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放在之前,时幼定会担心一番。可如今双生魂灯已点,玄霁王已褪了凡身,她自然无需操这份闲心。
玄霁王负手而行,悠然走至尉迟风游身前,站定,眯起眼睛看他。
他比尉迟风游高出半个头,光是站在那里,气势便压了尉迟风游一头。
然后,玄霁王抬手,云淡风轻地一掌打下去。
掌风未起,人影已飞。
砰——
尉迟风游直接被一巴掌拍进了墙里,四周碎石簌簌往下掉。
时幼看着尉迟风游嵌在墙里的模样,皱起眉头,心想这下估计得挺疼。
玄霁王注意到时幼皱起眉头,连忙道:“时幼,不必担心,本王手下留情了。”
墙里的人抖了抖,缓慢地扯着嗓子骂:“留你个头!”
玄霁王背过身,慢悠悠地甩了甩袖子:“你,赶紧滚,别碍本王的眼,看见你就烦。”
尉迟风游气笑了:“你烦?你凭什么烦?你杀了我全族,把我囚进刀里,你还敢烦——”
玄霁王冷漠道:“住口,本王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当成礼物,送给了时幼。”
“你你你,时幼你听听他这还是人话吗!”尉迟风游肺都快被气炸了,艰难地从墙里拔出来,伸手指着玄霁王。
他手还没稳住,便眼见玄霁王侧过身,一手揽住时幼的腰,语气自然得就像他方才只是扇飞了一只苍蝇:“别管他,脏了眼。你饿不饿?一会儿想吃点什么?”
玄霁王变脸变得飞快,声音还带着点哄人的意味。
尉迟风游看得目瞪口呆。张嘴半天,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心里只剩一个想法:
这人怎么就能这么他娘的赔钱货呢?!我呸!
很快,婚礼筹备得差不多了。
整个鬼域从内到外都焕然一新,城门口挂满了红绸,光是绣在上面的云龙图纹,就用去了整整七千两赤金丝。街道两旁燃起万盏长明灯,灯火通明,从百鬼山一路铺到天昭,连夜空都被映得一片亮红。
整个鬼域都沉浸在狂欢里。沿街燃满鬼灯,酒楼客满,桌桌都摆起了玄霁王为鬼民准备的长夜宴,只为提前庆贺这场万众瞩目的婚事。
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玄霁王本人的态度。
众所周知,这位王素来不好相与,生性薄情,不近女色,更不喜人多,但这回却反常得厉害,不仅事事亲自过问,就连大婚的仪程都改了三遍,连婚服上的绣纹都得他亲自点头才行。
聘礼准备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箱,珍奇异宝不必多提,光是列出的清单就厚达百卷。
这态度再明显不过。
时幼的婚礼,必须是这世间最盛大、最无可比拟的。她没有家,他就给她建最好的,她没有嫁妆,他便恨不得把一切尊贵都堆到她脚下。
因为她是时幼。
他的时幼。
他失去过一次的时幼。
时幼看着玄霁王忙前忙后,心里还是挺感慨的。
她是真的没想到,那个当年被云倾散人逼至悬崖下、狼狈不堪、几乎失去一切的自己,竟然有一天能站在这里,看着玄霁王亲自操持他们的婚事。她也没想过,与他初见时,两人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这么想着,盯着玄霁王的侧脸出神。
玄霁王正盯着面前婚仪用的器物,似乎觉得不甚满意,眉心微蹙,可尽管如此,依然透着股矜贵和锋利。
时幼没忍住,看得有些久了。
玄霁王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睨着她:“时幼,看什么呢。”
时幼脱口而出:“看你好看。”
这话说得认真,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诚恳。
玄霁王低头,飞快地亲了她一下:“你别着急。”
“这张脸,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日日看着。现在少看点也无妨,若万一你以后看腻了,不要本王了怎么办?”
他又来了!
时幼嘴角抽了抽,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她现在也明白了。玄霁王这人,嘴硬得很,每每说出那些气人的话时,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可话里话外却全是“你快哄哄我啊”。
时幼便说道:“咱俩命都绑在一起了,马上也要成婚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夫君,我不会走的。”
听到“夫君”二字,玄霁王的手抖了一下。
“你再说一遍。”玄霁王道。
时幼有些纳闷,方才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吗?她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说得挺中肯啊,于是照着原话又重复了一遍:“咱俩命都绑在一起了,马上也要成婚了……”
玄霁王连忙打断她:“不是,本王要听的不是这个。”
他眼神亮了些,带着点期待:“再说一遍,你喊本王什么?”
时幼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夫,夫君。”
玄霁王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时不时有鬼奴从旁走过,所过之处,身上鬼铃轻响。时幼听着那些叮铃铃的响声,总觉得玄霁王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对劲了。
那眼神炙热得很,像是恨不得现在就给时幼吃了。
时幼立刻后退一步,伸手就去推他:“大庭广众的,你正经点。”
她转身想走,结果玄霁王只是慢条斯理地开口:“时幼,再喊一遍。”
时幼停住脚步,觉得这人太得寸进尺了,可是她自己耳朵也莫名有点发烫,她眨了眨眼,小声嘟囔:“夫君……”
那声音很小,生怕被旁人听见。
下一瞬,时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玄霁王扛在了肩上。
时幼懵了:“喂!你干什么!”
玄霁王心情极好,步伐稳稳当当:“回屋,叫一百遍。”
这一声“夫君”的代价可不小。
二人一回屋,玄霁王就好像彻底被这声夫君点燃了,怎么也不肯放过时幼。
时幼一开始还能勉强应付,到后来彻底扛不住,昏过去好几次,等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浑身酸软,随便动一动,就虚弱得倒吸冷气。等她撑着力气坐起来,看到自己身上那满满的吻痕时,直接傻眼了。
时幼急了,抬脚踢了一下旁边的人,咬牙道:“玄霁王,你把我折腾成这样,明日还怎么成亲?”
结果还没等她继续骂,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把她整个圈进了怀里,玄霁王懒懒地贴着她的脖颈,声音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别怕,吉服都能遮住的。”
时幼气得想再踢他一脚:“那也不能这样!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子突然一轻,玄霁王将她整个人都翻了个个儿,二人面对面,他轻轻抵着她的额头,语气带着点哄小孩的意思:“别生气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亲她,从耳朵到眉梢,从鼻尖到唇角,蜻蜓点水一般吻着她。
时幼一开始还板着脸,结果被他这又赖又缠的架势整得脸上发痒,忍了半天,终究没忍住,轻哼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会耍赖皮了。”
玄霁王理直气壮:“本王只对你耍赖。”
二人又在榻上赖了一会儿,玄霁王一直
抱着时幼不愿动手,等终于想起婚礼还有一堆琐事要处理时,他才撑着手臂坐起来,顺手把时幼揽进怀里。俩人偎坐在灯影下,一起翻看已经寄出去的请贴名单。
宁弃、璃、千风兄弟、明烬、傅夜城、冷修宁,顾鸾,尉迟风游……甚至连道陵子都收到了请帖。
玄霁王似是觉得有趣,打趣道:“你还真是极尽周全,本王看你几乎把还活着的世间故交全请来了,既如此,你怎么不干脆把那天昭帝君也请来?”
时幼顿了一下。
其实,她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论及血缘,那人的确是她的父亲。
可细想想,他从未在她的生命里扮演过什么像样的角色,那人除了抛弃她,放弃她,试图毁了她之外,什么都没做过。
时幼声音淡淡的:“我跟他不熟,叫他来干什么。”
玄霁王侧头看她:“你要是不喜欢他,那本王替你杀了他,免得让他碍了你的眼。”
时幼沉思不语。
被帝君丢弃的那一天,她就再也不是帝君的孩子了。
一扇漏成筛子一样的门,怎么可能为同一个人打开两次呢?
她抬头,看着玄霁王笑了:“不必,就让他在悔恨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吧。”
玄霁王眼里带着点深思:“悔恨?”
时幼没有回答,只是靠过去,环住他的脖颈,鼻息落在他的肩窝里,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香气。
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黑暗,如今,终于停在了光里。
这一次,她要有家了,她真的要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真是漫长得足够可以,又温暖得足够让她安心的一生啊。
婚礼在即,繁琐的准备仍在继续。这一日,他们检查了婚礼的所有安排,细致到连婚服上的一根丝线,婚宴上最后一道甜羹的口味。
可再隆重的婚典,也不过是一天的事。之后的漫长岁月,才是真正值得去考虑的。
于是玄霁王问她:“与本王成婚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时幼早已想好了答案。
玄霁王这鬼域之主做得极好,他不需要改变什么,更不需要她的辅佐,而她也有她该做的事情。
时幼认真道:“我会努力找出一个办法,复活时奕。”
玄霁王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行,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支持你,陪着你,你哪都别想跑。”
时幼听得心里一暖。
可很快,玄霁王话锋一转:“只是,本王都要娶你了,你满脑子还在想着旁人,时幼,你到底有没有点良心?你真的喜欢本王么?”
时幼怔了片刻,随即失笑。
这大傻子。
当年,她濒死之际,根本不觉得自己的死是什么大事,她只是想,自己死了之后,他怎么办?他身上的情蛊怎么解?她能不能在死前多给他留下什么?
她明明还有别的选择的。
那时候,她吞下了天道之眼,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有一丝犹豫,她完全可以用那股力量去换回时奕。她的弟弟,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可是……当时的她,根本没去想这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她只是下意识地,把他放在了生命的最前面,放在了所有人、所有事的前面。
所以他问她,喜欢他吗?
她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回答。
因为第二日便是婚礼,按照礼数,时幼和玄霁王需要分开过夜。
夜色沉沉,她一个人坐在寝殿里,看着烛光,心里有些怔忡,明明他们自和好后几乎寸步不离,可这一夜分开,竟让她觉得有些不习惯。
时幼再睁开眼时,鬼奴已经端着鎏金漆盒候在一旁。
她低头,看着盒中沉甸甸的嫁衣。
金丝绣云纹,凤翎绕金边,披在身上,像是披了一座金山。
鬼奴们安静地为她梳妆,温热的巾帕拂过肌肤,青木梳滑过三千青丝,缀满珍珠的步摇轻轻插入发间,叮当作响。
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时幼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凤冠高束,眉眼精致,她忽然有点想哭。
下一刻,朱红的盖头被轻轻覆上,时幼的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温柔的红色里。
时幼站起身,被扶着一步步走出寝殿。
鬼极殿长廊三万步,朱红色的灯笼沿着走廊延展至殿门外。
婚鞋落在脚下的金丝玉砖上,一声一声,将她送往前方。
她知道,长廊的尽头,鬼极殿的门外,那里早已站满了鬼域众人,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等待这一场从未有过的婚礼,等待这一位本不该有牵绊的孤王,亲手迎娶他此生唯一的归属。
时幼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每走一步,肩上那层沉甸甸的金丝云锦便愈发重,让她真切地意识到,这一刻是真的……
她真的要嫁给他了。
再多走几步,她就要从这里走出去,走进她的未来里。
她没有回头,亦没有犹豫。
等终于到了殿门前,时幼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门外万众恭候,红妆新娘,正一步步走向等待她的新郎。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很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时幼怔了一下,红盖头下的嘴角不自觉翘起。
这还是她认识的玄霁王吗?那个无论做什么都稳如磐石,天崩地裂都面不改色的男人,如今居然紧张得手抖了?
千风在前方朗声道:“一拜天地——”
她随着玄霁王转身,耳边是燃香的微弱噼啪声,身后是整个鬼域屏息的静默。
“二拜高堂——”
她低下头,心脏却一下下地撞着胸腔。
“夫妻对拜——”
她终于转身,与他面对面。
她知道他也在看她,透过那层薄薄的红纱,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炙热,等着、忍着,只想将她占为己有。
对拜后,她抬头,红盖头被轻轻揭开。
她看清了他。
此刻的玄霁王,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眉目疏朗,原本冷白的肤色,也因身上的吉服添了些许暖意。
那双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带着灼热的期待,让她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等她说点什么,等她回应他。
时幼刚要开口,玄霁王就忽然俯身,攥着她的手腕,直接在万鬼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下去。
全场先是死寂了一瞬,而后,轰然沸腾。
鬼域的万鬼炸开了锅,欢呼声响彻整个百鬼山,红绸翻飞,钟鼓齐鸣,一时之间竟如同天地共庆。
时幼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猝不及防,心跳乱了,手也被他握得紧紧的,根本挣不开。
“玄霁王……”她气息不稳地开口。
他微微退开,低声笑道:“王后,以后要记得叫夫君。”
时幼笑着颔首:“嗯,夫君。”
有风从二人之间穿过,拂过时幼耳饰上碰撞的金珠,拂过她指间的石镶石戒指,拂过玄霁王乌黑的发丝。
风还未止息,钻进鬼极殿,顺着长廊继续前行,涌入时幼往昔居住的房间。
房间里,案几上的墨迹都未干透,风拂过案几上的书卷,掀起最上方的册子,书页随风翻动,哗啦啦一页接着一页,直到停在其中一页——
纸上的字迹清晰而坚定。
时幼,喜欢玄霁王。
可下笔之人似乎斟酌良久,将那行字用笔狠狠划了两道,又在那一行字下,重新落下一行更认真的字迹。
时幼喜欢,公玉白离。
只喜欢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