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疼痛拥有等级,百虫噬骨之痛一定就在最高级。
仿佛身上的每一处皮肉、每一寸骨骼,都在被千万张嘴生生地啃咬、撕裂,是比五马分尸更令人胆颤的凄厉,是比凌迟还要疼一百倍的惨烈。
自多年前李允懵懵懂懂成为枯骨掌传人后,稍有逾矩便要承受这种炼狱般的惩罚,他心存惧意,却也心怀愤恨。
为了摆脱这种操控,他这才生了自己养活肉的心思,他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旁人手中,任其随意拿捏。
所幸那疼痛并非蜂涌而至,它来得很慢,像黑夜里悄然生长的藤蔓,一点点一寸寸地侵蚀,李允第二日醒来时,身体好似又感受不到它了。
但它在,就在暗处觊觎,他知道。
李允起得比平日晚,竟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绯色长袍,当他打开屋门站在门口时,轻风拂起衣角,翩翩少年洒脱不羁,看上去竟如成年男子般拥有了风流倜傥的气质。
站在台阶下的旺叔看得一愣,好似自家娃儿长大了一般浮出一脸欣慰:“少主,您起了。”
“嗯,有何事要禀报?”李允淡然问道。
“也无甚大事,您离开这十多日,府中的一些用度及安排老奴得跟你细细回禀。”
“旺叔,你既然已是我清风宅的人,以后这等锁事你作主便好,不用再向我禀报。”
旺叔受宠若惊,躬身便拜:“老奴定不辜负少主所托。”
李允拂了拂衣袖:“还有一事须得麻烦旺叔。”他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卧房,“婵儿会时常出入我屋中,还请旺叔从库房再拿些皮毛过来,我来铺在地砖上。”
旺叔将少年最后一句话听进了耳里,“我来铺”,那意思是除了婵儿,旁人仍不可进他的卧房,少年对这丫头果然是与旁人不同的,说不定凭着这点不同,丫头到时能侥幸逃过被取血的厄运。
旺叔眉眼间含上了笑意:“少主稍等,老奴这就去办。”说完转身匆匆去了库房。
待婵儿当晚用完饭食后,便抱着小白赤脚踏上了直通李允卧房的出口。
李允人在宅中,自然也给小姑娘留了那柜门。
婵儿一路踩着绒毯,上了楼梯后便从柜门里钻出来,小小的身子刚刚站直,放眼望去,偌大的卧房里竟也铺上了绒毯,在屋内橙色烛火的照耀下软乎乎的。
小姑娘开心地跳起来:“哇,哥哥这里也变漂亮了,好软好舒服。”
小白也从小姑娘身上蹦下来,在绒毯上欢快地四处蹿。
李允早就躺在了床榻上,见到小姑娘后嘴角勾起来:“今日没有月亮,你就在屋中玩一会儿。”
小姑娘走到床榻前,怔怔地盯着少年好一会儿,眸中露出关切,“哥哥,你是生病了吗?”
李允往床沿挪了挪:“没有,哥哥只是想睡懒觉。”
在那疼痛完全袭卷之前,四肢百骸会逐渐变成一个漏斗,一点点漏掉身上的精气神,以至于失掉自理能力,最后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躺在床上,任由那疼痛风卷残云般将整个人吞噬。
婵儿趴在床沿,小短腿努力往上伸了伸,使出老鼻子劲想要爬上床,却屡屡失败,“哥哥,我要上去,上不去。”
李允简直要气笑,他的床已经是最后的领地了,这小小人儿竟还想得寸进尺,“这是我的床,你不可以睡别人的床。”
小姑娘爬得气喘吁吁,脑门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一边哼哼唧唧一边仍努力翘起短腿往上爬:“哥哥不是别人,我要上去,哥哥让我上去。”
李允重重吐了口气,朝床头对面的一侧指了指:“那里矮一些。”
小小人儿往少年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对面床沿低低的,完全不用费力。
小姑娘飞快地转身,沿着矮的床沿爬上去,继而蹦哒着扑到少年怀里,“哥哥,我终于上来了,你的床好大呀。”
虚弱的李允有着比平日更好的嗅觉,他霎时闻到了小姑娘身上的香甜气息,以及她身体里汩汩流淌着的血香。
少年的眉头蹙起来:“你只许在床上玩一刻钟,一刻钟后便下去。”
小姑娘从少年胸前抬起脑袋:“哥哥,你一个人睡觉怕不怕?我陪你好不好。”说完便嘻嘻笑着在少年身旁蜷缩起来。
“我不怕,不用你陪。”少年冷冷地将小姑娘往外推。
婵儿哪管那么多,她从床上坐起来,一本正经道:“哥哥肯定是怕的,因为婵儿也怕呀,怕黑、怕一个人待着,若没有水琴姑姑,婵儿晚上一定会被大鬼捉了去。”
小姑娘说着还将两只小手张开,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
李允不由得哑然失笑,他堂堂一个杀手,何时沦落到与一个黄口小儿在这胡邹了?
“胡说,这世间哪有什么大鬼。”少年不满地斜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脑袋摇得像泼浪鼓:“婵儿没胡说,婵儿常常梦到大鬼呢。”见少年不理她,她又往前蹭了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少年:“……”
“哥哥你今天的衣裳真好看呀。”说完小姑娘低头将自己的衣襟扯起来,“比我的好看多了。”
少年闻言抬眼瞄了瞄小姑娘,今日她穿了一身竹青色上衣,下面搭着白色裙子,素是素了点儿,却也衬得小姑娘的皮肤晶莹剔透,像个瓷娃娃一般,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模样。
“你还记得自己的爹爹娘亲吗?”李允突然想试试小家伙的记忆,借此好弄清她真正的身世。
婵儿圆嘟嘟的小脸微微一怔,眼眸扑闪闪地看着少年:“哥哥,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爹爹和娘亲吗?”
“嗯,差不多。”
小姑娘胳膊肘支着枕头,小手托着下巴凑到少年跟前,面色张皇地问:“可要是没有该怎么办,会死吗?”
李允一听这话就知小姑娘怕是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双亲,心里也随之涌出一阵复杂的心绪,他也闹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沉默了片刻,少年回道:“不会死,哥哥也没有爹爹和娘亲。”
“原来哥哥也没有,那就没关系了。”小姑娘大松了口气,扯着小奶音扳着手指数道:“我以前有个杜爹爹,还有小娘,但他们不是我真正的爹爹和娘亲,不过后来他们也不见了。”
婵儿对这话引压根没上心,说完后又转过身去,趴在床沿上朝地面使劲唤着:“小白,我在这儿呢,你看到我了吗?我在这儿呢。”
“宁嬷嬷是什么人?”李允追问道。
小姑娘一听“宁嬷嬷”三个字,立马从床沿上扭过头:“宁嬷嬷就是宁嬷嬷呀,我可喜欢宁嬷嬷了,还喜欢……”
她本想说还喜欢“祖父”,但她也记得小娘曾说不许她再提祖父的话,于是便生生地哽住了,一脸茫然地看着少年。
“还喜欢谁?”少年正色问。
婵儿不想骗哥哥,却也不敢提祖父,心下一急,眼里又颤悠悠地闪出泪花,“哥哥,婵儿害怕。”
少年朝床沿的小姑娘伸出瘦削的手掌:“不怕,过来。”
小姑娘拱着身子爬到少年身旁,软软地贴着少年胸前的被单:“哥哥会保护婵儿的对不对?”
少年擦了擦婵儿眼角的泪,面色温柔:“嗯,婵儿在这里谁都不用怕,坏人来了哥哥打跑他便是。”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仰着小脑袋看着少年:“哥哥,我还喜欢祖父,可是祖父被许多提大刀的人杀死了,流了好多血。”小姑娘脸上浮现出悲伤与慌张的神色。
李允目光微敛:“你可知道,祖父叫什么名字?”
婵儿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可知道你祖父姓什么?”少年问道。
能对当朝皇上形成威压的家族,必定不是小门小户,若能探到姓氏,调查起来也能方便许多。
小姑娘眨巴着圆圆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哥哥,姓是什么意思?”
少年差点气得闭过气去,身体内同时涌出一股钻心的疼痛,那痛如枝蔓一般四处蔓延,他抓紧被沿蹙眉倒抽了口凉气,额头随之冒出冷汗。
婵儿怔怔盯着李允的面色:“哥哥,你怎么了?”
李允轻喘了口气,哑声道:“无事,你赶紧回去吧。”
小姑娘地看着橙色烛光里的少年,怯生生地问:“哥哥,婵儿能陪着你吗?”
“快回去。”少年厉喝一声。
婵儿吓得身子一颤,眼里霎时又涌出泪花,“哥哥……”
少年正忍受着巨烈的疼痛,闭着眼,抿着唇,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压根没理会小姑娘。
向来擅长看大人脸色的婵儿知道哥哥真生气了,赶紧蹬着短腿往矮的那侧床沿爬,一溜烟就滚下了床,继而蹲在软软的地面上朝床底小声喊着:“小白,出来,回去啦,快出来。”
小白懒洋洋地爬出了床底,伸出爪子往小姑娘手臂上试探两下,继而飞快地爬上她的手臂。
婵儿钻进木柜前还回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嘴里又呢喃了一声“哥哥”,见少年仍闭着眼不吭声,小姑娘便失望地撅着嘴走入了密室。
第二日,李允便痛得起不了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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