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允站在张启的正对面,两人隔了丈余远的距离。
“怎么,张左使莫非想给本少主搜身?”李允不屑地问道,皎洁的月光给他的脸镀了一层银边,让他看上去更为清俊而沉静。
张启故作谦卑地咧嘴一笑:“在下只是小小左使一个,又怎敢搜堂堂少主的身。”他顿了顿:“但咱们一起出来执行命令,有些该知道的情况,还是得互通有无吧?”
李允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几乎凑到了张启的跟前,只要张启稍一伸手,便可触到李允腋下活生生的小姑娘。
站在一侧的顺子慌得冒了一头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李允却淡然一笑:“是吗?本少主可是记得,咱们上次执行刺杀任务时,张左使可是顺走了当事者不少珠宝,其中一支九尾凤钗还是皇后娘娘丢失的物件儿,怎不见左使与本少主互通有无啊?”
张启暗暗咬紧后牙槽:“你竟敢盯我的梢。”
“咱们彼此彼此。”李允的眸底染上了杀意,“今日我只是顺走一些字画,你若是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便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是多管闲事,咱们谁都别想好。”
张启被李允的气势震得呆愣了片刻,继而面色缓下来,微微一侧身,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在下可不敢挡了少主的道。”
李允迈出长腿,面色不变地与张启擦肩而过,顺子也麻溜跟在了主子身后。
两人前后脚匆匆穿过拱门离开了西院,留下满脸疑惑的张启在拱门前站立了好一会儿。
夜又复归宁静,偌大的太尉府除了零星几点灯火,已闻不到丁点人语。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各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仅在一息之间,曾经圣眷优渥的杜太尉命丧黄泉,往日喧嚣与繁华的府邸也成为了一座坟冢。
几人高楼起,几人高楼塌,这世间的起起落落从来由不得人愿。
李允虽是年少,却见惯了皇门的无情,对这突然失势的太尉府倒是见怪不怪了,他从容地穿过幽暗的花园,阔步朝东边的夹道行去。
跟在后头的顺子心里七上八下,冒如此大的风险救一不相干的小孩儿,这实在不像主子平日里的行径,他都要疑心主子是不是被人下了蛊。
刚走上夹道,李允便停下了步子,回头吩咐道:“你不用跟着,以张启的性子必然会前来偷偷盯梢,你趁他不在时赶紧去放火。”
“可是少主,咱们真犯得着这么干吗?那杜太尉死时都说了,皇上这次下手是因为一小儿,万一那小儿就是这孩子。”顺子指了指李允的披风,压低了声音:“那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被衣袍捂住的婵儿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她一般,脑袋在少年的手臂下拱了拱,嘴里“嗡嗡”地喊着:“哥哥,我好热,好热。”说着还真将脑袋从衣襟里钻了出来。
小姑娘肉嘟嘟的脸上果然汗涔涔的,连那乌发也乱糟糟地贴到了脑门儿上,她大喘了几口气,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李允重新按了回去:“别动,老实点。”
李允说着又转头看顺子:“废话少说,按我的吩咐办便是。”说完也不给顺子再开腔的机会,纵身一跃消失在太尉府的东北角。
顺子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转身去找火油以及合适的放火点。
西院寝殿。
张启往屋内环视了一眼,并没瞧见什么了不得的值钱物件儿,于是转头问身边的牛二:“这屋子之前是谁住的?”
牛二立马躬身答道:“小的之前踩过点,住在太尉府西院的是杜太尉的一房妾室,叫肖如玉。”
张启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在殿内踱了几步:“就住这么个小院子,这妾室也算不得受宠。”他思索片刻:“既是个不受宠的妾室,这屋中又怎会有让明月堂少主动心的值钱字画呢,值钱的物件儿不应是在正室所掌管的库房么?”
牛二盯着主子:“莫非,有诈?”
“你觉得咱们这位少主是个贪财的人吗?”张启蹙眉问道。
牛二果断摇头:“绝对不是,之前执行那么多次命令,他可从未染指过财物,再说,作为枯骨掌传人,他吃的住的用的可都是最好的,也无须再贪图其他。”
张启面色垮下来,片刻后嘴角浮出一抹冷笑:“那我便亲自去看看他究竟在捣什么鬼。”说完又向牛二交代了几句,继而转身出了西院,走上了夹道。
太尉府是个五进的院落,各院落之间还建有亭台轩榭花园小径,看上去是四通八达,但真走起来却要绕得人不知东南西北。
张启走到夹道的十字口,正左右张望着揣摩李允会走哪条道,耳边蓦地传来一阵衣袂声,他抬眼看过去,霜色月光下东北角方向果然闪过一道黑影。
他得意一笑,想也没想便纵身一跃,朝东北角方向追出去。
黑影狡猾,像只猴似的飞快穿过屋顶,转眼就要不见了。
张启大喊一声“往哪里逃”,紧跟着跃过几道屋顶,眼看就要将那黑影抓住,却蓦地感觉脚下一滑,连人带瓦片一股脑儿滚落下去。
所幸有功夫傍身,张启一个飞身反手抓住屋檐的檐角,让整个身体悬空挂在了檐下。
琉璃瓦片“嗖嗖”滚落,跌在了屋下的地砖上,“呯呯”的碎裂声在幽静的夜里听上去格外惊人。
张启气急败气,咬了咬牙后再次翻身一跃,重新回到了屋顶,并小心翼翼地稳住了身子。
数十米远处,黑影适时地在月色下闪了闪,张启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李允我让你好看”后飞扑过去。
这边的屋顶却好似更打滑,张启的脚底刚沾到瓦片便猛地歪着身子倒下去,在即将掉下房顶时他才想到,这璃琉瓦片上定是被人洒上了水油。
继而是“噗”的一声闷响,张启落入到一个水池中,他刚从水里钻出脑袋大喘一口气,一股恶臭瞬间涌来。
不,这不是水池,这是粪坑。
张启在粪坑里扑腾了几下,用平生最大力气喊出了那句:“李允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夜,都被他喊得颤抖了。
不远处的屋顶上,李允一声轻笑,一身屎臭的张启怕是再没心思追出来了,他转身往西边的屋顶走,继而跃过最北边的城墙,潜入了城外的密林里。
进入密林后,李允终于将婵儿从衣袍里提出来,“好了,不用躲了。”继而嫌弃地将她放到了满是枯叶的泥地上。
婵儿热得中衣都汗湿了一大块,粘乎乎地贴在后背上,头发乱糟糟地蓬在头顶,像个小疯子似的,“哥哥,好黑。”
本来就在大黑天,加之林中树木密集,连月光也透不进来,光线自然就暗了。
李允懒得理会她,提剑自顾自地朝前走。
婵儿站在原地,片刻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林中鸟儿惊飞,“啪啪”地扑棱着翅膀。
李允已走出几米远,被迫停下步子,不耐烦地回头问:“你到底要怎样?”
小姑娘压低了哭声,哼哼唧唧地回着:“好黑,婵儿看不见。”
李允隐忍地深吸了口气,掏出身上的火折子,用现成的树枝做了个火把,莹莹的火光瞬间将周围的树木照了个透亮。
“哥哥好大的厉害。”婵儿开心地拍着小手,眼里还含着泪,嘴角却咧出一个灿烂的笑。
李允的脸上仍挂着不耐烦,举着火把朝身后的小姑娘扬了扬手:“赶紧走吧。”
小姑娘踉踉跄跄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下来,朝李允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婵儿走不动,哥哥牵着。”声音怯生生的。
李允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讨人嫌的小孩儿,他不想在这林子里浪费太多时间,于是没好气地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婵儿跟前,犹豫片刻后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掌。
婵儿将绵软的小手放到了少年覆有薄茧的大手里,少年神情一愣,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牵着一个活人走路。
“哥哥你真好,比杜爹爹好,比水琴姑姑好,比小娘好,也比宁嬷嬷好。”小姑娘像唱歌似的说出了一串名字。
李允不吭声,大步朝前走着,懒得理会她。
“哥哥会帮婵儿去找宁嬷嬷吗?”小姑娘小跑着跟在他身侧,软糯糯地问道。
李允仍不理会她。
“哥哥你走慢一点,婵儿跟不到你。”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小短腿已然没力气。
李允本已放慢了速度,但没想到小孩儿竟走得这样慢,便不耐烦地拖拽着她。
婵儿的整个身体霎时被少年拽倒在地,身上月白色中衣沾上好多泥土,连头发上都挂着枯叶,小姑娘心里委屈,再次“哇”的一声哭起来。
哭得可怜巴巴我见犹怜,林中的鸟儿再次被惊扰,落下一串无奈的喳喳声。
李允一听到小姑娘的哭声就闹心,停下来训斥道:“你怎么这么讨厌。”
婵儿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小小的身子,低头掰起自己的脚趾,一边哭一边说:“哥哥,脚脚痛。”
李允往回走了两步,拿着火把朝小姑娘身上照过去,这才蓦地发现小姑娘脚上竟然没穿鞋,赤着的脚心已被山里的泥地硌得通红。
他抿了抿唇,弯腰将小姑娘一把抱起来,斜夹在了自己腋下,嘴里还嘟囔了句:“不早说,谁让你不穿鞋的。”说完继续阔步朝前走去。
婵儿止住了哭声,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襟,将脑袋从他肩下翘起来:“哥哥,婵儿不讨厌。”
“讨厌。”
“不讨厌,婵儿很乖。”
“很讨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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