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蒋权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醒来,赫然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不同于往常。茫然中惊坐起,睡眼朦胧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干巴巴地躺在一张沙发上,而沙发所在的房间也不像酒店的套房,倒更像某小户人家的客厅,用过的水杯,随意摆放的杂志,没有收起的游戏机,处处透露着他人生活过的痕迹。
起身绕了半圈,随手推开一扇门,恰好便推开了主人家的卧室。卧室的被褥凌乱的双人床上,一位头发凌乱、赤着上半身的俊美小伙正从被窝里半支起身,掰着床上另一位尚处于熟睡状态的小伙的下巴,俯身去亲人家的嘴唇。
这大概是某种起床时的习惯性动作,亲了一口,模特似的陌生小伙就要起床,然后便在抬头的瞬间和门口的蒋权对上了视线。
这突然起来的对视有种出其不意的惊悚感,在头脑尚未复苏的清晨,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打着激灵向后仰身,差点叫出声来。
两人同时面露尴尬,蒋权正想问问这是哪儿?自己怎么到这儿来了?便见床上的陌生小伙拍了拍那个被窝里还在熟睡的,“醒一醒,醒一醒,祖喻”
“嗯?怎么了?”睡得七荤八素的那个费劲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
陌生小伙一边不住用眼睛看向蒋权,一边俯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刚被叫醒的家伙迷迷瞪瞪地转过头来,看到蒋权的瞬间也是一哆嗦,“噌”地坐了起来。
三个人惊魂未定地两两相望,蒋权这才发现刚被叫醒的这个正是祖喻。
“Boss你醒啦?睡得怎么样?”说着就要掀被下床,结果被身后那个陌生小伙拦腰拖了回去。
“衣服衣服”模特一样的小帅哥低声提醒,按着被子一脸惊慌。
祖喻一僵,瞬间停止了动作。
“啊,”回过神来的蒋权连忙摆着手从门前走开,“不好意思,你们慢慢穿。”
留下已经快要石化的两人在清晨的阳光中五味杂陈。
很快,换好衣服的祖喻和左翌杰陆续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率先出来的是左翌杰,挠着脑袋笑得如同电视广告里走出来的人,“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您住哪儿,身上也都没带身份证,只好把您带家里来了。”
蒋权有些局促地摆手,“不不,是我喝多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左翌杰进卫生间洗漱后,接着出来的是祖喻,“不好意思,家里只有一张床,只能委屈您睡沙发了。”说完贴心地给蒋权到了杯水递来,“难受吗?加了蜂蜜的。”
“谢谢。”蒋权接过杯子,等着他介绍卫生间里的哪位是谁,但祖喻似乎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只是推开卫生间的门,熟稔的使唤里面的人去楼下买些早点上来。
蒋权转念一想刚目睹的画面,确实,也没什么需要介绍的了
不一会儿,左翌杰从卫生间出来,一边往脸上拍爽肤水一边出门买早点了。
等祖喻和蒋权都洗漱完,左翌杰早点也拎回来了,三人便围坐在餐桌边吃早点。吃了没几口,左翌杰接了一个电话。
祖喻原本正随口和蒋权聊天,察觉到左翌杰讲电话的语气和平时有些不同,便分出心神听他在说什么。
左翌杰一直在低声问一句话,“为什么哭?”
祖喻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左翌杰脸上有种不同于往常的神色,没说几句,忽然道:“当面讲吧,我现在过去。”
待左翌杰挂断电话后,祖喻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我妈那儿一趟。”左翌杰又变回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阿姨出什么事了?”祖喻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
“没事儿。”左翌杰站起身,跟蒋权打了声招呼,“你们慢慢吃。”
左翌杰随手拿了件外套便走了。下楼,打车,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昨天祖喻和蒋权在板烧店痛饮的时候,左翌杰也去见了一位多年没见的人。
眼前的男人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因为自打这人再婚后,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他爸约他在一家位于四合院里的高档私房菜会晤,显然,托新老婆的福,他爸如今也是一位成功人士了,戴昂贵的表,穿名贵的鞋,浑圆的裤腰上一个大写的H字母金光闪闪。尽管和记忆中朴素的工人打扮十分有出入,可眼尾那几道细纹却又似乎带着些熟悉的角度,各种矛盾的特征组合在一起,让左翌杰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恍惚。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左翌杰干巴巴道。这么多年,他甚至都没有他爸的电话,以至于看到陌生来电的时候两次都当推销电话给挂了。
他走进包厢的时候他爸正拿这雪茄剪剪雪茄,闻言抬起头,先是一怔,而后习惯性蹙着的眉倏地舒展开,将修剪好的雪茄随手搁在烟灰缸边,笑道,“好我的帅儿子,听说你当明星了?”似乎妄图营造出一种父慈子孝、从未分开的错觉。
听到这话左翌杰不由僵硬了一下,落座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爸。
显然,他爸是看到了什么新闻或听说了什么消息才会时隔多年特地联系他,可又显然,他爸似乎并没有了解到这个消息的全貌,毕竟就算他爸再开明,听闻他是同性恋还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也不应该这么淡定。
“你听谁说的?”左翌杰观察着他爸的表情,拿起面前的水喝了一口。
他爸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些菜,弯起眉眼爽朗道,“我听谁说?我公司一小姑娘上班期间偷偷看电视剧,我正要批评两句,一看剧里那人怎么那么像我大儿子呢?一打听发现还真是你!于是我赶紧托朋友联系你们经纪公司,这才要着你电话!”说完指了指夹给左翌杰的菜,“快吃,你小时候不最喜欢松鼠鳜鱼么?”
左翌杰看着盘子里鱼肉,不由脱口而出,“你也说了是小时候。”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还是无意。但总之这句话一出,他爸努力营造出的和谐美满全都化为泡影,两人的脸上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生硬。
他甚至怀疑他爸的眼眶是不是忽然变红了些。
他爸很快叫服务员拿来菜单,佯装无事地再次扬起笑意,“还真不知道你现在爱吃些什么了,来来,你看看有什么你爱吃的,这个鲍汁捞饭是他家的特色,我刚已经点了。”
“不用了,这些够吃了。”左翌杰说。
“别管够不够的事儿,”他爸强硬地将菜单塞到他手里,“只管点你想吃的。”
左翌杰只好又象征性地点了两道点心。
服务员出去后,空气又变得沉默起来,他爸拿起面前的酒杯呷了一口,又点起刚放下不久的雪茄抽了起来,许久才垂着眼道:“你也别怨我,这些年不是我不联系你,是你妈不让我跟你们联系,你妈把我所有号码都拉黑了,你们的生活费我每年都有按时打,只是你妈不要,全都退回来了。”
左翌杰没想到会有这么长一串独白,听完后也不知该回应哪句,于是夹了一筷子菜放嘴里嚼着,没心没肺地笑说,“你新老婆估计也不愿意你跟我们联系,再加上你又怕老婆。”
他爸条件反射一样蹙了下眉,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别乱说,没有的事儿。”
“这有什么的。”左翌杰还安慰他爸,“怕老婆不丢人,我也怕老婆。”
他爸举着雪茄往嘴边送的动作一滞,瞬间抬起眼睛看向他,“你结婚了?”显然极度不能接受亲儿子结婚但没有任何人通知自己这件事儿。
“结不了。”左翌杰摇头,回答得干脆。
他爸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再次皱起了眉,挺起的胸膛中瞬间增添了几分使命感,“意思是有对象了,那什么叫结不了啊?我大儿子这么帅这么优秀,凭什么结不了?差钱还是差事儿?”铿锵有力似要抓住机会好好充当一番坚实的靠山,
左翌杰拿着小刀专注地开着生蚝,“差事儿。”
他爸的眉头愈发紧了,煞有其事地提高了声音,“女方家看不上你?”
生蚝的汁儿流了一手,左翌杰嗦嗦手指,“民政局看不上我。”
“民政局为什么看不上?”他爸的眼神半是疑惑半是焦急。
左翌杰:“因为没有女方。”
他爸愣了愣,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说半天压根还没对象呗!”
左翌杰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再次摇头,“有对象。”
他爸更懵圈儿了,雪茄升起的袅袅烟雾后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怎么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给你爹都说乱了!到底差哪儿啦?”
左翌杰将吃干净的生蚝壳放下,拿起湿毛巾一根一根地擦手指,“说得不明白吗?有对象,结不了,没女方。”说这话时,他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爸。
他爸怔怔举着雪茄仔细寻思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顿时天塌了。
不欢而散是意料之中的,而他爸会为此联系他妈这事儿,虽不能说也在意料之中,但也确实不在意料之外。
打开家门,便听到客厅传来低低的啜泣。左翌杰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他妈坐在沙发边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不断用纸巾擦着脸。
左翌杰沉默地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下身来,看到了一张伤心欲绝的脸。
他妈抬起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去见你爸了?”明明是质问的语气,但那一瞬间他却在他妈眼中看到了一种掺杂着无助和埋怨的情绪。
左翌杰干涩地“嗯”了一声。
“你一直瞒着我跟你爸见面是吗?”泪水滴大滴地掉落,他妈忽然歇斯底里起来,“你为什么见他?!你爸就那么好?是我把你养大的!你爸管过你一天吗?”他妈眼中的埋怨和伤心几乎浓烈成一种恨意,让他不由怔在原地。
左翌杰怔怔看着她近乎病态的样子,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你一直哭就是因为我跟他见面了?”
他妈伤心地捂着脸没有回答,但多半是默认的意思。
他以为他妈伤心至此,是因为他爸告诉她你的儿子喜欢男人。可她自始至终在意的居然只有自己瞒着她见了亲爸,她怕那个与她一样和自己有二分之一血缘关系的男人抢走他。
左翌杰握住她颤抖地手,仰头看着她的眼睛,哑声道:“他还跟你说别的了吧?”
他妈忽然抽噎了一下,不说话了。但他看着他妈的眼睛就知道,她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对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他紧紧握着他妈的手,分不清是他妈的手在抖还是他自己的手在抖。
“我不知道你说哪件事”他妈有些逃避地扭开脸去。
尽管嗓子几乎要被堵住,但左翌杰还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了回去,“如果,我是同性恋,你还会爱我吗?”
他妈浑身颤抖着,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扑过来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妈妈爱你呀,不管你是什么妈妈都会爱你呀,你是你是我儿子呀”
左翌杰强忍着哽咽,轻声问她,“那、那我是同性恋,你会觉得难过吗?”
他妈泣不成声,像小时候一样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妈妈不难过,但妈妈会很心疼你。”
心疼你要承受大众的目光,心疼你可能会被一些人指指点点,心疼你要走的路可能比大多数人来得更曲折些。
像是以为一定会受到妈妈责备的时候忽然收到了理解和宽慰,那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左翌杰也哭了。他从来不知道“妈妈爱你”原来是这么有力量的一句话。从前那些让他觉得倍感窒息的爱意,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从来不敢正视自己。
左翌杰伸手帮他妈擦了擦眼泪,忽然破涕为笑,“英姐你也是,多少有点儿没出息,我还能扔下你跑去给他养老吗?能不能对一手养大的亲儿子有点儿信心?”
他妈擦着眼泪奚落道:“那没准儿呢,那王八蛋有钱呀!”
“得了吧,他一入赘女婿有钱也都在媳妇儿手里呢。咱这种没有抚养关系的继子继女没有继承权。”
他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真琢磨过!”
左翌杰吃痛地揉着肩,“没有,我发誓,咱向来视金钱如粪土。”
“那你哪儿听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词儿啊?”
“我对象是律师啊。”
他妈愣了愣,就这样神奇地止住了哭泣,“哦,那孩子啊,是那孩子的话,应该还挺靠谱。”
情绪平复后,左翌杰从他妈那里出来,却在楼下意外地看到了祖喻的车,以及靠在车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的祖喻。
天气算不上晴空万里,大朵白云一个挨一个地飘在青蓝的天上,偶尔有一朵遮住太阳,又缓缓被风移开。左翌杰站在原地,看着靠在车边的那个人,忽然觉得心里很轻。嘴角隐隐有一种向上翘起的冲动,却又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声。
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没完没了地看了半天,直到那人耐心耗尽,闭着眼懒洋洋地开口,“还不过来?一动不动杵那儿憋什么坏呢?”
左翌杰不可思议地走上前,凑到他脸前仔细看了看,又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这眼睛到底是闭着还是睁着啊?怎么就知道是我啦?”
祖喻勾起嘴角,很有些骄傲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从那儿到这儿的动作,“风从那儿,往这儿吹。”
“然后呢?”
“一股咱家的洗衣液味儿。”说罢笑着睁开眼,正要再炫耀几句,却看到左翌杰泛红的眼皮儿,立马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也全无踪影,“怎么回事儿?刚哭啦?”
边说边仰起头,往楼上看去,“跟阿姨怎么啦?”
左翌杰扭开脸不说话,把祖喻急得够呛,伸手扳过他的脸道:“说话呀,到底怎么啦?”
倒不是左翌杰不想说,而是他正极力与自己近期泛滥成灾的泪腺做斗争,总这么哭来哭去真心不够丢人的。
但在触及祖喻担心的眼神时,心里构起的层层防线还是全面溃散了,只好一把将祖喻的脑袋揽进怀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略显郑重的拥抱让祖喻有些懵逼,但又怕自己稍一挣扎左翌杰就碎了,于是只能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头顶上方,左翌杰吸了吸鼻子,又清了下嗓子,若无其事道:“我忽然觉得有点幸福怎么回事儿?”
祖喻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商量着开口,“你要是愿意把我脑袋放开,我给你看个东西,没准儿能让你更幸福。”
左翌杰笑出了声儿,抬手抹了抹脸,依言放开了祖喻。
祖喻走到后备箱跟前,神秘兮兮地冲他招了招手。
左翌杰跟着凑过去,“什么呀?”
祖喻打开后备箱,里面满满当当、大包小包放着不少东西。
左翌杰一愣,“这都什么呀?”
祖喻挨个儿指过去,“摩卡壶、烤火架、野餐垫儿、折叠椅、帐篷。”
左翌杰傻眼地看着他,“干嘛呀?”
祖喻关上后备箱门,拍拍他的肩,转身往驾驶坐走去,“跟上,带你郊游去。”
通常人在二十多岁后身体就会停止成长,可这却往往是大多数人真正开始成长的时候。没人能说清到底怎样才算是成长,或是穿越钢铁织成的丛林后终于接纳了全部的自己,或是淋一场大雨后决心对过去进行一场纠偏,也可能下一次的成长又会彻底颠覆上一次的成长。
对于这两个一路互相祸害的家伙,至少他们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