在帝王家,是不是是不是”
秦香絮没能听清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不知她是怎么走出宗人府,又是怎样站到养心殿前的,总之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在这里了。
暮色中,丹楹刻桷的宫阙显得那样巍峨,纵然在广袤的天穹之下,也有着无尽的威严。
秦香絮盯着养心殿的大门发呆,她想冲进去问个明白,但又觉得,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芸芸众生,都是活在天底下的人。
所以当初在大理寺,那个犯人才会直接被杀死,却无一人察觉。
她想,也许父皇早就意识到了这些流民匪寇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法追论对错。
匪寇打着清国疴名头起义的同时,欺压百姓,劫掠县镇,他们当然有错。
但父皇就无辜吗?
他也不无辜。
没有他的命令,不会有这些起义军。
可父皇真的做错了吗?
若他没有竭力抵御外敌,届时闯贼覆京,灭我社稷,等到既失山河,满眼悲慌的那一天,举国百姓也要因之流离失所,苟全微息。
她真的想看到这些吗?
秦香絮抿了抿唇。
她垂下头,有些无措地转身欲走,但在余光瞥见养心殿门口的人影时,停下了脚步。
沈鹤知迈步,目标明确地走来,问着她道:“你是特意来接
我的吗?”
他本是含笑问着这话,但见着秦香絮情绪低落,便收起笑容,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秦香絮瘪了瘪嘴,把他的手拿下,闷声回了句:“没什么。”
她不愿说,沈鹤知也不强迫,只从容地握住她的手,朝外走,边走边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明日出发如何?”
“好。”秦香絮回得心不在焉。
或者说,她这一路上一直都心不在焉,直到回了公主府,一道小小的身影扑到怀中,她才醒过神。
沈玲珑拿手指着令狐率,告状道:“爷爷欺负人!爷爷坏!”
秦香絮看向令狐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率无奈道:“她想爬树,我没肯。”
“你们不爬给我看,我自己爬不成吗!”沈玲珑气呼呼的,“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摆明是欺负人!”
“你又不懂爬树,万一摔着怎么办,是不是?”秦香絮无奈地笑了笑,说:“待你再长大些,哪怕你天天睡树上,娘都依你。”
沈玲珑人正在兴头上,哪儿肯轻易罢休,摇着秦香絮的手臂就开始撒娇起来:“今天不行吗,我就爬一下,一下!”
秦香絮被他可怜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软,刚要开口。
沈鹤知却蹲下身子,摸了摸沈玲珑柔软的头发,缓声问道:“功课做完了?”
沈玲珑沉默了。
刚刚还跟炮仗似的人,这会儿瞬间变成鹌鹑。
沈鹤知弯了弯唇,朝张禀山道:“把小姐带去做功课。”
张禀山忙不迭地称是,领着他的小祖宗就往回走。
沈玲珑边走边恨恨道:“可恶的功课!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东西!真该死!”
秦香絮抬眼,看了看沈玲珑打算爬的树,是株海棠。
她见过这海棠开放时的葳蕤模样,灿烂若云霞,清风一至,花瓣便簌簌地落了满肩。
她缓缓走到海棠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还记得,当年在树下,我问你的问题吗?”
沈鹤知颔首,毫不犹豫道:“当然记得。”
秦香絮抬头看他:“那你的答案,还与当年一样吗?”
沈鹤知侧身轻笑,乌沉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身影,满是柔和。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回道——
“青晓会永远爱央央。”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