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杏眼微垂，释然地轻叹一声，重又将手中的琉璃瓶放回汉白玉石桌上，欲侧身再询问温执些关于这些日子里的细节，却听一记清脆声传来。
琉璃瓶身脱手，随地面的晃动，自桌面跌落坠地，瓶身磕碰至石面，顷刻化为一堆碎片。
瓶内的朱红色液体同血液融合，彻底渗入地面再无法聚合。
二人却无暇顾及这一插曲，此刻均循声望向远处天际，脸色霎时凝重。
远处，无数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玄天宗的方向袭来，如过境蝗虫般疯狂地蚕食着天际光影。
向来清幽宁和的玄天宗内，被一声声愈发清晰的妖兽嘶吼所打破。
顾九敛眉，瞳孔骤然缩紧，如鹰隼般警觉地盯向那堆乌泱黑影簇拥中的一庞然身影。
如山般高耸的妖兽双目通红，如入夜幽幽鬼火泛起。所到之处，残垣断瓦随尘土飞扬，生灵悉灭皆化为血雾，浓重的赤红色血珠弥漫在雷电中，化不开推不散。
白冥
旧时的记忆再次纷沓而至，天剑宗当日被夷为平地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中。
顾九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浮光剑，目光肃杀，侧身同温执对视一眼，二人快步向玄天宗宗门前奔去。
恢弘石柱前，身着玄天宗宗内服饰的众人此刻围成人墙，执剑立刃，以血肉之躯阻挡着妖兽的侵袭。
刀剑相接，剑影伴着火光流畅在空中划过弧线，同漫天飞舞的明黄符箓一并向身前乌泱泱的妖兽群体攻去。
雷电乍响，紫光闪烁间，刺耳嘶吼声同坠地声响起，淋漓鲜血间，面前已垒起数丛尸林。
刺鼻血腥味同肢体炙烤的腐臭味，强势地卷入众人鼻息间，胃内瞬息翻涌沸腾。
然而攻击并未停止，妖兽们双目泛着嗜血的疯狂，前仆后继，生死不计地向众人扑来。
它们仅存的意识似乎只仅留下
杀戮，近乎癫狂地向人攻来，兴奋的兽瞳注视着这群着血衣的人一次次向它们奔来。
火光飞溅，冷冽剑影中，随着最后一丝灵力的耗竭，断裂的钝刀随主人无力地扎入尘土中。
而是便是它们的虐杀之时。
锋利的爪牙落下，撕扯着碎肉，在那群人身体绽开一朵朵血色窟窿。
嘭通声响，人化为一滩肉泥，碾入尘土间，不分敌友地被黏在脚底，只剩下足底几缕粘稠的触感。
顾九眸色晦暗，手中浮光迅速出鞘，长剑向远处飞去，一击将那撕咬啃食尸体的妖兽劈成两截。
可一只妖兽倒下，立刻又有另一只出现，面前永远是窥不见边界的黑影，杀之不尽，灭之不完，生生不息。
好似浪潮般，一股一股地向他们击打来。
顾九低喘平息着呼吸，手中的浮光剑早已布满了妖兽血液与残肉，呼吸间似乎都沾染着肺部的血。
她转身看向身侧一行四人。
五人一路行至妖兽腹群，除她与符灵二人伤势稍轻仅有些许擦伤外，另三人则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众人灵力此刻均濒临耗竭的边界。
等待着众人的只有一个结局，灵力枯竭后死于妖兽爪牙之下。
顾九平静咽下唇腔中的腥甜，抬臂拭去唇角的血，越过面前的妖兽尸体，隔着重重黑影，看向妖兽簇拥中的白冥。
眸中杀意渐浓。
白冥可驱使众妖兽为其所用，这些妖兽不过是被它召唤来，用以耗竭他们这群人灵力的工具而已。
有白冥在，妖兽就永远杀不完。
只有再度封印白冥，令众妖兽退去，他们这些人才能活。
可要想再度封印白冥谈何容易。
当年她与白冥缔结契约时，因为有契约的存在，白冥所能释放的实力会与结契者的修为相关。
她那时的状态极差，白冥也才堪堪能发出四成实力，尚且让整个修真界忌惮，即便开展数次围剿皆以无果告终。
而现在……
顾九视线落在白冥那双眼睛上，妖兽粗厚鼻息间，那双瞳孔中再无了往日的黑色光圈，仅余下火海般的赤红双目。
那是白冥解除契约，彻底失控的征兆。
彻底摆脱结契者影响的白冥，能无视阻碍释放出所有实力。
想将这种状态的白冥封印，难于登天。
他们一行五人救不了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看着所有人在潮水般的妖兽群中一个个死去，直至他们五个人也死去……
除非……她自愿踏上另一条路。
那条顾启明亲自为她选好的路——血祭。
顾九眉宇间浮过一丝悲色，自嘲一笑。
同当年一样，只要她一个人死，所有人都会活下来。
只要她肯点点头牺牲一下，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拥有不一样的结局。
一切皆由她而起，理因由她来做个了结。
天剑宗已经回不来了，而玄天宗……
这里有全部的回忆，那处开满花的院子……
不能毁掉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毁掉
顾九回头，侧眸看向温执，扯了个笑容：“温执，帮我个忙呗。”
“送我去白冥面前。”
“当年我与它结契时，为自保曾对它下过咒。只要它解除契约，咒令便会发作起效，我会是唯一能够杀了它的人。”
“所以我绝对不能死，温执，你要一直保护好我，将我平安地送到白冥面前去。”
“好。”
温执点头，视线落在远处的白冥身上，脸色有些凝重，执剑挡在顾九身前，道。
“走。”
声落，却见身侧那人拽住自己的一尾衣角，温执转身看去，眸色不解。
却听顾九一字一句道。
“温执，解开双生咒。”
温执眼眸微敛，神色警觉，目光紧盯在顾九身上。
“顾九，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解开双生咒？白冥身上那道咒令是你胡诌的对吗，你真正要做的是去送死？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解开。顾九，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次休想再将我抛下！”
顾九面色淡然，只轻叹一声，缓声道。
“我说了我绝对不能死，我若死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解开双生咒，只是为了杜绝途中你若不慎受伤死亡后，我不会因为双生咒的存在被迫死去。”
“我会活着的，我有这个能力能在保护好你的同时活下来！”
少年声线逐渐染上偏执的语色。
可顾九只是抬眸看向他，平静地说道：“可我不信任你。”
如巨石入潭。
“眼前所有皆是顾启明所为，你我二人身上的双生咒也是他的手笔，你要我怎样相信这道双生咒不是他计划的一环，要我怎样相信你没有被他策反。”
“温执，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顾九冷静地看着面前别过脸去不肯看她的少年，轻叹一声，继续道。
“我说我不信任……”
“闭嘴！”
温执双目通红，握着剑的手骤然缩紧，牵扯着身上的伤口，鲜血自指尖向下淌去。
“顾九，你怀疑我？你竟然怀疑我”
“是，我怀疑你。”
顾九目光坦诚淡然，冷静到令他感觉陌生。
“让我打消对你疑虑并不难，只要你解开双生咒，我就肯信你与顾启明不是同一边的人。”
“温执，抱歉，我不是不肯信你。只是……这件事容不得一点差错，一旦出错这里的所有人乃都会死掉，我没法做到用这么多条人命赌你我之间的信任。”
“这筹码太重了，我承受不住。所以温执，帮帮我好吗？解开双生咒，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少年垂于身侧的手握紧又再次松开，美眸中淬满怒气，眼尾缀着几点泪光，闷声道：“手给我。”
温执食中二指并拢，一缕灵力在二人手腕处落下，鲜血流出。
他低头默念着咒令，灵力缠绕在指尖，在空中绘下繁复的纹路，一声低令下，虫蚁附上他们二人的手腕。
一股啃噬的痒泛起。
片刻后虫蚁散去，手腕上只剩下一道淡粉的痕迹。
顾九抬眸看向温执，少年身上那些消失的纹身此刻再一次地出现，持续几秒后，被他再次隐没入皮肤下，此刻背身过去不肯看她。
“生气啦？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解开了就好。走，送我进去，旁人我信不过。”
温执气还未消没回答，冷哼一声，站在她身前，一剑斩落面前冲来的妖兽。
顾九眼尾微扬，笑了笑，片刻后她看向身前那少年的背影，缓声道：“温执，若这事解决后，你我都还活着，我一定好好地向你道歉的。”
一行人如当初在幻境中一样并肩前行，加之温执的助力，五人强势地在水泄不通的妖兽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径直向白冥奔去。
愈靠近白冥，妖兽愈加凶猛，几乎到了猖獗的程度，五人被迫散开。
另三人殿后，由温执护送顾九向白冥靠近。
顾九仰头看向面前如山般庞硕的赫然大物，平静地拭去浮光剑上的血污，将其重归剑鞘，指尖珍重地划过剑鞘。
她沉默片刻，将其塞入温执手中，而后转身向白冥奔去，黑褐色符文随着她的低语，瞬间缠绕在她周身。
“顾九！你要做什么？我问你要做什么！”
温执握着浮光，厉声大吼，伸手欲将顾九拉回来，但身后汹涌的妖兽如浪潮般再次压了过来。
“回来！回来！我让你回来！！”
可那人却不肯回头看一眼。
顾九闭目继续默念着，那些黑褐色符文在灵力的作用下不断扩大，流动的符文慢慢向外扩去，直至将她与白冥一并缠住。
一记极其清晰的落锁声音响起。
无数黑影突然停下，妖兽们呆滞地停在原地。
众人循声看去。
苍穹中，流动的黑褐色符文裹挟着赤红灵力，二者碰撞溅射出诡异的光泽，圈住那一人一兽，向着天际巨幕奔去，直至彻底将其封印。
符文越圈越紧，不断蚕食着施咒者的血肉增加着强度，肆虐的鲜血从顾九身体迸射出来，四肢百骸近乎被撕裂。
“顾九！！！”
“一一，不可以！”
“沈兄！”
……
下面声声力竭，可顾九却一个字也听不见，耳侧仅余白冥挣扎带起的呼啸怒风。
白色水雾伴着腥臭味自白冥鼻息喷出，朦胧间，一双赤色红瞳怒目瞪向顾九，雷光闪烁响声喧嚣，接踵向她袭来。
脚下，无数的妖兽恍若黑色浪潮般席卷奔来，前仆后继攀登着白冥的身躯向上，试图将她拉下阻止她的行动。
赤色灵力缠绕着绞入她的躯体，吞噬着她体内的所有生机。
四肢百骸瞬息间传来剧痛，身体如碎瓷般浮现斑驳血线，仅靠着那层透明皮肤笼住，躯体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为万千碎片。
唇腔中的软肉早已被咬烂，近乎麻木。
顾九按住自己吃疼颤抖的手，将最后一笔画下。
指尖方停，符文骤然收紧，化作万剑贯穿向她与白冥。
漫天的血腥味炸开，坠落的天幕霎然间赤红一片。
就在符文穿入她心脏的那一刻。
一柄青色长剑横空出现，强势破空劈向那道符文，余震向四周蛛网式地蔓延开去，四下寂寥。
顾九失去平衡，向下急速跌去，却被人稳稳接住。
一抹淡淡的木质清香萦绕在鼻息间。
蓝白灵力萦绕在她周身，微风起，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
她一时恍惚，只听沈朔低哑的声音传来。
“小九，不可以。”
身后失去桎梏的白冥发出怒吼，浪潮般的妖兽群卷土重来，喧嚣声再次吞没耳侧，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加浓重，几乎掩盖住那抹木质清香。
顾九杏眼微垂，声线柔和。
“沈朔，可这是我们最后一条生路了。只有血祭才再次封印它……”
“那就让它彻底消失”
清润如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顾九长睫轻颤，眸色愣然，尚未说完的话语堵在唇腔中，脑中嗡鸣不止。
茫然中只见沈朔站在她身前，那双浅棕色的眸子看向她，他将
手递向她，眉目缱绻温柔。
“小九，这一次让我同你一起好吗？”
“试着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和你，我们会找出另一条生路。”
温热自二人握紧的手传来，指腹轻柔拂过她的手背，平静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顾九眸中光影闪烁，良久，微哑的声音应道。
“好”
她仰头看向沈朔，回握着他的手，杏眼弯起，道：“我们一起”
二人并肩，各执一剑，视线落在白冥身上。
先前那道由她所绘的符咒，悉数刺入白冥右眼，自头骨间贯穿而出，末了化作一团炽火，以血肉为燃料经久不灭。
白冥怒吼着，咆哮着，跌跌撞撞向他们冲来。
电闪雷鸣间，红蓝两道灵力穿过紫色雷电，飞跃至白冥身上，左右各一不断向其发起攻击。
白冥视力受阻，加之身侧不间断袭来的突击，庞大的身躯向一侧倾斜，几息之间，数道强烈灵力向它足底攻去。
嘭！
白冥失去平衡，如山身影向后跌去，尘土震荡飞扬。
顾九二人趁势，合力向它心脏处刺去。
浮光与青霜并行，剑意凌冽迅猛，斩断白冥试图抵挡的双臂。
剑刃穿过断臂，笔直逼向白冥心尖处。
嗤—
剑锋瞬间贯穿白冥整个胸腔。
跌落在地的上古禁兽哀嚎着，庞硕躯体颤抖，最后归于平静中。
下方密集的妖兽顿时停下，如石像般僵立在原地，不再攻击。
星星点点的欢呼声一点点响起，逐渐增大，伴着热泪与愈发清晰的哭腔。
众人执剑之手缓缓垂下，绷紧的身躯久违地放松下来，欢呼释放着方才积压的情绪。
劫后余生的喜悦争先夺后地欲从咽喉中奔出，却见数道利爪挥落。
尚未出口的欢呼声，被妖兽挥下的爪牙永远堵塞在溢血的唇腔中，仅余下一声闷哼。
白冥缓缓起身，身上无数血肉迅速愈合重铸，粗重鼻息间，比先前更为猛烈的攻势向他们袭来。
顾九二人错身躲开，各执剑在它身侧落下一剑。
同样的力度，同样的攻势，先前能劈开白冥身上的护甲，直接刺入它血肉，而此刻却只留下一道痕迹。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眸色均有些凝重。
白冥复活了。
而且变得更强了。
思索的间隙，密集的紫电在怒吼声中向他们袭来，包裹的范围几乎涉及整个玄天宗。
无数惨叫声响起，炙烤焚烧的浓烟撕裂着天幕。
尚未平息，另一波攻击又再次施展，众人避无可避，无处可去，只能徒劳地等待着雷电劈至自己身上。
却听一记清脆啼叫声响起。
朱雀扇动着翅膀，遨游于雷电间，吞噬掉所有雷声，汇集在咽喉间，随着一声啼叫，将雷电悉数返还给白冥。
白冥受击，躯体上霎时浓烟燃起，烧焦碳化的肉身簌簌向下洒落。
四大神兽中的另三位紧随朱雀，向着同一个目标发起进攻。
浮光与青霜二剑并立，淬满鲜血的剑身上缠绕着所有的灵力，飞速随着剑身刺入时，迅速注入白冥体内。
无数符咒漫天飞起，身着各宗门服饰的修真人们执剑奔来，一缕缕灵力不断向顾九二人汇集。
起先是一滴雨露，渐渐地汇集成一汪积水，积水不断扩大，逐渐变成小溪，河流，……
直至化为渊博无际的海洋，此刻悉数注入白冥体内。
“嘭！”
在白冥惊恐圆瞪的双目注视下，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禁兽庞硕的躯体瞬息间炸成碎片，再无法聚合恢复。
残余的碎肉随着一把烈火彻底灼烧殆尽。
白冥灰飞烟灭，下一瞬，所有召集而来的妖兽化作齑粉。
一切再次恢复了平静。
力竭的众人屏住呼吸，直到过了许久，风起，尘土飞扬。
化为灰烬的躯体随风向飘扬着，坠落着，或卷入河流中，或飞向荒漠间，再无重聚复活的可能。
众人欢呼着，彼此欢庆着。
漫天的呼唤声中。
两人身上遍体鳞伤，血人一样地跪在原地。
沈朔拭去顾九脸上的鲜血，道：“小九，我们成功了。”
“成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再是母亲复仇的棋子，不再是师父用以提升修为的工具，不再是修真界喊打喊杀的妖女……
她只是她。
是被人珍视着的小九。
“嗯，结束了。”
顾九杏眉弯起，低咳笑道：
“我们回家。”
像是少时的每一次历练一样。
“好，回家。”
“我们的家。”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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